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绝望了,却又来了两个。

于良很勤奋很诚恳,但少了灵性通悟,纸质如人平厚密实,难成金贵。采蘩有灵性能通悟,但不踏实不认真,造纸到她那儿成了玩纸。就好像乌睿身上的优点分到两人身上,其中一个还是女子。

他对女子并无偏见,她还是他拉进来的,可是多数世人有。纸官署里,她也是第一个正经来学造纸的姑娘家。会造纸的姑娘民间肯定不少,但在南陈朝廷纸坊中她当之无愧第一人。同时,这也是他备受压力的重要缘由之一。纸官署乃至康城。有多少人想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虽然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却很急躁。尤其这十来日的观察下来,他将她“尽力”的态度看了彻底,焦虑更甚。这姑娘满口理论不输任何大匠,但动起手来真是惨不忍睹,偏偏她自己还觉得挺不错,他跟她说技巧,她一副早懂了的模样,全然不重视。真是能把他急死气死!明明知道石头里是稀世之宝。敲不开怎么办?只能骂,只能打,让它自己从里往外裂开!

然而,把人骂走之后,他又担心,怕她姑娘家脸皮薄,再不来了。虽然平日他也没少说她。可两日前那一顿训完全没留余地。昨日她没来,师傅说她家中遇盗,这当然不可能是借口,但他心里没底了。一晚上睡得不好,尽做旧梦,终于躺不住,走到这个院子里来。

这地方不仅是乌睿的住处。也曾是他的。师徒俩在小院里谈天说地。造纸的工具原料一应俱全,随时一个想法,便动手开始造,几夜通宵照样精神奕奕。太多愉快的回忆,一旦消失,他仍选择逃开,只是这回逃不远,怎么都在署里。

他坐在这儿。抽了一袋烟,纷乱的思绪在听到开门声时,霎那平静。那个倔姑娘回来了,并跪请他收她为徒,她终究没让他失望。这一跪,就是她明白了。

之前,她只叫他左大人。她很聪明,从称呼分轻重。左大人只是拉她来的人,没有约束,反而是她给了他帮助,帮他赢得比试,帮他保住匠位。所以,她说尽力。尽多少力,全在她自己的掌握。造纸,特别要造出最好的纸,尽力是远远不够的。

她叫他左大人,他就只能当她客人,掌握不了她学纸的步调,十分被动牵强。但她如今跪了,他一应,师徒名分这辈子都不会变。他怎么教,她就得怎么学。千古传下来的尊师重道,她不能再自由散漫,尽力的程度就在他手里调整。而他对尽力的理解,她还远远够不着。

“师父,雨越来越大,万一采蘩姑娘再生了病——”于良也跪下来,“师父,您就收她为徒吧。她比我聪明,比我懂得多,一学就会,我愿当她师弟的。”

“有伞不撑,生病也是自找的。赶紧拜,拜完了还有事做,别以为今天好过了。”左拐起身,背手走下石阶,“于良,采蘩比你拜师晚,自然是你师妹。你有点气慨,行不行?”

他收她了!采蘩忙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今后谨遵教诲。”啪——啪——啪——水花飞溅,不折不扣头磕地,双臂伏砖,拜师大礼。

左拐把于良扶起来,却仍让采蘩跪着,要说些重要的话,“采蘩,你既入我门下,从此就得把从你爹那儿听来看来的造纸术放到一边去。每个纸匠的造纸之法不同,我不希望你说着别人的理论,学着我的技巧,这只会让你一样都做不好。造纸基础功极为重要,基础不稳,如沙上砌石屋,再是好料也能轻易摧垮。我当时选藤纸作为你和西骋比试之物,就是因为它要求基本功扎实,没有过多技术和不传密诀。但你不能小看它,今后你想造任何名贵纸张,或者创出绝佳新纸,这些基础将帮你完成最关键的第一步。第一步最难,踏好了,就势如破竹。我知道,你爹很能造纸,要暂时忘掉他教给你的,必定很不容易,可是我也要求你必须做到,直到你出师。”

“忘掉知道的造纸术,从头学起?”采蘩抬头看左拐。

“当自己一窍不通,嘴巴闭牢,只听我讲,只看我教,一丝不苟照做。”左拐神情坚毅。

“是。”就像她不会再说尽力而为一样,只有肯定的回答。

“起来吧。”左拐说完了。

于良忙为采蘩撑伞。

左拐瞥一眼,“在我门下无男女之分,我一视同仁,你俩照入门先后。”

