臻璇正疑惑,看门的小丫鬟一瞧见她与夏湖卿来了,赶忙迎出来问安。

臻璇一面往里头走,一面问道:“祖母有客人?”

小丫鬟笑得憨厚,点头道:“回奶奶,今日是有客人呢,是从王府来的。”

王府?

在甬州提起王府,臻璇想到的只有永凉王府。

臻璇脚下一顿,看着那小丫鬟:“王府里谁来了?”

小丫鬟还未回答,夏湖卿先开了口:“嫂嫂不知道,每一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王府里就派婆子来与祖母提前送年礼了。怀安王爷年年都记得祖母呢。”

怀安王爷…

臻璇这才晓得自己想差了,刚才那一瞬,只“王府”两字,她的脑海中闪过了颜慕安与臻瑛的身影,那些事虽都成了往事,可这会儿提及,亦或是在听风苑里遇见永凉王府里熟悉的主子、丫鬟、婆子,都不是一件多叫人舒心的事。

臻璇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她的反应并没有失态,不会叫夏湖卿与那小丫鬟瞧出端倪来。

一前一后进了屋,东次间里坐了两个陌生的婆子。衣着打扮皆是上品,那衣服料子怕是比一般人家的太太奶奶穿得都精贵些,见臻璇和夏湖卿进屋。她们笑着起身行礼。

能叫怀安王爷交付送年礼之事的婆子,定是极体面的。臻璇与夏湖卿不敢受她们全礼,侧开了些身子,又回了礼。

穿竹青色褙子的张婆子仔细瞧了夏湖卿,笑着与郑老太太道:“三小姐长得越发标致了,奴婢记得前些年来时,还是只有桌沿儿高的小娃儿,今日一见。奴婢都要认不出来了。女大十八变,越大越招人了!”

郑老太太叫张婆子说得哈哈大笑,看了一眼羞红了脸的夏湖卿,道:“你莫夸她了。羞得她不敢看人了。”

张婆子笑着应了,又瞧臻璇,道:“老太太好福气嘞,孙媳妇模样端正,举止大方。不亏是大家出身。”

这话听着是夸臻璇,实则把出身郑家大族的郑老太太与郑氏一道夸了个遍。

郑老太太道:“那也是皇上恩典,与了我一个这般好的孙媳妇。”

又说笑了几句,郑老太太才问了臻璇与夏湖卿的来意。

臻璇叫桃绫送上了食盒,答道:“厨房里做了些桂花糖藕。便给祖母与母亲送来尝尝。”

湘翮接了过去,又吩咐人取了碗碟筷子,一一分了。

张婆子浅尝了一口,夸赞道:“奶奶屋里的厨子当真是好手艺,这味道真是不错。”

“倒是合了湖卿的口味。”郑老太太笑了,又问了臻璇可有送去过长生居,见臻璇摇头,便道,“你和湖卿去一趟,叫老祖宗也尝尝。”

臻璇应了,不好耽搁,与夏湖卿两人退了出来,往长生居去。

老祖宗刚刚歇了午觉起身,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我年轻的时候是最喜欢糯米的了,包粽子也好,磨了粉做汤团也好,吃起来都不停嘴的。现在年纪大了,不敢多吃了。”

说完,老祖宗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一眼,却是不再动筷。

桂嬷嬷浅笑着道:“糯米补气暖脾胃,老祖宗偶尔吃上一些,只要不多了,还是很好的。这几块桂花糖藕,吃来正好。”

老祖宗笑着点了点头:“桂妈妈呀,自从前几年大病之后,你说我这瞻前顾后地这个不敢吃那个不敢用,真是少了许多乐子,嘴上没味道呀。确实该偶尔尝一尝,不然都要忘了这东西的滋味了。颐卿媳妇屋里做的味道不错,我吃不完,你们拿去分了吧。”

桂嬷嬷与湘翮谢了恩。

怡翮打了帘子进来,一脸的为难,待见到臻璇与夏湖卿在,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带来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要是老祖宗一会发了火,好歹还有人能劝着些。

怡翮福身行了礼,硬着头皮道:“老祖宗,二老太太之前请的媒人到了屏翠园了。”

