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以来,道教裂化为五大分支,分别是宿土、麻衣、众阁、全真、茅山。

袁天罡对这五门分支均有涉猎,尤在麻衣茅山这二派成就颇高。因此,袁天罡常被世人谬传为得道高人,实则袁天罡本人从不自称道士,虽住道观却并穿道袍,除此之外,袁天罡与普通人并无异处。

裴承秀对于“袁天罡道士称骨算命”这一类的坊间传说并不陌生,既已得知袁天罡并非道士,她对袁天罡的亡妻充满了好奇。

“袁天罡称骨算命的功夫很了得,他为什么不提醒未婚妻避开劫难呢?”

面对裴承秀的疑问,李淳风并没有做出解释。

批命者,不能批自身命。这一道禁忌限制,即使是恩师也无法突破。

如果能够通过星象推算出裴承秀的下落,他也不会放弃二十年的阳寿,求问于扶乩。

“恩师或许已在观中久侯,我们继续赶路罢。”李淳风不痕迹的转移话题,把裴承秀抱了起来,迈开长腿向前行。

即使被李淳风抱着行走了好几回,裴承秀依然很不好意思:“你如此照顾我,万一被同门撞见,岂不令你很没面子?”

李淳风语气淡淡:“我如果不照顾你,被同门撞见,岂不更没面子?”

裴承秀羞涩的笑了,笑靥如花。

此时此刻,跟随在李淳风与裴承秀身后的吕珠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

“对了,你的师父会不会很讨厌我?”裴承秀再度发问,心情紧张,“我毕竟名声在外,人憎鬼厌的…”

“你很好。”李淳风极温柔的打断她,“不必多虑,师父很随和。”

“可是,我小时候听娘亲说,这个世上有三类人物特别严厉。”

“哪三类?”

“老尼姑,老和尚…还有,老道士。”底气不足的支吾。

李淳风愣住,片刻,沉沉的笑了。

含着笑意的醇厚嗓音,令裴承秀心跳加快的同时也让吕珠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一眼李淳风的背影。

就算李淳风是孙秀,这一世的孙秀也确实很招女子欢喜。吕珠闷闷不乐的想。

李淳风抱着裴承秀一步一步前行,此时天高云淡,寒风轻扬,落叶纷纷,他偏头再看她,眸子里尽是满满的笑意:“承秀,你信佛,可知佛与道的区别?”

佛与道的论辩,裴承秀再清楚不过。她就是从武德五年的一场佛道论辩听闻了李淳风的点点滴滴,对他产生了好感,也对他情愫渐生。

裴承秀莞尔:“以我之见,道是‘自然之道’,佛是‘觉悟成佛’。”

”除此之外,问道之士,往往是衣食无忧的高门贵族。盼望脱离苦海觉悟成佛者,大多为万念俱灰的贫民。”

李淳风颔首:“所言在理。”

“高门贵族毕竟只占少数,贫民百姓比比皆是。如今征战频繁,库银紧张,与其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教导百姓学习复杂深奥的自然之道,倒不如广修佛庙,弘扬因果相报,劝导百姓向善。”裴承秀把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今时今日,佛与道的最大区别,全体现在太子秦王之党争。太子崇佛,想用‘佛’渡化大唐子民;秦王倡道,希望用‘道’教化天下臣民。”

李淳风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缓缓道:“太子仁厚,若他登基,也一定是位明君。”

裴承秀咬住唇,不说话了。

自从得知大唐江山即将易主,她很想询问李淳风有关于秦王李世民谋反的细节,然而,她终究没问。一旦问出口,她知道的越多,内心越煎熬,甚至,脑子里还会冒出向父亲泄密的念头。

裴承秀晃晃脑袋,强迫自己冷静。

李淳风目睹裴承秀刹那间变化的神色,忍不住安慰她:“承秀,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我都会护你周全。”

裴承秀正在为父亲的前程、为家族的兴衰发愁,心不在焉道:“人死不过头点地,我无所谓。”

李淳风蹙眉,半晌,沉默不言地转过脸。

见李淳风不高兴,裴承秀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插科打诨哄他:“别生气啊,生气长皱纹,长皱纹就会变成老道士。”

李淳风脚步顿住,凤目闪过一丝不痛快:“怎么一口一个老道士?”

