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秀被吕珠这么一阵粗鲁折腾,柳眉紧皱,痛得死去活来,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喷在吕珠的脸庞。

吕珠怔了好一会儿。

良久,吕珠抬手擦掉面部的鲜血,又轻轻拭去裴承秀嘴角的血渍。这一回,她不再拖拽裴承秀,而是弯腰背起裴承秀,垂首低眸,迈开被铁镣束缚的双腿。

一声又一声铮铮响动回荡在空旷寂寥的丛林里,惊起无数野禽飞鸟。

吕珠背负着裴承秀,走得很慢很慢。

忽然地,吕珠停下脚步,脑子无端的打了一个激灵。

踏破铁鞋无觅处,此时此刻,正是夺取裴承秀狗命的好机会!

…可是,裴承秀刚刚救了她。

吕珠在人间浮浮沉沉数百年,不论遇见任何变故,从不曾拖泥带水,偏偏在这一刻犹疑不决。

然而,吕珠还是很快地做出一个决定,她不能心软。

既是恩将仇报,亦是如弃草芥,她把浑身多处骨折的裴承秀丢弃在了乱石丛林里的最深处。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更不会前往的地方。

富贵由命,生死在天。

她就是天。她就是要让裴承秀客死异乡,并且,死无葬身之地。

*

彼时,浓雾渐散,李淳风耐心等待着裴承秀。他只与她分开了一盏茶功夫,彼时的心情,竟然如隔三秋。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久久不见裴承秀归来,且忽然的想起这样两句古训,李淳风不禁心浮气躁,步下马车,负手,来来回回走动。

莫非,出了意外?

不会的,吕珠双脚被缚,无法伤害裴承秀。

李淳风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反而越来越不能冷静,到最后,他交待车夫原地等待,孤身走向山林。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可谓追悔莫及。

明明知道吕珠对裴承秀不善,却没有竭力反对捎带吕珠,更没有仔细提醒裴承秀避开与吕珠的单独相处。他,实在是小觑了女人之间的争斗。

万一,吕珠心肠歹毒。

万一,裴承秀回不来了。

李淳风猝然地收住脚步。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设想。

他,隐藏了很多感情,却没来得及向她透露。

第五五章 作茧自缚

裴承秀,不见了。

同样的,吕珠也好似凭空消失,无处寻觅踪迹。

不是没有竭尽所能去寻找裴承秀与吕珠的下落,不是没有向芙蓉镇地方官府求助,然而,地方官府一看所寻找的竟然是汉民,根本没有尽心尽力的办事,偶有几回许诺了张贴告示,更多的时候不是打马虎眼便是敷衍。

李淳风吐血的心情都有了,若不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几乎就要积郁成疾。

…怎能不后悔?

无时无刻不后悔那一日因为避嫌而把马车停得太遥远,无时无刻不后悔为什么没有对吕珠设防,无时无刻不后悔没有好好照拂裴承秀。尔今不闻裴承秀的下落,不知裴承秀是生是死,喜怒哀乐全被裴承秀所左右,贪嗔痴三戒皆犯,李淳风懊悔得快要疯了。

悔之,晚矣。

实在是没有良策,只能驱车走遍芙蓉镇中的每一个苗寨,寄希望从苗疆子民的口中得到裴承秀的消息,但事与愿违,流光轻易地把人抛,秋风萧索,落叶纷纷,寒冬来临,李淳风劳而无获,一日比一日心灰意冷。

武德七年转眼已成过去,裴承秀的一颦一笑依然烙印在心底,往日不可追,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寻觅。

恰一日,细雪纷飞。

当李淳风不知道是第几回进入芙蓉镇的苗寨,有位豆蔻年华的苗家女子远远地瞧见李淳风乘坐马车而来,白衣似雪,按捺不住满心欢喜之情,羞答答的走上前,用很生硬的汉语同他攀谈:“阿郎,您寻人不遇,何不问一问鬼神呢?”

