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画眉。”再次温柔低唤。

目光漫不经心, 跟追车子行驶掠过一家家商场门口。

逛商场大多数为一家三口, 一家四口,一家五口,甚至于一家八口。

那一家八口, 妈妈照顾最小孩子,爸爸负责大包小包,哥哥拉着两个妹妹,双胞胎兄弟上一秒吵得不可开交, 下一秒又抱做一团,出神看着那一家八口,直到那句“小画眉”近在耳畔。

“嘉澍,我以后养六个孩子吧。”这话就这样从林馥蓁口中冒出来。

电话彼端再次陷入沉默。

林馥蓁内心一片苦涩,总是这样,想必,美好的画面只存在她一个人的脑海中吧,就像夜深人静,总是她一个人的心在扑通扑通跳着。

嘉澍,那是这世界最寂寞的事情。

目光从商场门口收回。

淡淡说着:“不要把我刚刚的话放在心里,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圣诞节,我讨厌过圣诞节。”

电话彼端的人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要不要今年我带你逃到没有圣诞的地方。”

笑了笑。

“我挂了。”她说。

“小画眉。”

懒懒应答了一声。

“我们一起过平安夜。”他说。

“好。”

“你在巴黎等我。”

“好。”

夜色深沉。

罗斯先生罗斯太太和他们的朋友们在花园品酒,出现在花园的还有刚回巴黎的薇安,罗斯先生的朋友们纷纷表达,薇安变漂亮了。

夸完薇安,又不约而同送出祝福,并一再表达对她恋情的看好。

十点半,罗斯太太提出回房休息,和罗斯太太一起离开的还有薇安。

没和往常一样把黛西阿姨送回房间,而是把轮椅推到黛西阿姨喜欢的圆形偏厅,让她面对着泳池方向。

搬来一把椅子,林馥蓁和黛西阿姨肩比肩坐着,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大得像湖泊的游泳池,还可以看到漫天星光。

浓冬时节,巴黎郊外的星星颗颗大如豆。

半盏茶时间过去,黛西阿姨开口:“说吧。”

仰望着那片星空,林馥蓁说:“黛西阿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这个秘密应该从她十四岁那年她陪黛西阿姨去芬兰度假说起。

那是一个冬天,那个冬天在罗斯家度假屋发生一件让那名扫雪工几近要吓破胆子的事情。

那天清晨,扫雪工人扫完雪,在他刚刚清理完的场地上,有一样物体忽然间从天儿降,定睛一看,罗斯家的心肝宝贝薇安直挺挺躺在他脚下,脸朝天空,长长的头发披散开着,一条条深色液体初看和散开的头发一般无异,它们以一种让人咋舌的速度往着四面八方扩展,深色液体渗透到雪堆上,变成鲜红色。

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扫雪工人一下子魂飞魄散,大声尖叫:薇安从阳台上摔下来了。

薇安住的房间可是在四楼。

庆幸地是,雪水让泥土松软,再加送院及时,二十四小时后,医生宣布,薇安成功度过危险期。

四十二小时过去,薇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那场意外导致于薇安的后脑勺缝了十三针。

两个月之后,出现在公共场合上的薇安除了消瘦一些之外,其他的没什么改变,灿烂笑容,土气的眼镜,冲天马尾辫。

相信,那天所有见到薇安的人都未曾想到,在冲天马尾辫下是一个大光头,因为要动手术外加怕伤口受到不必要的感染,医生不得不给她剃光头。

之后长达一年时间里,林馥蓁一直都戴着假发。

手去触黛西阿姨的手,黛西阿姨的手很冰冷。

指引着黛西阿姨的手,去找寻那次从阳台摔下来留下的伤疤。

她说:“这就是我的秘密。”

“阿…蓁…”黛西阿姨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

“黛西阿姨,别难过,我只是在那个清晨忽然间厌倦了这个世界而已。”她说着。

关于那个清晨,林馥蓁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去提及。

“阿…阿蓁…”

头搁在黛西阿姨肩膀上,看着星星。

“黛西阿姨,我很讨厌当薇安,讨厌到对这个世界产生出极大的厌倦,黛西阿姨,我总是在想,如果妈妈不那么忙这个世界也许会可爱一点;如果爸爸没离开我,这个世界也一定会可爱一点;如果,我不用每天戴着土气的眼镜梳着高马尾辫假装自己很笨,这个世界一定是可爱的。黛西阿姨,不是我不想,而是这个世界压根不让我看到它的可爱。”

