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肩胛骨未痊愈,裴承秀依然咬牙拼尽全部的力气扳开堂屋中央惟一一块可以活动的厚石板,纵身跃下石坑。

石坑里,果然有一碗清水。

昔日蚩尤被炎黄二帝所杀,三苗九黎被迫离开黄河流域,辗转流落至南方诸地。因此,三苗九黎族人保留了在堂屋正中央供奉一碗清水的习俗,既是表达对于故土的思念之情,亦是追悼他们共同的祖先。

裴承秀迎着蚩尤子子孙孙的惊诧惊恐的目光,微微一笑,抬脚踹翻这碗清水。

果不其然,苗疆女子们的脸庞都出现了被人掘了祖坟的震怒神色!

原来,书读得多,不止博古通今,还可以四两拨千金。

此时此刻,裴承秀对于李淳风的感情一下子拨高——

可谓,高山仰止。

第六十章 相依为命

婚事,被彻底地搅合成了一桩“丧事”。

苗疆女子们板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纷纷散去。

稍微晚一点儿的时候,裴承秀所居住的吊脚楼子被几百位闻讯赶来的苗族同胞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个皆义愤填膺,用苗语声讨裴承秀玷污了他们的祖宗,更有几位知道说汉语的苗人在叫嚷着要处死裴承秀。

不多时,引勾也来了。

引勾脸色阴霾,沉默地听完众同胞的指责与告状,踏入吊脚楼子。

裴承秀表面上很镇定,内心相当惧怕引勾,生怕他一时暴跳如雷又要对她作出什么不好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多没有做,仅仅来来回回地走动,呼吸越来越起伏,情绪越来越焦躁。

终于,引勾走过来,捏住裴承秀的下巴:“女人,你闹成这样,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裴承秀万万不敢在独处的时候刺激引勾,眼神飘忽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传说中与天地寿、与日月同辉、无所不能的药王谷鬼师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追随着几位威武有力的苗疆汉子。

一见父亲,引勾的脸庞流露出少有的惊慌和畏惧,放开裴承秀,抢在父亲之前开口说:“阿爸,她是无心的,你不要…”

“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的蠢货!”鬼师气势汹汹的怒喝阻止了儿子的求情。

话音落,数位汉子用粗绳索把裴承秀五花大绑,并在她嘴里塞了一团白娟布,然后把她拖出吊脚楼子,拖行至一艘小船。

裴承秀由始至终静观其变,没有反抗。

引勾疾步追上船,把裴承秀抢夺回来护在身后,再一次恳求:“阿爸,不要杀她。”

裴承秀顿时明白,她犯了苗人的忌讳,鬼师要把她沉潭。

鬼师怒火冲天,用裴承秀听不懂的语言噼里啪啦一通大骂,不知道为什么,裴承秀隐隐的觉察到鬼师所说并不是苗族语。

引勾的脸色流露出一抹惊喜,随即压低嗓音,用相同的语言同父亲交谈。

裴承秀心细如发,登时明白鬼师并不会真的把她沉潭,不过是碍于众怒难犯,必须给一个交待,故而不得不走个过场“处死她”。

果然,一番简短交谈之后,引勾对父亲点点头,骨节分明的大手抚摸裴承秀的脸颊,在她耳边低诉:“女人,一定要记得闭气。”

引勾放开裴承秀,头也不回的走了。

船立即向远方驶去,当视野里的吊脚楼子越来越渺小,当水岸边的苗人叫嚷声越来越不可辨闻,裴承秀被苗疆汉子突然拎起来,丢入潭中。

猝不及防地摔入水里,裴承秀丝毫的准备都没有,只能一边仓促闭气一边暗暗地腹诽把她丢到水里的苗族汉子一定不知道鬼师与引勾的打算。

最初,裴承秀还很沉着冷静。

潭水冰冷刺骨,肺部的空气也很快被消耗殆尽,身子如坠深渊,迟迟不见救援者,裴承秀不禁心神慌乱。

她一慌,便忘记了维持闭气,水呛着鼻子接连喝了好几口潭水,即使努力往上蹿一蹿,身体却越来往下沉降,渐渐地,她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万分凶险的关头,意识逐渐溃散的她被人拖住了身子,然后被带出水面,被抱上岸。

