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大手扶上我的肩膀,各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我的脖子。他的鼻息喷洒在我的面颊,我看见同桌的人眼睛瞪得圆溜。

我耳边是他的唇。

“阿斩,廖伯父想认识你,来吧。”

首先,廖伯父不是我伯父。其次,他想认识我,我不想认识他。

当然,这些话都是万不能说出口的,我转身看见陆逊伸出大拇指,又看见邻桌核心组那些人怨毒的眼神,突然间心情就好起来。

伯父他娘的就是我伯父,而且我十分愿意认识他老人家。

我挺起了胸膛,自信地挎着艾寻欢的胳膊。他满眼含笑,把我带上了主桌,正逢廖凡斟酒到了艾寻欢的位置上,正打算绕开,突然廖东升就开口了:“廖凡啊,给小涂倒一杯。”

廖凡瞪圆了眼睛,云清学姐颤抖着嘴唇,两个人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廖凡转过头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意思。

“服务员,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儿啊,拿杯子来呀--真是,小涂,不好意思,这些小丫头们,分不清场合,没见过什么场面。”

我知道这话每个字都在刺我,我也知道,我什么都不用做,就笑意盎然地端着酒杯瞪大了眼看着他给我斟酒就好了。

见我不为所动,廖凡很有些懊恼,酒斟满了,人也给气地满满的,一张脸憋得通红。

‘这位就是小涂吧--“董事长居然自己站了起来,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眯眯地说;”寻欢眼光不错,他们兄妹眼光都很好。”

“听说小萌和你儿子的好事也将近了,怎么也不让我们这些叔叔伯伯的认识认识啊?我都好久没见到MATT了,他还在欧洲呢?”一位看上去很有派头的大老板高声道。

“MATT恰巧也在中国,小两口分不开啊,年轻人嘛!他和小萌一会就来,别着急,别着急。”董事长他先行举杯向我,“一个一个人,我先来恭喜一下寻欢他找到了这么优秀的女朋友,还是我们公司的优秀员工,可喜可贺。”

那老板也起身,像模像样地说:“这杯酒该敬给所有员工!欢场成绩有目共睹,我们人在总公司,都对不上你们的脸,也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但是你们为公司做的贡献,我们都知道!”

“谢谢特助。”廖凡第一个冲上去碰杯,然后很大声地回身号召全屋子人起身,“来来来,一起来---”

董事长对我和艾寻欢的私人祝福,瞬时间变成了集体的歌咏会,一片乱哄哄之中,艾寻欢跟我咬了咬耳朵,“这就是董事长特别助理,廖凡背后的大靠山廖北川,是廖东升的堂弟。”

哦,原来是狗替主人犬,先声夺人。

一时间觥筹交错,下面的人集体来敬酒,先敬董事长,然后就在廖凡的指引下,一个个去敬特助,跟廖凡关系好的,还能多摊上几句推荐,整个屋子顿时一片乌烟瘴气。

陆逊举杯过来时,廖凡本是推他在前面,正打算开口的时候,陆逊突然就抽出笔记本,当着廖北川的面儿就转身冲着董事长鞠了一躬,“能给我签个名么?”

廖东升本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却凝固了那笑容,因为陆逊抽出的笔记本正是他平常记录那些编程的本子,廖东升一页页翻过去,然后抬头问:“你是核心组的?”

陆逊点了点头。

“好好干,小伙子,从明天开始,你对欢场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对寻欢去说,你们俩一定聊得来!”

廖凡的笑容僵在嘴边上,廖东升放出一句话;“寻欢是个搞技术的,我这么安排,北川你不会介意吧---”

廖北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安插去的棋子被扫了面子,脸有些阴沉。

主桌气氛突然间就凝重起来,廖凡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还想给董事长斟酒。董事长却挡住了廖凡的手,转而看看我,招招手,“寻欢,怎么就让人家这样站着呀,坐到我身边来。你父亲不在,我就是你的长辈。”

我一抖,寻欢他按住我的肩膀,吹风似的,“去吧。”

去哪里?坐地上?抱大腿?

廖东升左手边就是廖北川,右手边是廖凡,为的就是倒酒方便。而廖凡的右手边,就是云清学姐。董事长话音刚落,廖凡就拍了拍云清的肩膀,呶呶嘴,云清学姐直挺着身子站了起来,优雅全无,一身僵硬,面容说不出的扭曲--

“董事长,那我去下面坐了,你们一家人好好聚聚。”

“哦,谢谢你,你叫什么来着?”

