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如何肯当人姑姑,还姑婆?连连摆手,“牛老,话说清楚便罢。您五十,我十七,您要是在外喊我姑奶奶。人当我老妖精呢。真得免了,您说话算话,是我怕折了福。”

牛安山见她真不愿意,只好说,“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不过采蘩姑娘今后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就当是自家姑奶奶要办的事,竭尽全力。这你可别再跟我客气了,不然我翻脸。”

这叫不打不相识么?突然将这座铜墙铁壁收拢了,采蘩暗自高兴,腰板不觉挺硬,“采蘩是孤女,牛老仗义不欺,有错就认。还愿帮我,我感激不尽。”

“想不到你身世可怜。”牛安山一拍胸膛,“老头没别的本事,谁要欺负你,定为你出面打架,一拳挥飞了他。”庞大的身体里其实有一颗特别容易同情弱小的心。

“谢牛老。”看来接下的事方便了。

“你刚才叫我老牛头,我觉得亲切,以后就那么喊。”牛安山一锤定音,“对了,你说为保诚信局的失船而来?”

采蘩暗道果然水到渠成,应答,“正是。我义母托保诚寄了东西,至今也未收到。今早我特意去信局问过,想不到他们说船和信差都没消息,还有传言说是沉了。巧得很,船本该在您的码头靠岸,我就来打探一下,又早有打算拜访您,所以——”

“采蘩。既然当你自家人,我不跟你客套,直呼其名了。”牛安山比蟒花还直率,“这件事我却帮不上忙。保诚的老板鲁阿也找过我,让我蘀他留意。消息传开已有月余,好几种说法,有说沉船了,有说迷失水道航到急流去了,更有说遭了水鬼,但没一个亲眼瞧见的。唯一见过那船的人说它停在河滩边好像搁浅,可他喊要不要帮忙,船大却说不用,只是在歇息。我们都认为多半当时还没出事。而这些日子来一船我就问一船,却是连一点音讯也听不到了。说句实话,恐怕凶多吉少,你义母寄的东西打水漂啦。难道是贵重物什?”

“就是些土特产。”采蘩长话短说。

“那就行了,两地间寄送货物遗失是常有的险事,毕竟山高水远,谁也不知道路上能遭遇什么倒霉。我给我大闺女一家寄东西,十次总要准备一次落空。”牛安山因此而不以为意,“说了半天嗓子眼冒烟,我们喝酒去。”

采蘩觉得今日出来一趟却无好消息,有点没心思喝酒吃饭,但牛安山大笀,当然要讲喜庆,不能问完事就走,于是笑着应了。

牛家人口不复杂。牛安山是一家之主,其妻陈氏生了三男二女。两个女儿均已出嫁,而且不在本城。大儿子跟着父亲管理码头,两年前娶妻尤氏,膝下一子。二儿子跟着大姐夫蟒花,就是那风流的小胡子,尚未成亲,有点老大难。小儿子比姬钥大了一年,正是舞狮的两条哆嗦后腿。

牛安山将采蘩介绍给陈氏,陈氏便拉着她到后院暖堂,和儿媳妇尤氏一起。三个女人一桌,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虽然牛安山曾在江湖上混饭吃,但陈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性子温和,没有随丈夫的半点大咧。而小家碧玉出身的尤氏也柔心柔肠。两人的酒量都不行,采蘩不过面红微醺,她们就告罪各自回房小憩,嘱咐丫头伺候客人。

听丫头说,院外有座拱石桥两百多岁,采蘩一人从小门出去观桥,散酒意。

第63章 你怎么老穿这身行头啊?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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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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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头小石狮子让数百年的岁月磨蚀了,不是这里少了角,就是那里多了斑,然而神奇的是,仍能看出雕者的匠心独运,一只只姿态迥异却憨然可掬,哪怕面目已经模糊。

青板石桥的中间,让无数行人踩得抹光锃亮,但石栏底下的缝边布满绿苔的痕迹,到了春天就会挤挤攘攘。桥上脚步如流水,桥下流水似当年。这时,桥上风景里有她,百年后,她化为尘土,能否像雕者一样留下神韵尤在的三十二头石狮,供人观瞻遥想?

