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刻铭把筷子用力插进玉米芯,递到杜璟贤眼前,他无视筷子,不假思索地去抓住了滚烫的玉米,并且毫无反应。

“不烫吗?”梁刻铭呆了几秒钟才劈手夺下,扒开他掌心一口,颜色艳红,不由得大骂,“你傻了!”忙不迭地去找牙膏来挤。

涂着涂着,突然有点发毛,战战兢兢地说:“你没事吧?我总觉得……你变得迟钝了……不会是前阵子持续高烧然后有被车撞,脑子坏了吧?”

“哦,”他不在意地笑笑,“坏就坏了。”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脑子,不是热得快!你要不要去脑科医院看看?”

“那里关的好像是精神病。”脑科医院不过是雅致点的叫法,其实就是疯人院。

“这样……算我没说。”

“也没什么不好,你以前写小说不就打算让我傻掉?”

“你还记得啊……”

“记得,你真是一语成谶。”他微微一笑,睫毛眨了下,眉梢一挑,“小说你扔了没?”

“那倒没有。”

“还留着?下次带给我看看。”

“哦,好……你严肃点!”梁刻铭突然想起正事,“我说真的!现在头还痛吗?”

“没有了。”

“真的?”

“不相信的话,搬来和我住。”

“想得美,我那边的房子怎么办?别打岔,那个,中秋快到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一下?”

他呆了呆。

理发师解开围布,笑着问:“这样还行吗?”

“行。”杜璟贤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镜子,挑染的部分剪掉就好,其他无所谓。

梁刻铭拽他去百货公司买了相对正常的衣服,设身处地地为那些亲戚还有左邻右舍想一想吧,消失那么久,回来时变身街头混混,有点惊悚啊!

“这件加这件,怎么样?”米色衬衫和藏青色的毛线开衫,标准英伦学院派,不太可能出错的搭配。

杜璟贤看了一眼,露出淡淡笑容,没有拒绝,“好。”

他换过出来,从外表上又恢复以前的好学生模样,但已经很不一样,不再有那种谦逊乖顺的感觉,耳钉以蛰伏的姿态隐藏在头发上,似乎随时会蹿出来吓人一跳。

推开门,里面都是亲戚,热切地招呼着:“璟贤回来啦?好久不见人咯,功课有这么忙啊!”许多人还不知道他休学的事情。

他对一屋子人露出相当的微笑。

“璟贤,弟弟妹妹就交给你咯。”杜太太说道,脸上有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紧张和高兴。

“嗯。”杜璟贤淡淡答应一声,立即被包围,从十岁到十八岁的都有。

在场所有的长辈中,没有比杜宇辰夫妇更风光得意的,晚辈中也没有比杜璟贤更出类拔萃的,每年的中秋家庭聚餐,他们始终是出尽风头的组合。

“宇辰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哦,养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就是啊,羡慕死人了。”

“小璟贤是我家的,我少活十年都开心,怎么当初就不给我捡到呢!偏生了这么个讨债鬼!”

“是啊是啊,生我还不如生块叉烧!”古灵精怪的范雨晴说着电影台词,“妈!我也不错啦!好歹我也是凭自己的实力考上省重点,是不是要像璟贤哥哥那样十四岁就上大学才算孝顺?打个比方吧,他要搁在武侠小说里,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这是命,养到他比中福利彩票的可能性还小……”

杜璟贤淡淡笑着拨弄碗里的菜,不知要梁刻铭的武侠小说写完没有,他的结局是疯了还是死了呢?

“璟贤哥哥,谈恋爱了吗?”范雨晴样子看起来不怀好意。

杜璟贤抬眼盯住她,半晌才笑着摇摇头。

“也对,你的同学中就算有雌性生物,肯定都是老女人了,和你一样大的,又还在读大学,太笨了配不上你。”范雨晴松了一口气,却又自相矛盾地来了一句,“不过璟贤哥哥,你也不呀哦太挑剔了,小心以后孤独终老。”

“呵呵,璟贤有个很要好的女孩子。”杜宇辰说,“他一天到晚黏着人家,要说,没有那个意思我都不相信。”

大家震惊,然后极其感兴趣,纷纷问这问那,杜璟贤一一回答。

“不是大学同学,是中学同学啦。不是,她现在是一家餐厅的厨师。漂亮……我觉得很漂亮吧。”

杜宇辰接下去说:“有主见,有个性,挺招人习惯的孩子。其实,生得好不如教得好,为人处世跟受教育程度关系并不大的。”看样子,就算将来的儿媳妇没上过大学,他也不反对。

“哇,杜叔叔好开朗哦。”范雨晴咬着筷子,各种羡慕嫉妒恨。

“璟贤喜欢就好。”杜宇辰笑着说,“老婆对不对?”

