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先帮采蘩看过脚伤,大致断定是骨折,又确认他的手臂没事,外伤内伤都不重,万一东葛青云耍诡计,对付起来绰绰有余。然后,才跟采蘩去看人。

东葛青云已经坐了起来,正在堆小石头,见到采蘩喊声娘,再看一会儿独孤棠。

“爹。”

顿时,独孤棠寒毛直竖。

第257章 三抵二,能扯平否?

留某个摔傻了的人继续玩他的石头,采蘩和独孤棠走到一边。刚开始有些面面相觑,后来采蘩噗嗤笑了,引独孤棠也笑。别后重逢,很多话突然因为这样诡异的情形而没法说了,但意外地自然又融洽,哪怕彼此狼狈,浑身是伤。

“你看,他真傻假傻?”采蘩虽笑,可并不让东葛青云一声娘就松懈。

“难说。他脑后确实撞了个大包,可能是让他突然傻了的原因。而且冲着你我喊爹娘,若是神志清楚,却装疯卖傻,依采蘩姑娘对他的了解,他能喊得出口吗?”独孤棠边问,边留意东葛青云的举动,看不出一点破绽。

采蘩摇头,“他十分自傲,一向眼高于顶,更别说对我如今恨之入骨,怎么能随口喊娘?我要是他,可以装糊涂,也不至于说出这么恶心自己的话来。”

“那就是真傻。”虽然语气平直,但独孤棠冷眯了双眼,寒光一闪而逝。

“我听说这种撞了脑袋就痴傻迷糊的人,可能一辈子如此,也有可能哪天突然恢复正常,只不知他会傻多久。”采蘩也时不时看东葛青云一眼,“如果他不是变成了这副德性,我早就一刀结果他的性命。他从南陈纠缠我到了北周,已经完全不可理喻。我当然不会以为他对我有多深情,不过因为童氏富可敌国让他红了眼而已。”

“饶他自以为是,却终究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者,你斩杀那两个官差的时候,便与他前缘已尽了。他若继续痴缠,自然不会有好下场。真傻可怜,假傻可悲,暂且撂着他。你伤了脚,行走不便。我们还要找出路,可以拿他当人力使。”眸中带有笑意,方才的肃寒已半点不留痕迹,“不过采蘩姑娘离他远一些,凡事由我出面就是。”

“不用提醒,我也会这么做。他装傻,我怕他偷袭;他真傻,我最烦小孩子。”她唇角一勾。幽冷地笑,“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人问起来,就是摔死的。这么高掉下来,没命也合情合理。”

“采蘩姑娘可用婉蝉,我为你把风。”独孤棠要笑不笑,“事后再给你作个人证。”

“我去?”采蘩望着他,双眼眨了又眨,微愕。

“采蘩姑娘是让我动手?”独孤棠环臂靠山,“当我杀人魔头了不成?见个活的就宰?”

“别小看了你自己。自从见过飞雪楼的阎罗小鬼。我就当你是豪气盖天的大侠了。再说,他可是被你踢下来的。”看来。这位忘了自己蒙面时杀人不手软的模样。

“那时他要害采蘩姑娘,我不下狠手,怕救不及。但此时他是傻子,取其性命未免辱没我手中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杀,得等适当时机,找到正当理由。

采蘩不过说笑。但独孤棠的话里似乎留有余地,她也没上心,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想。说道,“即便找不到出去的路,央他们会想办法救我们吧?我刚才约摸看了一下。这条山缝长百丈有余,宽十来丈,山壁陡直而上。因阳光照不到底,难生树木藤草,也无水源,地上铺满尖棱的石头,除了我们三个,一只活物都没有,可见是死路。还好我们掉下来时已近地面,否则不死恐怕也爬不起来了。”

“如你所说,信别人不如信自己。刚才石阵坍塌,只怕已经把接近啸崖的路堵死了。要是央他们脱不了身,那就自身难保。可如果出去了,一时也难返回。我记得,这里往南是瀑布潭,也许那一头有出去的小路。”独孤棠不打算等人救,“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不走远,有事就喊,别让他近身。”防傻子突然不傻。

采蘩拔出婉蝉,“独孤棠,你是不是当惯别人的大哥,看到弱小的,就抛开了真性子,一反常态得话多。你只管去,大不了回来的时候看到一活一死,要你作证我无辜。”