然后,她被人拼命按压肚子,一口接一口的吐水,约莫半柱香功夫,她整个人才稍稍缓了过来,依然气若游丝,却慢慢地睁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李淳风煞白的脸庞。

裴承秀浑身软绵绵,无比艰难地牵扯唇角:“…走罢。”倒悬多时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安定了下来。

李淳风颔首,声线紧绷:“好。”

岸边有一匹瘦马,李淳稳稳妥妥的抱着裴承秀,策马前行。

良久,裴承秀终于恢复了体力,边后怕边捂着小心脏咂舌道:“刚刚真的好惊险!你如果再晚来一刻,我一定在西天见佛祖了。”

李淳风的左手臂揽在裴承秀的身前,胸膛亲密无间地贴着她的后背,右手执缰绳,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是我疏忽。多年不碰刀剑,杀人颇费了一番功夫。”

裴承秀大惊,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去,幸亏被李淳风眼明手捷地扶住。

“你,杀、杀人了?!”完整的一句话被切割成结结巴巴的三句。

“嗯。”

裴承秀朱唇微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为了带她离开是非之地,李淳风除掉了真正要来救她的苗人。

裴承秀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曾经追随秦王殿下反隋,不是你想象之中的脱俗出世、不染尘埃。”淡淡的解释响起。

“你就骗我罢。秦.王.府.记室参军只‘起草文书’,不舞刀弄剑。”闷闷不乐的反驳。

李淳风薄唇勾起,不著痕迹的转移话题:“承秀,我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恰是最安全的地方。与其此时此刻勉强闯出药王谷,倒不如先在隐蔽之处养精蓄锐,待苗人搜查松懈,你我再行突围之事。”

裴承秀仔细想了想:“也好…可是,药王谷哪一处才是可以暂时藏身之所呢?”

“落花洞。”平静淡然的回答。

*

所谓落花洞,其实是三苗九黎之人安置神智不清者的禁地。

走入阴暗幽深伸手不见五指的落花洞,裴承秀打从心底瘆得慌,然而,当李淳风点起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洞穴,她清楚地瞧见了周遭景象——一缸可以解渴的山泉水,一坛可以裹腹的野果,还有几堆厚实的枯草跺,草跺上还摆放着几件干净的衣裳。

如果不是临时避难,她简直可以安安心心在此地住上好几天。

只是…

裴承秀突然的打了一个喷嚏。

眼下正是冬末,方才落入深潭,又策马疾奔吹了寒风,现在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冻得脸都快要僵了。

李淳风适时的开口道:“我去生火,你先行更衣罢。”

被人悉心照拂的感觉就是好,裴承秀毫不客气拿起一套衣裳就往洞穴深处走去。

少顷,一堆火被引燃。温暖的火光骤然照亮了洞穴所有,裴承秀的身姿亦被无声无息投落在洞壁。

李淳风愣住,清澈的目光停留在裴承秀的影子。

并非胡乱遐想,他很明确的知道,她抽去了腰间束带。

先是外衫,再来是中衣,一件又一件被她脱下,接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绕至颈后,慢慢地解开什么,然后,一件贴身穿着的肚兜也被她除去、握在手中。

李淳风猛地回过神,转开目光。

第六一章 只争朝夕

裴承秀换好衣裳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草。她脱掉湿漉漉的鞋袜,*着脚轻轻地踏上去,温暖的温度传来,使她很心安。

李淳风也已更衣。

他背对着裴承秀,墨发随意披散在肩膀,伸手用木棍拨动火苗。一丛火焰噼啪燃烧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驱逐了洞穴里的最后一丝寒意。

裴承秀定定地看着李淳风,她的精神有几分恍惚,觉得他完全没有了以前孤高冷漠的气息,变得很随和,也很容易接近。

她一动不动,默默地凝视他。

如果时光能停滞不前,就这样一直长长久久的和他相处下去,那该有多好。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她,缓缓道:“不要看了。过来坐。”

裴承秀回过神,杏眸微弯噙着一抹尴尬的浅笑,立即走过去在李淳风的对面坐好。

李淳风沉默片刻,语气淡淡:“那边风大,过来坐。”

裴承秀摇头:“没有风呢。”

“…一会儿就起风了。”

裴承秀左顾右盼,瞅瞅身旁的洞壁,这儿,能起风?

