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悄语成为一片嗡嗡作响,振起了采蘩的耳鼓。将沈珍珍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她不知是否该同这位幼稚的夫人一般见识,兀自思量着。

“东葛夫人看错了,恰恰相反。”独孤棠的声量不高不低,但能听到的人不在少数,又悄散播了出去。

果然!沈珍珍娇弱的容颜散发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得意光芒。可是当她看向采蘩时,并没有得到相同的快感,因为那神情太自若。她自发引为死撑,等独孤棠敲碎那张冷静的脸。

“不是童姑娘与我有默契,而是我硬往她那儿凑默契。”独孤棠这话一出,乌鸦麻雀全哑,“我就想多几回英雄救美的机会,让她正眼瞧瞧我,也好答应嫁给我。”

这回,采蘩都瞪起眼来。什么?他…他当众把求亲的事说出来了!

沈珍珍长年虚假的表情顿时冰裂,露一缝狰狞丑颜,修补之后仍有痕,说话有咬碎牙之感,“哟,大公子这是直率还是损童姑娘名节?”

“东葛夫人是汉人吧?不知我鲜卑习俗。”独孤棠现学现卖,也讲起习俗,“男子若有想娶的姑娘,越多人知道越容易成喜。童姑娘聪慧珍贵,求亲的男子踩破门槛,她却极其慎重,迄今未答应任何人。今日这般,倒让我正好想起族中这一传统。要获得她的芳心,不借声势恐怕结果就跟别的男子一样了。”

沈珍珍将唇扯成一道直线,似笑却根本没有笑的心情,“大公子是鲜卑人,但童姑娘好像是汉人吧?只怕你太心急,反而坏了她的好名声。”聪慧?珍贵?这个贱丫头吗?那些向她求亲的男人眼睛都瞎了!

然而,独孤棠的话还没说完。

第310章 打打算盘可怡情

“清者自清。我自问以君子之心逑淑女,比任何人都想保护童姑娘的高洁。不过,若有那些有眼无珠心存嫉妒的人毁童姑娘清誉,正好。”独孤棠这话让人们露出不解的神情,但他紧接一句给出了答案。

“如此一来,童姑娘非我独孤棠莫属。”

到这儿,还有。

“你们若要散播这些话,别忘了加上一句。真有心明眼亮的人对这姑娘动了心,那就得和我争一争了。文比武斗都奉陪,有命无命自负责,签生死状便可不相干。”

采蘩一听,这不是要挟吗?又比又斗,还要签生死状。谁敢和他争?谁又愿意为了娶一个女子把命都豁出去?想到这儿,她叹口气,不再理会这些,进了车里。自己从来没什么好名声,也不贪一个面子上的贤良淑德,人活一世,不管到哪儿,舒服顺心就好。沈疆的谩骂,沈珍珍的阴诡,没有激起她心中波澜,倒是为了独孤棠的霸气宣言而起涌万千。她也明白,这么一来独孤家里必定掀浪卷风,她则要站在浪尖上面对四面八方的攻击。所以,这样无关紧要的场合就不要浪费精力了。

独孤棠见采蘩一声不响上了车,笑中便有些“涩”,“各位,瞧见没,芳心难掳。还请你们帮着多散些我的好话,年少轻狂的荒唐事能压就压,若娶不到她,我这辈子就不娶了。关外不平,我心不平,保家卫国,要保国家平安,总得让我先成家——”

“丁三,走了。”采蘩句句听在耳,之前是激荡,这时是好笑,简直成了小狗滚地撒娇耍赖。

丁三半点不犹豫。轻轻一鞭,马儿跑起来。但觉身旁有风,独孤棠就已坐在他旁边。他对独孤棠竖竖大拇指,笑得无声。

独孤棠抱拳,谢得无声。

人群纷纷朝两边让开,待马车过去后,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若有闲情听,便能发现坏话竟然不多。有些艳羡有些感叹,还有对南陈童大姑娘的好奇。

这种结果是沈珍珍预料不到的。不但没能逼采蘩招认其身份,反而还让她名声大噪,说不准很快就成定国公大公子的正室夫人了。这个贱人!害自己成了白痴之妻,她还想上高枝?做梦!哪怕用一切手段,都不会让她得逞!