独孤棠这回笑出声来。他不是情绪溢于言表的人,但在她面前似乎总遮掩不住心中开怀。别人眼里他要么就是天之骄子,要么就是无可救药的逆子。两面极端,就像他的性子一样。他自知是早年的际遇。先是娘难产,失去父亲的关爱。然后让善良的定国公夫人养在膝下,才刚开始懂得享受母爱,又突然没了。父亲当他下人一样责罚,连昔日疼他的大姐都淡冷他,听信他的克命。他被曝晒在厨房后地奄奄一息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依靠任何人,包括这时对他好的亲人,而只有自强才无惧失去。

于是,一个蒙面人半夜来访,问他想不想变强,他毫不犹豫答应了,无所谓对方是好是坏。这世上有人视亲子为毒瘤,在外仍被当成慈父;也有人为了自己扫清障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出去照样无比光鲜。那么,他为什么要当好人?当好人又有什么意义?

江湖上有听说蛟盟的,多归为正道之士。殊不知,任务都是师父所选,他只不过遵命而已。阎罗说得对,他是追逐名利的小人。曾经,他的初衷就是为了超越定国公。而超越,自然要在地位名声上盖过去。如果端贼窝杀邪派能帮他建立这样的地位和名声,何乐而不为?回看那些年,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自我满足的虚荣罢了。

如果不是劫银案和妹妹的事,也许他此时就像东葛青云一样,热衷于官场名利,看父亲衰老而空挂定国公的名衔,自己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沾沾自喜。尽管事后无人知道蛟盟与劫银案有关,但错杀南陈官兵这样的事实,不可遏制的愤怒让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有良心的。而那个常说要与他相依为命,绝对不会离弃他的妹妹,惨死在出嫁的路上,又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偏激,明明可以多一份信任,明明可以活得温暖些,却盲目得将所有人推拒在外,走上了寂冷的路。

解散蛟盟,追查真相,抛弃独孤大公子的身份,当了小小的棠掌柜,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其实是想给自己一个重来的机会。然后他明白,可以的,没有定国公公子的光环,没有独孤姓氏的尊贵,他可以心态平和过日子,当个汲汲营生的市井小民。成天算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心里容易满。满了,就没有那么多抱怨羡慕,看向家两位公子忙得跟转不停的陀螺,又是朝争还有家斗,他倒觉得似趣事一般。争什么,一张嘴一肚皮,吃饱喝足,听着热闹入睡,一天过得还充实。

三年过去了,当他正在认真考虑等真相水落石出时,就这么帮人干份差事,养一大家子老小,不寂寞却平淡活到老,遇到了眼前这位姑娘。

福来客栈中,乍见她,他惊艳。不是她妖媚的面相,而是剔透的求生愿,那么强烈,从她踏进客栈的第一步就令他无法忽视。看上去一捏就会碎的身躯,在那两个色鬼官差的目光中却站得笔直。一双饱沉痛苦的美目那么了然于心,但不慌不忙审度着客栈里的人,他居然感觉她在找,找一个能帮她的人。

他知道,她是个麻烦,很大的麻烦,可他到底忍不住出手了。而让他惊讶的是,姬明夫妇也暗中贿赂了官差。多么奇妙的女子!一言不语,却引得陌生人为她各施其法,只希望她能活下去。他本来只想确保官差睡死,免她遭受侮辱,不料她竟醒着,求他救她。一切,由此脱出他的掌控。

到这时,她乌发散乱,肩袖染血,坐在乱石之中,一脚不能着地,但明眸璀璨,全无惊慌失措的表情,正经着语气,却道趣语。媚骨仍在,俗美早散,那份烬地的惊人明艳已渗入她的一颦一笑,才华亦见锋芒。

他兀自感怀,采蘩只当他没听明白她的玩笑,再道,“好了,我保证你回来一定能看到两个活人。”

“你还没回答我。”独孤棠突然觉得有一问必须得到她的答案。

“呃?什么?”记忆力再好,让东葛青云那一声娘喊过,也有点散漫了。

“我刚问过,这种你跳下来我救的事,若再有第三回,姑娘可否消了我拒绝你两次的气,能扯平否?”她说过不会给他第三次拒绝的机会,那就是从此要保持距离了。这样的结果虽然是他自找的,但他想耍赖不认。

“容我提醒,我记性很好,忘掉不大可能。”但奇怪的是,已经不大想起它们了。也许是因为自己懂了情动和情长的不同处,也许是因为明白独孤棠的拒绝有他的理由,“不过,气早消了。不然我与你还能这般相处么?翻白眼都来不及。”

独孤棠突然踏近一步。

采蘩不自在,挪了挪脚。

他挑眉,“你说得是哪般相处?似熟又客气,似生又信任,我进一步,你退一步,总保持了距离。”

采蘩也挑眉,一开口却不硬气,“独孤棠,你找不找出口了?”不保持距离,她还扑他怎么着?