裴承秀吐了吐舌头,凑近小脸,出其不意地在李淳风的下颔啄了一下,“你不是老道士,你是风姿卓越的国子监博士。”

李淳风不予置评,把裴承秀放下来,侧过脸庞,平静无波的目光投向一直默不出声却如影随形的吕珠。

“吕珠姑娘,你转过去。”忽然的,李淳风开口道。

什么?!

吕珠吹了整宿的寒风,心情很差,被李淳风刺激得一惊一乍,张嘴就来:“你俩说着说着就闹脾气了,闹着闹着就开始歪歪腻腻了,与我何干?”

李淳风薄唇勾起:“转。”

拔毛凤凰不如鸡,也罢,转就转…吕珠冷哼,悻悻地转过身。

风吹山林,草木沙沙作响,暧昧的声音隐约可以辩闻。

吕珠几百年前就见识过.男.欢.女.爱.的大场面,偏偏就在这一刻,她的心脏失控地漏跳一拍,她的耳根子也全红了。

越如胶似漆,越爱恨别离。

吕珠很不开心,默默地来了一句酸不溜丢的腹诽。

*

日暮西山之时,长途跋涉的几个人终于行至栈道尽头,抵达山巅。

一座广袤的道观就建在此地,掩映于参天古木之中,被周围的山势所拱卫。道观的牌楼高高悬挂着一块横匾,匾上书有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道法自然。

李淳风与裴承秀先行步入牌楼。

吕珠也走向牌楼,然而,她刚刚走近一步,“道法自然”横匾上一枚被袁天罡亲自挂上去的乾坤八卦铜镜突然发出万道金光!

吕珠惊愕,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整个人被震了出去。等等,不是她,是她所依附的“肉身”被震了出去!

至于她的元神,竟被万丈金光织就而成一张天罗地网紧密的捆缚住!

“师兄,师父说你这一次捎带了个妖怪回来。”奶声奶气的童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咯咯地笑起来。

“太好了,终于看见活生生的妖怪。”

第六五章 篡改的结局

“牛鼻子小道士,放我出去!”“本姑娘我有天界的神佛当靠山,识相点,否则我让神佛下凡剿灭你的祖宗十八代!”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时地从乾坤八卦镜发出。

稚童双手捧着乾坤八卦镜,兴冲冲地往道观深处走,走过第一道座正殿三皇殿,又走过第二座正殿三清殿,最后进入一座绿瓦重檐的后殿。

稚童收住步伐,转过圆圆的脑袋,巴巴地看了一眼跟过来的李淳风与裴承秀,旋即撒开小腿迈入殿内,向殿里一袭白衣的袁天罡作揖行礼,并奉上乾坤八卦镜。“师父,孽障已被困缚在铜镜之中,再不能出来作乱。”

袁天罡颔首,伸手抚向铜镜。

铜镜刹那间迸出金光,镜面亦如有感应开始剧烈震动,与此同时,歇斯底里的怒骂一句紧连一句:“你才是孽障!你祖宗十八代都是孽障!小道士,不要说话就不要乱说话!”

袁天罡皱了一下眉,手覆上去,从容地压制住铜镜,平静的目光投向稚童的身后。

李淳风与裴承秀就伫在一旁。

袁天罡打量俩人足足有一刻钟,不急不缓开口道:“很好。”乍听为称赞,仔细分辨,平静的语气隐隐的透露一丝责难。

李淳风步上前,双膝一屈,面朝袁天罡跪下:“弟子曾经立下誓言此生不娶,如今食言寡信,还请恩师责罚。”

“儿女情长,你一时深陷其中,为师并非不能理解。”袁天罡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只不过,你是修道之人,看不出妖异怪相已是极大的失误,擅用扶乩邪术折损二十年阳寿更是错上加错。”

停顿片晌,袁天罡再道:“淳风吾徒,即使你沉湎于情爱,也应该考虑一切后果,万不该伤害自身。”

李淳风薄唇翕动,竟无言以对。

吕珠被乾坤八卦镜收伏这一幕令他相当震撼。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吕珠的妖异之处,然而,他先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倾注在裴承秀的安危,稍后又耽于裴承秀的柔情蜜意,久而久之,吕珠的真实身份也就被他忽略不计。

扶乩之事已经铸成大错,李淳风欲再向袁天罡请罪,又碍于裴承秀在场不得不维持沉默。

裴承秀初闻袁天罡的问责已觉得奇怪,又迟迟等不到李淳风的解释,她按捺不住满腔震惊,脱口而出:“李淳风,‘扶乩’真的折损了你二十年阳寿?”