果不其然,老祖宗闻言皱了眉头。

何老太太的性子,老祖宗是明白的,虽说是答应了她会回绝那王家,可万一叫那媒婆东拉西扯地一忽悠,乱了分寸,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是绝对不会允许夏苏卿与那克夫女扯上一丁点关系的,想了一想,老祖宗道:“叫个人在屏翠园外头候着,那媒婆一出来听听口气看,要是不对就给我请过来,再使个人去请老大媳妇来。”

怡翮应声去了。

臻璇与夏湖卿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一丝疑惑。

老祖宗要叫媒婆来长生居,她们不奇怪,只是不知为何还要请郑氏过来,这是二房的事,请了张氏、陈氏倒还在情理之中。

臻璇本想与老祖宗告了罪,与夏湖卿一道离开,毕竟这是要谈小叔子的婚事,又是何老太太那边的,还是避开一些的好。

刚开了口,老祖宗就摆了摆手,道:“无妨,颐卿媳妇坐着就好。”

老祖宗既如此说了,臻璇便只好如此了。夏湖卿是未嫁女子,也不是替她说媒,在媒婆来之前,就要避去碧纱橱里。

郑氏匆匆来了,老祖宗不与她细说,她只能惴惴坐着,听老祖宗说些闲话,时而应上几句。

等了三刻钟,那媒婆才到了长生居。

臻璇抬眼打量了那媒婆几眼,四十岁出头的年纪,马脸高颧骨,眼睛细长,嘴角一个媒婆痣,个头瘦高,一身胭脂色褙子,进屋时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最后才落到了端坐在罗汉床上的老祖宗身上。

许是老祖宗严肃的模样有些渗人,媒婆立在那儿许久没有动作,直到桂嬷嬷重重咳嗽了一声,她才醒过神来,行了礼问了安。

媒婆自言姓李,是甬州城里叫得出名号的媒人,说过不少官家、商家的儿女亲事,是后院里受欢迎的人。

夏湖卿好奇,从碧纱橱中偷偷望了一眼,听了此言,忍不住失笑,急忙抬手捂了嘴,不叫声音传出去。不说那媒婆面相不似甬州城老太太、太太们喜欢的福相,只她刚才进来见老祖宗时的失态已经戳穿了她常出入官家商家后院的谎话,不由暗暗道:“‘媒人口,无量斗。’真是没有说错的。”

老祖宗颔首,却不说话。

一旁的桂嬷嬷替老祖宗开了口,道:“李妈妈既然是说过不少亲事的,应当也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妇的规矩,想来该说的,我们二老太太之前都与你说了吧。”

李媒婆赔笑着道:“自是有规矩的。二老太太的意思我都清楚,这才选了一个合她心意的。说实在话,那王小姐是真的不错。”

老祖宗拨弄着佛珠串的手顿了一顿。

臻璇抬眼看李媒婆,不由疑惑,之前屏翠园里何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拒绝的,为何李媒婆到了这里还在说王小姐不错,合何老太太的心意。

桂嬷嬷懂得老祖宗心思,继续问道:“不知李妈妈说的不错,到底是哪里不错了?依我看,那王小姐可不是什么良配。”

李媒婆自然晓得桂嬷嬷指的是什么。

上一回何老太太虽然没有明着点头,但那口气已然是心动的了,这叫李媒婆相当高兴,只是王小姐情况特殊,一天没有上轿,这事一天不算成功,她难免记挂着。今日进府,果不其然,何老太太的态度变得极为暧昧,李媒婆又尝试着再与何老太太说一说,却叫何老太太一句“病中不想多谈”送了她出来。

李媒婆急了,在屏翠园里旁敲侧击地向几个丫鬟婆子打听了,最后才从一位姨娘那里晓得了缘由,夏家老祖宗不同意,何老太太不敢跟婆母作对,这门亲事悬了。

李媒婆颇为失望,却没有办法,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不想刚出了屏翠园就叫老祖宗的人请了来,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能说服了夏家老祖宗,这婚事就是铁板上钉钉的。

可这会儿瞧桂嬷嬷的态度,只怕老祖宗晓得那些传闻,心里不乐意哩。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克夫”不是好名声,哪家长辈会不在意呢。

李媒婆想归想,话却不能那么说,只能挤出笑容,道:“老祖宗,女人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这钱财就压得住。那王小姐,模样没话说,举止仪态,要我说呢,好多官家小姐都比不上她。”