第258章 竟踩着世间最贵的地

独孤棠找路去了,毕竟这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他还好,可靠内息调理内伤,皮肉伤也抗得住,但采蘩的脚需要及时治,否则会落病根。他每回见她,心中就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竟与日剧增,越忽略越难舍。所以,他决定顺心而为。第一个做出的表示,就是告诉她回北周。她逃了,开始了新生,看似再和过往的那个她无关,却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在康城遭遇过一次故人,他正好碰上,那副惊慌失措,抖若筛糠的样子,让他明白她还处于过去巨大的阴影之中。她的光芒,她的自信,她在南陈建立的所有,终有一日因它而付之一炬。

他练武到十二岁时,师父说他根骨甚灵但骨头脆弱,一旦遇到神力的人,就是劲敌。他问要怎么办。师父说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实打,不断地,持续地,直到骨头长记性,一次次复原中变得足够有韧劲又抗力为止。回想起那时候,一年倒有大半年伤着,拳头没有不破皮的日子。他不怨,但也不以为然。后来行走江湖,遇到一个高他两个头的巨汉,发现他的拳头竟能与之硬碰硬时,才明白此法的道理。

骨头尚且能绝处逢生,更何况人。采蘩必须正面与害她的那些人较量,必须回到北周解决过去,才能真正得以新生。奇妙的是,他看到了采蘩,才审视了自己。回家,参战,不再蒙面做人,堂堂正正做自己,狂妄也好,愤怒也好,高兴也好,害怕也好,他从踏进那个陌生却是家的地方起。不怕展现于人前。

多有意思,他教会她杀人,她教会他做人,比他高明。因为她即便再惨,也从不藏起那张惹祸的艳容。她越来越美,刻意而为的清冷已转到骨中,嬉笑怒骂都不会减傲然半分。与其说她脱胎换骨,倒不如说这才是真正的她。在经历过一场人生的剧变,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曾不敢太靠近她,怕自己内心的阴暗让她看清了,她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如果注定他这辈子孤寂,一束闪逝的炽光不过增添那份孤寂而已,那么他宁可不捉住它。然而,在他意识到之前――

快进入暗地,他回头,看见昏沉的崖底唯她让明亮。原来,他的手已经捉住了那束光。

采蘩看着独孤棠的身影消失在南端。心擂如鼓。她确实和他保持了距离,虽然毫不影响到信任。她在这一点上秉承了前世。对男子的态度就是我尽力争取你,你不要我就算了。东葛青云是一个从家世到长相都不错的男人,她勾之,他与之,如此而已。他不是第一个她想高攀的人,他不与,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肯定能找到别人。到了今世,当然,她自觉已改了“勾谁”的坏习惯。对向琚也好,对独孤棠也好,该拒绝就拒绝,该追求就追求,唯一不变的,就是直接。她直接告诉过东葛青云她想要过的生活,她也直接告诉了向琚她和他不合适,她更直接让独孤棠带他远走天涯。可是,那样情感上的率性,居然不管用了。

保持距离?要费多大的力气,她才能将他视之为友,而不是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优质男人。师父死的那天,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她会崩溃;跳魂舞的那时,要不是他以鼓伴奏,她也唱不出魂歌。从他让她自救起,和他好像牵扯不断,哪怕两人之间聚少离多,但哪一次的重逢不给她带来惊喜和希望。她的狠,由他教;她的强,由他引导。如今面对东葛像疯狗一样的乱咬,她还能泰然处之。

但是,要她开第三次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想着这样下去也好,一个知己,一个伙伴,能说上真心话,能肆无忌惮做自己,人生无憾。

她煞费苦心,待他犹如他还是棠掌柜的时候,可他这会儿又是什么意思呢?救她三次扯平他的两次拒绝?两件事本不能放在一块儿说,何论平或不平?她有些猜测,又想到他定国公大公子的身份,不由叹了口气。她的眼光真是一次比一次好,一次比一次高。会不会是天性?无视自己的出身,总在人群里挑出最耀眼的来。

叹第二口气,她对上一双眼,立刻拔出婉蝉,“你过来做什么?”

