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月堂。

“你有病。”央骂道。

“她先有病。这是在姬府,一大家子住着,她开口就要杀人。”采蘩拍拍桌子,然后皱脸,但就是不喊疼,“东西呢?”

央从怀里一样样掏出来。三件。扇面,砚台,拓本,一件不缺。

“可她有病,你也跟着犯傻?她要杀人,你呢?居然想跟她同归于尽!姑娘,你可以大声喊救命,我不是聋子。”没见过!真是没见过!

“你说那婆子是高手。”想去碰扇面,手抖若筛糠。

“…是。”央垂头。

“她要杀我,我来得及喊救命,可你来得及过来救吗?”那种情况下,她只有拉上姬莲,才能让那婆子无暇分身。

“….可是——”得承认,她说得一点没错。

“我曾经跳过一次。看似高,还不算太高,下面有密林,可以利用它们减弱跌势,地上铺着厚树叶,摔断骨头也摔不了命。”要感激孤客让她跳下去,“当然,绝不会有第三次。我想以姬三小姐的厉害,一定会把树砍光,地面铺成石头。”

央无可奈何地瞪着她,“敢情你不是寻死,还是急中生智?”面面俱到,思虑周密——啊啊,“你曾说我老大从书房窗口跳下去会伤了腿,你也不是第一次跳,难道是你跟老大一起跳过?”可能吗这?

“你老大多狠,我要是不跳,他就不会跟我合作,你也不会在这儿了。”孤客到底守信。

“我老大让你从那儿跳下去,你就跳?”太多惊讶,脑袋转不过弯来,最后张手拍项自己的额头,“我确定了,你跟我老大天生一对。”

央虽然跟她没多久。不过动不动就以为他家老大和她有什么暧昧关系,采蘩已经习惯保持缄默。

“别说废话,你现在就去把梁上的东西交给你老大,我怕你功夫太差。等人缓过来再将它抢了。”交给孤客,应该很安全。

“现在去?可我不知道老大在哪儿,而且万一那老婆子来找你晦气。”觉着她这么安排不妥当,央不动。

门哐啷让人推开,急忙跑进来的是姬钥,“姐姐,雪清说你从三姐书房窗口掉了下去。没事吧?”

采蘩看着央,“还不去?!这里是墨月堂,我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出事。”

央笑呵呵道,“好,我去。不过你要是死了,可别怨我没帮上忙。”上梁,背了只棱棱鼓鼓的布包,直接掀瓦走顶。

“姐姐。你不告诉我究竟打算做什么,我也在这儿睡房梁了。”采蘩在明,央在暗。来了这几日。就连姬钥都见不到他几面。

“你倒是想,也没这爬梁的本事。”采蘩喜欢欺负弟弟,“我让你跟梓峰学剑术防身,你又不肯。”

“是梓峰不肯教我,说他技不如人。”姬钥正说着,见雪清跑进来,采蘩的右手让她一翻,皮开肉绽的样子让他看了倒吸凉丝儿气,“姐姐!”

“好师傅不容易请,看来只能再等机缘。”她的身体受过大刑。这点伤不算什么。

等雪清为她上药包扎好,屋里就只有姐弟二人,采蘩才告诉他在莲园发生的事。

姬钥听懵了,“三姐身边有功夫很好的人,那她为何让芬儿她们走咱们的门出去?”

“从她让丫头来莲园帮我搬家,到芬儿让大夫人打。我们不过是让她利用了而已。你只要听听如今仆人们都在背地里说什么就明白了。说她在夫家受了天大的委屈,怪不得回来后脾气有些急。说你不懂事,说我煽风点火,说大夫人如何狠心,而你的三姐姐又可怜又无奈,只想回莲园静静生活,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让人为难。”采蘩说着还笑,“你不也觉得她是可怜人吗?”

姬钥怔忡了好一会儿,“三姐姐是故意装出来的?”

