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淳风前往药王谷寻找裴承秀的这些时日里,吕珠屡次试图突破须菩提加诸在她天灵盖骨头处的封印却屡次以失败告终。本来就很厌恶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中用的凡人,再浮想到李淳风与裴承秀二人相见之后的恩爱缠绵,她一片冰心都快要变成尘泥,每一日都_过得郁郁寡欢,乍听见裴承秀提“怀孕”这两个字,吕珠觉得裴承秀简直是在卖弄风骚、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承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吕珠说者有意,她听者有心、想起了引勾…也想起了阴元石。
裴承秀转脸看向李淳风,见李淳风蹙眉,裴承秀不禁心虚,拉过李淳风就在偌大的车舆另一端坐好。
裴承秀毕竟不是吃素长大的,仰起尖尖的下巴丢给吕珠一个白眼,嘴皮子利索并不饶她:“我今日归来,心情甚好,因此不与吕珠表妹你计较。反正么,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你看得顺眼的男人,看我看得很顺眼。”
话音落,裴承秀紧紧抱住李淳风的胳膊,赌气似的把脸埋在李淳风的怀里。
吕珠被戳中软肋登时火冒三丈!她也不是善茬,一番恶毒的回答刚刚溜至嘴边,瞥见到李淳风眸子里有寒光转瞬即逝,她瞬间憋住,硬生生地全部咽了回去。
…狗男女!
吕珠在心底愤愤不平的骂。
*
耽搁了大半年光景的益州之行终于再度启程。
李淳风一改之前的行路策略,以安全为重,只走康庄大道。初春来临之时,绕了很多远路的马车终于驶入蜀界、奔驰在通向锦官城的茶马道。
李淳风很高兴,时常展笑颜。裴承秀也很高兴,顾盼之间一脸期待。
唯独吕珠由始至终板着脸,心情极差,怨念极深。
知道李淳风喜欢裴承秀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李淳风对裴承秀百般照料又是另外一回事。
冷眼旁观他她二人的亲密无间,吕珠时常有一种“举世皆浊她独清、众人皆醉她独醒”的恍惚错觉,这种错觉往往勾起一股子又酸又涩的醋意。
并非不愿意面对现实真相,吕珠依然对于谁是孙秀转世这一件事情耿耿于怀。
如果李淳风是孙秀,裴承秀又是谁?是绿珠么?
吕珠无法确定,实在是因为裴承秀与绿珠的性格截然相反。
绿珠柔弱。裴承秀要强。
犹然记得那一日也是像现在这般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石崇把釆珠女带回洛阳城金谷园,赐名绿珠。
郎情妾意恩恩爱爱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没过多久,赵王司马伦篡位登基,孙秀以“淮南王曾经发兵抵抗司马伦”为由逮捕了第一位西晋名士,潘安。
接着,陆陆续续又有数百位官员被牵连入狱。
人心惶惶,人命如草芥朝夕不保。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连野史都不曾经记载过的事。
石崇曾经支持淮南王起事,唯恐淮南王之事祸及自身,石崇暗中派遣家丁把绿珠送到了孙秀府中。
…
事过境迁,吕珠已经无法确定在那样一个暧昧不清的夜晚里孙秀究竟有没有碰过绿珠。
她只记得,绿珠是在次日午时返回金谷园。
午后大雨滂沱,绿珠倚着纸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盯着被雨水恣意浇打的芭蕉叶,直至石崇命家丁送来一碗避子汤,绿珠脸色微变,突然的,泣不成声。
绿珠,是为委身于孙秀而痛哭?抑或,孙秀并没有碰过绿珠,绿珠在为石崇的翻脸无情而痛哭呢?
如果,石崇被逮入死牢之前并没有口口声声称是绿珠害了他…那一位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绿珠还会不会坠楼而亡?
如果,裴承秀是绿珠,裴承秀会反抗石崇的美人计么?又会欣然接受孙秀的爱慕之情么?
如果,裴承秀是绿珠,李淳风是孙秀,他她二人难道可以在这一世结成夫妻?
…
吕珠的头很痛,停止胡思乱想。
此时夜色朦胧,李淳风在马车外与车夫交谈,裴承秀躺在软榻安然入梦,吕珠蜷缩在白月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里,一边觉得绿珠很可怜,一边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隐忍许久之后,吕珠落泪了。
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一种可能——
人,一旦饮下孟婆汤,便不再记得前尘往事。
所谓的前世今生,皆是幻影。
如果,绿珠没有历经轮回;如果,绿珠没有投胎转世出生在这个时代,她寻寻觅觅枉做坏人的意义,难道只剩下“作茧自缚”这一层含义?