老祖宗极不满意李媒婆这般避重就轻,冷冷扫了她一眼:“要说亲是二房的小子,又不是长房嫡子,要压得住银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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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媒婆被老祖宗这一眼直瞧得背后发冷,额上一层薄汗,却不敢收了笑容:“老祖宗,谁还能嫌钱多呀。若说打理后院,王小姐也是一把好手。”

“打理后院?”老祖宗脸上阴云密布,桂嬷嬷怕再这么说下去,老祖宗又要发了脾气,赶紧打断了李媒婆的话,“李妈妈,那王小姐的命格打理的哪门子后院呀。”

李媒婆笑容一僵,这般直来直往切中要害的方式叫她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拿帕子印了印额头汗珠,道:“哎!本来这种话不是我应该说的,当年刚刚交换了庚帖就出了那种事,也不好说就是王小姐的罪过。八字嘛,总归是要合一合的,与这个人下下配,与其他人说不定就上上配了,也许,并非王小姐命里带克,只是恰恰与那甄家哥儿不合。我也晓得,背着那样的罪名王小姐是极不好说亲的,一辈子嫁不出去毁了,也不稀奇。这种事情,总归是女人吃亏,无处说理去。”

这几句话,臻璇听着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想到了臻琳。

臻琳临上轿被退婚,传言里多是说她失德,姐妹们都知道这事与臻琳无关,却堵不住世人的嘴。若不是圣旨一道,臻琳是要青灯古佛度过余生的。

而那王小姐,是不是真的那么命硬也不好说,但只要是出过一次事,就甩不开那个罪名了。

对其他要娶媳妇的人家来说,又不是没有其他人选了,谁家愿意去尝试着合一合呢。

李媒婆又接着道:“王家那些资产,老祖宗不放在眼中,可放眼咱们甬州,又有几户人家愿意赔上所有家产嫁女?王家是绝户,那是什么都给了女儿的。府上二老太太之前就说。三爷比不得两个哥哥,娶个娘家底子厚些的媳妇,往后日子也好自在些。”

老祖宗听了李媒婆之前那段话。面色已有些缓和,作为女人将心比心。也觉得那王小姐可怜了,再一听何老太太说过那样的话,不由得气不打一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去。

明明打得是那样的主意,还一副为孩子着想的模样,实在是虚假得听不下去。

最叫老祖宗生气的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做弟弟的在这个家里吃了亏,夏家明明有钱,却要叫他靠媳妇的嫁妆钱过日子。

瞧着是在担忧夏苏卿的将来,实际上是在说他们二房分不得祖宗家产。什么好处都拿捏在长房手中,分不到一杯羹。

若是何老太太这会儿在跟前,老祖宗定要几拐杖赶她去祠堂外跪着,这些都是祖宗们定的几百年的规矩了,有什么不满意的自己去和祖宗们说!

这话传出去。别人怎么想。

生生坏了夏家名声。

李媒婆自是看出了老祖宗的不悦,闭着嘴没再多说,心中暗暗道:有钱人家就是这样,明明喜欢有家底的媳妇,偏不能叫人说穿了出来。

老祖宗按下心中怒气。问道:“如果要那王小姐与你做儿媳妇,你愿意吗?”

李媒婆没想到老祖宗会这么问,干笑了几声:“我那小子早就娶了亲了。”

这不就是不愿意嘛。

老祖宗低声与桂嬷嬷耳语几句,桂嬷嬷不住点头,待说完了,桂嬷嬷才直起腰,与李媒婆道:“李妈妈,这两位,一位是我们大太太,一位是二奶奶。”

臻璇虽不解为何突然向李媒婆介绍起她们来,但老祖宗既然叫她们坐在这里听着,自然有老祖宗的打算。

李媒婆也是不解,她甫一进屋就看到了郑氏和臻璇,光看穿着年纪,只猜得出辈分,却不知道是哪一屋的,她一心应对老祖宗,便也没有多想,这会儿听得桂嬷嬷介绍,她赶紧又行了礼。

面对臻璇时李媒婆多看了几眼。

何老太太就是因为臻璇才动了娶个有钱孙媳妇进门的心思。

“二奶奶进门时可是真热闹呀,我也在街上瞧了的,那送亲的队伍都望不到头。”这么耗下去定是要黄了的,李嬷嬷心里烦闷,毕竟王家给的红包不是小数,事成之后又另有赏钱,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不想放弃,李媒婆琢磨了一番,王小姐最大的优势便是丰厚的嫁妆,若不能以此打动夏家,这门亲事就没戏了,老祖宗已然是不愿意了,便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再争取争取了,李媒婆讨好道,“老祖宗,您是没瞧见,送嫁妆的时候,街坊邻居都出来看,一抬一抬的数,数到后来啊,大伙都不记得数目了。二奶奶如此风光,往后的平辈媳妇也不能差了,不是吗?王家嫁女,一定也是风风光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家虽是行商人家,但娶媳妇自然是娶贤惠,不是市侩到去娶银子,况且,夏家需要去娶银子?