“不然呢?她有高手保护,怎么会受南平毒打?此为苦肉计。而她有一盒价值近万的大珍珠,不是嫁妆,不是婆家给的,哪儿来的?我看赃物的可能性十之**。再者,我知道了这件事,她开声就要杀我。分明要灭口。”采蘩不由冷哼,“今日这一遭还真是没白去。我本来只是要舀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借珍珠激她乱方寸,没想到——”

“姐姐,我觉得还不如你就直接问她要那三件物,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说不定她干脆给了你,还没这么多事了。”姬钥现在忧心那个厉害的婆子不肯放过她。

“一个手上有赃物的女子,说明她胆大包天。她还能找到暗市,甚至独自去做交易,说明她急着兑现银又不信任他人。你以为我们直接跟她说这三样东西是你娘的遗物,不值钱,她会信?恐怕她根本不会承认手上有,转头就去找其中的价值。名单要让她找出来,钥弟,相信我,你不倾家荡产不能换得到。”姬莲要杀她的瞬间,她已经十分清楚这女子也是心狠手辣之人。而她狠不过姬莲。因为,姬莲没有牵挂。

“三姐为何变成这样?”姬钥喃喃。

“多半是因为她娘,还有这些年在你大伯母身边吃的苦。这门不称心的婚事,不也是你大伯母一手促成的吗?我想,无论她用什么样的阴谋让她相公在府里作恶多端,那男人真真正正是个混球吧。”采蘩也有所思,“她说得对,我比她运气好。”重生后,遇到了改变她命运的一些好人,还有这两个孩子。

“但这并不是可以随便杀人的理由。”姬钥恨自己年纪小,心里充满束手无策之感,“姐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你若想与你三姐和好如初,那似乎不可能了。”采蘩将砚台墨石翻过来,背面刻有出自何地。

“姐姐,我没在跟你说笑。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能不能正经上心?”她对死亡好似怕得很,一旦面对却又比任何人豁得出去命,姬钥隐隐感觉这可能跟她在北周的遭遇有关联,却也知道那段过去最好也别提。

“我上心着呢。”采蘩以左手翻拓本,目光不离。“姬莲今日突然要杀我,是因为珍珠。若卖给不相识的人也就罢,偏偏是离她这么近的。心虚,还一时情急。才起杀意。只要她镇定了,就不难发现我就算有珠子在手,她不透露,顶多不过阻挠到她和离。而且,出了莲园,她既便还要取我性命,一定也是步步为营精心谋划。我跟她暂时会相安无事。”

“姐姐没料到她会让人杀你吧?”姬钥无法被说服。

“没有。”事后想想。还好姬莲爱站在那个窗口。

“那你又如何保证她会与我们相安无事?”用了我们,姬钥将三姐弟的命运归到一起。

“不能保证,但她一次杀我不成,我不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只有她狠么?”采蘩抬眼,眸暗霜冷。

姬钥出屋,叫梓峰带了几个人,吩咐过林管事,便直奔莲园而去。

“小姐。公子带人去莲园,不会有事吧?”雪清连忙进来报信。

采蘩稍怔,“他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若是半个时辰没回来,你再来报我。”想要他成为出色的人,得适时放手。

姬钥坚持在花园里等。

姬莲似乎刚醒,身披风衣,神色悲楚怏怏,由芬儿扶着来见。

芬儿说道,“十公子,小姐身体十分不适,为何一定要在花园?万一吹了风再生病,如何是好?”

“午后无风日暖。况且我瞧三姐气色相当不错。你这丫头是在咒自己的主子?”姬钥词锋极锐,“记得三姐从前身子弱,我娘请你去墨月堂,十次有九次病着。如今出嫁回来,好似健了不少,看来就是得多出来走走。”

姬莲脸上的伤。他问都不问一声,“三姐,我俩说说话吧,别让爱嚼舌头的下人们跟着,我最烦自以为忠心而管过头的丫头随从,当我们没脑子一样。”

芬儿咬唇,看姬莲颔首,才下去了。

“十弟,你何时说话也这般明嘲暗讽的?”怏怏之色清空,姬莲不悦。

“我来把话说清楚。”姬钥不理她的责难,“我知道这暗处伏着保护你的人,可我带来的人也不少。三姐若连我都要杀,我则有把握将你的真面目捅出去。”

姬莲垂着眸,一伸手摘了朵花下来,“你信那个女人的话?”