云清学姐顿时脸黑的很难看,下面的人本是自顾自地在聊天敬酒,偏偏这个时候静了下来,云清学姐甚是尴尬,低低地说着,“云清。”

我听见八卦薇薇没有忍住远远飚出一句话来---“连名字都不知道啊--哎哎--”

云清埋着头,紧咬着唇线,眉头皱的很紧。

这个位置本来是她的,艾寻欢的正牌女友应该是她,董事长问长问短的人也应该是她,应该是优雅万千的云清,而不是我这个不男不女被她当成苦力使唤好几年的涂龙斩。

我坐下,在董事长的右手边。

她下台,只看得见一个侧影。

我这碗阳春面,如今也上了满汉全席。

廖东升很慈祥,但我知道,就是这个男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够左右寻欢一生的命运,能够让他为了送父亲一程不辞而别,能够让他在必要的时候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们都是在欢场中行走的人,即使寻欢是夜王,即使我是天后,我们不过是他眼中的一场游戏,几颗棋子。

他一关机,我们全部完蛋。

“你那个视频拍的有意思,还有那些创意报告书,不愧是寻欢的左右手。寻欢休假旅游的时候,你这个代理总监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这就是廖东升,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小角色,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说的头头是道。

“可我也听有些人反映,说你利用职务之便,屡次违反规定操作游戏。还顶撞上司,与同事的关系也不是很好,这些都是真的么?”

我木然着一张脸,“您说的上司和同事,和我定义的上司和同事,应该不是一码事。”

“哈哈哈哈---”廖东升笑了,“寻欢哪,除了小萌,我还没见过这么有胆识的女孩子,你有眼光。”

‘伯父夸奖了。”

“有人反映,那就肯定是自己做的有些不足--”特助开了口,扫了一眼廖凡,廖凡马上接过去,“董事长,涂龙斩升为代理总监没有征求过我这个核心组组长的意见,是有人包庇她。”

“哦?是谁?”

“这个人就是技术组组长,叫做叶欢。”

“他啊。”

“董事长您认识他?他没在美国总部培训过,我们人事档案也没入总公司的网络啊---”

“听寻欢说过,”廖东升一翻白眼,“我怎么听说他人缘不错,技术也还马马虎虎总算称职呢?”

“董事长您可不要被骗了!”廖凡看咬不动我和艾寻欢,开始将全部火力集中在叶欢学长身上,“此人表面和善,内心花花肠子不少,连艾家小姐都被他骗了,一口一个叶呆子叫的很亲热--”

“哦,这样啊。”廖东升笑而不语,廖北川咳嗽了两声,“廖凡,讲重点。”

“重点就是,这个人....他....他....”

我和艾寻欢一句话都不说,我们很淡定,我们知道廖凡这狗嘴里面能长出象牙来,只是不只会怎么个长法。

事实证明,我们对廖凡的认识,还没有全面。

我几乎忘了廖凡就是那个风骚又无赖的‘笑不露齿’。

我几乎忘了廖凡能够做出把照片贴到我家门这种下作的事。

他用实际行动提醒了我,他有多无耻。

也用实际行动提醒了我,他有多脑残。

他说,董事长,你知道,这个人他没家教!

......

......

廖凡弓着身子,手撑在桌子上,下面的人一半是吃惊得张大了嘴,另一半是咬牙切齿。

陆逊又做了这只出头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董事长,他---”

廖凡恶狠狠得瞪着他,吼着,“坐下,你有什么资格插嘴!”

我看见了云清她别过了头,她没有做一句辩解。

就是这个尴尬的时候,两位迎宾小姐一边一个拉开了宴会厅的大门,远远地,穿着校服蹦蹦跳跳天真可爱的艾小萌映入眼帘,还有一旁,穿着白西装,淡紫色衬衫的叶欢学长。

公主王子驾到。

“对不起---廖伯伯----我们迟到了!”

她清脆的声音扫过这片阴霾,背对着大门的廖北川和主桌上其他人都转过了头,连同吡牙咧嘴的廖凡。

廖东升最后站了起来,戏谑的笑意,如利刃,将廖凡的狗眼洞穿。

“来来来,北川,大家伙儿,这就是我那喜欢包庇人的,肚子里满是花花肠子的,和自己未婚妻勾三搭四的不孝子---哦,还有一句什么来着?”

下面的人高声回答,很整齐。

“没家教!”

38饭局

每当有一只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就会有一只凤凰掉下来摔成麻雀。

很不幸的,云清学姐,被麻雀了。

她的羽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在廖东升站起来和叶欢学长拥抱的瞬间,无法自控地噗通一声站了起来,恰是这个时候,满屋子都在回荡着那三个孔武有力的字“没.家.教!”

云清学姐她张皇失措地坐下了。

一个不稳碰翻了红酒杯。

我不知道我为何在这个时候还会一直看着她,这是我一直在期待的瞬间,多少次我都能梦见她那张小脸变得灰白灰白的样子,然后我情不自禁地乐醒了。

可是真的见到的这一刻,我却笑不出来了。

我果然,还是如圣母般慈祥啊---

艾寻欢他轻轻拉拉我的胳膊,我终于后知后觉地站起来,看着叶欢学长一身白西装如白马王子般出现在众人面前,我突然想起当年暗恋他的青葱。

老娘眼光,果然歹毒。

艾寻欢凑在我耳边,话轻轻地吹着,“后悔么?”