想到这儿,沈珍珍转身就走,连问都不问躺在地上的兄弟伤势如何。车夫问她去哪儿,她道一声花月轩。

约摸大半个时辰后,沈珍珍就站在郊外一户红墙绿树的宅院外。这里山水环抱。冬景不寂。墙内有歌乐,轻扬起舞。让车夫婢女在外等。她独自上前敲门入内。

一年约三十出头的少妇来迎,勾手亲热无比,“上回你甩袖而去,我还担心咱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

“恬姐姐,上次…上次…”沈珍珍有点无措。不是装的,是真无措。

“不用多说了,我明白的。他突然那么做。换作是我,也会吓到。”少妇仍美,但眼下有细纹。暗示她最好的年华即将过去。“不过,你今天既然能来这儿,应该是想通了吧?若再耍小性子,可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他那个人,能让你任性叫情趣,却不能由你一昧耍弄。要么就清高到底,他还不至于勉强。”

“恬姐姐,我懂。既然来了,自然想得很清楚。”虽然这么说,沈珍珍神情忐忑。

少妇也看出来了,“珍珍,我知你这会儿肯定心情反复,但你一直把我当姐姐,我就跟你说实话。你相公如今这副模样,治愈的希望渺茫,极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平时咱们来往,我瞧得出来你是个心高的,不然也不会为你相公瞻前顾后,帮他官运亨通了。你也说过,娘家就冲你嫁了个有出息的男人才舍得在你身上花钱。要是知道变成这样,还会帮你吗?”

不会。沈珍珍比谁都清楚父亲是个怎样市侩的人。

“钱财没了来路,你相公的官运又断,你虽聪明能干,可能肯吃苦的话,也未必不能养活一家子,但是走到今天,舍弃一身繁华,劳碌命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她想要当人上人,想要有一日一品加身,享受极上荣耀。

“其实啊,贞节贤良之类的,全都是没出息的女人自加的,还有道貌岸然的男人强加的。就连皇后都能一嫁再嫁,我们不过求个无忧无虑的活法,何必想不开?你这么年轻,总不能为了个痴傻相公守身一辈子。而他更不是一般人,是天下的大英雄,每个女人都想嫁的大丈夫。能得他的宠爱,妹妹啊,你求什么得什么,谁还能欺负了你去?”

“求什么,得什么。”沈珍珍声音狠绝,“我要的正是姐姐这句话。”

“别人给不给得起,我不敢说,他——一定给得起。”已经上了湖中轩桥,轩阁里有一歌有一舞,但少妇能见主席上那男子的目光灼亮望向了自己这边。他不在看她,而是沈珍珍。心中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每次被无视的刹那还是会痛。他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占他人之妻会令他更觉刺激。她唯一可庆幸的,至少自己是受他信任的,能知道他这一深藏的喜好。

沈珍珍的手心在出汗,脚步却没有慢。她知道走进去意味着什么,但更清楚不去意味着什么。一无所有!她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一步,尤其比那个贱丫头不如。更何况,男人而已,只要利用得当,大英雄也一样能攥在手心。

在那双如鹰的灼灼目光中,沈珍珍优雅福盈,温柔唤一声,“丞相大人。”

歌散了,舞退了,高恬亲手关上红漆木门。

人心浊,湖水清,明秀景,乌糟事,好不讽刺。

而在另一边,街道安静,人面换去,一辆普通马车从匆匆转为悠然,车帘这才撩起。两个名声被毁得差不多的人反而各守规矩,自得说话,却车里车外持距。

“棠掌柜。”这声起,不恼,轻松。

“采蘩姑娘怎么突然如此称呼?”这声也沉,却是心悦矣。

“你打着棠掌柜的算盘,我自然这么称呼。如何,高兴得很吗?”想起来,她在成为童采蘩前,他和她也这么车里车外说话,如今心境迥异。

“算盘虽打得挺好,但事情还没成,不能掉以轻心。”他嘴角弯了,最好别回头让她看见,“不过,心情确实不错。”

“嗯,看得出来,背上写着愉快二字呢。”采蘩道。

独孤棠禁不住回望肩后,“有么?”