“三姐以为芬儿挨打那日,我的话是说着玩吗?那我就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信我姐姐,却不信你这个堂姐。横竖我们同你也就这样了,我等会儿就跟大伯母去说,三姐你心里准备着吧。莲园,我要收回来。”就为这事来。

花在手心里揉碎,姬莲冷冷说道,“十弟,你说收就收吗?”

“那如何?要我把你指使杀人的事告诉家里所有人?还是将那盒珍珠公之于众?三姐,你先狠绝了,却让我任你再谋算我们的性命?”姬钥看她捏花的无情,暗叹人生变化无常。

“我没有要杀你姐姐,是她要害我,想推我到窗外,自己不小心跟着跌了出去。那盒珍珠是无意中买下来的,没有秘密。你捅破天,我也这么说,就看大家信谁的。”姬莲松手,花残蕊折散了一地,“倒是你姐姐,砸了我箱子,偷了我的东西,我又找谁诉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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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

第110章 当没事?暂时的!

姬钥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姐原来好口才,钥弟真是见识了。”

“是你说的,我同你们也就如此了。我不必再苦苦乞怜。”姬莲站起来,来回踱步,再无半分弱颜。

“好,三姐还明白事理,那该知道我并不过分。你有杀意,我们不过一廊相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莲园让你住。谁想天天提心吊胆睡觉,怕第二天早上脑袋分家了呢?恐怕三姐如今也不会住得自在。搬了,对大家都好。话说到此,我告辞。”姬钥抬脚要走。

“等等。”姬莲叫住他,“若我保证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三姐可知我现在心里很怕你?”姬钥转过身来看姬莲,“我们本是一家人,竟然弄到性命相拼,我还真希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出嫁的时候,十郎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突然长大了,说话间让她无法招架。姬莲回望着小堂弟,“你应该明白的,没有亲爹娘,就必须自己保护自己。这大家子人,虽是血脉相承,但我和你实则是孤儿。十弟,我只想有一个栖身之所。”

“我不是孤儿,我有姐姐照顾,也要照顾妹妹,还有祖父祖母伯伯伯母和一大家子堂兄弟姐妹。也许就像三姐以为的,不会有人像亲爹娘那样保护我,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不过十指一伸有长短,有个先来后到而已。我可以等。而三姐你,其实不用在外面装可怜。同情你,替你委屈的人也不少。你若真心相待,稍微等上一等,自然有人愿意为你出头。我知道。你羡慕我姐姐,觉得她好命,轻而易举收服我和妹妹的心。可你不知道。我姐姐从来就是她自己,不管面对谁都一样。我怕三姐,因为你表里不一,这一刻笑脸,下一刻就全然无情。我不怕我姐姐,因为她就算骂我打我,我能看得很清楚。她当我是最亲的人。”小小年纪的长叹,又令他的心智成熟一分。

“今日之前,我也是当你姐姐的,虽然排在采蘩姐姐之后,但真得相差不远。今日之后。叫你一声三姐不会再真心。想想看,大伯母待你不好,但大伯父偏疼你,我们都知道。还有祖母,三伯母对你也很好。你究竟为何会性情大变,好像姬家没一个好人,要你汲汲钻营着谋取一切?若是因为你娘,她对大伯母的所为先错了吧。你要报仇憎恨,那么最好还是去看看出生就痴傻的六哥。”姬钥一番话滔滔不绝。“三姐,我给你五日,你自己跟大伯母去说搬家的事,不然我也只能当个霸道的弟弟了。还有,我姐姐今后若有什么意外,我第一个找你。你能找到一个杀人的婆子。我就能找十个杀人的剑客。这么说吧,你若能装作若无其事,我们也能当今日天下太平。只要你搬走,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姬莲看着少年走远了,恶狠狠踩折一片花圃。她就是憎恶姬府嫡氏,那又如何?她娘死得那么惨,她被那种色鬼糟践,这些她不会忘记的。

姬钥那番话背后的真诚善意,碰不到姬莲黑暗的心。

瘦婆子静静出现在她身后,“莲儿小姐,不必与小孩子置气,一定是那个叫采蘩的让他来收园子,想给你下马威。”

“阿婆,我冲动了,是不是?”姬莲醒来后怕得要命,“那女人疯的,她居然不怕死。”

“确实不太好对付,不过百密总有一疏,你等个几天吧,我定取了那女人的头来。”瘦婆子双眼深陷,犹如骷髅。

姬莲突然一凛,“阿婆,算了。”

婆子扯出一笑,“你不信老婆子的本事?”