这李媒婆听了何老太太那些所谓的条件,便以为夏家是盲目求风光的不成?

老祖宗怒极反笑,拍着桌子道:“风光?我夏家没见过风光?我娶过阁老的幺女,娶过探花郎的嫡女,请婚的圣旨还在祠堂里头供着,我老婆子活了快八十岁了,什么没见过!王家小姐嫁妆丰厚?比得过我曾孙媳妇御赐的玉如意?王家小姐有官小姐之风?我夏家长房里的媳妇哪一个不是官宦人家出身?夏家若要求风光,王家倾家荡产都不够!娶妻娶贤,娶妻娶一室安宁,王小姐的八字与那‘安宁’怕是靠不上一丁点的边。李妈妈请回吧。”

李媒婆叫老祖宗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她是糊涂了,夏家与她从前说过亲的那些人家不一样,寻常人家就不愿意娶王小姐,何况夏家呢。

再看那坐在一旁的郑氏与臻璇,不言不语,自然有一股贵气,之前夸赞王小姐的那些话在这些官小姐出身的女人耳朵里,当真是贻笑大方。

李媒婆在心中不禁恨起了何老太太,若不是她放出风声要寻那样的一门亲,自己怎么会拉了这条线,叫老祖宗狠狠落了脸面?

李媒婆无颜再在这里待着,强撑着全了礼数,出了屋子。

臻璇这才明白,老祖宗叫她和郑氏坐在这儿,就是为了叫那媒婆明白,夏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岂会为了嫁妆就娶王小姐进门。

李媒婆那些话语,打的是她自个儿的脸面。

李媒婆忿忿走了,湘翮快步跟了出来,拉了她到一旁。

“妈妈慢慢走。”湘翮塞了一个大封到李媒婆手中,笑着道,“妈妈别介意,老祖宗在气头上呢。”

李媒婆一入手就摸出了那封儿沉甸甸的,面上也不好再阴沉着,挤出笑容道:“姑娘,我晓得的。”

“前些年听说王小姐的事情的时候,老祖宗还念叨过,可怜见地。就像妈妈说的,并不一定是王小姐的过错。只是老祖宗担心三爷,这才急切了些。”

李媒婆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懂…家里并不缺银钱,何必去冒那个风险呢。只是王家,哎…也是不幸,本就没有香火,偏偏独女还…我去了王家几次,王老爷头发都愁白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家不是一样呢。我们三爷是要说亲事了,老祖宗少不得要把把关,妈妈若有好亲,再来与我们老祖宗说一说。”湘翮又劝了几句,送了李媒婆出了长生居,“王小姐这门亲,妈妈就当没与老祖宗提过,不要挂在心上。”

李媒婆把大封塞进了袖口,点了点头。

湘翮回了正屋,见桂嬷嬷一眼扫向她,她以眼神示意,桂嬷嬷微微扬了唇角。

桂嬷嬷和湘翮都是老祖宗身边的老人了,自是最明白老祖宗看重什么。

老祖宗发了脾气,赶了李媒婆出去,一来是因为亲事不靠谱,二来是为了警告何老太太。等老祖宗气消了,就会琢磨起李媒婆是不是会记了仇,要是在外头胡说一气,三人成虎,那就对夏家名声不利了。

夏家是要在甬州城里做生意的,生意人不能不讲名声。塞个大封叫李媒婆闭嘴,老祖宗事后会满意的。

湘翮倒了茶水,老祖宗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慢悠悠道:“少不得还要多活两年,把几个孩子的事安排了,否则屏翠园里指不定叫她弄得多乌烟瘴气。”

郑氏不能直言何老太太不是,只是道:“老祖宗身体康健,是我们做晚辈的福气。景卿、湖卿也要老祖宗来相看相看呢。”