“现在是脸上写着呢。”采蘩眯眼,“看见了,小心嘴笑咧了。”

“上当。”有丁三驾着车,独孤棠干脆反身坐,盘膝面对采蘩,“气我霸道蛮横吗?”

“关于这个,倒是要感谢你的。我这张脸易引人肖想,如今你这么一说,应该能让我省些心了。”妖面媚骨,天生的,她今生释怀。

眸中光泽如宝石,独孤棠深望着采蘩,若懂了她,谁能放开她呢?“那你叫我是——”

“我们去哪儿?”就问它而已。

“不是说了今日带你去望江南么?来接你。”理由冠冕堂皇,还有下文,“你二弟小妹不肯早起,而舅姥爷说他明天也要到那儿吃饭,到时由他带他们去。”

“所以,就我们俩?”仿佛听到棠掌柜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丁三不是人吗?”这话说的。

丁三手里的鞭子差点飞出去,暗自揣测,这是让他识趣闪开的意思?

“丁三,等会儿别为他省钱,放开了吃。”采蘩笑。

“小姐,既然大公子在这儿,就不用我了吧?我近来正研究无夏的解药,出来半天了——”不,他放不开!对着这两位明来暗去的主,他怕噎着。

“那你去忙。”马鞭已到了独孤棠手里,“不用惦记着再出来接,我会把你家小姐安全送回园子的。”

丁三嘿应一声,从马车上腾跃了出去,终于让某人眼中觉得清静不少。

采蘩挑起眉来,“独孤棠,等会儿点菜就好。”

“那怎么行?望江南有佳酿,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遇到贡酒,十分难得。”悠然驾车,心满意足的背影,有调侃的语气,“你我互引为知己,似乎少有独处时候,今日时机正对,可不醉不归。”

“不知是什么时机正对不醉不归?”她心底好笑。

“我…今日生辰。”腊月二十四,就像他的命格,一年四季中最寒冷刺骨的时候。记忆中庆祝生辰的画面寥寥无几,到此刻觉得生的日子刚刚好。因为就在今天,省得他挖空心思想说辞。

“真的假的?”采蘩还不信。

“那么换个说法。”独孤棠眼着前方,心却留后,“棠掌柜与采蘩姑娘第一回见面,就在去年今日。”

独孤棠一直以来是冷的。圆滑也冷,义气也冷,杀人时冷,救人时冷。大概是接二连三失去至亲的缘故,逼迫了自己心冷情冷,不想与人有太亲近的往来。但采蘩发现,自从他跟她说开后,时而他这个人就显得温暖起来。

“是去年今日吗?我不记得了。”听着独孤棠拿她的好记性来说,采蘩垂眸,满满笑意。

时机正对啊——

第311章 望江南

不过,采蘩以为独孤棠可能借机灌醉她,到了地方才发现只是自己小人。能进望江南园子里的客人多有身家,两人今天都穿了棉布衣,伙计自发自觉就把他们引为堂客,态度却很热情,一点没有瞧不起的意思,而且还给他们带到三楼窗边。

“两位来得早,要是再晚半个时辰,这层就没座了。您瞧瞧这外头的景,还能看到皇宫。也只有我们望江南,那可是皇上特许的,一般谁能在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开酒楼?”但凡酒楼铺子的伙计,多很能说。

采蘩往窗外看去,真能看到皇宫——的一角乌瓦朱墙,远远的。不过,伙计也没说错,能看到皇宫的酒楼,这大概是帝都唯一一家。

“似乎皇上真喜欢你们老板的手艺,所以不让他走远。”对她而言,皇宫不如街景好看。

“姑娘说得一点儿不错,而且您今儿来着了,午饭时候老板会为堂客点的菜亲自下厨。这会儿有点早,要不先给您二位上壶暖酒,弄两碟小菜开个胃?”伙计噼里啪啦报了一堆的酒名菜名。

独孤棠道,“小菜由你看着办,荤素搭配,浓淡适宜。至于酒,用茶水代吧。”

伙计走了,独孤棠望见采蘩对他笑,不由也笑,“姑娘心里本来想什么?怕我酒后乱性,还是灌醉你好占便宜?”