“我当然信,但是十郎说了那么多话,就一句我听得进去。我只有阿婆你一人,但他可以找十个甚至更多的剑客来对付我,墨月堂不是我这时能相匹敌的。而且,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专心要对付的是南家。”经过那一跌落,姬莲已冷静。

“不过,隔壁明显把你当成了敌人,还要赶你走。”瘦婆子不以为然。

“他很懂事很明白,但在长辈们眼里终究还是孩子。他姐姐在秋氏面前说过让我住,没几日就反悔,人人都会想墨月堂欺负我一个孤女,还省了我费神。至于这莲园,今日差点丢了命,我也不稀罕了。”姬莲环顾四周,“急切着想搬回来,真住进来才发现,一切依旧,我却再不是从前的我。莲园太美,只要看着窗外,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全然没了斗志。”

“你的意思是——”婆子眯起眼缝。

“这里离青柏堂太远,我们换个近一点的住处吧。今夜你带我出去一趟,珍珠既然让墨月堂买了,我应该有钱可收。想了又想,我是一下子慌了神。只要我不说,你不说,天下再无第三人知道这珍珠的来历,实在不必自乱阵脚,还平白无故和四房决裂了。”一旦冷静,心思缜密。

“早晚的事,也不用后悔。”婆子说道,“倒是他们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何苦冒险偷东西。”

“这个就得慢慢来了,日子长着呢,你闲时多加留意。还有,小心探看她把珍珠藏在哪儿。她偷了我的东西,我拿回来也不过分。”姬莲往寝屋走,对站在门外的芬儿说要更衣。

婆子的身影隐入园中。

当晚三更,采蘩挑灯,看书等人。书,不是什么正经人。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白影下了屋顶,跳到梁上,“还没睡?”

“给了么?”采蘩问得简洁。

“没有,还在我背上。我都跟你说了不知道老大在哪儿,不过,我留了记号,三四天里应该会有消息。”央跑了大半天,累得手脚从圆木上耷拉下来,“还有,真让你料中了,对门那位小姐去了疤眼那儿。疤眼说照你的吩咐把你供出来了,还说今后有事没事千万别再找他,他怕了你。”

“那可不好说。”事事无绝对,更何况他打开门做生意,没道理不要钱,“我这回可是让他赚足了,他不能翻脸不认人。”

原来,买了木盒之后,走到门口,她又走了回去,将所有珍珠买下来。第二天交银取货时,她心里反复后悔,银票不肯松手,最后一咬牙一闭眼才成交。

“那三件东西,你瞧出什么名堂了没有?”央趴着,脸挤木头,声音呜哩呜哩。

“没有。”心烦,所以看书,“你睡归睡,要背着盒子。”

“知道了。盒子没了,我的命也没了。”打了个无声的哈欠,“你干吗那么紧张?不是你对婆子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后,央听到她轻笑。

“你说她们会信吗?”

“不会,两边都动上手了,还往死里整。”央睁开眼,灯如豆,映着一张狡猾的容颜,明白了,“你说说而已的。”

“一半一半吧。”书中演义鬼怪,毛骨悚然,她答得漫不经心,“隔壁的那位小姐现在正图别的事,她如果能暂时放一放,我也能。不过珍珠在我手上,她会不好过,所以我想先把它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

梁上无声了。

采蘩翻着页,撑了一面颊,读得津津有味。

天亮了,央伸个懒腰,滚落而下,见采蘩仍坐桌前看书,惊问道,“你一夜没合眼?”