夏湖卿从碧纱橱里出来,听见这话,红了脸站住了。

老祖宗招招手叫了夏湖卿过去,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仔细瞧了,点头道:“一转眼都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老婆子任重道远啊!”老祖宗又看了看臻璇,与郑氏道,“你婆婆的眼光就不错,颐卿这个媳妇,我就喜欢。”

老祖宗也不愿意再提何老太太的事,道:“明日下午,我请了空尘大师进府,颐卿媳妇早些来,陪我听一会。”

臻璇自是答应。

老祖宗面有倦意,郑氏便带了臻璇与夏湖卿出了长生居,不再打搅老祖宗休息。

234章 旧账(八)

回到听风苑里,怀安王府的两位妈妈已经走了,廖妈妈捧着礼单与郑老太太说着话。

郑老太太见她们回来,问了几句,待听郑氏说了,她哼笑一声,道:“少不得多些闲言碎语的。”

今日王府里送礼来,郑老太太是极高兴的,廖妈妈不愿意叫何老太太的事坏了郑老太太的心情,便岔开了话题,继续说着那礼单。

“老太太,药材与往年差不多,灵芝、鹿茸、老参,奴婢刚去瞧了瞧,都是有年头的;布匹绸缎整整六个箱笼。”廖妈妈把礼单递到老祖宗跟前,指着其中一项,道,“您看,还有两块白狐皮子。”

郑老太太眯眼一看,忍不住笑道:“白狐皮子,那是年轻人用着才好看的。真是的,我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送我这个。”

廖妈妈也跟着笑了:“您忘记啦?那时候娘娘赏了您狐狸皮子,做成之后谁都说好看,刚穿了一次就叫几位殿下弄脏了。”

提起这桩往事,郑老太太沉思了一会,也想了起来。

太后娘娘那时还是贵嫔,皇上与怀安王爷还是宫里的几位小殿下,这一晃竟是过了这般久了。

“这么多年前的事,王爷竟然还记得。”郑老太太颇为感慨。

廖妈妈点点头:“是王爷惦记着您。”

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郑老太太听着格外窝心,便道:“我这把年纪就不糟蹋那白狐皮子了,给了颐卿媳妇与湖卿。”

郑老太太赏的,自是不敢推辞,臻璇与夏湖卿起身谢了。

“颐卿媳妇,我听说过几日就是你隔房的祖母的生辰?”郑老太太见臻璇点头,又道。“一会挑些灵芝、老参,是我的一番心意。”

臻璇福了福身,替马老太太谢过了。

翌日下午。臻璇依照老祖宗的吩咐,早早去了长生居。

空尘大师还没有到。老祖宗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紫檀木做的珠子磨得久了自有光泽,亦有异香。

小几上放了几本经文,老祖宗笑着与臻璇道:“你念过哪些?”

“在娘家时,与祖母、母亲念过《心经》、《地藏经》与《金刚经》,能念下来,不敢说领悟。也翻看过别的经文,只是看过而已。”臻璇说道。

老祖宗点了点头:“你年纪小,能静下心来念过一些就已经不错了。我曾听闻,裴家在佛事上向来诚心。”

“除了祖母、母亲。家中有别的长辈礼佛,重新修了家庙,请了师傅讲经。”

老祖宗闻言,叹道:“礼佛是好事。人呐,听了菩萨的话。就能少做一些荒唐事。许多事命中注定,自有因果,想明白了,就不会想不开了。”

臻璇听得出来,老祖宗在说何老太太的事。

何老太太太过执念、太过计较了。

无论是长房二房。嫡出庶出,还是与郑老太太攀比,连带着比儿子、比孙子、比媳妇孙媳妇,一旦进了牛角尖,就蒙蔽了眼睛,做出来的事就叫老祖宗不高兴了。

臻璇不能直接议论何老太太,可这时候听懂了作不懂,做一个闷葫芦,老祖宗也会不喜。

“我幼时初随着祖母听经时,觉得晦涩不知所语,又没有办法久静,便不爱读。与祖母讲经的师傅说,是我的时候未到,慧根未开,便是日日对着那经文,也无法入心。那时我只当师傅是说我年纪小,可等与我年纪相仿的姐妹也能辩上几句经时,我还是不行。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有一日就品出些味道来了。”臻璇见老祖宗仔细听她说话,浅浅笑着道,“师傅说,这便是‘灵犀一点’,是机缘。从前读不懂,悟不得,全因未到机缘。只是,也只那么一丁点灵犀,再想多悟一些,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有所增进。大抵这也是因果,强求不得的。”