李淳风不语,眸子里浮出复杂的神色。

他曾经根据裴承秀的面相粗略推算出她的生辰八字,也曾经夜观星辰,寄希望从星宿转移的迹象之中获悉裴承秀所在的方位。

可是,他不但不能得知裴承秀的下落,反而意识到他与裴承秀或将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时至今日,或许真应该放下身段,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淳风记得很清楚,弱冠那一年,他无法忍受来自同门的挑衅,违逆恩师袁天罡的嘱咐,偷偷摸摸翻阅《叛道离经》并且,擅用招魂扶乩术与决策术这两则法术写下了揭示大唐国运之预言书——《推背图》。

当然,他也为《推背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尔今为了裴承秀,他也只能违背恩师的嘱咐,再用一回扶乩邪术。

*

子时,阴气最盛、阳气最衰之时。

李淳风择了一处傍山依水之地,设一道法案,奉上阴阳水一碗、勾魂铃一串、以及数十盏引魂灯。

李淳风以利刃划过手腕,处.男.纯阳之血从极深的伤口汨汨地涌出,无声无息的倾入引魂灯的灯座,顷刻,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扶乩咒缓缓地从李淳风的唇齿间诵出,行云流水一般,滔滔不尽,未几,无须火油,所有的引魂灯同时被点燃。

勾魂铃叮呤作响,阴风四起,案台上的引魂灯烛火也使劲的摇曳,忽然,勾魂铃的响动被生生地定住,周遭的阴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引魂灯一盏继一盏熄灭,似乎有什么诡异之物循着引魂灯一点一点地迫近。

惟剩最后一盏引魂灯之时,李淳风停止诵念扶乩咒。

案上,阴阳水开始自发地流动,继而渐渐地漂浮起来,被神秘且不可知的力量牵引着,阴阳水在空中游移变幻,最终形成了两个字——

【问者。】

李淳风凤目无波,明亮如炬的目光盯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从容冷静地开口:“李淳风。”

【所求。】

“裴承秀。”

【无可奉告。】

《离经叛道》里记载:使用扶乩之术,可以未卜先知人世间所有事。李淳风被阴灵拒绝,心中微诧:“为何?”

【今世无缘,问亦枉然。】

此番回答与占星的结果非常一致,李淳风脸色一沉:“不可能。我与裴承秀相知相识,真可谓之无缘?”

【无可奉告。除非,物物交换。】

李淳风沉默。

他非常熟悉这一番诡论。彼时,他以一年阳寿为条件,交换了大唐十年国运。当他奋笔疾书记载完大唐六十年国运,一时忘乎所以,还想继续打听大唐国运,如果不是恩师袁天罡及时出现并且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中断了扶乩术,他必定阳寿耗尽,命丧黄泉。

然而,为了裴承秀,为了维系与裴承秀之间的缘分,李淳风并没有犹豫太久,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尔二十年阳寿。】

李淳风惊讶:“二十年阳寿?!”

【无所舍,无所得。】

李淳风薄唇勾起:“你太贪心。”

【尔贪,非吾贪。】

【尔贪恋女色,作茧自缚。】

李淳风陷入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他苦笑一下,低沉的嗓音响起:“好。”

诡计达成,阴阳水再度变幻——

【所问?】

“她身在何处?”

【药王谷。】

药王谷,乃是九黎部落之中最粗犷强悍的一支苗民的居住之地,此地常年产天麻灵芝,故取名为药王谷。

然而,药王谷没有宅心仁厚的药王,相反,九黎乱德,信奉巫教,鬼神杂糅…裴承秀竟然停留在这样一个凶险之境?

李淳风将信将疑。

与此同时,阴阳水缓缓地回落于碗中。不多时,勾魂铃再度叮呤作响,就在最后一盏引魂灯烛火摇曳将熄未熄之际,李淳风心生一丝惊疑,忽然道:“既已二十年阳寿作为交换之物,你现在可以告知我,为何遑论我与裴承秀今世无缘?”

碗中的阴阳水,静止无波。

一刹那,碗从当中破裂成两半,瓷片散落了一地,阴阳水仿佛受到了感应而飞溅出去,在案台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无缘,有缘,皆因吕珠。】

吕珠?李淳风心中一惊。

“什么有缘,什么无缘,全都是沉溺于男欢女爱无法自拔故而自欺欺人的废话!”一道冷冰冰的声线猝然响起,“李淳风,你发什么疯,居然用扶乩术来寻找裴承秀?”