“这个世界没人记住林馥蓁,只有林馥蓁自己记住林馥蓁。”

泪光浮动,二十岁的林馥蓁在看着十四岁的林馥蓁在那个白雪皑皑的清晨中醒来,打开阳台,怀里抱着有一张甜美笑脸的毛绒娃娃。

娃娃是送给薇安的,不是送给林馥蓁的,而妈妈…

在刚刚过去的圣诞节,妈妈陪各种肤色的孩子过圣诞节,而忘却那一直等着她一起吃一顿圣诞大餐的小书呆子。

那个小书呆在一年年长大,总有一天会长大到不相信圣诞节有从圣诞国度来的驯鹿和圣诞老人的年纪。

白茫茫的世界,清晨的风像在召唤着谁,十四岁的林馥蓁站在阳台上安静的等待着,等到着工人把阳台下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二十岁的林馥蓁看着十四岁的林馥蓁把一脸甜笑的娃娃放在阳台上,站在阳台栏杆上,背对山面对甜笑的娃娃,展开双手。

十四岁的林馥蓁身体极为单薄,山风把她的身体吹得摇摇欲坠,脚往后。

下一秒,脸朝着天空,在急速下坠过程中,风把她的长发以一种倒灌形式往上吹,那颗飘向远方的泪水是给嘉澍的。

再见,嘉澍。

嘉澍,酷不酷?这是林馥蓁向这个世界表达愤怒的方式,让那些喜欢薇安的人哭鼻子去吧,让妈妈每年在圣诞节来临时遍寻不获那总是执着于圣诞大餐的坏脾气姑娘,最完美的是,她死在林默之前。

二十岁的林馥蓁目送着十四岁的林馥蓁以那样一种傻气的方式表达愤怒。

只是,她终究还是不敢像那把车开到悬崖下的女孩一样,给自己刚签下离婚证书的父母留下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没能留出我。”

头靠在黛西阿姨肩膀上。

声音平静:“醒来时,我看到妈妈和你,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任性的事情,如果就那样走了,我就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你,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无意间死于意外事故的女孩,我开始想着,要是有一天我死于意外的话,我就不会对不起谁了,逐渐,我就开始对一些事情若有所待,这种若有所待变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黛西阿姨,你都知道我在等待一些什么吗?”

回应的声音已然泣不成声:不,别…阿蓁,别…别说。

这还是黛西阿姨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得这么失态。

“好,我不说。”应答到,她也已经有些累了,但还有一些话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黛西阿姨,过几天,我要做一件事情,以林馥蓁的名义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也许会带来很糟糕的效果。”

黛西阿姨没说话,她也没再把话继续下去,黛西阿姨最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

第二天,黛西阿姨以身体不舒服为由一直没出房间。

午夜来临,林馥蓁被那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惊醒。

黛西阿姨坐在她床前,对她做出示意安静的手势,低声问她很讨厌当薇安吗?

老老实实点头。

“有多讨厌。”

有多讨厌呢?

讨厌到…

“宁愿自己从来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目光凝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夜色,“后来。有一段时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也和别人一样开始热爱起这个世界,热爱人们口中所谓的生活,周遭一切也忽然间变得有趣了起来,可是…没有了,后来没有了,然后…”

像儿时候,她吵着要回家时,黛西阿姨用双手去包裹住她的双手。

被黛西阿姨包裹在手里的手已经不是当初小小的模样了,垂下头,说:“然后,黛西阿姨,我又开始观察那些在意外事故中死去的人的脸孔,在伦敦时我遇到一起车祸,死于车祸的人年纪和我差不多,我想象着…”

“嘘——”黛西阿姨再次朝她做出安静的手势。

黛西阿姨手在微微颤抖着。

安静了下来。

许久,许久。

“阿蓁。”

“嗯。”

“黛西阿姨要把小书呆子还给你妈妈了”手轻触着她头发,“把小书呆子还给你妈妈,把林馥蓁还给你。”

这样的午夜,这样的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让林馥蓁想不到其背后蕴藏的意义。

从床上起身:“黛…黛西阿姨…”

黛西阿姨又用手势示意她安静。

“这话的意思是,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小时候偶尔在她不听话时会故意拿她的假腿来吓唬她的女人似乎很享受忽如其来的拥抱。

“阿蓁。”

“嗯。”

“要记住,妈妈也爱你,黛西阿姨也爱你。”

“好。”

不久之后,这两个女人以她们的方式诠释了那份爱。

那份爱,穷尽她所有想象。

次日,林馥蓁给兰秀锦打了一通电话,在电话里她问妈妈您相信我吗?