“听话,你坐过来。”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却透出一股子的坚持。

裴承秀挪了挪地方,向李淳风靠近了些。终于坐好,裴承秀抬起眼眸,便瞥见李淳风微微抿着的薄唇。

裴承秀困惑的皱起柳眉,也就是在这一刻,李淳风主动挨近她,与她肩并肩同坐,他的袖缘拂过她的裙摆,然后,他的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裴承秀整个人发懵,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迸出了好几个场景——既有诗经里描述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平安喜乐的美好画面,也有譬如“执手相看泪眼,一步错,步步错”这种抱憾终身的悲惨画面。

他和她十指紧扣…他是想对她一诉衷情,抑或仅是重逢之后的无言以对呢?

她不敢猜测,亦垂眸不敢看他。

沉默与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李淳风低沉的嗓音响起:“承秀,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我相处的点点滴滴。有一些事实,还有一些真心话,我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尔今却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很少听到李淳风说出如此长的一番话,裴承秀的心跳微微加快,手心里亦出了薄汗,想抽开手,反而被李淳风握得更紧密。

“我年少之时,不知谦让,极争强好胜,曾受同门挑衅使用扶乩之术推算大唐国运而写下《推背图》。”李淳风缓缓道。

听到李淳风在讲述少年之事,裴承秀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接下去的诉说却令她瞠目结舌——

“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你晚景凄凉。我尽可能的忽略你,却在往来接触之中觉得与你很投缘,遂又很想了解你…是我的过错,知行不统一,给你留下了一个‘忽冷忽热’的糟糕印象。”

裴承秀觉得脑子好似塞满浆糊,晕得厉害:“‘晚景凄凉’这四个字作何解释?是孤独终老的意思么?”

“不是。比‘孤独终老’更凄凉。”

“能有多凄凉?”

李淳风凤目微合,神色异常凝重:“秦王反,太子、齐王毙命,二王之党羽死伤不计其数。”

裴承秀震惊得往后仰去,李淳风与此同时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寂静的洞穴一时间只剩下她和他微急的呼吸声。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在国子监接连质问他三个“有无可能”之时,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可能”。

她是太子心腹。

…大厦将倾,安有完卵?

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重击,闷闷的喘不过气:“原来,你一直在回避我。”

“我确实一直在回避你。然而,越是回避你,越是为难我自己。”李淳风沉沉的叹息,“承秀,当秦王吩咐我为你与尉迟敬德挑选一个可以赐婚的黄道吉日之时,我并不愿意见到你嫁作他人妇。”

李淳风停顿一下,苦笑:“其他人不懂各中缘由,惟有我一个人知道,即使你与敬德成亲,一旦秦王登基称帝,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所以,我擅自为你改命,我选了一个不宜婚配的日子,原以为这样就这样助你避劫,岂料无形之中反而推波助澜、险些害得你命丧战场。”

裴承秀怔怔地盯着李淳风,脸色惨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淳风内心同样很苦涩。

曾几何时,他身为秦王府记室参军,追随秦王征战南北,一步步走过来,亲眼见到不少血腥屠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担惊受怕,惟恐世事无常,红颜一夕变白骨。

此时此刻的李淳风,已不再是昔日里冷静自持的李淳风。

他抚上她的脸庞,墨色眸子流露出怜惜,情不自禁地许诺:“从今往后,允许我陪伴在你身旁,允许我倾尽所能照顾你,好不好?裴承秀,我对你有了感情,我无法再忍受与你分离。”

裴承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曾经,对于他有过多少幻想。

尔今,对于他就有多少不舍。

“晚了,我现在已是尉迟敬德的未婚妻,即使我与他无法成亲,你也不应该抢夺朋友之妻。”她哽咽垂眸,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李淳风,你不要对我有感情,忘了我罢。我晚景凄凉,一定会连累你。”

“我对你一往情深,不能忘。”

“不能忘也要忘,你千万不能为了我而自毁前程。”裴承秀哭成了泪人,语句混乱且支离破碎,“即使我现在知道太子当不成皇帝,我也做不到向秦王俯首称臣,况且,我的父亲数度得罪过秦王…你让我仔细想一想…我现在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李淳风知道她受了很多惊吓,并不打算逼迫她,低下头,下巴挨在她的肩,凤目里尽是一片无奈:“答应我,无论做出任何决定都不要意气用事,不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裴承秀眼里的泪水仍打着转,沉默不言。