李淳风依然没有回答,袁天罡也不说话,甚至连闹哄哄的乾坤八卦镜也在这一刻很识相地收声。

裴承秀的呼吸,哽住。

她先前已被吕珠的真实身份惊悚到了,现在又遭受第二重打击,如果不是她一直默默谨记‘以不变应万变’,这会儿,她两腿颤颤几乎支撑不住。

她不是不知道吕珠神神叨叨特别偏执。

她不是不知道李淳风为了寻找她的下落而求助于扶乩。

可是——

吕珠,不是人。

李淳风为了她而失去整整二十年的阳寿。

裴承秀又惊又怒又痛恨她自己,急火攻心之下胸口一阵阵抽搐绞痛,她只能很费力的深呼吸几下,脸红得似滴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李淳风,二十年,不是二十日,你怎么可以…”

裴承秀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收都收不住。

她泫泣哽咽的模样令李淳风很心疼,可是,恩师还未准许他起身,他只能伸手握住她一双冰凉发颤的小手。

裴承秀正在气头上,兀自推开李淳风的大手,泪眼婆娑直视袁天罡。

隋朝至李唐已过去十几载,袁天罡至少四十有余,但是,岁月没有在他的眉目留下痕迹,他的相貌保持在二十七,风骨依旧,神采依旧。

尽管今日是初次照面,裴承秀依然从袁天罡和李淳风的对话之中发现了一个事实——袁天罡极器重李淳风。

毫无预兆的,裴承秀屈膝。

她只跪过佛祖、君王、父亲。如今,她为了李淳风向袁天罡下跪叩首:“裴承秀见过袁师父。请袁师父不吝赐教,有无办法挽回李淳风被邪术折损的二十年寿命?”

袁天罡不语,徐徐转动他右手中的一串圆正明朗的玉流珠。

流珠,既是一种驱邪伏魔的法器,也是修道者的内炼之器。

袁天罡的手指停在流珠的尾颗,稍稍一顿,并未调转方向往回拨,反而直接拨过头珠,继续往下拨弄珠子。

裴承秀不知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李淳风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心底顿时一凉。

袁天罡停下手中的流珠,语出惊人:“裴姑娘,你气数已尽,应该死于晋阳,而不应该来到益州。”

话落,乾坤八卦镜面再度金光乍现,镜子也随之剧烈震动一下,“姓袁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裴承秀目瞪口呆,讷讷重复:“我,气数已尽?”

袁天罡颔首:“裴姑娘,你与李淳风其实只有一面之缘。”

裴承秀愣住,眸子里的泪光霎时隐去,取而代之是一抹难以置信的惊慌:“袁师父,您在和我说笑么?”

袁天罡从容解释道:“裴姑娘,你的命数受到孽障的影响而发生了细微的篡改。我今日破例一回,把你原本的命数复述一遍。”

“在你原本的命数里,你与李淳风在醉仙居仅有一面之缘,之后,你不会与尉迟敬德在玄武门前发生争斗,不会被程咬金刺伤,不会被李淳风所救,更不会主动接触李淳风。纵观你的一生,你根本不可能对李淳风倾心,李淳风也根本不可能对你渐生好感。”

“再之后,你征战刘黑闼,与今时今日的情况稍有几处不同,你与尉迟敬德先订婚、再完婚,最后追随太子李建成征战突厥。”

袁天罡低低的叹息:“再之后,你被突厥的毒箭所伤,药石罔效,享年二十有二。你的一生如流星短暂,却无任何遗憾。”

裴承秀瞠目结舌地看着袁天罡,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从反驳,只因觉得在听天书。

“师父,承秀她现在并无性命之忧,我也与她情投意合。”此时,反而是李淳风出声质疑。

“时机未到。”袁天罡再度沉沉的叹息,“终有一日,你与她生死别离。”

李淳风脸色大变!