东葛青云蹲在她身侧一丈,坐姿不像疯狗,像小狗,狗眼汪汪无辜,“娘,孩儿饿了。”

看他的样子,采蘩背脊发凉。她不得不承认,全天下那些讨人厌的小孩跟眼前这位一比,都可爱得像朵花儿一样。

“饿了就饿了,我没吃的。你走远点,别靠我那么近。”不过,让他一说,她开始考虑吃东西的问题。如果出不去,又没人来救,就得想办法存活了。

“娘,我饿,我饿,我饿…”东葛青云念起经来,手指拨着地上的石子。

那一刻,采蘩觉得他一点不傻,所以想到用这么恶心的方法来恶心她。

她眯起眼,一拐一拐走到他跟前,婉蝉在手,邪笑道,“我有个法子让你再也不饿,你要不要试试?”

独孤棠不杀傻子,她也不杀。但她“心好”,可以满足傻子的“要求”。

“好啊,好啊,娘,娘,我要试。啊――”不但仰面看着她,还张大了嘴,好像有会掉下来吃的一般。

采蘩抽着额角,拿婉蝉的手无力垂下,走开去。这样的东葛青云,她如果取他性命,就不止坏,而是恶毒无耻卑鄙没救了。她不是姬三小姐,也不是沈珍珍。她其实想法挺简单的一个人,前世想过富贵日子,今世想过安稳日子。

啪――一颗石子滚落在脚边。她还没反应过来,腿上被打了一下。她急转身,见东葛青云拿着他唯一“心爱”的石子玩具气鼓鼓地丢过来。

“坏娘!娘坏!我饿了!我要吃饭!不然我打你!”就差眼泪汪汪了。

小时候就这么蛮横,怪不得长成这副德性。采蘩心想,以后找夫君,不是问祖上家业,而是问孩童时期。坏脾气的,一律剔除。由小见大啊。

“你再丢我,我就不客气了。”不杀他,揍他总可以吧,她慢慢挽袖子,冷冷地笑。

他不是大小孩,丢得石头也大,还故意往下面挖,所以采蘩眼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飞过来时,不得不跳开。本就看他不顺眼,因此激火了她,瞥一眼那石头,就要过去教训他。

但,那一眼,令她顿住了动作。石头的形状有点怪,她弯腰捡起,手感好像――

银子!

移至正顶的阳光,在这道深百丈的地缝停留。采蘩呆看着手中的银灿,心中纳罕。这里绝人迹,绝动物迹,绝植物迹,除了石头和泥,什么外面能见的都绝,却居然出现了一锭银子。不是坊市上随处可见的,而是一锭官制的大元宝,也就是官银。简直不可思议!

她极其惊讶却沉静,还给傻子派活,“你要是还能找到这样的石头,我就给你吃的。”骗东葛青云,她不脸红。

东葛青云眼睛放亮,嗯嗯两声,低头乱扒。

采蘩睁睁看着他扒出一堆银疙瘩,在面前叠高。她实在忍不住,自己也翻起脚下的石头来。尽管心里已有了准备,但发现石头下的一片银光闪闪时,她仍是越来越震惊。这就是所谓的奇遇么?一道银子铺底的山缝?闻所未闻!

拿起银子,她这回仔细瞧,底里刻着凤武十二。凤武是南陈当今皇帝的年号,这年十六,距今四年前!她瞠目圆瞪,猛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忘了现在也拐着脚,抽膝盖得疼。可她顾不得,一边以嘴吐气,一边将银子举起来朝光亮处看,想要确认。

“别背对你的敌人,哪怕他是个傻子。”独孤棠受了伤,但这时大步流星,如履平地。

采蘩看都不看身后的东葛青云一眼,单脚跳开,“独孤棠,快来看,绝对是让你想不到的东西。”

她让开身,独孤棠就看到那堆银子小山,还有东葛青云扒拉扒拉就扔出一块元宝的动作,硬生生怔了半晌,问道,“这是像石头一样的银子,还是像银子一样的石头?”