“吕珠表妹,你哭了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听听,让表姐我高兴高兴。”
一片沉默之中,裴承秀的声线响起。
吕珠愣住,猝的回眸。
裴承秀单手撑着额,与吕珠四目对望,若有所思。
第六三章 问道青城山(上)
眼泪,霎时收住。
吕珠打量裴承秀,裴承秀柳眉微蹙,似乎也被烦心事所扰故而神色透露出几许惆怅。
吕珠想不明白,裴承秀拥有了很多平凡人所不曾拥有的东西,父亲的宠爱、同侪的仰望、李淳风的照料,还有什么事能让裴承秀郁闷惆怅?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心情不好,裴承秀也心情不好,那就互相聊一聊、消一消愁绪罢。
吕珠难得没有和裴承秀抬杠,思索着缓缓开口道:“我认识一位故人,她已有夫君,仍然被一位公子爱慕。”
裴承秀听完很意外:“然后呢?”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你,你与尉迟敬德有婚约,却又与李淳风有来往…为什么那位故人和你一样为情所困,她惶惶不安坠楼而亡,你却心安理得、过着能吃能睡自在逍遥的生活?”说到最后,吕珠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落泪了。
裴承秀沉默,半晌,弯唇叹息:“你怎知我心安理得自在逍遥?”
“你看起来就很心安理得。”
虽然是指责的语气,裴承秀听出了丝缕的辛酸苦涩,她的心被触动了,挪挪身体靠近吕珠,伸手拭去吕珠眼角的泪痕:“表妹,那是我的伪装。”
吕珠吸吸鼻子,嗓音潮湿:“我才不信。”
裴承秀莞尔:“不信就不信。子非鱼,当然不知鱼困在池塘之中的忧虑。”
淡淡的自嘲令吕珠一下子没有了奚落裴承秀的打算。
愁绪再度被勾起,吕珠脱口而出:“你能有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或能集思广益想出一个解决之策。”
裴承秀瞥她:“吕珠表妹,你良心发现啊?总算知道关怀关怀表姐了。”
吕珠噎住,须臾,冷哼:“我就嘴上说说而已,别以为我会真心诚意给你出主意。”难得一回把热脸凑上去,裴承秀居然不领情。
裴承秀笑笑,没有回应吕珠的挑衅。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吕珠再度冷哼,语气鄙夷,“人生苦短,你现在与李淳风双宿双栖,也算是及时行乐了。”
“这话说的,好似表姐我沉溺于男色、只顾自己行乐。”裴承秀柳眉一挑。
“难道你没有行乐?”
“我行什么乐?”回呛。
有些话,吕珠本来不打算说,可是,裴承秀占了便宜还卖乖,吕珠立刻不痛快了,酸溜溜地讽刺:“你与李淳风孤男寡女相处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不行乐,难道只聊天?”
一席问话令裴承秀霎时沉默。
果然…真是一对狗男女啊,什么都做了!
吕珠心情又酸又涩,忍不住质问:“裴承秀,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失.身.呢?”
裴承秀的表情微微有几分不自在,轻咳,反问道:“奇怪,表姐我.失.身.之前还得向表妹你告知一声?”
吕珠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方才裴承秀为她擦拭余泪的那一刹,她差点就以为裴承秀是绿珠了。嗤,裴承秀这么奔放,绝对不是绿珠。
绿珠性子柔弱,还很保守。想当年,石崇经常索求无度,甚至时不时一夜同御几女,绿珠没少为闺房之中的荒唐事情落泪。不过,也不知是哪一日绿珠突然开窍,接受了那些荒唐事,再然后,石崇被孙秀投入天牢,石崇死,绿珠亦香消玉殒。
吕珠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脸色极差,蔫了。
过了好一会儿,吕珠抬眸,复杂晦涩的目光攫住裴承秀:“李淳风在那一方面有没有折腾你?”
裴承秀没听懂:“折腾?”
吕珠以为自己说得太隐晦,换了一个很直白的说法:“如果李淳风提出很奇怪的要求,千万不能答应他。”
裴承秀完全听不懂,眼眸瞪得大大的:“吕珠表妹,你今天很不对劲,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吕珠脸色微窘,悻悻地转过脸,闭嘴不再多言。
裴承秀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折腾不折腾,她无从理解。
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被引勾压在阴元石的场景在脑子里走马观花的过了一遍。
稍后,她被尉迟敬德抵在桌上亲吻的画面也在脑子里浮现。
接下去,她想起与李淳风待在落花洞中的五个昼夜。
她和他,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居然,只是交谈。
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唯一的一次亲昵接触,是他亲吻她的额头。
裴承秀怔住,不一会儿,笑弯了眉眼。
“你笑什么?”吕珠见裴承秀眼眸含笑,顿时疑惑丛生,“难不成,李淳风在那一方面很厉害?”
裴承秀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珠儿,你为什么不去设想李淳风与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吕珠张张嘴,愕然:“不可能。”
裴承秀叹气:“珠儿,你太偏执了。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主观臆断,但我仍然想告诉你,这个世上有一种非常真诚的情感,那便是‘越喜欢、越不会轻易染指’。李淳风对于我,恰是这种情感。”
越喜欢,越不会轻易染指?