于良还没弄懂这话的暗示,采蘩已从他手里拿过伞,“师兄去为师父撑伞,我自己来。”一行三人,她排行最末,懂的。

“师父,丹大人是你师傅,那我们丹门很多匠师吧?”本以为多个师父多麻烦,拜完之后,采蘩觉着心里清冷不下来,有点雀跃。

左拐眼神却凉,“我虽跟师傅学艺,但出师时得他允准,继承家祖左伯一脉。”

采蘩了悟,“那就是左门了?左伯传世造纸大匠,门下一定开枝散叶。”

“左门?”左拐哈笑,“我还旁门左道呢。你别胡思乱想了。左家子孙根不旺,到我就是一脉单传。我迄今为止就收了三个徒弟,而乌睿已死,于良第二,你第三。”因为收了这两个,终于能从心里接受乌睿的死,并亲口说了出来。

“我爹最尊崇左伯…”察觉左拐盯她,“我没说纸。师父您让我忘了我爹的造纸术,不见得连我爹这两个字都不能说吧?”

“对,提都别提你爹,不然你也忘不掉。”左拐现在是师父,说一不二,“这个月就当自己是不知父母的孤儿。”

采蘩怔然,“我爹娘都不在了,您还让我更惨?”

“提一次打一次。”他的手造纸吃力,教训徒弟还是很简单的。

“师父,那我是不是也得当自己孤儿?”于良憨厚得可爱,“这个月我不能回家看娘?”他有娘亲,却也没了爹,还是家中长兄,担负着一家人的生活。

左拐拎他耳朵,“这都是跟采蘩说的,你家里要是也有个造纸能匠,那就跟她一样。”

于良啊啊叫疼。

左拐回头对采蘩又道,“造纸没有门派之分,只要你有本事,你可以仿出所有纸种来,别人不会说你偷师。蔡侯纸,左伯纸,张永纸,你能从中明白什么?”

考她?采蘩思索后答道,“造纸虽然没有门派之分,但真正名匠的名字借纸留存。”

“没有左门,没有丹门,有一天你能创出让世人惊叹的纸,人们将以采蘩纸来记住你的名字。”拜师第一天,作为师父,要适当鼓励新进弟子。

采蘩却皱眉,“采蘩纸不好听,我宁可取像月面松纹,凝霜,冰翼这些名字,有诗意又能让人歌颂。”

“那就随你了。”心还是大啊。让人歌颂?左拐这回却没说她自以为是,“今日你重新从选藤开始,我在一旁指点。”虽然花了十多日才让她明白错在哪儿,但他认为值得。

“是。”采蘩也明白了他放任她自学,其实是他教她的方式。现在,她不浮夸,踏实了。“不过,师父,后日我能不能记起一下我爹?”

左拐吹胡子瞪眼,“你目无尊长!”

“我给爹在寺里立了牌位,清明想去上柱香。”尊长之前,她想先孝顺,“但您放心,今明两天我会当自己孤儿的。”

左拐让她说笑了,“事多。后日可晚来两个时辰。”

于良却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上有厉害的师父,下有聪明的师妹,他一定也能成为出色的纸匠。

清明这日一早,采蘩帮雅雅打扮。祭祖是大事,穿戴都很讲究,不容一点马虎。而且四房现在没有长辈,府里其他人都看着她会不会打理这些事。

姬钥进来,忙碌的丫头们眼前一亮。青烟江水色的正袍,白马银鳞靴,腰束半掌宽子侯玉带,无一挂佩饰。头发扎高,用同烟色的发带绑成回马尾。俊气,贵气,斯文气都有了。

“哥哥今日好看。”雅雅想过去近瞧,却被正给她梳头的采蘩按住,于是眨眨眼睛。

-----------------

今天第一更。

第152章 清明时节有人跟

“好看?”在姬钥听来,那可不是什么好话,“姐姐,这套新衣我觉得别扭,还有头发。”

“这套新衣是专为祭祖准备的,庄重些。你觉得别扭没关系,长辈们觉得你懂事就行。你不能戴冠,用簪子你说像道士,除非承认自己还是孩子,那就换个童子头。”采蘩自然有办法对付他的小任性。

桃枝偷笑,“往年公子都是童子头。”让姬钥瞪了一眼,连忙收住。

姬钥当然不想扎辫子,清咳一声,“那就这样吧。”

“哥哥,到你了。”雅雅不能动头,就动脚,腾空荡来荡去。

“什么到我了?”姬钥常常觉得这个妹妹无比能捉摸,想法完全跟他的不一样,不是思考能找出答案来的。

“我刚夸你好看,你不夸回我吗?大姐给我换的新裙子。你看,染着春雨,缀着小小的珍珠。大姐还要帮雅雅梳漂亮的辫子。”雅雅突然噘嘴,“二哥!”