采蘩支着下巴看街道,懒理。

独孤棠见好不收,坐对面随她往街上看,“采蘩姑娘小瞧我了。勾魂,当然对方要处于清醒下,方有成就。”

采蘩刹那转头过来,瞪他,“勾魂?”他还真是什么事都光明正大得说和做啊!

独孤棠好整以暇,姿态随性却目光深邃,笑微翘在嘴角。他是不经意的。却轻而易举又让自己的魅力尽放。

“对,勾我喜爱的姑娘的魂。要是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麻烦你指点我一下。”大手伸过去,轻理她鬓边散发,手指缓缓摩过她的耳廓,沿着它落到耳垂。不过停留瞬间,他的手就收了回去。

但那触感却急速扩散开来,进入血脉。热切奔腾到身体每个角落,酥麻得令采蘩蜷缩十指。她还不得不相信,自己一定脸红了。早在前世,对周围那些男女之情看得透了,脸红这种事完全由自己掌握。也就是说,如果她不装羞,是绝对不会羞红脸的。然而,如今遇煞了。

“我现在就指点你,你刚才做的都不合适。大庭广众动手动脚,这叫轻浮。”完全忘了自己从前更轻浮。不。应该说她改邪归正脚站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层楼没人。”独孤棠欣赏她脸红眼俏的模样。他喜欢她聪明自信又独立。不过偶尔如此也难能可贵。

采蘩一看四周,真一个人都没有,“要我看,伙计会吹牛,别说半个时辰,就是半天,这楼也坐不满人。”

谁知这话才说完。楼梯口就出现了人影,一串来七八个,占了两张窗边桌。

独孤棠但笑不语。在外人面前淡然收起显扬的魅力,目光落在窗外某处。

采蘩心思敏锐,随之看去,只见两条街外一片规整的房屋,问道,“那是哪里?”

“京兆尹府。”

独孤棠一说,采蘩便明白了,“原来请我吃饭是假,上来盯梢是真。这是第几天了?”

独孤棠敛眸,“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都来了?”

“伙计问都不问就把我们往三楼引,又主动给窗边位,显然不是以衣取人,而是知道客人的喜好。”所以,才觉得怪异。

“三层高的楼其实看不远,皇宫那个说法是糊弄客人的,不过离府衙确实近,北面一排石屋就是大牢。只要乱起来,立刻就看到了。”独孤棠看到伙计来上茶,立刻噤言。

两人都静了,才听到新来客人的说话声,但没听懂。

“他们是来长安做买卖的高丽商人。”伙计察言观色,悄悄给他们报信,“咱们望江南的名声都传到高丽去了,尤其是高丽使团来的这些天,几乎天天招待一批。”

采蘩没听过高丽话,觉得挺有意思的,“他们说高丽话怎么点菜?”

“他们中间多有会说两句汉话的人,虽然腔调怪一些,但还能听明白。实在不行,就互相比划呗。怎么说这都是咱们的地头,外来的得适应。”伙计嘻嘻笑,抹桌布往肩上一挂,过去给高丽人点菜了。