采蘩失笑,“这是像银子一样的银子。”将手里的一块递给他,“看底下。”

独孤棠不由说道,“南陈官银――”看过底部的字,立刻双目圆睁,“这是――”

“我有三处疑问。”采蘩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南陈的官银为何出现在北周地界,而且还是铺在啸崖下?二,凤武十二年正是发生劫银案的那年,有没有这么巧,会不会就是遍寻不获的灾银?三,到底谁会如此做?”怪异到了极点。

“我比你多一问。名单直指二皇子是劫银案的主使人,银子应该被他私吞了才对,怎么会埋这里?即便要藏,也该藏在南陈。”独孤棠也是疑惑重重。

本以为只是一次惊险的坠崖,想不到崖底竟有这么大一个秘密。

啸崖该改名为银崖才对。

第259章 躺在银子上其实睡不着的

火光让又饿又伤的面色看上去没那么糟糕,独孤棠的袍子盖在采蘩身上,背后有高岩却仍冷,但她不哆嗦不蜷缩。经受过冰雪连天的大平原,这等程度的冷风还不能让她屈服,更何况她可不想让独孤棠再脱一件衣服,靠单衣过夜。其实他才是需要保持体力的那个。有他在,她就相信他们还出得去。若是他倒了――摇摇头,不敢想她和傻子相处的场面。然而,她也很难入睡,肩伤脚伤一直疼着,尤其夜深人静,没有任何事物能分心的这时,痛难当。

“睡不着?”调理内息完毕的独孤棠可辨呼吸声,冷然瞥过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的东葛青云,看采蘩的目光却让火光映暖了。

“独孤棠,你知道么?我刚发现原来银子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你看,我躺在银子铺的地上,这要说出去,有多少人羡煞眼,尤其那些财迷心窍的。可真躺在上面的我却有苦难言,它疙疙瘩瘩硬梆梆,睡觉硌得慌,肚饿吃不得。”两人找了一下午,没有出路,没有食物,所幸还有被大风吹下的枯枝可以生火,不然饿死之前会先冻死。

“财迷心窍的?”独孤棠其实心中焦灼,但被她的轻趣逗乐,“采蘩姑娘说我?”

“你?”采蘩这才想起他不但追债急,而且爱蹭免费饭,“是了,你也是财迷,不过有情可原,且取财有道,君子也。g?你这是变着法子要人夸你,是不是?”

独孤棠立刻抱拳,“多谢姑娘夸奖。”

这回两人齐笑。笑声随风传扬,令绝崖峭壁似衍生了一丝生机。

“明日一早,我就会试着攀上去。”一天没等到救援,可见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而没有食物没有水,到明天就是极限。独孤棠知道不能耽搁了,他可以熬,傻子可以死,但采蘩撑不住。

“那么高,怎么可能攀得上去?”就像独孤棠说的,功夫高也是有极限的。志怪小说当不得真,她其实很清楚。

“总不能坐以待毙。”独孤棠突然闷咳两声,只道呛了。“我们定可以出去。”他也是求生意志极强的人,当年吊在日头里曝晒时,一般的孩子早死了。

“那是当然。”毫无疑问地充满着自信,采蘩觉得这时的情景跟福来客栈那会儿好太多了,“不过真没有别的出路吗?如果如此,那上百万两的银子是从上面丢下来,再丢石头下来盖个正好。可是,可能吗?如同造纸,需要工具,需要人手。拿抄纸来说。双手持帘,一定要就近才能抄出平整纸面来。甚至需要纱面压匀,不然肯定有露馅儿的地方。你刚才不是看过了?银子一块块铺着底,石头匀称盖在上面,要不是那家伙往下挖,我们还发现不了呢。”

“也许是从上面吊人下来,毕竟做足准备的话也不是下不来上不去的。”独孤棠也想过。

“那我就更有疑惑了。”采蘩却道,“这么多银子怎么运上山来?上啸崖只有一条路。必定要穿过整个凤尧村,尤其会经过繁花她家。不管是人力还是马或车,不可能全无声息毫不惊动就上下山。繁花几乎每天都上来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有人站在崖边倒银子,她不会没有察觉。”所以,说不通。

这是采蘩在独孤棠面前第一次提起繁花,他却连问都不问,“也许,住在这个村里的人也有秘密。更合情合理的是,繁花姑娘的爹娘不简单。看他们的家就知道,书房那是知书达理,花圃是日子过得有情趣,若是逃难或避祸,成天就提心吊胆了,哪有闲情逸致建书房盖花田。如果崖底不藏金银,我还能接受他们只是碰巧隐居在这儿。但如今,你不认为有些过于巧合了吗?还有那方大石阵,也透着诡异,莫名为何倒塌,倒似机关一般。”

采蘩漏过独孤棠怎会知道繁花的细节,因为潜意识里这人对她无所不知,“照你的意思,繁花的爹娘是劫银大盗,抢了百万两就为躲在这里种地?”有那么傻么?官银自然不能随便拿出来花,融了重铸就是。至于机关,不会吧,她看上去就是一堆乱石头而已。