我全身一个激灵,咧出一个笑容,几乎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的手,在我的肩头紧了紧,“乖。”

“廖伯伯,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阿斩,怎么样,很帅气吧?我和哥哥都很喜欢她---”艾小萌向我眨眨眼,一番话说得我头皮发麻,廖东升他和气地笑着,故意很大声地说:“自然,你们兄妹俩,同根生,同根长,眼光都是一模一样!”

我看了看艾寻欢的侧脸,他的唇边,一直条件反射地挂着一抹笑意。

我感觉到他那紧握着我肩头的手,微微用力的四指,还有那翘起来有些颤抖的大拇指。

叶欢学长很是自然地与一圈所谓的叔叔伯伯们拥抱着,寒暄着,而我们身后来自人民群众的窃窃私语,也越发地嘹亮起来。

叶欢学长最后端起服务生送来的酒杯,在长辈们的颔首示意下,走向了早已翘首企盼的众人。

“各位--”

“叶总,不,该叫您一声廖总吧---”下面已经有人吹起了口哨,好多人情不自禁站起来,又被周围人拉着坐下来,群情激动。

而云清就坐在他身边最近的地方,一直背对着他,高高地挺着脖子。

“呵呵,各位,见笑了,我叫叶欢,也叫廖欢,叶是我母亲的姓氏,廖嘛,大家都知道,是家父---”

“叶总,你骗得我们好苦呦---”

“就是就是,还玩什么无间道,您是来基层监视我们工作的吧---”

因为是叶欢,下面的人越发胆子大了起来,我看不见学长他此刻的表情,我想一定是面带微笑温润如玉的。

“帅啊...”

我刚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艾寻欢一张大脸又凑了过来,“你叫我?”

我微微瞪了他一眼。“哎...早知今日--”

“恩?”艾寻欢的眼神发出野兽般的预警信号,我脊梁骨一阵凉风,慌忙改口,“我也还是坚定不移,至死不渝,一心一意,鞠躬尽粹---”

艾寻欢收回了眼神,也张望着那一片欢声笑语,然后他微微蹙起了眉头,“云清。”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不只我们,可能连一脸土灰色,笑比哭都难看的廖凡也在想同一个问题。

云清,要给你准备块豆腐去撞撞么?

学长他开始敬酒了,到了云清的时候,她没有站起来,只是故作镇定地坐在那里,微微侧过了头,扬了扬手里的杯子,而学长也没有为难她,迅速地抿了一小口酒,礼节性地点点头,又朝这下一个去了。

我看见云清学姐举着红酒杯的手,久久定格在那里,然后在叶欢学长走到离她最远的位置时,默默地起身,从喧喧嚷嚷敬酒的人群中挤出来,一只手紧紧扣着自己的另外一只胳膊,脸一直看着地,让人看不见她的眼。

她走了,灰溜溜地走了,而她身后,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

“杨哥,多喝,别这么说,都是同事。”

“陆逊啊--我还得多多仰仗你,来,我敬你---”

“薇薇,看你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学长在下面周旋着,廖东升在主桌上也得意极了,“廖凡啊,看来你说的并不十分准确啊,我看欢儿和大家关系处的不错嘛--”

廖凡连说话都费力,只是点着头,眼角微微吊起来,一副吃了苦胆的样子,十分作怪。

而他的靠山廖北川则干笑两声,“高杆啊高杆,没想到一晃三四年没见到MATT,他居然还跑到亚洲来了,还用了这么个中文名字--东升啊,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们的啊---”

“孩子年轻,锻炼锻炼,怕这些叔叔伯伯的知道了,太给他面子,甜头多了也不好啊--”

“你呦--”廖北川像是开玩笑一般地摇了摇手指,“老奸巨滑!”

桌上一愣,随即爆发扬长大笑,我也跟着抖,寻欢也跟着颤,艾小萌也看上去不知所谓地开心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却在不断地瞟着门口。

我想,她的眼里,应该是云清离去的背影。

酒局到了最后,总是会变成光怪陆离的名利场,觥筹交错,风生水起。

老人家折腾不起,顾着颜面,碍于身份,早早退场。廖东升特别嘱咐了他的宝贝儿子要好好照顾大家,而员工们也很给他面子,纷纷嚷嚷着:“董事长放心吧---大少爷有我们陪喝,绝对尽兴,尽兴!”

廖东升还是不放心,特别又提醒了一句:“别喝得忘形,多陪陪小萌。”

艾小萌满面喜悦地笑着,挽着他的胳膊,如此和谐,“伯父,我送您出门。”

今晚的艾小萌,乖巧得有些过火,艾寻欢一直看在眼里,最后评价了一句:“还是嫩,做作了。”

在艾小萌去做作的时候,艾寻欢也不得不去陪着做作,一大帮人轰轰烈烈退了场,宴会厅顿时分贝上扬了好几倍,红酒下桌,啤酒上场,桌椅碍事通通撤掉,灯光一黑,五光十色,有人狂歌,有人乱舞。

就连核心组那些个站错对的,也赖着不走在四处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