吕珠愣愣地看着裴承秀,忽然之间,她意识到裴承秀一副大大咧咧男人婆的样子仅是表面,其实,裴承秀心细如丝。
吕珠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承秀,猛的打了个寒颤——
她为什么不去设想绿珠并不是真心爱慕石崇、她为什么不去设想孙秀其实并未趁人之危染指绿珠…她,为什么不去设想绿珠看似被逼迫坠楼、实则一心求死呢?
恨石崇,不是良人。
恨孙秀,相见太晚。
事实真相,难道被她错估了?!
“奇怪,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裴承秀推了推吕珠。“你可千万别说肚子疼想出恭,我可吃不消再来一回意外…”
就在此时,车帘忽地被人掀开,阵阵寒风霎时灌了进来,吕珠回过神,迅速的与裴承秀分开,一个倚在车窗观星不语,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假寐。
李淳风不急不缓地步入。
缩在角落里假寐的吕珠下意识地把脑袋勾得更低,然而,她还是听到一句平淡的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发落——
“吕珠姑娘,你话太多。出去歇息。”
只不过和裴承秀多说了几句话,怎就护犊子护成这样?!
吕珠抬眸,神色烦躁。
李淳风目光冷静盯着吕珠。
好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出去就出去。
吕珠不情不愿的起身,移步,让位。
*
目睹吕珠被赶走,裴承秀忍不住笑出声,下一刻,她被李淳风横抱起,放回软榻。
“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裴承秀低低的“嗯”了一声,并没有闭上眼睛,仰着小脸直勾勾地凝望着李淳风。
“别担心,吕珠不会再伤我。”
李淳风不语,片晌,他俯身抱住她,他的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肩膀,她主动抬手勾住他的腰,彼此相拥。
此刻,无声胜有声。
相顾无言,只因心意相通。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淳风的额抵上裴承秀的额头,他温热的呼吸交缠着她的呼吸,再然后,他的薄唇轻轻地含住她的唇瓣。
“再来一回意外,我命不长矣。”低沉的叹息。
裴承秀颔首,眼眶泛红,身体也细微的颤抖:“如果再来一回意外,我也活不下去了。”她心意已决,如果不是他,她谁都不嫁。
李淳风双手捧住裴承秀的脸,深深地吻住她,修长的手指抚摸她光滑细腻的肌肤。
亲吻,由急切渐渐地转得柔和,他在她的唇瓣辗转厮磨,不时含住她的丁香小舌细细品尝,她也意乱情迷,朱唇半启,任君采撷。
唇舌分开,二人的呼吸皆急促。
裴承秀垂着眼眸不敢看李淳风,轻轻的抬起手,抚上已然红肿的唇,浅浅呼吸一口气,以微弱的嗓音呢喃道:“吕珠说的没错,你很厉害,我的心跳都快停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心情使得李淳风低下俊脸,再次吻住裴承秀。
“承秀,以后不要这么实在。”
裴承秀被吻得晕晕乎乎:“嗯?”
他被她肯定,他很难停下来了。可是,又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因为,他即将向尉迟敬德请罪。
*
益州,锦官城郊多翠峰。此时雾破天开,天寒,鸟兽皆休。
青城山巅,有一座占地广阔的道观。
观中,一位白衣者正与一位孩童行黑白子棋。
白衣者保养得宜,似乎仅仅二十有七,一双长眸目光清澈如涧,两弯浓眉不低不蹙,玉面俊颜,却又脱俗出世,仙风道骨。
此人,正是袁天罡。
少顷,一颗黑子落定。
袁天罡抬眸,眸里透露出一丝笑意。
孩童不解,凑近圆脸端看棋盘,不多时,抚掌惊叹:“师父厉害,三招就胜徒儿!”
袁天罡唇边的笑意更浓,欲再启一局,却又摇首,弃掉手中所有黑子。
“远知,你师兄已至城外,你我准备迎接罢。”
第□□章 问道青城山(下)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然而,蜀道千难万险,若能得知心人陪伴,纵使尘满面、朝如青丝暮成雪,也胜过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晋阳距益州大约两千六百多里,一路走来,历经波折,耗费了九个多月的光阴才抵达此行的终点——青城山。
裴承秀停下匆忙的脚步,短暂歇息一番之后靠近狭长栈道旁边的护栏,仰首,遥望云雾蒙蒙的山巅。
“我们行走了差不多两个多时辰的山路,居然还停留在半山腰。”裴承秀咂舌。还好有李淳风的指引,否则,云雾弥漫,前路难辨,她一定迷失方向。
离终点越来越接近,裴承秀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脱口道:“李淳风,你的师父袁天罡大道士是一位怎样的传奇人物?”
“承秀,千万不要用‘道士’这两个字称呼恩师。”李淳风纠正她。
裴承秀非常惊讶的“啊”了一声。
李淳风把他所知晓的陈年旧事逐一道来,裴承秀这才恍然大悟。
袁天罡出身显贵,也是一位官家子弟。
旧隋大业年间,未婚妻意外溺水身亡,袁天罡遂辞去官职、入了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