采蘩站在桥顶,顺着水流摊开手掌。

“孩子,能带给你幸福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不用乞求,不用讨好,不用假装,用真本事,离了你别人就不成的真本事。”她兴高采烈告诉爹,东葛青云许诺会纳她为妾,那日,爹说了这番话。

当时她气呼呼回他一句他又有什么真本事让自己过好日子了。

得到的,是他寥落的背影,和一句不太真切的叹息,“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爹,我现在想学真本事。”望着自己的手心,采蘩苦笑,“可是学什么,又跟谁学呢?您还在就好了,像小时候那样教我。我一定认真听。”

然而,只有流水声回答她的茫然。

咚——好像什么东西撞了桥底。

采蘩俯身看下,桥对面的石基旁一叶扁舟促晃,有个人影跃上岸,身形如燕,脚似不沾尘,飞快跑进长巷之中。

心陡停,下一刻又狂跳起来,满耳咚咚咚擂鼓。

又大又破的斗笠,背着一柄掌宽的锈剑。高大却灰暗,挺拔却孤寂。

是他吗?手握了拳,敲在胸口,她呼吸得又惊又急。有多久不曾想起来了,让她做过好些夜的噩梦?怀中即使揣着匕首,她已经把它当作护身符,忘记了上面的鲜血。然而。此刻看着那道奔远的影子,杀人的记忆汹涌而来。还没学成什么本事的这双手,原来学会了拿刀,原来学会了夺命。

一手紧紧掐进银丝袄,才发现自己正在浑身颤栗。比起感激来,对那个让她自救的孤客,更多的感受是那人的冷和狠。她在逃离客栈的时候。曾跟老天爷求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可是。不久她就遇到了姬钥兄妹,还卷进姬明夫妇的遇害案中,越陷越深。现在,如果那个人真是孤客,而他也来了康城的话,那么重新生活,重新做人,这一切是不是成了痴心妄想?连带沈珍珍。东葛青云这些人,她都逃不掉与他们重逢。

她颤栗,但她的脚步却往前坚定跨了出去。跨出去那瞬间,她的心也坚定了。怕,没有用。想知道那个人是否就是孤客,全然不思如果确为同一个自己要如何做,采蘩深深吸入冰凉的空气,步子追着浅雪上的脚印,开始小跑。呼出的白霜在身后淡然随风,她脑中一片空白,仅存骨子里的天性——无畏。

桥的对面是北城区,采蘩没来过,不多会儿就迷了路,完全失去那人的踪迹。她没法死心,在看似一模一样的街巷中盲目乱转。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色突然一变,出现一片宽阔地,焦黄的杂草沿河流浇盖着泥土,四周没有住家没有庄稼地,黑白交织出来的蛮荒肃杀凄厉。

她转身要走,寒风中却传来细细的人声。这地方有人?目光一凛,步入杂草之中。风如箭,从双侧疾驰而过,劈扬起银丝宽袖,将前方开出两道裂隙。水流之音已近在耳侧,裂隙中出现灰影,惊现三道。立时蹲下,捂住嘴,透过指缝呼吸,眼睛随草叶子动。

斗笠,锈剑,背影那般清晰。

“名字。”沉冷,如石入沼,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孤客的声音!

她几乎呜咽,加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才没曝露行藏。

“不知道。”阴狠,血腥。

这个声音也是她听过的。飞雪楼杀手!

她咽下呻吟,黛眉痛苦歪扭,暗骂,倒霉倒霉倒霉,喝多了吧,没事跟上来凑什么热闹?前头个个可是要人命不眨眼的主。

“最后问你们一遍,名字。”语速放缓了,但没人会感到轻松。

“你既知我飞雪楼,就该懂我们的规矩,雇主的名字是绝不会透露的。”杀手冷哼,“废话少说,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在飞雪楼排名老三,只有正副楼主驾我之上。”

“锁喉鬼嘛。”斗笠下的呵笑中全无惧意,“我也提醒你,我出剑必取命。好好问你话,你答我就是。这里四下无人,说出来你便可以走,绝不为难。”

杀手哈哈笑道,“无知小儿,以为仗剑就能杀人?你要找死,谁还能阻拦不成——”话音刚落,他身旁的属下就拔剑刺来。

杀手的武功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实用的。用途当然就是杀人,一剑而出,必是对方要害,又快又准。

但,孤客不见了。

在敌人面前不见,却在敌人身后再现,手中多了那把宽剑,采繁不过一眨眼,剑刃已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毫不留情切入。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满脖子铺血,扑倒在地。