话音落,一袭绿衫的吕珠从阴影处步了出来。

自从把裴承秀丢弃在乱石丛林,吕珠虽未之间出现在李淳风的眼皮底下,却也一直暗中守护李淳风。只不过稍微离开了一会儿,李淳风居然擅用邪术追问裴承秀的下落,他…他究竟有多么喜欢裴承秀?喜欢到连性命都不管不顾了?

吕珠怒不可遏,欺身逼近李淳风,眉梢一挑,语气猖狂且歹毒:“我告诉你,裴承秀已经死了。说不定,她的尸首早就喂了豺狼!”她曾经回到丛林深处,荒草乱石之中惟有一大滩褐色血迹,想来,裴承秀已被野兽吞入腹中。

李淳风盯着吕珠,一双凤目瞬间闪过一缕寒光,失去了冷静自持,双手猝然地扼住吕珠的脖颈!

吕珠嗤了一声,皱眉,下意识的低眸瞥向掐住她欲置她于死地的大手,然而,也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瞥,吕珠看到了令她心凉了大半截的一幕——

李淳风的左手手腕,除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还有两颗淡淡的朱砂痣。

孙秀,左手手腕也有两颗朱砂痣。

第五六章 移花接木

往事随风灭,转眼,已是数百年。

即使大多数的史官对孙秀口诛笔伐、议论孙秀“追名逐利,贪残污秽”,吕珠却不得不承认,孙秀对于绿珠的感情,看似亵弄,实则刻骨铭心。

孙秀对于绿珠的感情如果只是一场过眼云烟,她就不能假扮成绿珠,不能诱使孙秀孤身前往中书省,更不能亲眼目睹孙秀被叛军攻杀于中书省。

青瓦,雕栏,刀光,剑影…孙秀濒临死亡的最后坚持,依然历历在目。

并非如同史书记载的那般无比狼狈的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的孙秀依然保留了权倾朝野第一奸臣的气度,手持断剑,维持着如松的站姿,迎接一群叛军蜂涌而上的刺杀。

血肉横飞,血流成河。

孙秀的断臂,随后滚落在她脚边。

她那时沾沾自喜,低眸,便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孙秀手腕上两颗淡淡的朱砂痣。

“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须菩提的告诫言犹在耳,霎时,各种纷杂缭乱的念头在吕珠的脑子里浮现。

裴承秀,并不是孙秀?

李淳风,才是真正的孙秀?

不可能,裴承秀刁蛮霸道,李淳风内敛沉稳,两个人一动一静,她绝对不可能看走眼。朱砂痣或许仅是巧合…

对,巧合。

脖子被越掐越紧,吕珠回过神,目光缓慢地往上移,先是一双手背青筋爆出的大手,接着,一双微合的眼眸寒光毕现。

吕珠意识到了李淳风的杀念,红唇一弯,似笑非笑:“你想杀我?”她脸不红,气不喘,语气非常凉薄,一举一动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气氛,沉闷且压抑。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淳风松开她纤细的脖颈。

白皙细腻的肌肤留下了几道浅淡的红痕,若非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吕珠刚刚被李淳风用力扼住咽喉。

李淳风目睹这些异象,头脑出奇的冷静。

“扶乩不会出错,裴承秀一定还活着。”

吕珠不以为意:“即使裴承秀没死,我也不会让你见到她。”

话音刚落,吕珠被李淳风再一次掐着喉咙提了起来并摔向案台。李淳风的动作如此罕见暴戾,与吕珠在长沙郡府刺杀裴承秀时所做过的事情如出一辙,然而,吕珠没有裴承秀的好运气,她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在碎碗边缘,锋锐的残片割破了她眉梢,暗红的鲜痕乍然显现。

吕珠抬手抹了抹伤口,瞥见掌心里的一抹黯淡的血迹,顿时恼怒:“我全心全意为你,你不问其中的缘由也就罢了,居然如此待我?!”