“那当然了。”父母一唱一和,微笑着看向他。他也微笑回应,心中漠然。

十点,送走所有亲戚后,杜璟贤也穿上外套,杜太太讶然地看着他,“这么晚了还回学校?”

“……嗯。”

“璟贤!”走到门口时,杜宇辰突然叫住他,“我想跟你谈谈。”

杜璟贤瞥了一眼挂钟。

“不会很久的。”杜宇辰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淡淡微笑。

进了书房,杜宇辰先是拉上窗帘,然后打开书橱,杜璟贤心跳得快了些,盯住那个铁盒子。但杜宇辰并没有碰它,他拿出旁边那本书,掸了掸封面,放在杜璟贤面前。

“没想到还留着,这是我念书的时候写着玩的,送你。”

杜璟贤一怔,不由自主地接过来端详。

“很意外?”杜宇辰的声音含着笑。

他迟疑一下,点点头,眼睛仍然盯着灰绿色的封面,然后放开。

“对了,刻铭的老板,是不是叫李时空?”杜宇辰漫不经心地问。

杜璟贤合上书,慢慢抬起眼,“是吧。”

“现在还头疼吗?”

他沉默片刻说:“不了。”

“那就好,注意休息,申请斯坦福的事,缓一年也不要紧,它又不会跑掉。”杜宇辰抬手想拍拍儿子的肩膀,但突然记起什么,轻轻落下去,插进裤兜。

杜璟贤垂着眼睫,始终不说什么。

夜里失眠,他翻看杜宇辰给他的书,这居然是一个关于完美犯罪的故事,主角是商学院的高才生,与主修法律的好友合谋精心策划了一起商业犯罪,利用各种漏洞,最终得逞并逃脱制裁。

与其说这是一本小说,不如说是一份非常周密大胆的计划书。杜璟贤看下来,按照小说中的步骤,再加上运气和胆色,付诸实践并非不可能。

他也慢慢地看出,书里的主人公,原型是谁和谁。

这本书完稿于对冲基金迅猛发展到兴盛时期,三年后,海川银行走到了穷途末路,那结局仿佛预言,主角一语成谶。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轻轻发抖,谭之盛是很可怕,然而杜宇辰已经不是可怕能够形容,他居然可以一直隐藏得那么深那么好。

杜璟贤把书放向床头柜,没放稳,啪地掉到地上,他俯身去检,那灰绿封面上的黑色旋涡却突然好像转了起来,他一愣,然后整个头部剧烈作痛,大脑好像被微波炉加热的爆米花,膨胀的同时发出嗡嗡的哀鸣,下一秒就可能爆裂。

他掐着后颈,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抽屉里找出镇痛药,倒一些在手上,也不数清楚就吞咽下去,然后倒回枕头。

这时候真的有点想念梁刻铭,她要是在的话,整个房间都会变得不一样,会从旋涡变成……变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牢固的窝巢。

杜璟贤忍不住苦笑了下,这种时候,自己居然可以很诗意地打这种比方。

天快亮了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过来时不知道几点钟了,但听见厨房有水声,还能闻到煎鱼的香气。

疼痛完全消失了,心情毫无过渡地好转,突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镇痛药的瓶子,赶紧和床头柜上的小说一起塞进抽屉,起身出去。

“你今天睡着的特别死!”梁刻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只好自己拿钥匙进来啦!”

杜璟贤抓抓头发倚在门框上,“给你钥匙就是让你自便的啊。”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维持着到耳根的短发,蓬蓬的自来卷,摸起来会软软陷下去的样子。为什么男人认为短发的女孩会不够贤惠呢?梁刻铭分明就是一个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想跟她生活一辈子”这种念头的短发女孩。

“你在傻笑什么,还不去洗漱。”梁刻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手拿铲子,一手拎鱼尾。

杜璟贤从厕所里出来,见梁刻铭站在卧室里,被子已经叠好了,厨房里的汤快要溢出来。

杜璟贤手忙脚乱地关了火,把盖子拎起来甩到一边,正吹手,梁刻铭捏着一粒小小的药丸冲进来,气势汹汹地问:“我在地上捡到的,这是什么?是什么?要是你敢撒谎,我就送去给小山检验!”

杜璟贤愣了几秒钟,倒也不敢撒谎,“是,我偶尔还是会头痛,不严重,就没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梁刻铭攥紧拳头,杜璟贤以为她会给自己一拳,他作好了准备,但她只是低低挤出一句:“混蛋……”便松开拳头,眼圈有点红。

“真的只是偶尔,不信我可以那瓶子给你数,才两次……”

杜璟贤说着说着,梁刻铭突然扑过来把他压在洗碗池旁,咬牙切齿地说:“两次?!你不要以为我傻,我智商没你高也知道这东西不是糖豆,一沾上就会有依赖性的!”