采蘩本想看些热闹,但伙计一直点头,几乎没说什么话,更没比划,很快就下了楼。应该有很能说汉话的人吧,她这么想着,不甚在意。

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来客人,真把三层坐满了。

“对了,还不曾问你今早可有收获。”说着闲话,独孤棠的视线时而往外落。天衣教的人关押在京兆尹府衙,不属他的职权之内,故而只能暗中盯着。虽然因涉及的案情重大,受害人非富则贵,大牢调了都户军严守,但他不认为防得住,尤其里面很可能有内鬼。杀害妹妹的凶手已被他手刃,他无意多管闲事,却不能就此粉饰太平。他和采蘩多半卷入了这个阴谋,逃避无用,必须看清全局。

“比西骋和我师兄好一点,衣服还是干的。”场合不允许,采蘩也不多问独孤棠的心事,“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和小混蛋的爷爷说了几句,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行,送酒这招人又不领情,最后我给老人家擦了擦拖鞋,就出来了。”

“擦鞋?”独孤棠失笑,“拜师还得做到这个地步?”

“谁说我要拜师?师父一个就够了。”哪怕这个师父已经辞世,“我不过想向他请教学习而已。”

“听你这么说,他承认他会造纸?”独孤棠记得对西骋于良,那位老人家否认到底的。

“也算承认了,大概他自己也知道瞒不久。而且我去的时候,正逢有人从他那儿取纸。不过,他脾气不好,让我再别去他家,不然要整得我哭鼻子呢。”采蘩绽出一丝笑,“独孤棠,你看我能吗?”

面对一双媚眼儿,独孤棠心旷神怡,“你说能就能,你说不能就不能。”

“这样的回答还真是——”采蘩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白眼,“独孤棠,不带这么宠法的。”

独孤棠端杯喝水,看着就是一耳进一耳出的模样,然后说道,“宠你也改不了你的主意,明早你还会去的。”对于造纸,这姑娘的勇气可媲美冲锋陷阵的士兵。

“果然知我。”采蘩不吝美言,“那位老人家恐怕比我师父还倔,可我也是死磕的脾气。石头碰石头,看看谁硬。”

独孤棠点头,“高丽绵茧迄今仍是贡品,见过用过的人少之又少,如今不但造出了它,甚至超了过去——”

他话未完,一个声音冷冷打断,“你说谁造的绵茧超过了我高丽绵茧?”

原来,那两桌的高丽客人中有一个正好经过,而独孤棠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量,让他听去。

采蘩看他一眼,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俊秀,但语气中的骄横让她不满,轻哼道,“谁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绵茧纸已并非高丽独一无二之物。也好啊,省得有人志得意满,以它为终生成就一般,从此技艺停滞不前。”同时想起这是刚才点菜的那人。

那年轻人瞪凶眼,不过单眼皮凶起来也有限,因为眼睛更显小,“你这话真好笑。高丽绵茧四个字根本就不可分割,本是我们独创,而你们即便仿造得相似,也不能称为绵茧纸。北周南陈两国纸坊虽多,听说仿风盛行,原来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说到纸,独孤棠不多言,安心看景。

“无所不用其极?”采蘩当仁不让,“你所谓的无所不用是指什么?众所周知,高丽绵茧是贡品,贡品本身就是好的当中挑最好的,并非所有都独一无二。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不少,偏偏纸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奢侈物,进入千万家。因此,仿造最正常不过。高丽绵茧能被仿造出来,是纸匠的技术,不算卑鄙。若能超越,那是值得钦佩的能力和本事,怨不得人。”

高丽客撇嘴,“现在是你们仿我的,当然随便你说了,横竖要给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偷盗之心。”

“若你要这么说的话,到底谁偷谁的?发明造纸的是蔡伦,不是你们高丽人。可你们高丽用不用纸,造不造纸?绵茧纸是不是纸?追溯过去,你们先偷。”采蘩觉得争此无谓,“朴信义,与其愤慨,你不应该关心有人造绵茧纸比你好的原因么?如果是我,我定好奇。”

“你知道我?”朴信义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女子。

“听说朴信义能说很好的汉话,而且你刚才自己说的——”采蘩学他的语气,“你们仿我的。”

她又道,“高丽绵茧虽与独一无二毫无关系,但它确实是纸中佳品,近来书画喜爱者的宠儿,皆为纸匠,我自然知道你的大名。”

朴信义闻言吃惊,“莫非你就是南陈那个重现左伯纸的女纸匠?”