她睡不着,为了给七十七颗珍珠找个好去处,反反复复,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等不了三四天,你赶紧去吃早饭,马上要跟我出门。”这个包袱,她要找别人帮忙背。

东城茗林坊,是全城最繁华的坊市之一。商家济济,名店林立。在街道上,连马车多气派稳重,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而打听向家的铺子十分容易,一进茗林坊就能看见的三层楼宇便是向氏产业,名曰六宝楼。

六宝楼里卖各地的名产。文房四宝,琴棋书画,瓷器木雕,金玉宝饰,还有塞外牧族的狐皮宝马,只要够有钱,四国最好的东西就像摆在自家门口的货郎摊子一样,应有尽有。除了有东西卖,这里还是向氏大掌事们理账管营的地方,并进行大宗货物的交易买卖。

所以,六宝楼有好几道门。

六宝楼后面是向四的宅子。他是庶出,早在成年就出来单过,这栋宅子占尽地势之优,地方不大,但里面的袖珍园林和六宝楼齐名,据说皇帝还来瞧过一眼。

采蘩在前,央和阿肆在后,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气势绝不会弱,然而立在六宝楼前,来来往往都带随从婢女,剑客护师一抓一把,三人就成了路过的,毫不起眼。

央解下身上的包袱,往阿肆手里一放,“我不进去,最烦这种只做有钱人买卖的地方。”同时,他对采蘩眨了眨眼。

采蘩心领神会,对阿肆点点头,就往里走。

迎上来的伙计笑脸喊请进,“小姐是随便看看,还是有特别的东西想买?”

采蘩的目光淡淡看过四周,“我找棠大掌事。”

第111章 斗鸡?斗蟋蟀?斗纸!

伙计多瞧采蘩两眼,仍笑容可掬,“小姐来得真不巧,棠大随四公子一早出门,还没回来。要不这样,您有什么事,我帮着转告?”

不在?采蘩有点没料到,“他还挺忙的。”

“那是当然。棠大办事稳妥,又能干,四公子一向就看重他。如今刚升上来,少不得要带他出去见大客打招呼。这一开春,棠大是几乎天天往外跑的,直接上门一般都见不到他,得先递了帖子说好哪天哪个时辰。”伙计说着话,余光瞄到有客来,“小姐,对不住,我得招呼其他客人。您要是拿不定主意,就先四处看看,决定了再叫小的?也没准棠大就回来了。”

采蘩说了个好字,伙计这才躬身而退。

六宝楼里好东西虽数不胜数,但采蘩今日无心看,更无心买。好在有给客人准备的桌椅,她和阿肆挑一张壁角里的坐下。以为很不起眼了,仍有小伙计立刻送来茶水。

“小姐要不要小的拿些纸样过来瞧?楼里昨日才到的江宁县凝霜,一共五千枚,已卖出三千,先到者先得,不能先预订的。您来得早,等过了晌午,定会让人买空。”小伙计边倒茶边说。

采蘩这才留意,她这桌斜直面正对六宝楼纸砚斋,透过菱花梨木格,可以看到里面全是文房四宝。凝霜银光,江宁纸官署创制,洁白光润,留墨极美。她本无意买什么,却突然想到钥弟近来开始练大书法,凝霜倒是适合,所以就请小伙计拿来一看。

阿肆不喝茶,随身带个酒葫芦,见小伙计乐呵呵去了,咕噜喝一口,“真会做买卖。”

采蘩觉得这揽客的手法和纸铺子里的异曲同工,眉梢儿悄悄飞。“确实很会动脑子。”

小伙计取了纸来,不止凝霜,还有其它几种适合书法的,“小姐若不喜欢凝霜,也可以看看这些,价钱要比凝霜便宜,用来书写练字也不错。您慢慢看,有事再唤我。”说完。静静退开。

“看来我今天非要在六宝楼花钱了,不然还真对不起他们的茶水和热心。”刚才不过动了买纸的念头,接下来却成必然结果,这是六宝楼的高明之处。

采蘩看了一会儿,招小伙计过来,“还是凝霜,给我包百枚。”