“未必是劫银子的人,却可能是看守人。”独孤棠道。

“不会的。”采蘩断然否决,“繁花――”声音嘎然而止,她差点说繁花不曾跟自己提过这样的话来,但她俩这一世还没见过面。

“我觉得不会,而且两人已经过世这么久,银子还在。恐怕繁花不知道,不然不会双手空空离开村子。由此看来,她爹娘也不知情,否则这么大的秘密,临终前总要对女儿交待一下。”采蘩的语气由确信转变为推测,刻意避开会让人怪异的地方。

“说起来,你如何知道这位繁花姑娘的?我看你对她挺熟。”独孤棠终究还是好奇问了。

“义父义母是真来过这里的,也确实在繁花那儿喝水说话,问过她家里的事,钥弟跟我说的。我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何况就怕有人将来找错处,从一开始就防着。”采蘩说到这儿方察觉,“你是怎么知道繁花的?我没同你说过。”虽然他知道她很多事,不过前世今生这样的话还是永远放在心里吧,会吓死人的,当她鬼上身。

“你没说过繁花,但说过凤尧。”他的回答好不简单,眨眼说别处去了,“依你之见,银子是通过崖底的路运进来的,所以神不知鬼不觉?”

采蘩反问他,“也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你我都看过了,这两面两端都是坚硬山石,没有一丝缝隙泥土。即便真有密道,肯定以机关控制入口。这么大一片地方,我的游蛟升云,再加你的婉蝉,将这三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当成挖石头的铁锹来使,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出来?还是往上攀,成功的机会大些。”最重要的是,时间不够了。

“独孤棠,你受内伤了吧?”她好歹半脚入江湖。明白这些人打起架来,有时外表看来无损,内里却耗神。

“采蘩姑娘担心我?”让她清清凉凉一眼看得呵然,“不骗你,是伤了,但不要紧。”

“我听你咳嗽次数增加了。”她心细,只是不说。痛苦这种东西,有时就是一条线紧勒着。断了就垮意志,再难忍受。她和他,伤得都不轻,却谈笑风生,死死拽着那根线。

“有么?”独孤棠又想咳,听她这话,便咽了下去。无明老人的内功阴寒,借此地的冷风冰流,恶化他的伤势,这是他没料到的。

“有。”采蘩却不给他想听的。“你的武功不好,爬到半中掉下来的可能性很大。别的倒还好。摔断胳膊摔断腿还能接上,只是到那时,咱们就得指望这傻儿子养老了。基本上,那就是养老连带着送终。你都废了,一个女人,一个傻子,我们三个比谁捱得住饿。谁能多活一个时辰。”

“采蘩姑娘今晚嗦了点。”独孤棠弯起嘴角,“看来是打算彻夜长谈。”

采蘩坐起身,将他的袍子横铺摊平。留出一半地方,“独孤棠,这种时候不讲男女有别,各自守礼就好。”她五官媚,姿态媚,其实却是清清白白的人,“过来坐吧,不然你的伤更重,明日如何攀崖?而且,我还想让你解个谜。”

独孤棠略思量,走过去盖了那半片袍子,与她并肩坐,“什么谜?”衣袍上有她的体温,令他身体一暖,呼吸都似乎舒畅起来。

“我书箱里的齐真地志是你放的吧?”说谜之前,先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独孤棠承认。

“你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采蘩挑眉,心道果然。

“采蘩姑娘既然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上一遍?”独孤棠却看穿了她,“有人从繁花姑娘家里带给我,我觉得或许对你有帮助,就放进你的箱子里去了。”

“我虽然认出末页的字迹是繁花爹所写,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本书是怎么到你手上去的。”采蘩非要弄明白不可。

“只要稍做打听,就知道采蘩姑娘是凤尧村人,父母从外地搬去隐居,又已亡故。在凤尧村符合这些条件的一家人,仅有一户。”康城里关于这部分的传言是统一的。

“你说的有人,是蛟盟的人?”采蘩看他点头,接着问道,“你让他们到凤尧村来,什么时候?”他之前一直在北齐领军作战,就算扮假山长那会儿知道东葛青云欲拆穿她而立刻作准备,时间上却对不起来。

其实独孤棠跟采蘩说回北周,也就是魂舞之后,即刻派人查凤尧村的事。不为别的,就是防以前害她和她父亲流放的那些人。采蘩要在北周无后顾之忧的生活,必须将她的新身世做到尽善尽美。他起先以为她信口开河,没想到查下来煞有其事,要不是他清楚被称为繁丫的那个姑娘根本不是她,他也会当真。但只要深究,还是会露出破绽。他所做的,只是将这些破绽掩盖得更深更好而已。在军营中想出的不止是对敌之计,还有助她之计,且早有打算。

独孤棠扔几根枯枝入火堆,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就道,“你要说的谜和齐真地志有何关系?”