“好看!非常好看!”姬钥本来要说今日是祭祖,穿戴不讲好不好看,而是郑重不郑重,但雅雅的眼泪不会等他这番解释的。

雅雅立刻笑容甜美。梳完头,还要桃枝带她到外面去给大家看新裙子新发式。

姬钥便说,“姐姐也太惯着小妹了,六岁还不满,就知道穿衣打扮,还要人夸她漂亮。”

“雅雅是姑娘家,爱美是天性。再说家里不穷,她天生丽质,穿些漂亮衣裙无可厚非。”她三岁就会嫌弃爹挑的裙子不好看,要自己选。

姬钥叹气,“我也算知道了。我呢,就得在又旧又小的书房里刻苦读书,雅雅呢,得捧在手心里护着宠着。”

“明白就好。”采蘩明目张胆“偏心”。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雪清提醒。

采蘩就往外走。

“这两日看姐姐心情不错。可是造纸有了精进?”姬钥跟上她问。

“稍稍进步。”昨日新抄了一批纸,要等今日结果,她颇有信心,正期待着。“师父这回教得很仔细。我也很用心。”

“师父?”不是左大人?

“我正式拜他为师了。”一开始是为了比试,冲动又不放在心上,而现在是因为自己真想学出个名堂来。

“不过一个月,要拜师吗?”姬钥很清楚拜师的重要性。

“我打算比试完之后,继续跟师父学习。”所以,输赢不计变成绝对不能输了。

“女子也可以当纸匠吗?”姬钥吃惊。

“我没想过当纸匠,就是学习造纸术而已。”采蘩看姬钥让雷轰的表情。“不过为何女子不能当纸匠?”

“从没听说过女匠,而且自古记载的巧匠都是男子。”姬钥实事求是。

“那是因为着书立说的人多是男子,对女工女匠不以为然,没有写下来罢了。”她嗤之以鼻。

姬钥不能辩驳,开玩笑说,“那好,姐姐要是成了一代名匠,我就为你着书写传。”

采蘩招手让雅雅过来。上了马车,没在意姬钥的话,更不料有一日这话会成真。

姬府的祭祖仪式结束后。各人散去,采蘩因为还要去菩心寺上香,让林管事先送两个小的回墨月堂,带了椎子出府。

约摸过去三刻,她正想快到了的时候,椎子的声音传进来。

“小姐,转弯时我看到好像有人跟着咱们的车。注意到之后特意多绕了一段路,那车却一直跟着。我还看清了,马车是大老爷的。”他养马,并熟悉府里每一辆马车。因性格慢钝让很多人瞧不起,却在采蘩这里发挥了大作用。

采蘩的马车只有两面窗,坐在车里就看不到后面,但她相信椎子不会看错,“不去菩心寺了,去南城金安寺。”不管那辆马车里坐着谁。菩心寺有爹牌位的事不宜让人知道。

椎子道,“小姐,我可以甩掉它。”

采蘩刚才和老夫人大夫人她们说起过要去寺庙还愿,心中沉着,决定便不会有差池,“不,就当不知情,让那车跟着。”

椎子喏一声,从容转道,往南城赶车。他手上功夫好,马的脾气都顺,又熟悉道路,旁人根本察觉不到这辆车已经换了目的地。

趁这段时间,采蘩就在想府里谁会跟踪她。她在姬府不过半年,墨月堂又可独门出入,所以和府里常打交道的就那么几个。老太爷和老爷们是不管女儿辈的事的;童芷的嫁妆她碰不到,老夫人和三位夫人没理由防她什么;姬三黏人,却出远门了,连祭祖都缺席。一一排除掉,那就只有姬莲。