锁喉鬼神情变了,双目阴霾,“你到底是什么人?够胆就报上名来,老子好拿你给兄弟祭坟。”

“名字。”孤客的执着非同一般,也好似不想浪费一个字。

“等你去了阎王殿再找人问吧。”手挥出。银锋生电,对准孤客的喉头。

锁喉鬼的功夫比刚才的杀手高得多,孤客并非自以为是之辈,腰板向后一弯,人翻出了几圈,双脚落地,单膝稳点,反手握剑,锈刃与笠沿并行,目光从中穿出。凌厉而小心。

孤客防,锁喉鬼却攻。一剑剑不给人喘气,带着决然的杀机,全集中在一处,咽喉。无论孤客到哪儿,那杀人的剑锋总能精准找出他咽喉的所在。出剑如此快,就像蜘蛛网。将人周身罩住。

采蘩不会武,只看得眼花缭乱,以为在网中的孤客险象环生,很快就会被快剑封断了脖子。她有点不忍看,也有点想后撤。孤客固然不好惹,落在锁喉鬼手上更惨。但当她转过头去察看退路时,听到一声惨呼。连忙回头。蜘蛛网已破。孤客身形拔起数丈,在锁喉鬼抚肩踉跄中,呵喝斩过他的背脊。

锁喉鬼顿时倒下,疼得打滚,然后不动了。

采蘩看不懂孤客如何反击的,却看得懂这场生死相搏的结局。孤客赢了。两个让她只能逃命的杀手,孤客取了他们的性命。她突然想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或者说从她追他第一步起。就错得离谱了。

逃吧,还来得及,她心里急促地想。逃得远远的,老死不相见。这般想着,她压弯了上身,曲着腿,慢慢转过身去,要跑。

“出来。”声沉冷。

采蘩一颤,自欺欺人,暗道,不是她,不是她。

“想活命就滚出来。”声音好像近了一些,“跟了我一程,以为甩掉了,却还是让你碰上,没见过这

么想找死的人。”

他说的就是她!采蘩咬疼了唇,忿忿跺脚骂自己怎么那么蠢。然而他既然已经发现了她,逃就是徒劳的。她叹口气,直起身子,双手刚要扒开草,面前却多了一柄刀尖。刀尖那头,斗笠,布巾,老皮靴,海青袍,和那日如出一辙。看不出面貌,眼睛藏在帽下,只感觉目光中的寒意。

“是你?”声音微怔,似乎跟她一样意外。

“是你。”第一眼的感觉不错,确认了已不惊讶。

“多日不见,脑袋仍不聪明。见了我,就该绕道走,跟上来还想叙旧不成?”声音不再沉,有浓浓的嘲讽,但收回了剑。

采蘩因他收剑的动作而获得勇气,“多日不见,壮士一身穿戴依旧,想来路赶得及,没能换洗。”嘲讽意不比他少半点,还犀利。

“喝,姑娘这是混得有人模样了,瞧不起穷恩人?”岂料孤客不怒,脚尖踢踢第一个被他干掉的杀手,蹲下搜死人身。

“恩人?”采蘩不甘示弱,“壮士别忘了你让我自救。既然是自救,哪有恩人呢?”匕首在怀里烫,她无视之。

“自救?”孤客背对着她,仔细搜索,“对,你自己救得自己,跟别人都没关系。杀了人就跑,血铺了一床你也瞧不见,偷了路费和干粮,留下烂摊子一堆,就是要告诉天下人那两个衙役死在你手上,满大街贴满通缉你的画像。你真有本事,聪明得让我五体投地拜服。”

采蘩想都没想过这些,这时才冒冷汗,“店…店家是好人…”

“他是好人,伙计也是好人,他全家老少都是好人。有官差死在他的客栈里,他会一声不吭,等以后出了事全家遭殃。”话,一句比一句实在。活出自己谈何容易。人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牵挂。

“那…他报官了?”当初就明白北周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了,现在却慌什么?