他,不想邀功,而她就在眼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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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喜欢《掌事》的亲,尤其是能看繁体字的,一直想收藏实体书的,希望能够满足你们的心愿。

感谢你们一直支持聆子。

众么。

第260章 门就让你踩着呢

“此书为引,山路崎岖,可借其光。”他不答,采蘩也不追问,说起她心中的谜团,“你给我的齐真地志上最后一页,繁花的爹写下了这话。原本我也不以为然,直到在繁花家的书房内找出另一本齐真地志来。那本看似是被不小心挤到书后面去的,而且因为主人喜好,一模一样的书买上两本,颇为平常。但我好奇,随意翻了一下,结果发现那本书里多出了这个。”从内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独孤棠。

独孤棠接过,那是折了两折的纸片,打开看过,眉头拢起,“凤尧村这带的地图?”

“对。”采蘩手指过去,“但你也发现了,是不是?虽然看似是凤尧村的地图,却相当奇怪。这里明明是没有路的,可是却标了条路出来。那里写着瀑布,而通向瀑布的路却不见了。还有写着凤尧村,周围又哪来这些弯弯绕绕?我之前没放在心上,现在才有些悟出来,如果――”

“如果套用在瀑布的另一边,也就是啸崖,以繁花家当作凤尧村,再来看――”今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奇险,到这时却才刚刚开始,“这张不是凤尧村地图,而是密道的地图。”

采蘩下巴抵着膝盖,双手前伸去烤火,“独孤棠,你敢这么肯定,我却只当自己是猜测。”不过他看几眼就能解出其中异样,令她暗自佩服,“去掉这一带的明路,那些多出来的路确实有可能是密道。往上都是没有路的山峰,只有往下套用。”

“我们就是在这里。”独孤棠找出啸崖的位置,然后一惊,“是通的。”狭长的形状和啸崖相似,但另一头却有路可通。

“你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可那条路画到一半却没了,就好像与其他的路突然剥离一般,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她也就这么点儿小聪明。

“一本多了一句话。一本多了一张图,繁花的父母身份令人探究。”独孤棠突然坐不住了,起身点了火把在手,“袍子你盖着吧,我去北面看看,只是恐怕你再累也不能睡了。”下颌朝东葛青云那儿一点。

采蘩明白,“我跟你一起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兴许能找出路来。”

独孤棠的目光移到她脚上,沉吟后说道,“我背你。”如她所说,此时讲究不了男女之别,而他需要她的智慧。

采蘩不扭捏,让他背起,帮举着火把。她和他心中都有一致的目标――活下去!

“独孤棠,比起住在姬府的那些日子,我竟觉得此时才算活得舒服,你说我是不是挺奇怪?”扶着他的肩。宽大的背就像永远沉稳的山脉,为她撑开天地。阻挡寒风。好男儿,当如是。

“采蘩姑娘有福不会享,可惜了那些山珍海味。”独孤棠的笑声震着肩上的手,“不过,我这人虽然有时蹭个免钱的饭,倒是更喜欢在家里喝粥,所以大致能懂你的想法。天大地大。实在无需拘于一方屋檐之争。我当年闯江湖时,见了不少好地方,若有机会。与你同游一番。”

“你独孤棠能赞一声好,想来是真好,那我就等着天下太平的时候。也只有那时,独孤将军,向家大掌事,还有蛟盟的盟首才能抽出空来吧。”那样的快意人生。

采蘩的火把照得正好,独孤棠能看得清脚下,一步步踏得安心,“仗打完了,我已卸下将军之职。也致信给向四公子,诉清原委,请辞了大掌事。蛟盟是真的散了,只不过情谊仍在,一辈子都不会变。”一句话,这三个头衔已成了旧称。

“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居然不请功不升官?”采蘩似乎诧异。

“我倒不认为你会失望。”独孤棠停步,把她往上抬了抬,“采蘩姑娘,第一次见你时清瘦得很,如今份量见长,还挺沉手。”

“吃山珍海味,还有棠掌柜送来的燕窝滋补,能不见长吗?”采蘩哼哼,“我看你别的头衔都能扔得掉,唯有棠掌柜之精神深入你骨髓,当一辈子好了。”

“待棠某卸下最后一层身份,定认真考虑姑娘所言。”独孤棠继续迈步。

“最后一层身份?是什么?”采蘩看到前方石壁已近,因此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定国公大公子。”独孤棠亦答得漫不经心。

采蘩这回真愣了,“这是你生下来就有的身份。怎能卸?怎么卸?”