袁天罡缓缓地收回手,垂眸暼向被他压制多时的乾坤八卦镜。不知何时,镜面竟然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

袁天罡微愣,遂又冷然道:“孽障,你现在幡然醒悟抱头痛哭也是无用。你执念太深,害人害己,不仅直接篡改了裴氏的命数,也间接改变了淳风吾徒的命数。”

乾坤八卦镜细微的抖动,镜面上的水雾悄悄地凝结,增多。

袁天罡继续责骂:“孽障,是你促成了李淳风与裴承秀的缘分。我今日收伏你,既是为了斩断他二人的孽缘,也是助你放下执念、早日修成正道。”

“袁师父,不必责骂她。”裴承秀忽然在这一刻开口,语气是过分的冷静,“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

袁天罡看向裴承秀。

李淳风亦看向裴承秀。

裴承秀无比艰难的牵扯了一下唇角,很想和李淳风说些什么,然而,千万言语,一时间无从说起。

如果没有吕珠,她就不会与李淳风相识相知。

如果没有吕珠,李淳风也不会失去二十年的寿命。

甚至于,如果没有吕珠,她早已长眠于晋阳边陲之地。

她不怕死,真的,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只是忍不住伤心,明明还在很积极很乐观的活着,却被告知应该死去;明明还在很坚持很专一的爱着,却被告知应该断弃。

多么可笑、多么匪夷所思、多么光怪陆离的一个事实。

活着,爱着,坚持到最后,眼看着爱即所求,居然抵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裴承秀黯然的闭上双眼。

天旋地转,身体僵麻,胸口一阵阵抽搐疼痛,喉咙深处亦泛起一股子久违的血腥气息——她想起一件被遗忘了很久很久的事。

毒箭。

余毒,未消。

第六六章 上上之策

裴承秀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了她的身后事。

梦醒之际,她垂敛似蝶翼的眼睫轻轻颤动,然后,她缓慢的抬了一下眉梢,昏暗模糊的视野渐渐地出现了光芒,接下去,一张由混沌变得清晰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凤目蚕眉,面如冠玉,风姿犹胜初识。

裴承秀懵懵地凝视着这张好看的脸,莫名想起了武德六年。那一年,她身为右路前锋、正面迎击刘黑闼的叛军。在烽火不绝埃尘连天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给自己鼓励打气,为了能够再一次见到这张令她魂不守舍的脸,她一定要威风八面的回到长安。

凭着一股子倔强到底的信念,她做到了。

裴承秀的心情霎时变得不那么沉重,低低的笑出声,眉眼弯弯的样子。与此同时,不眠不休守候在裴承秀床榻旁的李淳风也受到她的情绪感染,薄唇微扬,温柔的笑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呢喃轻问:“我昏睡了很久?”

“不久,仅仅两天一夜。”淡淡的、欲盖弥彰的回答,“师父正在为你配制解毒的药方,想必不出几日,你定能痊愈。”

裴承秀嗯了一声,脑子还很混沌,有气无力的问:“袁师父会因为我被他的一席话气得吐血晕厥而对我产生些许愧疚吗?”

李淳风沉吟:“会。”

“有弥补么?”

“…不因扶乩之事而把我驱逐出师门,算不算是弥补?”

裴承秀讶异,脑子霎时恢复清醒,眉开眼笑:“你的师父比你好相处。”

李淳风蹙眉:“何以见得?”

“我第一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脑子有恙’;第二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不在室静养’。至于第三次,我在大佛寺等了你很久,你一丁点的愧疚心都没有,反而骂我‘厚颜无耻’。”裴承秀细数过去的旧账,然后掷地有声,“这就是鲜明的对比。”

李淳风怔怔地看着裴承秀,半晌无话。

不知是两人之中哪一个先动起了小心思,大约是裴承秀口中喃喃低语“这么不好相处,怎么偏偏喜欢上了呢”、尔后又嘀咕“如果不喜欢就好了”,接下去,李淳风浓眉蹙起,床榻倏然往下一陷——

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熨着呼吸,良久,醇厚的磁性嗓音贴着她耳畔,落下无奈的叹息,“裴承秀,你不要气我,怎能三心二意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裴承秀顿时没有声音。须臾,她仰起脸看着李淳风,很认真的问:“我如果不喜欢你了,你的二十年阳寿能否换得回来?”

李淳风侧目,睨她:“当真不喜欢?”

裴承秀撇嘴,重重的叹了口气,“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我还想和你…”并没有立刻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抬手勾住李淳风的衣带,用力一扯,将他拉近她,粉拳揍上去,含含糊糊的抱怨,“哎,我梦见我自个儿死翘翘了。你这丧尽天良的家伙,我尸骨未寒,你立马移情别恋,和别的女子搂搂抱抱,干那种事。”

李淳风哑然失笑:“什么事?”

“反正不是好事。”

李淳风不多问,凤目含笑聆听她的牢骚,她也没有使出力气揍他,一记接着一记的粉拳落下来反而似在他胸口胡乱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