祭祖的祠堂只有男子可以进入,祠堂外磕头的女眷只能是嫡媳嫡女嫡孙女,采蘩是乐得不用给不相干的跪拜,但她看对面的姬莲一点都不高兴。她先前以为是因为磕不到头而怨愤,毕竟那是一位很容易把自己的环境待遇想得非常不公平,然后就一定要算计回去的人。不过,现在再回忆当时,姬莲的表情好似不止不高兴,还有双眸怯懦心神不宁。她注意到了,却当成装的。姬莲在外就是楚楚可怜,谨慎又乖巧的模样。

如果是姬莲派人跟着她,难道识破了她的计,知道六宝楼寄存的盒子里不是珍珠,所以想查探珍珠的下落?可是六宝楼的库房固若金汤,莫非传言失真?退一万步说话,姬莲身边的婆子很厉害,把盒子偷到了手,那独孤棠又在干什么?不跟她通风报信吗?

想到最后,采蘩也糊涂不清。

“小姐,金安寺到了。”椎子打断得正好,“我陪您进去吧。”

采蘩看到寺外很多马车,香客川流不息,就打定主意一人入寺,说道,“车夫要是也进去上香,就得走着回家了。”清明家家祭祖,阿肆也不例外。

椎子虽警觉,没把事情想得坏,因马车是府里的,“小姐要是一个时辰没出来,椎子就去找你。”

到时候就是人比马车值钱,采蘩认为可行,“你也盯着那马车,最好看清谁是车夫,从车上又会下来什么人。”

椎子应是。

进金安寺前,采蘩打算上完香就走,给跟踪她的人看。但进了金安寺,她想怪不得椎子说一个时辰。到底是国寺,恢宏气派,从庙门走到大殿有一段上山路,爬石阶就要不少工夫,而且今天这样的日子,寺里简直人山人海,居然还有很多小轿穿行。

“小姐要不要雇轿?”一个轿夫看到采蘩美貌,又是一人独行,竟伸手来拉她。

采蘩挥袖,冷冷拒绝,“不用。”

但那轿夫不死心,“小姐,我算你便宜点,到大殿前十文钱。”

“我说了不用。”采蘩要往前走,却发现他扯住她的袖子,不由沉脸,“放手,不然我喊救命了。”飞雪楼的杀手她都不怕,难道还怕一个贪便宜的家伙。

“小姐不要这么凶嘛,我兄弟二人抬轿很稳,保证不会颠了你。”轿夫垂诞着脸。他们本是一对泼皮兄弟,平日游手好闲,趁今日热闹,来赚快钱。

“童姑娘?”一顶四人大轿突然停在采蘩身边,一位中年美妇正看她。

“民女参见公主。”采蘩连忙深福,想不到巧遇花和尚的娘亲。

两个轿夫一听是皇亲,吓得哪里还敢放肆,丢下轿子拔腿跑了。

“这金安寺的主持有些疏慢,怎能放这等市井混混进来讹财?”公主才说完,轿旁就有佩刀的护卫大步去告知主持。

采蘩低头不语。

“童姑娘免礼。”公主又问,“怎么身边都没个伺候的人?”

采蘩答道,“我是去纸官署的路上想来替义父义母求支香,所以只带了一个车夫。第一回来金安寺,不知道竟这么大。”

“金安寺远近驰名,你以前居然不曾来过?”公主言语间亲切。

采蘩摇摇头,“其实康城很多地方我都还没去过。”事情太多了,没时间看山赏水。

“我这轿子坐不了两人,否则倒是可以带你一程。”公主挺欣赏采蘩在斗纸会上的智慧勇气,“但我也不能让你一人上山,万一那两个泼皮再回来。”

“多谢公主关怀,我会倍加小心的。”采蘩心领。

公主想了想,突唤,“燕思。”

一个侍卫上前抱拳,“公主有何吩咐?”

“你替我护送童姑娘来回,保证她安全抵达纸官署。”公主将自己的侍卫借出来。

采蘩连忙推辞,“公主,寺中人多,我一人便可行。”

“你为我儿知己好友,我怎能坐视不理,任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走在陌生之地?如果我儿知道,一定怪我。”公主不但欣赏采蘩,也疼自家儿子,还会说笑,“燕思是借给你用,又不是送给你,你不必客套了。”

公主的轿子挤进人群,采蘩看看燕思,“那就有劳燕侍卫。”

燕思略一点头,“姑娘要上大殿,还是偏殿?偏殿供奉千手观音,人要少一些,而且有高僧解签,但香火钱要二十两以上。”

