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奴,统称为海的奴隶。

海奴:一旦在后背被烙上记号,就意味着你之前的姓氏家庭和你毫无关系,你将终身在海上劳作,不知年月。

船只需要维修或者兜卖海鲜时,海奴们会被送到小岛去,这个小岛永远没有靠岸的船只。

生病丧失劳动力时海奴们就被留在小岛自生自灭,好了就回船上,死了就堆成一堆白骨,白骨堆插上以树木拼接的十字架,一条生命就此消完,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在这些人没变成海奴之前,他们也许是律师,也许是教师,也许是谁家的宝贝儿子,谁家女儿的心上人。

现在,怕是要添上两样,是谁的外公,是谁的…母亲。

小画眉,故事还得继续下去。

云上云下,潮来潮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明先生眼看着阿芝一天天长大,眼看着阿芝出落得越来越标志,杂草般的发型,满脸的泥垢都要掩饰她俏美的模样,也许,下一趟,船主就会把烧得通红的铁钳烙在阿芝背上。

那时,怕是阿芝女孩的身份要瞒不住,到那时…

抱着“当真那时到来时,他就抱着阿芝双双坠落深海”的念头明先生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寻找机会逃脱。

终于,机会来了,船上混进来一名外国记者。

在那名外国记者的帮助下,明先生九死一生,带着阿芝离开那个炼狱。

小画眉,到这里,你以为故事就结束了吗?以为从此以后这父女两就过上幸福的日子吗?

远没有。

生活中还有一样,叫做贫穷。

回到岸上的明先生生病了,一种需要大量金钱维持生命的病症,阿芝从街上看自己的男人目光里明白到一个道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为了爸爸的病,她只能出卖美丽了。

歌舞厅的老板请认为阿芝脸蛋漂亮是漂亮,但身材太单薄,他请来了营养师,他相信不出一个月阿芝就能卖出好价钱,他把阿芝的照片贴在歌舞厅门口,照片引来自称来自吉隆坡的男人。

吉隆坡的男人对阿芝很好,他不仅安排爸爸住进医院还给阿芝请了老师。

半年后,在男人的指示下,阿芝出现在名字叫阿稔的青年面前,阿稔被阿芝的美丽和温柔所吸引。

小画眉,接下来故事的结局你猜到了吧?

阿芝的全名叫明可芝。

只是,那个越南男人讲的故事和爷爷讲的故事有些落差。

爷爷讲的那个故事明可芝是为了钱才和爸爸在一起的,而越南男人讲的故事是开始明可芝是因为钱和爸爸在一起的,可后来她真正爱上爸爸,真心实意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小画眉,现在谈论哪个版本的故事是真,哪个版本的故事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

因为明可芝死了,明先生也死了。

明先生是什么时候死的越南男人没有告知日期。

但明可芝的死亡时间为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一日凌晨三点,走得很平静,房间井井有条,床头处放着一个双肩包,和双肩包放在一起的还有给自己心理医生的一封信。

此时此刻,那个双肩包就放在他面前。

“那是你妈妈让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它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越南男人如是说着。

越南男人还告诉他,他自作主张在包里多放了一样东西。

当着他的面,越南男人深情亲吻着包带,自言自语着:阿芝,现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了。

小画眉,老实说,越南男人当时的行为有点吓人。

死了的人,要怎么去好好看活着的人。

对了,小画眉。

故事还有一个尾声。

故事尾声:阿芝患有产后抑郁症,怕伤害到孩子,她才忍痛把那个孩子留在那座贴有“风流病”标签的城市,两年过去了,她的产后抑郁症非但没有痊愈而且越发严重,在绝望中阿芝想到孩子的爷爷,于是,阿芝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为了钱,可以视感情为玩物,可以抛弃亲情的女人。

故事到了这里真真正正结束。

结束了。

小画眉,你有没有在认真听这个故事,没有也不要紧。

反正…

阿稔死了,阿芝也死了。

是啊,都是死了。

再去评价这段故事的真伪似乎已毫无意义。

小画眉,这是一个很费劲的故事。

故事讲完,讲故事的人也精疲力尽了。

今晚的海风让人感觉到极度不舒服,他得回去,回到自己房间去,洗个热水澡,再喝杯酒,一觉醒来,这段故事被束之高阁。

呼出一口气,连嘉澍站了起来,脚毫不犹豫越过那只双肩包。

堤岸两边都是海。

十二月,季候风肆虐的时节,十极以上的海风足以把行走在堤岸上的人吹得摇摇欲坠,连嘉澍不得不放慢脚步。

走了一段,回看。

那只双肩包孤零零躺在堤岸上,海风把它吹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掉落到海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顿了顿,回头,弯腰,捡起双肩包,垫了垫,有点重。

他的司机还等在那里,直挺挺的,像雕像,想了想,连嘉澍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连嘉澍示意他的司机离开,还是一动也不动,于是,连嘉澍朝他做出你再不走的话我就解雇你。