臻璇说完,目光落到了那几本佛经之上,这番心得体会是她亲身所感,经过了一件件事情,遭遇了一样样变故,再去看菩萨说过的话,看那些故事,才渐渐有了些感悟。

老祖宗不语,细细琢磨起了臻璇的话。

八十年风雨,老祖宗的经历非一般人可比,臻璇借着这一番话想表达的,想宽解的东西她也听得明白。老祖宗说何老太太没有想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命中自有定数,她再操心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做那些荒唐事就行了。

老祖宗看着臻璇,眉目沉静,笑容和婉,裴家教女用心是一方面,随祖母、母亲听些佛理也是其中一部分吧。她与臻璇说佛经,臻璇用佛理劝慰她,这个曾孙媳妇,还真是有趣人。

老祖宗不由展了笑颜,哈哈道:“是啊,我挂念着她们而放不下,这也是因果。”

空尘大师正巧进来,听得这爽朗笑声,合掌道:“老祖宗许久不曾如此开怀,是有什么妙事吗?”

老祖宗向空尘大师回礼:“与我这曾孙媳妇说话呢,老婆子心中郁结化解不少,自然高兴。”

“哦?”空尘大师看向臻璇。

臻璇起身合掌回了佛礼。

待空尘大师坐下,老祖宗与她说了臻璇的劝解之语,空尘大师亦笑了。

空尘大师与老祖宗说了会庵堂里的琐事,臻璇细细听了,只觉得从大师口中讲来,那些平日里的小事之中亦有佛法,不知不觉便入了迷。

讲了小一个时辰,空尘大师转而问臻璇,道:“奶奶读经书,书中许多故事,不晓得奶奶最喜欢哪一个?”

臻璇没想到空尘师傅会问,怔了怔才道:“也不是喜欢不喜欢,印象最深的是《背女人》。”

《背女人》中,老和尚将女子背过了河就放下了,而小和尚想着老和尚这般行事不妥当,一直挂念着,他虽没有背在背上,却背在了心里。

空尘大师点头:“《背女人》不难读懂,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

臻璇认同,她刚才与老祖宗说的亦是“放不下”。

老祖宗摆摆手,道:“老太婆这把年纪了都放不下,看不穿呢,便是庙里的和尚又有几个能说自己已经参破?就像我们之前说的,皆是因果,莫要执念。”

时辰渐晚,老祖宗不留臻璇,道:“不要叫听风苑里等久了,你先去吧。记得空闲了来和我说说话。”

臻璇应下,与空尘大师道了别。

湘翮送了臻璇出来,笑着道:“老祖宗好久没有那么开心了,多亏了二奶奶。”

臻璇不敢居功,道:“我只是说了些自己读经的体会。”

“奴婢说几句逾越的话。”湘翮放低了声音,道,“平日里虽然太太、奶奶们日日来,可也只是请了安,极少与老祖宗说说闲话聊聊天。奴婢知道主子们都忙碌,但若有空闲能多来陪陪老祖宗,老祖宗是很高兴的。”

臻璇点头,道:“姑娘伺候老祖宗真是用心。我空闲时,会过来的。”

老祖宗高兴了,底下伺候的丫鬟婆子也轻松一些,湘翮既是为了老祖宗,也是为了她们自己。

说些佛理,说些家常,有话题时,老祖宗并不难相处,而照顾好长辈亦是做晚辈的应该做的事,只是老祖宗不变着法子要替杜越娘做主,臻璇也愿意多陪陪老祖宗。

长辈们喜欢她,才不会叫夏颐卿左右为难。

出了长生居,算了一下时辰,直直回天一院去应当能赶在夏颐卿前头,夫妻两人换身衣服再去听风苑,时间正好。

青帷小车一路驶到了天一院外,桃绫与执棋扶着臻璇下了车,沿着抄手游廊走过了书房外头,见到角门那儿挽琴在与贺妈妈说话。

贺妈妈有些着急,拉着挽琴的手求着些什么。挽琴皱着眉头,面色不悦。听见脚步声,两人才瞧见了臻璇。

挽琴神色如常,福身请安。贺妈妈一脸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