“去偏殿吧。”是个好脾气的人,采蘩不排斥了,“请燕侍卫带个路。”

燕思走到前面。

上台阶的时候,采蘩悄悄往寺门看了一眼,没见任何熟脸。

------------------------

今天第二更。

睡了,亲们晚安。

第153章 原来世上有这样的情

偏殿果然清静些。香火钱一贵,就将多数香客隔绝在外。但既然花了那么多钱进来,客人们可不急着出去,捻一香就要在蒲团前跪半晌,解签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在等。

采蘩等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听僧人说殿后有十八罗汉像,还可到隔壁念珠香堂观赏寺中僧侣从各地带回的佛珠,她便待不住。十八罗汉的金身像一略而过,寺中收集的佛珠却让她大开眼界,看得津津有味,上不上香就没那么要紧了。而燕思毕竟是公主的侍卫,知道何时开口何时安静,保持着三步距离,她全神贯注时,感觉不到他在。

看完了,仍意犹未尽,想再往回走一遍,突见两人从一道门里出来。

“大师,你真得没办法吗?”那人却是西大公子,他手中紧握着一串红玛瑙佛珠。玛瑙还红,但穗子已褪色。

“大公子,珠子已碎裂,用金器都未必能补,要恢复原状更不可能。”须白的老和尚看着西骋失望的神情,又道,“万物初生皆有灵,却也有尽的时候。珠子碎了,便是它的尽数,大公子何必苦苦求它复原?”

“大师这话不对。人并非念珠,怎知它不想复原?还未曾补救,又怎知它的尽数已到?无论如何应该先想办法,真回天乏术,也得全力而为之后。”西骋驳道。

“大公子执念难放,为难老纳又有何用?恕我直言,你便是找到天下最巧的工匠,能补得了这串珠,可补得了你心中遗憾?唉——红尘多痴人痴念,我跳出来看,不过幻境中自寻烦恼罢了。”老和尚返身回门里。

西骋一甩袖,玛瑙念珠就被遮去,转身就看到了采蘩,眼神顿时阴鹜。不由冷哼一声。

采蘩不太在意,对方心情不好,难免给人看脸色,于是盈盈施礼。“西大公子,真巧。”

“采蘩姑娘实在悠闲得很,不知还记不记得要给我写信认输的事,我这几日天天问门房,却连纸片都没收到。”西骋不还礼,神情冷漠。

“既然没收到信,比试就还是如期进行。这么简单的道理西大公子若不明白。到时候输了可别说我诈你。”采蘩悠悠抬头望他。

西骋正要讥嘲回去,有人冲进来大叫他的名字。

采蘩从声音就认出来人,而身后燕思恭敬的称呼确认她无误。

“小爵爷。”

秋路显然心急万分,没时间问燕思怎么会在这儿,看到采蘩虽愣了一下,却也顾不得问候。然而,当他站定到西骋面前,嘴巴开合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来。

“你这么着急跑来。是要让我看鱼吐泡?”西骋面冷,态度恶劣。

“寒澈,你听了一定要挺住。”秋路平时听这话可能就会哈哈大笑。但今天他笑不出来。

西骋面色由冷变冰,“你说。”

“明姑娘…..没了。”秋路语气沉重悲痛,“今天一早,让人发现悬梁——”

西骋给了他一拳,嘶吼,“你胡说!我昨晚才见得她!”

秋路往后跌撞几步,采蘩正好扶了他一把。

燕思挡在秋路身前,他的职责虽然是保护采蘩,但现在少主子挨打,他不能旁观。“西大公子,请冷静。”

念珠香堂里很清静,却也不是一个人也没有。若刚才采蘩和西骋的对话没人注意,这时西骋突然揍了秋路一拳,很难不吸引好奇揣测的目光,还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往这边走来。

“燕思,你退下。”秋路也轻轻推开采蘩,并对她感激一笑,擦掉嘴角的血,立近在西骋身前,“西大公子只管打,我不会还手,直到你明白过来为止。”

西骋赤红着双眼,“你以为我不敢吗?”一拳又出,“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背后如何嘲笑我,喜欢她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再一拳,“你敢咒她!”