她的下巴,忽然被李淳风握住。

“承秀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一再的厚此薄彼。其中的缘由,我确实猜不透。”

冷漠疏远的语气勾起了吕珠的一肚子的委屈,毫不保留地说出隐藏在她心中数百年之久的真心话:“你我有缘,我枉做恶人,都是为了你。”

李淳风薄唇勾起一道淡淡的弧度:“缘?”

吕珠很得意:“你我不仅仅今生有缘,前世亦有渊源。你精通阴阳学,应该可以卜算出你我之间的情缘始于三百多年前。”

“三百多年…”李淳风低低重复,俊逸的脸庞透露出一丝古怪:“你,究竟是什么人?”

吕珠没有察觉到李淳风的弦外之音,误以为李淳风觉得她在说疯话。

数度欲言又止,一番犹豫,吕珠伸手扯住李淳风的衣袍,凝视着他的脸,避实就虚的回答:“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我并不是普通人,我懂些法术,故知前世今生。”

李淳风不语,良久,复道:“我曾经依据星辰斗数推算出你的命盘。你的命格主七杀星,乃大凶之相…于我、于承秀,你皆是一个祸害。”

吕珠心中一凉,误以为自己被裴承秀比了下去,双手紧紧抱住李淳风的胳膊,“不可能。你一定是算错了。”

李淳风没有避开,淡淡道:“我也以为自己算错了。命盘告诉我,你的天刑星旁落,阳寿已尽,不应该还活着。”

吕珠身体僵住,脸色发白,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我不是已亡人。”惊慌失措的辩解,语气虚渺,“我用了一些法术,篡改过自己的命盘。”她不敢告诉李淳风,她是妖。

妖…凡人应该都会谈之色变罢?

李淳风伸手抚上吕珠受伤的眉梢,凝视着她,语气不复最初对待她的冷漠:“你的命盘告诉我,你心中藏着大恨。”

“珠儿,你在恨什么?”

一声“珠儿”,一声暧昧亲昵的呼唤,令吕珠心中流淌过阵阵暖流,心若倒悬,整个人又惊又喜又羞。

她恨什么?她恨的事情,太多太多。

痛恨洛阳城金谷园中佳丽无数,绿珠仅得石崇一时专宠。痛恨孙秀寡廉鲜耻,背信弃义,夺朋友之妾室…然而,她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绿珠的转世完完全全遗忘了她。

须菩提告诉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但是,彼岸在哪儿?

西晋至今,她在几百年漫长守望的岁月里,看不见前路,也没有后退之路,虽然诞生于深海,心却似深渊,时常在每一个寂寥的长夜里告诫自己不忘初心、不可放弃,否则,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回到绿珠的坟前哭泣。

须菩提说过,她记性不好。

她的记性确实不好。

她甚至想不起来在人世间沉沉浮浮随波逐流、一边寻找、一边寄望、一边绝望的各种复杂滋味。

她只记得,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得到的回报太少太少,几多执迷不悔,几多迷途深陷,已经没有彼岸可以回头。

吕珠的眼眶,渐渐的泛红。

一刹那,她觉得无比难过,扑入李淳风温暖的怀中,紧密地抱住思念了几百年的人:“李淳风,你不要被裴承秀夺走好不好?你若能忘记裴承秀,我就什么都不恨了。”

李淳风并也没有推开她,相反,他停留在她眉梢的右手渐渐地往下移,轻缓地扣住她的后颈。

接下去,李淳风勾起薄唇,发出一声低微不可辩识的轻叹:“珠儿,不要恨承秀,恨我罢。”

吕珠正倚在李淳风的肩膀,听见李淳风的回答,她不禁怔住。

李淳风缓缓地闭上凤目。

他左手执着一盏铜制的引魂灯,手腕蓦的抬起,锋锐的灯尖深深地刺入吕珠的后颈风府穴,定住了吕珠的头颅。

晦涩低沉的密咒响起,浑厚的声线穿透力极强,吕珠的耳朵里不断传来奇异的嗡鸣,她心神失守,脑子痛得快要裂开,片刻,一道血色符咒出现在她的眉间并又迅速的隐没,她双眸瞪得大大的,表情惊恐,不多时,她用颤栗的双手拼死抱住身体,发出一声又一声惨恻的嚎叫。

李淳风再度睁开眼,双眸无波。

他推开吕珠,语气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