小伙计谢过,抱着纸样正要回斋里去,却看到门口来的客,哎呀一声。两眼冒光,嘴巴咧得都快到耳朵根了。

这时。楼梯响起很多脚步声,突然下来一群人,其中书生袍的年轻人居多。还有为数不少的小姐们,或以轻纱垂面,或半遮半掩在婢女身后。这些人的目光和小伙计如出一辙,充满了崇敬或仰慕。

采蘩也好奇得看过去。

那一行五人。为首一位老者,鹤发银须。双目有神,神情威严,仪态大方。高髻牙冠。冠上飞一双紫金鹤,腰间垂一条金链串,串尾挂红玉牌,牌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双紫鹤。老者身后,四人分排亮列,都高髻牙冠,一色银白广袖青松袍。前排两人冠上单紫鹤,后排则为双青鹤,腰间都配同样的牌子,但前排为金,后排为银。而在这五人中,老者右手后的青年男子尤吸引少女心。面若冠玉,五官挑不出毛病的俊美,即便抿紧唇,不苟言笑,好似目无一切,但仍阻挡不了那些羞怯的眼睛。

采蘩但觉这五人清一色鹤冠鹤牌青松袍,十分潇洒。才如此想,见门外又进来五人,让她不由睁大了眼。水蓝冷长衫,紧窄袖紧窄身,脚蹬明雪刺花靴。发也扎高髻,无冠,只用乌木簪。腰间黄丝编线吊铜牌,牌面铸纹精美繁复,隐约看出是一方人面。

这后到的五人从装束上半点不输给先来的,但人们多一瞥而过,仍用冒光的眼睛看先来的。采蘩琢磨着问题出在领队的身上。那领队约摸四十出头,黑硬扎的胡子,神情吊儿郎当,完全赖皮脸的笑,眯眼无力,而且他走路瘸的。因为领队的不够出众,导致后面四个中三个也有些满不在乎的嬉哈样,白白糟蹋一身好衣装。剩下那个,也不过十八九岁,但耷拉眉毛耷拉肩,显得无比垂头丧气。

很有意思!

小伙计抱着纸朝他们跑了两步,看到斋里的掌事已经迎上去,他居然走回采蘩身旁,叹口气,“是今天,我怎么给忘了?早知道应该守在门口才对。”

“今天怎么了?”采蘩估摸着他想上去接待一下,可还不够格,所以突然变得糊里糊涂,忘了要去给她拿货。

“今天是斗纸日啊。”小伙计神情恍惚说完,侧脸看着采蘩,“小姐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斗鸡斗蟋蟀。”她真不知道纸还能斗得起来。

“啊?”小伙计双眼外凸,好像她很奇怪一样,“小姐不是本城人?”

“也要半年了。”采蘩觉得自己是这地方的人。

“才半年不到,怪不得。”小伙计心想今天虽然不能去招待贵客,但能跟这位小姐说上一说也不错,于是精神来了,“小姐,斗纸是我们私底下的说法,正统说来那叫新纸试表品名会。这个意思,您应该明白的吧?”

“就是新造的纸类试用和评定等级,以及命名。”采蘩懂了,“不过,试新纸怎么变成斗纸?两者毫不相干。”又是六宝楼的噱头吧。

“小姐有所不知,一开始确实就是新纸上柜前的一个品会,不过自打几年前御纸坊出现之后,就成斗纸了。每三个月一回,各大纸坊在咱六宝楼试新纸,谁的新纸好,谁就能在下三月里优先挑纸,数量不限,而且还能得到向家纸铺的订单。不过――”小伙计悄悄指着前头那十个人,“如今其他纸坊只来看不参与,就这两方互相斗,可那也是精彩绝伦了。我跟你说,小作坊没看头,造纸大匠可都让这两方网罗了。”

“哪两方?”采蘩喜欢听。

“御纸坊。纸官署。一个是皇宫御用,一个是朝廷官立,其他民间纸坊怎么拼得过?”小伙计挺挺胸膛,“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大匠。”