她一把抓起杜璟贤,“跟我去医院!”

杜璟贤扯住她,无奈道:“我看过了,医生说没问题。”

梁刻铭一脸不相信地瞪住他,还不放弃。

杜璟贤解释道:“所以,大概是心理因素吧。”

然后,梁刻铭怔了下,慢慢松开他,一时也没了主意的样子。

被她用那种既担忧心疼又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杜璟贤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只好胡乱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或许不用去管它,时间长了,会不药而愈也说不定。”

梁刻铭虽然不信他,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把房子租给别人吧!”

杜璟贤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她的意思是——要搬来照顾他。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半天,居然说:“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一出口就追悔莫及,但脑子转不过弯,居然还补上一句,“毕竟我们只是朋友……”

梁刻铭听了抬起眼来看着他。杜璟贤脸上发热,心想,搞不好脸已经红了,只是不知道红到什么程度,脑袋也涨涨的,房间似乎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地旋转着。

梁刻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失笑说:“傻瓜!我们又不是一般的朋友!”

Chapter 12 反噬

不是一般的朋友,那是什么?

杜璟贤渐渐习惯了一整天对着电脑,他的世界开始变得简单,但一停下来,这个问题就会困扰着他。

每每想着可能的答案,他竟无法集中精神。

“你还不睡哦?”

“就睡。”

“两个小时前你就说过这句话,我数到十,给我关机!”

这种情况下,往往梁刻铭还没开始数,杜璟贤已经迅速关机,并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他们“同居”一个月后,包子扬和平小山发现了这件事。

包子扬是因为听到梁刻铭打电话回去,他当场就呆了,摇摇晃晃走出去,几分钟后走进来,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委屈,“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始什么?”

“开始谈恋爱啊!还装傻!”

梁刻铭无语了一会儿,骂他:“你脑子进水啊!我搬去照顾他欸!”

包子扬鼓起勇气,跟梁刻铭杠下去,“他家人不能照顾他吗?就算他父母都忙,钟点工不能照顾他吗?”

梁刻铭一愣,犹豫起来说:“他跟家里有点……”

包子扬几乎同时开口,“你喜欢他吧?”

梁刻铭愕然,瞪着包子扬不说话。

包子扬继续委屈道:“而且你早就喜欢他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只朋友那么简单,你告诉我你喜欢的是杜璟贤,我就可以早点死心了啊!”

“我真想揍你!没有的事,怎么告诉你啊?”梁刻铭忘了电话没挂断,杜璟贤戴着耳机在那边听得一清二楚。

“你敢说你只把他当普通朋友吗?”

“不是普通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别自欺欺人了!男女之间,哪有‘很好很好的朋友’啊,不是点头之交就是恋人咯!”

梁刻铭一掌拍在案板上,菜刀跳了跳,她没好气地说:“信不信是你的事!”

包子扬也吓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你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我骗你有奖金是吗?”

“那我……我可以继续喜欢你吧?”

“你怎么这么执着啊?都四五年了!我要接受你早接受了!”梁刻铭不由得烦躁,她想,刚才要是承认跟杜璟贤在谈恋爱就好了。不过她马上唾弃这念头,那不是利用他吗?

“那不用你管。”包子扬笑笑,“除非你有了喜欢的人,否则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包子,”梁刻铭郑重地拍包子扬的肩,“我不是个心血来潮的人,甚至可以说,我是个一成不变的人,我希望我们的友情永远不要变质,对你是,对璟贤也是——咦?”她忽然发现自己拍在包子扬肩上的手机还处于通话状态。

“呃,肚宝,你还在不?”

那头,杜璟贤把耳麦捂住,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才松手,声音里挤出笑意说:“在啊。”

“你听见了没?”

“听见什么?我刚刚在忙。”

“哦,没有最好,我挂了啊。”梁刻铭有点心慌地收线,奇怪,听见就听见了,为什么要怕呢?

的确没什么好怕的,杜璟贤跟包子扬又不一样。但掏钥匙开门时梁刻铭多少还是有点惴惴,故意提高嗓门说:“我回来了!”

里面却没有回应,难道出去了?梁刻铭看了一眼鞋柜,鞋子都在呀,到客厅才发现杜璟贤正靠在沙发上睡觉,浅浅地呼吸着,自己刚才那一嗓子音量不小,这样都不醒?糟了,他上次睡得这么死时,她在地上发现了止痛片,这次会不会又……

梁刻铭用力地摇杜璟贤,“醒醒!醒醒啊!”

才摇两下杜璟贤就醒了,“唔”了一声张开眼。梁刻铭松口气,顾不上那滑下沙发的笔记本,“干吗不上床去睡,还以为你又头痛了哩!”

“铭,我刚刚看到你……”杜璟贤睡眼惺忪地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