第312章 和教主排排坐

采蘩不答。

朴信义却当默认,“你真能造左伯纸?可否拿来一观?否则我难以心服。”

采蘩顿觉好笑,“我能不能造左伯纸同你能不能心服有何干系?左伯纸的造法已经失传,恐怕你观不到了。”

技法铭记在她心中,但她不会再造左伯。永远失去的东西总让人们追念不已,她以左伯纸祭奠左氏辉煌,包括她师父左恒在内。左氏将存在每个造纸者的心中,成为一个谜,成为一座碑,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你不造,怎能令人信服?”朴信义不明白。

“我造纸,不为让人信服,只为喜欢。”造纸确实能令她开心,还能让她不走歪路。

“好,不说左伯,但说绵茧。是你仿造了吗?”心中遗憾不能见到传奇中的左伯纸,然而眼下事关自己的绵茧需要急问清楚。

“不是,我有心无力。”采蘩光明正大承认有仿造之心,“迄今我不过见过两回绵茧,一回在南陈,一回在长安,而第二回已是本地绵茧。”

“谁?是谁?”朴信义那副样子就好像要卷袖去找人干架。

“不知道。”采蘩当然不会告诉他,“一个乞丐沿街兜卖。你若非要打听,长安说大不大,可自己一条条街找。”

朴信义不信采蘩的话,正要追问,却被独孤棠冷冷瞥了一眼,顿时令他彻骨寒,把嘴边的话冻住了。

独孤棠喜欢听采蘩说纸,不代表喜欢听朴信义啰嗦。

对方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势,朴信义只得怏怏转身,但又实在不甘心,转头最后一问,“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我姓童。”名字就不说了,又不是熟人。

“童姑娘,你我后会有期。”朴信义也不回座。对那两桌人嘀里咕噜几句,七八人齐站起,竟走得一个不剩。

“他汉话说得还真不错。上回去西园赴宴,远远见到他师父金旭南,似乎也说得流利。”采蘩顺口一句,然后看到了窗外,突起兴致,“过年喜事多。今日肯定大吉,三家成亲的。”

独孤棠一怔。他是听到锣鼓,不过只看到一队人敲锣打鼓。因采蘩说了,他站到窗口去瞧,只见三条街三支队伍带着大红喜轿正热热闹闹穿过。几乎同时,他发觉三支队伍都往同一个点去,不论是巧合还是刻意,将经过府尹衙门。

顿时他眯起眼来,道声,“采蘩。你在这儿等我,成么?”

采蘩心知有异。不阻他做事,“一切小心。”

“以为他们至少会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大白日里就要来闹一场吗?独孤棠看看采蘩,“你别乱跑,免得——”

“惹祸上身。”采蘩悠悠吐口气,“不用你提醒了。可是,先说好,要是我原地吃饭都有事找上来。与我无关。”

独孤棠笑,大手伸来,仿佛当周围的客人不存在。要抚她的乌发。

不料,采蘩手快,半空捉住他的手腕,边笑边说,“轻重不分,你身后十万火急了。”

“姑娘说反了。”独孤棠但转手腕,轻松握了她的细腕,一紧而放,便往楼梯走去。他不曾回头,因为是干脆直爽的性子,所以连甜言蜜语也少糖少腻,只专注在心重。若能听到心里去,字字便敲出柔情来,久久不散。

采蘩吁口气,心跳得急,不知觉容颜妖艳得越发浓郁,对一旁看得呆愣的伙计招手,道声点菜。伙计走后,她便观往窗外,三支招摇的长队以三角之势包在官衙外,乍看甚是闹腾。不过光天化日要从大牢劫人吗?胆大包天的作法啊。