“纸工而已,有那么难么?”采蘩不以为意。她爹不是什么署坊什么大匠,但造纸简直信手拈来,平日没事做了才打发时间的。

小伙计圆了眼珠,“小姐,您知道穿白袍别鹤的那位老人家,他是谁吗?”但再想,女子对这些都是一窍不通的,于是正色道,“他是张永的嫡裔后代,也是我们南陈的名匠大师张翼张大人,为皇上督造御用书墨。他身后那位年轻人,是西大人长子西骋,从师张大人学书法,也学造纸,是皇上和张大人最为属意的接班人。”

“西驰是他什么人?”采蘩想起向琚的那个阴鹜好友来。

“您认识驰公子?他是骋公子的亲弟。”伙计却无意多说西驰,因他个人崇敬西家大哥。

“也就是说张大人是御纸坊的。那穿蓝衫的大胡子又是什么名匠?”采蘩问道。

“他?”小伙计瘪瘪嘴,“据说是左伯那支出来的,但我看他没什么本事,不过带队罢了。自打他带学匠一年来,纸官署就没赢过。啊,对了,我还没说,因两方本身就名匠辈出,所以一年只有一次展示他们全心研制的新纸,其他三季斗得是领队大匠的弟子创品。看来今天又是骋公子的赢场,纸官署那位耷拉得厉害,根本没信心嘛。”

“叫什么名字,那位左伯的后代?”采蘩看着那个大胡子。

“不知道,只知他瘸左脚,且左手也不能使力,人称左拐。”小伙计回答。

“左拐?”采蘩低语,“左伯之名胜张永远矣,想不到后代却只落得一个残疾之名。好可惜。”她爹爹会为左伯难过吧。

小伙计这时有些惊奇,“小姐也似乎懂纸?”还能有如此叹谓。

采蘩不回,只见那些人走向这边来了,“不过,御纸坊的人仪态若芳兰,双目望长空,个个清朗轩俊,确实胜过纸官署的人多多。”

“就是说啊。”小伙计不遗余力帮着御纸坊,“谁都不是瞎子。小姐,您今天可赶着了好位子。这张桌最北,观看的人这会儿却只能站在南圈外桌朝里看,而您就在圈里了。”

“不赶我到外圈去吗?”有这么好的事?她其实真想看这场斗纸,非常想看!

“小姐这是什么话?六宝楼没有把已经坐下的客人赶走的道理。我又陪您在这儿,您就是贵客。”小伙计机灵道。

“小哥莫非是自己想留在近处,所以拉我挡你们掌事的眼风吧?”采蘩看伙计忙起来了。

搭桌铺台,将椅子搬走,在纸砚斋外空出一个方形。唯有她这张桌子没动,但掌事看了好几眼,打眼色做手势,可她和小伙计都装看不到,他最后只能作罢。

小伙计挠挠头,笑嘻嘻。

这时,那些人走进方地。采蘩终于看清,纸官署匠人们佩戴的铜牌上,那张人面是造纸始祖――蔡伦。

一片白,一片蓝,鹤起舞,人面已故,却存百世流芳。

闻纸浮香,她心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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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

第112章 一个看客也不能少

斗纸,比采蘩想的认真。

场中拼出一张长桌,用锦绸红布铺着。御纸坊和纸官署各占一边,两头放着新纸,都盖白丝缎。场外的桌椅就跟听说书似的摆法,有座位,却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多数人都没位子,楼梯上站满人,还有从窗外看进来的。能坐上椅子的,不是书画有名气,就是地位高一等,专程受邀而来,会对这两种新纸做出评判之人。

这些人中,采蘩看到了花和尚秋路。他身旁坐着一位中年贵妇,衣裙团花簇锦,绣有百鸟朝凤,发间簪凤凰,应该就是那位公主娘亲。

秋路起先无趣得很,即使他高贵的娘坐在身边,也不定心,东张西望,对上那些目光灼灼的姑娘家,连忙转头看别处。这么一来,哪怕采蘩坐在边角,也让他瞧了个正着。当下,他笑嘿嘿得晃了过来,全然不顾母亲在身后盯着自己。

“蘩妹妹,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不等人请,自觉坐到采蘩左手边,“你原来这么会挑位置,比我强得多。就我俩在菩心寺吃素斋那回,我简直如坐针毡,成了靶心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