独孤棠却道一声,“到了。这里地面平坦,我将你放下来,你小心扶着石壁,尽量别让伤脚着地。”

采蘩觉得恐怕难卸,所以他不答。仍不追根究底,她只说好,扶壁而站,看他找寻密道入口的踪迹。她前世虽然为奴,但沈家内里斗得很凶。姬府只有一个姬莲兴风作浪,但沈家更糟。

身为商贾,沈老爷不在意子女嫡庶之分,只在意哪个能为他带来更多好处,所以沈珍珍这样的嫡女比庶出的兄弟姐妹地位并不优越,导致其沉府极深的性格。一直高攀不上官宦或名门,是沈老爷的心中遗憾,沈珍珍十分清楚。她是传统的女子,不愿抛头露面去经商,就早早想好了嫁个当地名门望族子弟,得到她爹的重视。采蘩直到后来才想明白,沈珍珍和东葛青云的妹妹接近,出入东葛府如她自家一样,喊东葛为兄长,讨好东葛双亲,一切都在她的谋算之中。平心而论,如果沈珍珍害得不是自己,采蘩真不能怨,毕竟各人都是为了能过好日子。在争取自己婚姻的时候,沈珍珍还不算恶,直到她开始害人。自私和恶毒是一把本质不太正的刀,它的刀背和刀刃。出刀背,心中还有善,也是自我防卫。出刀刃,则必杀,不论对方有没有到必须死的地步。

现在看独孤棠这么不想要与生俱来的身份,多半和定国公府有关。如同姬三成为阎罗,世家子弟要是没有不得已的苦衷,谁会成为江湖客?家大业大孽也多啊!

“这些石壁是天然生成,并无半点人工开凿的痕迹。”甚少轻率的独孤棠再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十之八九错不了。

采蘩垂眸看地,哪怕扶着,单脚还是站得吃力,“我才发现这片地上石头很少。独孤棠,我们在这里休息吧,没有银子垫着,应该好入睡。”

独孤棠突道,“我们少查了一面,如果真有密道入口,也只能是它了。采蘩姑娘,你不但聪明,还带来好运。”

采蘩愕然,“我刚刚说什么了,获你如此盛赞?”好像只说换个地方躺。

“若入口就在我们脚下,你以为可能性有多大?”他们一直在石壁上找,却忘了地面,独孤棠见采蘩眼睛一亮,又道,“再如果那些银子真是通过密道运到崖底,你想入口会在我们脚下哪里?”

“只有入口不会铺石头和银子。”采蘩看了看周围,再看看自己脚下,单脚跳起,“这里吗?我一直站在入口处却不知吗?”太笨了,太笨了。

独孤棠走过来,大掌按住她,“采蘩姑娘,睡银子都不见你高兴成这样,你的喜好还真是与众不同。”和她在一起,真是容易开心,他要是早发现这一点就好了。

“我这哪里是高兴?”采蘩瞪他,“我想自己怎么那么笨,要不是你,傻子是傻死的,我就是笨死的。”她还聪明呢?就在眼皮底下,一个几乎没有石子的圆啊!

“那我是怎么死的?”独孤棠拔出游蛟,边笑边往地上一插。

“你是被傻子笨蛋连累,运气背死的。”采蘩也不闲着,婉蝉在手,脚骨折了,膝盖没事,往地上一撑,剑入泥地。

短而促,两声闷锵。游蛟婉蝉,各没入一手长。独孤棠运力挑起剑尖,泥土飞溅,火把照下,露出乌冷铁色。

“独孤棠!”采蘩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哦,泥土应该是牢固在铁上,即使从里面关闭,也不用担心外面看得出来。”独孤棠继续挖,很快清理出约摸两丈直径的圆铁面,“但圆面外以大石封地,只有打开它才能进去。”

“怎么打开?”采蘩说完,双手握住婉蝉往下刺,但只在铁面上刮出一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