李淳风心如刀绞,只能闭上眼眸轻轻地亲吻她的额。他压抑了很久很久,又期盼了很久很久,才能换回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抱住她、亲吻她。

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

*

北风卷地。引勾站在阴元石下。

象征.男.女.交.合.生命起源的巨大石块不知被那位狂徒凿刻了一行墨书,所述之内容极挑衅。

【苗子,益州城中见。】

第六二章 宿命的意义

李淳风与裴承秀在落花洞中停留了五天五夜。

第六日,黎明破晓之际,李淳风与裴承秀策马从野径驰出药王谷并抵达落溪州,弃马登船,顺着寒风北行,终于在夜色渐浓之时回到了芙蓉镇渡口。

回归旧地,恍如隔世。

裴承秀走下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

她原以为会被引勾追击,万万没想到运气好得出奇,一路畅行,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也曾怀疑过前路或有埋伏,想到引勾的脑子就一根筋,万万不可能整出什么迂回战术,她坐卧难安好似生吞了一只苍蝇的坏心情也就彻底消除了。

裴承秀并不知道引勾已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动身前往益州,她还有一丁点的不甘心,毕竟她被引勾…算了,那些落魄之事已成过去,只要她不提,李淳风永远都不可能知晓。

抬眸仰望苍穹,明月如勾,毕宿伴月。

置身于璀璨星空之下,裴承秀觉得自己的命运像极了那一轮弯弯的月亮,升升降降,阴晴圆缺,甚至时不时被吕珠引勾这一类的乌云遮蔽了清辉,然而,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和挫折,她最终依然很顽强地熬过了低谷时期。

一路走来,她活得很不容易。

恰是因为活得不容易,那么,她活着的意义,就不能仅仅只是“晚景凄凉”。

她必须打起精神,必须逆转宿命。

“承秀,我们的马车早已等侯多时。”

李淳风的诉说令裴承秀回过神,并循着李淳风的指引看过去,远见树林芳草,有一辆华车停在岸边,车夫打着盹,黑色骏马倒映在水中,风起,风止,落叶纷纷掉掉在骏马的影子上,激起涟漪。

尽管还没有抵达益州,如此闲适的一幕让裴承秀心中拂过一种久违的归宿感。

她的手被李淳风握住。

“走罢。”

“嗯,走了。”她默默无声地重复。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裴承秀上了马车,掀开车帷,目光撞见车舆里的吕珠,她愣了片刻,一股滔天怒火在双眸迸发,扑过去揪住吕珠的衣襟!

“你这个背恩弃义的东西,换着花样坑害我。等我到了益州,一定剖开你的肚子,看看你是不是先天长着副黑心肝!”

吕珠面无惧色,也不说话。

裴承秀见吕珠高高在上的端着,情绪起伏愈发大。与此同时,吕珠也愈发难受。

今时不同往日,吕珠受困于密术,不论是裴承秀身体所承受之痛苦、抑或是裴承秀心绪波动所忍受之煎熬,各种负面影响皆如镜像一一投应在吕珠的身体。

难以言说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吕珠脸色苍白发青,又被裴承秀揪着衣襟责骂了好几句,吕珠愈发憋屈难受,额头冷汗涔涔,不多时,捂着唇干呕起来。

裴承秀吃惊,立即松开手,神色古怪瞥向李淳风:“她怎么了?”

李淳风勾起唇,语气淡淡:“不知道,你我不必理会她。”

待在落花洞中的五个日日夜夜里,裴承秀已经知晓这大半年来李淳风为了寻找她所做出的诸多努力,然而,惟独有两桩事裴承秀不知情——

第一,李淳风隐去了扶乩过程之中被阴灵索取二十年阳寿之事。

第二,李淳风避而不谈吕珠命格的诡异,也没有谈移花接木的密术,只把如何引诱吕珠自投罗网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目睹吕珠干呕不止,裴承秀微微想偏了,小心思亦收不住,脱口而出:“她…不会是怀孕了啊?”

“怀什么怀?你以为我是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点就燃?”吕珠突然酸溜溜地开骂,语气极尽讽刺,同时恶狠狠地瞪裴承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