孤客没说话,他有自己的心思,不理一个笨女人的慌神,也因此没留意到锁喉鬼紧闭的双眼贼溜溜转了。

第64章 多谢夸奖,下回改进

今天第一更。第二更会比较晚,请亲们明天再看,别等。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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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让一条冰冷毒蛇缠上的感觉,黏湿的,奸猾的,采蘩死命咬住银牙,忽略全身的颤抖,手上用力,乌沉匕首的墨刃没入心口不见。

“你…你…”鲜血从口中涌出,眼珠子翻白,锁喉鬼掐住她脖子的双手终于松颓,脑袋一歪,却闭不上眼。他的命居然断送在一个不会武的女人手上,怎能瞑目?

采蘩这才如梦方醒,口中惊呼,放开匕首,向后倒退却跌坐在地,右手让什么扎了也全不在意,蹬着脚离开那具尸身几尺远,面无人色呆看死人。

她又杀人了!她怎么又杀人了?那两个色鬼官差是该死,这锁喉鬼呢?他也该死,但不是由她来动手。一侧脸,她目光凶煞,却见孤客仍背对着自己,手上拿一块铜牌正翻来覆去看。

“欸!”让他事不关己的姿态激起了心火,全然不觉恐慌因此烧减了,“我救了你,好歹有声谢吧。”

孤客又过半晌才直起身,不看采蘩而走到锁喉鬼身侧,继续他的搜身大业,“我没让你救。”

采蘩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青哈灰乎的背板,腾一下爬起来,恨不得抬脚揣过去。

“要打我这种事。我好心劝你一句,想想就算了。”眼珠子转的声音他听不见,但她那点动静在耳里打雷呢。“我说错了吗?我让你自救,你说我不是恩人,我可一点都没抱怨,而当初还是你开口求救的。”

没良心的人吧,嘴也像刀子。采蘩此时对那个倒霉的锁喉鬼已不存半点同情心,一腔怒全冲着孤客去了,哪里还有空为一个凶恶的杀手纠结。可是,对付他。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最终她只能自我冷嘲。

“对,我错,就该冷眼旁观,看你怎么死。”想要一走了之,却听孤客又开口。

“一刀正中心脏。刀柄与胸口垂直,不歪不斜,姑娘用匕首的本事精进了许多,这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应该站得直神情自若。”孤客从锁喉鬼身上搜出了不少东西,一一看过后放进怀里。

“多谢夸奖,下回改进。”神情自若?他是杀人狂吧?还给她下一次进行指点呢。

孤客听出她这是反话。却也懒得驳。再度站起身,往草丛中走去。

采蘩不由喊道,“你这么就走了?”

孤客停下步子,回头讥笑,“姑娘想聊天?”

“我的匕首还插在那死人身上。”她不敢去拔,“你帮我拔出来,然后桥归桥,路归路。”

“你上回怎么拔的?”身形一动不动。影子冻结在寒土中。

“…”上回有滔天的恨,连刺几刀,想都不想便一气拔出,这回没有那样的恨意,而且此时她已经冷静了,“这是你的匕首。”

“送出去的东西还是你的么?”蒙巾扑动,显然他哼气。

采蘩突然笑得满目桃花,娇面柔声,“匕首如今是我的,可从前是你的,好歹有个旧主情谊。你要是不拔,那我也不拔,干脆不要了。”

孤客立刻跨上一大步,却又立时静止,声音有了怒,“拔出来。”

两人相隔数丈,但采蘩仿佛觉得迎面来劲风,让他的气势压得呼吸不畅,哪怕他瞬间收敛住了。她几乎也瞬间明白,自己那勾人哄人,打算要炉火纯青的本事,对方根本没放在眼里。

但采蘩的天性其实很不好惹,他不吃她那套,她也无所谓,“不拔。”

“自己的刀自己拔。你若丢了保护自己性命的东西,将来也会很容易丢了自己的命,因为你太弱,在这样的世道里只能让凶恶之徒生吞活剥。”说罢,孤客头也不回地走了。

采蘩看着杂草一丛丛晃远,任性倔强的目光渐缓,再看锁喉鬼时,眸中覆森寒气。孤客的话虽然不中听,她却明白句句在理。绝地逢生,心境上彻底颠覆。而烬地五年,学会忍耐坚狠,还有对这个世道的一些通透。在前世的最后一年,流放人数之多令烬地的看管官员们乍舌。她还记得那些人在监工时窃窃私语,说明明才打下了北齐,正该气势如虹的时候,怎么新帝一接管却多出如此多的血案来。就在一波又一波的风言风语中,她知道外面已经非常乱了。如今回到十七岁,看到的却是南陈风光如画,贵人耀辉璀璨,富人奢靡无度,要不是孤客的出现,她真也许会像其他人一样,安享最后的太平。