她托腮盯着,三支队伍似乎为争路而起了冲突,官差们跑出衙门劝架,围着大牢的都护兵也动了,但只是扩散到墙内守卫,可能已经意识到危机。约摸过去小半个时辰,菜上齐,却见喜嫁的队伍也分开了,完全没有任何劫人的迹象。

料想独孤棠很快会回来,采蘩调回视线,突然看向和她隔开两三桌的位子。那桌有一中年独客,穿灰冷风雪袍。他侧面望外,全无表情,一动不动良久。她才有一丝惑然,那中年客竟转身过来,目光与她直视而不移。

采蘩心里咯噔一下,不自禁生怯。自重生以来,算得胆大,此时却有畏惧,四肢冻如寒潭,僵硬不能动。眨眼间,那中年客坐上独孤棠的椅子,拿起酒壶,慢条斯理对着壶嘴喝酒。但觉冷,彻骨冷。

“知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他的声音无波,神情平板。

采蘩咬牙,半晌后开口,呼吸促重,“这句话,还给你。”

中年客垂首低笑,“早知你不同寻常女子。”袖子扫过,桌面出现一只赤血色的软虫,慢慢朝采蘩爬去,“此虫叫情蛊,与普通人以为用来勾心爱之人的情药不同。情蛊入体,你可以同任何男子交欢,唯独不能和心爱的人。心动,则情痛,百髓噬咬。你还敢嘴硬否?”

采蘩冷笑,“狭隘之见。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和他肌肤相亲?心满则满。”

“好一个心满则满。”中年客手掌一拍,再离开桌面时,那赤红蛊就不见了,“话归正题吧。我实在想不出天衣教和你,独孤棠,还有什么瓜葛,让你们穷追不舍。独孤棠已经为他妹妹报了仇,你更是毫不相关的人。”

“并非我们穷追不舍,只是自保而已。”采蘩紧盯着他的动作。她不怕死,但不代表她想送死。对面坐着毒人,一有不妙,必须得跑。

“若我说,只要你们从现在起别再插手,就保证你们平安呢?”显然就是天衣教教主的中年客此刻“慈祥”。

“这种话不必说给我听,我小女子一个,不管大事。”采蘩难得谦虚,“您找独孤棠去说吧。他信你就行。”

“小姑娘牙尖嘴利,当所有人都不如你聪明,是吗?”天衣教教主嘴勾脸皮皱。但皱得太厉害了,有点要蜕皮的感觉,“你们以为三队迎亲是为了强攻官衙?”

“显然不是。”僵硬过后,采蘩开始坐不住了,“难道是调虎离山?”

“瞎猫碰死耗子,撞着了。”戴着人皮面具的表情多呈现脱落状,诡异的恐怖感,“小丫头,跟我走吧。”

欸?她是目标?“为什么?如同你所说,我跟你们天衣教毫无关系。”能这么冷静,都出乎自己的意料。

“有你在手,独孤棠自然不成阻碍。”天衣教主站起,伸手过来。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采蘩觉得那只手毒黑色的。但她刚要躲开,就听一声喝。

“喂,把你的乌鸡爪洗洗干净,行不行?”角落一桌立直一道影,转身过来,正是姬三。

趁天衣教主看姬三的时候,采蘩离开桌子,快步走到楼梯口才停,“可惜了一桌好菜。”

天衣教主见她不吃惊不慌张,这才恍然大悟,“不会是为了捉我而故意设下的圈套吧?”

姬三道,“不是为了捉你,不过你属于意外之喜。此楼视野甚佳,这几日常有南方人出入,必点正对京兆尹衙门的窗边桌,因此猜测是天衣教众。谁知行动之日居然是教主亲至,怎不让人惊喜?”

天衣教主哼一声,“就凭你一人也想拿下我?”

“天衣教使毒的功夫江湖第一,其他功夫么——似乎不怎么样。而我虽不会使毒,却是百毒不侵了。如此一来,我一人可能足够。”姬三从袖中抽出一段森银蚕丝。他今日没有戴面具,且以后都不戴了,以此与飞雪楼划清界限。“不足够也无妨,这层楼都是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