采蘩不管打架的男人们,冷眼瞥见好事之徒伸耳朵,“麻烦燕侍卫将那些看热闹的人请出去,就说——”想要找个说法,“就说要看猴戏,得到集市上去。再加一句,想要眼珠的滚,想要舌头的闭嘴。”

燕思愣了愣,即刻转身去传话,眨眼香堂就只有他们几个了。

秋路吐口血沫,闪身让过西骋一记狠拳,“西大公子,我付了老鸨五十两银子,让她暂时压下死讯,但事出突然,已有不少人知道。你应该很清楚,官妓身死,就得立刻上报官府,由官差将尸身带走并速葬。到时候你连她埋在那儿都不知道。你是想逃避事实接着揍,还是赶去看明姑娘最后一面?你最好想想清楚!”他说不还手,没说不闪身。西骋不会武,他酌情处理。拳头轻,就挨。拳头重,就避。

西骋呆立,眼底激浪,“你说真的?明儿死了?”

秋路无比同情地望着他,“你可能不信,但我视明姑娘为友,不敢亵渎她半分。去吧,你还有一个时辰。”

玛瑙佛珠从袖中掉出,原来线已断,有几颗珠子已碎,晶莹鲜红散落一地,但西骋不再看它们一眼,踉跄跑了出去。

“…”采蘩轻语,弯身捡起那根褪色的穗,端详了一会儿,掏出帕子将它包起来。

“蘩妹说什么?”秋路没听清。

“编得真用心。”她把帕子收进袖子,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其实珠子碎了倒没什么,女儿家最着紧自己动手做的东西。”垂眼看那些红玛瑙珠子,它们已经是死物了。

“你也知道他和明姑娘的事?”秋路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叹气,“他比我惨多了。虽然心爱的女子还在世,却只能眼睁睁看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肯放弃,明姑娘就为他坚持,却是痛苦万分。如今她走了,说句不中听的,我倒觉着她能解脱了。”

“坚持了三年,为什么今天才自尽?”沉沉问道。不是自己痴心妄想,世上有情深意重的男子,只不过她前世碰不上而已。

“西大人为他大儿子下了聘,不日就将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千金。女方是外郡的,不太知道其中的曲折。而这回,西骋怎么反对都没用了,西家打算没有他都得要儿媳妇。西骋瞒着明姑娘,但明姑娘待得地方又如何瞒得久,不知哪个恬不知耻的混蛋非要糟践她的心,告诉了她。听老鸨说,昨夜两人大吵一架,今早明姑娘就去了。想当年,她是都城中绝代芳华的才女,与寒澈的婚事一定,多少男子心碎。她终于绝望了吧——”这时看到采蘩抬起头来,秋路一惊,好一会儿才递给她帕子。

“干吗?”采蘩不接。

“自己哭了都不知道么?”秋路有点无奈,看她眼睛不眨泪水在脸上成溪,“你不是冷性子吗?听我的事时完全置身事外,这会儿哭得跟泪人似的。你跟西骋很熟,还是跟明姑娘是闺中好友?”

“我自己有帕子。”一抹一手泪,采蘩也没想到,去拿帕子,记起它包着穗子,就用袖子擦,“你说错了。明姑娘不是绝望才自尽的,而是为了成全西大公子。她这三年生不如死,坚持着恐怕也是要他死心。沦落到那个地方,未婚夫还会剩下多少感情?她只是没想到他竟会那么痴心而已吧。到了这时候,她不死,两人就一起在地狱里。她死了,至少有一个能解脱。但解脱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西大公子。”

“说得你好像也有过这样遭遇似的。”收回帕子,秋路见识过她的倔强。

“我要是有这样的遭遇,只要他守着,我就守着,咬碎了牙也不想留下遗憾自己先去。”可惜,她落难的时候,东葛大少爷连面都没露。但凡他给她一点真情,她便不会觉得自己蠢。所以她哭了,为一对真情真心人。

“语姑娘知道了吗?”那个被迫卑微的姑娘但提她姐姐时,从来骄傲。她跟自己说过,她姐姐是最坚强的,一直跟她和母亲说,她们都会等到大赦一天。

如今最坚强的人走了,被她鼓励的人怎么办?

“我派人去纸官署报信,想来应该在路上了。”秋路考虑得周全。

“我能跟你一起去看看吗?”绝代芳华的那位女子,她想看一眼。还有那根穗子,不能让西骋丢下。

秋路不会拒绝她这个请求,“你心里其实不冷,对吧?”

“不。”采蘩走在前,“冷的。”但还存着希望好好活。

梦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