是的,周,齐,陈,还有那个名存实亡的梁,很快就会陷入在一片战火之中。齐梁将覆灭,然而南陈要发生什么,北周又为何没乘胜追击,她不知道。因为,她只是一个囚犯,囚犯之前只是一个丫头,能从只字片语中猜想国势,已经是做从前所不能的事了。

乱世要自保,就得够狠够强。她一步步结实踏过去,垂眼看地上的死人。人都敢杀了,何况拔一把匕首?她蹲下身,盯了半晌,突然拿起杀手的行囊,在刀柄四周堵好,右手飞快一抓一拔,左手将行囊往洞口一摁,避免血花溅脏她的新衣,又把匕首上的血在死人棉衣上擦拭干净,插回匕鞘。

那般有条理,那般老练,又那般沉静。

“说我留下一堆烂摊子,你不也留了摊子不收拾?”她想毁尸灭迹,但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如何做。

正踌躇不决,锁喉鬼的包袱却让风掀开一角,从里面滚落出拇指宽的白纸轴。她捡起来。打开一看却无字,大概是他传消息用的。

“你磨蹭什么?想跟死人聊天,还是打算在荒郊野外过夜?”压沉的声音不是不耐烦,而是非常不耐烦。

采蘩吓得跳转身来,睁大眼瞧着孤客,诧异地问,“你不是走了吗?”

“我习惯杀回马枪,你又不是没见过。”孤客瞥一眼锁喉鬼,看到他心口的包裹,立刻明白采蘩的用意。“就说这种事要靠经验,你老道多了。”

“难不成我还得谢谢你?”这人简直不能用常理来形容,采蘩和他保持距离,“你自己喜欢杀人,别把我也兜进去。”刚才看他一剑就割断了杀手的脖子,他却给她气定神闲得淡然,好像对方只是鸡啊鸭啊。

“姑娘。是你自己跟上来的,何必我兜着你呢?”要不是她住在他隔壁,他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要不是她落跑的动静稀里哗啦,他以为是锁喉鬼的同伙,搁在平常,他根本不会搭理这样一个女子。

他嘶一声倒吸气,“这大概就是孽缘了。”

绝对是!采蘩眯起眼。漂亮的美人尖朝两具尸身点了点。“他们怎么办?”

“放着。”他看她表情不解,就用恍然大悟的语气道,“你想跟我学毁尸灭迹,方便下回行事?”

采蘩骂自己白痴,问什么问,反让他调侃,“你自便,我走了。”进了草丛。却听后面沙沙响,回头见他跟着,没好气,“壮士有何贵干?”

“那两人的尸身不用处理,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法子。很简单,脚上绑石头,扔河里喂鱼。”所以他才挑了河岸边上,临了却改主意,打算就此弃尸荒野。

而他也确实有事要问她,“锁喉鬼为何认识你?”

可怕的观察力!采蘩知道如果撒谎,他一定看得出来,于是老实说道,“他和他的属下可能杀了姬明夫妇,也想杀他们的一双儿女。就是那日在福来客栈的那家子人。”

“出银子让官差放过你的那对夫妇原来是姬家人。你前世修福不浅,那天就三拨客,人人暗帮着你。”孤客话中却无讽意,“你和姬家如今却是什么关系?”

“我无意中救了那两个孩子,架不住央求,送人回家。孩子非认我当义姐,在祖父母面前把话说圆满了,所以我得给义父义母披麻戴孝,暂居在姬府中。锁喉鬼一路跟着我们,前些日子我还差点让他捉了。”老实到底,心中如大石落地。当着多少人的面,她撒谎圆谎,都快憋死了。终于遇到个能吐露真相的,长吁一口气。

“怪不得锁喉鬼找上你。福兮祸所伏,你攀上姬氏这门亲,恐怕飞雪楼把你也当成任务,非要灭口了。”孤客心中疑问得解,步伐加快,越过了采蘩,“不过你运气不错,锁喉鬼是这个任务的执行人。飞雪楼有规矩。执行人死,任务告罄,成则收尾银,败则退定。像这样的,按人头收钱。你可以不必担心了。”