“当然。”

“即使我即将做出一件听起来很任性的事情?”

“即使你将做出一件听起来很任性的事情。”

“这件事情…还可能让你颜面扫地。”

“说吧,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啊。

呼出一口气,再呼出一口气。

一秒、两秒、三秒。

一字一句。

说:“妈妈,我要和嘉澍结婚了。”

薇安和小法兰西要结婚了这条消息四十八小时在互联网上传开,原因是薇安频频接触某著名婚纱设计师,更有消息说薇安官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礼请柬,围绕着薇安和小法兰西即将举行的那场婚礼,更多细节被披露出来。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人士宣称她从从事婚礼策划的朋友那里听到,两人婚礼会在戛纳举行,婚礼规模不大,就只有双方共同朋友参加,更有,在航空公司上班的某位职员透露,薇安的朋友安德鲁和他的表兄将在圣诞前一天抵达巴黎。

这些传闻伴随着安德鲁和他的卡特表兄出现在戴高乐机场时的照片越传越真。

巴黎,塞纳河北岸那幢老公寓楼里,林馥蓁和安德鲁正在上演冰释前嫌的戏码,他的卡特表兄笑得洋洋自得,他认定这是他所导致的皆大欢喜,他每个月给她发一份电子邮件,在邮件里畅谈着他们往日交情。

其实,安德鲁是琳达请来了,琳达威胁她,要是不和安德鲁和好就不买她的账。

当时她也没怎么生安德鲁的气,当时她就只是觉得比较丢脸而已。

冰释前嫌就冰释前嫌吧,就当讨琳达的喜欢。

要知道,事情真相一旦揭开,第二要遭殃的是琳达。

琳达可是号称在她和连嘉澍结束关系要追连嘉澍的人,这出戏足以让琳达被排除在小法兰西未来追求者的大名单中。

安德鲁表兄弟来了,曾经称赞她和服漂亮的诺瓦克也来了,凡和薇安小法兰西有不错交情的人能来的都来了。

三十几人把原本不是很大的空间变得十分拥挤,一些人只能到楼上去,这还是林馥蓁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请客。

他们会在这块场地上度过平安夜,等待圣诞钟声响起。

受邀的三十四人中就有半数以上询问林馥蓁,他们看到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在他们询问时眼睛还不忘往她的小腹瞄。

朝他们挤眼:“我待会问问嘉澍,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肯定有好事者把发生在巴黎的事情带到小法兰西面前。

看了一眼钟表,现在连嘉澍应该在前来巴黎的航班上,他们最后一通电话为两天前晚上,当时,她正在看婚纱秀。

她和他说嘉澍,婚纱漂亮极了。

“以后,我给你卖。”他用哄小猫小狗儿的语气。

五点,聚会现场布置得差不多了,气氛温馨随性。

她目前还是来自于单亲家庭的学生,妈妈充其量也只是一名公务员,她可没有那么多的资本来讲排场。

把现场留给索菲亚和两名服务生,林馥蓁往着自己的房间,她还没化妆换衣服呢,等化完妆换完衣服,连嘉澍差不多到了。

六点,林馥蓁走出房间时连嘉澍还没出现。

六点半,聚会开始,餐桌以拼接方式一字排开,餐桌摆满食物,每人各就各位。

两人高的圣诞树摆在餐桌一头,餐桌另外一头是窗,窗外,是塞纳河的夜景,一艘艘载慢游客的邮轮从窗前经过。

她邀请的三十五名客人来了三十四名,第三十五名客人姗姗来迟。

姗姗来迟的客人并没有因自己迟到表情有任何的歉意,径直拉起她的手,往着楼梯,熟门熟路打开她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