日本人开车离开了。

海湾随处可见背包客和晚饭后的游客,提着双肩包连嘉澍和一张张脸孔擦肩而过,他似乎还没从那个费劲的故事中缓过劲来。

再走走,再吹吹海风精神应该会好点,不远处,是连家的私人海滩,他也许可以到那里待一会,这里人太多,当地人还好,最不能忍受的是外来游客,吵死了,聊天吵打电话也吵。

走在前往连家私人沙滩的人行道上,不时间有机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这个时间点执勤警察少,这片海湾公路就成了飞车党的天下。

下一辆迎面而来的是红色机车,机车几乎贴着连嘉澍耳畔呼啸而过,手一麻,回过神来,手里已经空空如也。

在轰鸣的机车噪音声中,连嘉澍跟随着红色机车车尾狂奔。

那只双肩包已经到了飞车党手中,一得手,那伙人就迫不及待打开双肩包。

这一晚,海湾的风比任何时候来得大,一叠叠纸张从双肩包裂口像雪花片一样飞出,最后,包里就只剩下一个瓷器,它起来很像是用来装骨灰的。

打开瓷器,粉末状的东西从瓷器壶口飘出,在灯光下,像一缕青烟。

风里,传来了男声的怪叫声:“真晦气——”

脚在路面狂奔着:不,不,不能,不行!

瓷器被抛向天空。

脚在路面狂奔着,连嘉澍听到自己在风里大声叫喊的声音:我要杀了你们,我发誓我要杀了你们!!

和他声音一起从风里传来的,还有瓷器破碎的声响。

砰——

在那个瞬间,一颗心似乎被硬生生掰成两半。

“阿芝,现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了。”越南男人深情亲吻着背包肩带,喃喃自语着。

在男人深情的喃喃自语声中,无数粉末幻化成轻烟从他头顶上飞过,举手,它们从他指缝穿过。

展开的手指呈现出曲卷状,就盼着,就期盼着。

妈妈,妈妈。

合上手掌,小心翼翼打开。

手掌里什么也没有。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呆站在那里。

有什么在他脚底下发出了瑟瑟的声响,低头,连嘉澍看到被踩在脚底下的剪报,捡起,他在剪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演出照片。

照片里,当年,他还年幼。

如果不是这张照片,他都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瞬间。

“那是你妈妈让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它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越南男人说。

现在,他知道背包里放的都是什么了。

又有一辆车从他身边驶过。

车轮从掉落在路面的瓷器上压过。

小画眉,你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倒霉的孩子。

不,不是的,还有更倒霉的人。

比连嘉澍更加倒霉的人叫做明可芝。

那个叫做明可芝的女人从一出生到死去的那瞬间都是倒霉的。

到最后——

小画眉,到最后!

到最后,这个世界还是容不下她的一丝一毫。

没有了,没有了。

明可芝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

什么都没有。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千里迢迢,为了来看他一眼。

一眼,都没被允许。

小画眉,快来。

小画眉,你快来。

晚餐过后,林馥蓁和摩纳哥皇室几位年轻成员一一拥抱,最小的成员还偷偷问她,和Yann接吻是什么样的滋味。

款款走下象牙色的楼台,回头,和他们一一挥手,提起裙摆,坐上轻轨车。

索菲亚萨娜一群人和穿着制服的邮轮技术人员工作人员已经等在码头上,随行摄影师的镜头对准了她。

面对镜头,微笑,和等在那里的人一一挥手传达感谢之情。

踏上邮轮的那一刻,林馥蓁听到了久违的声响。

她都忘了,她有多长时间没听到这个声响了。

十岁,林馥蓁和连嘉澍注册了共享邮箱。

这个共享邮箱有一个永恒的主题: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她生气时,她愤怒时,她寂寞时,她不快乐时她伤心时她想发泄时,就会登录那个邮箱,在邮箱放上见面地址时间点。

他亦然。

他们登上埃菲尔铁塔,脸朝北纬三十度方向,用录音机记录下他们的呐喊,呐喊声经过处理,就变成独一无二的邮箱提示声。

一旦邮箱提示声响起,就意味着:我需要你。

黑夜来临,他们来到邮箱指定的所在点。

公园一角,相视一笑。

他们变成了小画眉和小法兰西。

手拉手,笑颜无邪天真,眼神无辜。

被愚弄的人往往哭天抢地:你们不要被他们的样子欺骗了,那是两个小混蛋,不,是小恶魔。

逐渐地,两个小恶魔长大成人。

逐渐地,他们的事情多了起来,多得没时间去愤怒去发泄去寂寞去伤心去不快乐。

他们长大了。

长大有长大的玩法。

逐渐地,那个共享邮箱连同那个独一无二的提示声被他们所遗忘。

九点零五分,在林馥蓁一脚踏上邮轮时,特属于遥远以前,他们在埃菲尔铁塔脸朝北纬三十度的呐喊声响起。

:我需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提到“海奴”为真实事件,目前也依然存在于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

荆棘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