“那也未必。”采蘩轻声一句,让孤客回了头。

“何意?”他问。

“我觉得飞雪楼这次不仅帮人杀人,还帮人找东西。”采蘩淡淡说道。

两人没发现这会儿说话语气都很平和,就像老友。

“找什——”孤客突觉自己问多了。

采蘩却未在意,“还不知道,我猜是很重要的东西,毕竟姬明姬大人正在查——”啊,自己的事可以对他实话实说,横竖她已经够惨,但别人的事——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长相,无从判断他这个人。

“你要听谎话,我可以继续说下去。”采蘩明示他。

孤客沉吟,音色冷清,“那就不必了。今日再遇,你我谁也不再欠谁的,你好自为之。”此时已穿出草地,他大步流星,很快消失在纵深的破巷里。

采蘩直觉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姗姗然寻回去的路。

第65章 哭成那样也叫美?

今天第二更,也是粉180的加更。

粉240的加更争取在星期三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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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氏那两箱东西石沉大海,两名杀手让孤客解决了,采蘩顿觉日子很清静。清静得挺好,本来喜欢往外跑的性子敛乖了,安然满足于莲园和墨月堂两点一线。

然而,真正的起因在于姬钥。他年初二随祖父去拜见国学先生,没能跟采蘩出去打听,于是成天要拉她再出门。结果出门一次,让他带去绸铺,米铺,盐铺,茶叶铺,把他娘亲的嫁妆铺子一个个看过一遍。到那时,她才算搞明白,姬钥是想让她掌管这摊生意,从此留在姬府当牛做马。一旦看穿,她哪里还肯往外跑。无论是姬钥还是林管事,再拿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地方来诓她,她都不动如山,借口葬礼日近,守孝不宜外出,让他们没奈何。

清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正月二十二姬明和童氏的遗体运到,姬府终于能摆设灵堂,而姬钥才算将他挽留采蘩的大计暂告一段落,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守灵。即使采蘩也带着雅雅日日来灵堂上香跪悼,却无法说别的事。

失去父母的哀伤,在经历一个处处充满喜气的正月后再度卷土而来。又急又猛。灵柩在幔后,那么近,却因生死诀别而永隔。雅雅刚开始不太懂,后来老听人提爹啊娘的,小家伙就似乎有点懂了,只要看哥哥跪拜,便会哇哇大哭,而且哭不停,让人听得撕心裂肺,任谁劝哄都没用。也是奇了。只要姬钥请了采蘩来,雅雅让她一抱就止了眼泪,小脑袋乖乖伏在她肩头一声不吭。

这让原本不想让采蘩守灵的姬家长辈只得妥协,看她以义女的身份向前来吊唁的客人们致礼回话。她虽然长相妖媚,但穿了孝服,说话多垂首谨慎,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不少人到姬瞿和他夫人那里夸她懂事孝顺,殊不知姬老夫人并不怎么待见采蘩。

这日老夫人到灵堂来给小儿子上香,正见采蘩独跪,不觉皱眉。一则怕她有攀荣富贵之心,二则怕四房有她,公中代管不了童氏的陪嫁。

因为童氏不在了,府里今年短了五千两银子。好在正居丧中。新年才能处处省下开支而不惹闲话。但如此下去也不是解决之法,四房比起以往更显得重要了。没办法,姬氏的产业主要是农庄土地,这几年老有旱涝闹灾,今年送来的账本更是无法入目。老夫人也想过经营些买卖之类的,却遭到老爷子的强烈反对,说商为贱者,不可同流合污。其实。不说明着经商的向氏,与姬氏同等地位的秋氏,欧阳氏,哪家暗地没有铺子生意,唯姬氏死守祖训,清正明学,死守着田地收租过日子。太平时候也就罢了,偏生如今真不太平。

“怎么就你一人?”心事重重,但老夫人面上慈善。

“钥弟连守了七日,明日义父义母就要下葬,他还要抱牌的,所以我让林管事拉他去好好睡一觉。雅雅还小,不能陪我跪太久,雪清带她回了墨月堂。”采蘩两个膝盖也跪得有青有肿,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要起身,雨清来扶,她轻轻推开,亲手拈了三支香,点了火信,再递给姬老夫人,不为自己,却代姬钥尽侍奉祖母之责。

姬老夫人还不会有多喜欢她,但看她毕恭毕敬颇为诚心,慈祥就有了四五分真,“这几日你也受累,让林川来守夜,你回去歇着吧。明天漫漫一日,就算身强体壮的人都会筋疲力尽,更别说是你这娇弱身子骨。”

在采蘩看来,这位老太太不怎么会掩饰情绪,从第一回见面就显得客气疏远,在她待了月余后屈指可数的数面中,也从来没表示过对晚辈的亲切。所以她想,今天老太太是怎么了?再想就有点不怀好意,以为老太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谢老夫人关心,我没事。义父义母待我恩重如山,明日他们就要入土,这最后一夜采蘩是一定要守的。”如果没有这对好人,她要面对怎样的羞辱?而且,明知是一个谎言,如今义父义母叫得好不顺利成章,有时候连自己都迷糊了。

姬老夫人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好孩子,临了却改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只是不要再跪了。”嘱咐雨清拿软垫子给采蘩坐。

上完香,雯婆子扶着姬老夫人走出灵堂,问道,“老夫人怎得对采蘩姑娘好了?”

姬老夫人一怔,“我对她哪里好?不过尽地主之谊。你也瞧见了,钥儿和雅雅视她为亲姐,我要是给她脸色看,两个孩子定会来烦我。”

雯婆子点头称是,“老婆子也奇怪,三人真好得跟嫡亲姐弟妹似的。采蘩姑娘对一般人都冷面冷眼,就对十公子和小小姐和颜悦色。小小姐平常任性,却最听采蘩姑娘的话。还有十公子——”

“谁看不出来?”姬老夫人的神情有些为难,“要是明儿夫妇还健在,他们真收个义女回来,我半个字也不多说,帮他们疼爱就是了。可如今——看着诺大的家业成了空米仓,我这把老骨头要是不厚脸皮,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这些日子你们说给我听的,还有我自己瞧的,采蘩也许真没什么坏心,可是如果她掌了四房的事,我让她拿银子出来贴补,你觉得她的冷性子能答应吗?”

“是啊。”雯婆子想,采蘩住在莲园,既不去其他三房走动,也不邀夫人小姐们往来,实在过于淡漠。太淡漠,老夫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算了,暂且不提这些事,采蘩刚才那么乖顺,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像是我愿意欺负一个可怜孩子。宁可她桀骜不驯,宁可她不服软满身刺,我也能豁出老脸。”姬老夫人不再多说,回澄明堂了。

第二日一早,相国在姬府正门前宣读陈帝圣旨,并亲自主持葬礼。身后百官和各大家族的人乌鸦鸦站到巷口,足足有五六百之多。

随着一声起——灵柩让八八十六个壮汉抬起,姬钥双手抱着爹娘的牌位,一身麻衣头扎白,两眼泛红走在最前头。同样一身生麻衣,头戴披麻帽的采蘩和雅雅跟在灵柩后面。习俗是儿女一定要哭的,而且哭得越大声越好,但这三个谁也没哭成那样。倒是身后难辨真心假意的嘹亮哭声,震荡了一片东城区。

步行三十里地,正气陵坐落在姬氏祖坟旁边,洁白的雪花岩砌出庄严肃穆的天圆地方。

灵柩运入墓室,开始封门。

突然,姬钥冲到门前,双臂乱挥,不让匠人靠近,“不要封门!封住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入土为安,是对死去的人来说的。但对活着的至亲来说,只有在这一刻,痛苦才会达到撕心裂肺的顶端。入土了,就真实了,残忍到极点得真实了。不管接不接受,不管有没有准备好,都得面对今生的诀别。

有人请她出面劝姬钥,采蘩却看着半扇石门,封泥尚新,那对神仙美眷的微笑在记忆里也新。顷刻间,跪地,她掩面痛哭。

雅雅看她哭,也跟着哭。

姬钥看她俩哭,再也使不出蛮力,任仆从们将他拉开,颓黯跪着,双手撑地,眼泪大颗打落冻土。

一路上没哭的三个人,在应该安静行拜时,哭得天地为之悲戚,山水为之变色,风雪为之呼号。

“这雪是应哭声来的吧?”向粲仰头望着天空的绒雪,“惹得我都想哭了,可怜的采蘩,可怜的钥公子,可怜的雅雅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