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折了一根肋骨,断骨刺伤了肺,所以才吐了血。经过治疗,倒也没有性命之虞,然而几个月之内是无所作为,只能养伤了。见了陆选仁,他眼圈一红,奄奄一息的招呼道:“陆先生,您来了。”

陆选仁面色铁青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向他做了个禁言的手势:“你身上有伤,不要说话。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道了。你尽管养伤,我派兵在这里守着,看谁再敢动你一个指头!医生说你受的这是内伤,需要好好将息才能痊愈。你也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当年你替我陆某人挡了一颗子弹,我自然心里有计较,绝不会眼看你让秋城寺健太郎打死!”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走到床头,将那夹在床脚栏杆上的病历本子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夹回去接着说道:“阿静,我知道你这回受了大委屈。你先前同我讲秋城寺的事,我还没有很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倒是我大意疏忽了。”

沈静这回忍不住又气若游丝的挤出几个字来:“他疯了!”

陆选仁没再说话,只是双手握着床栏杆,若有所思的扭头望向窗外。望了有半刻钟的时候,才又开口道:“现在太平洋的局势……其实……”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侧耳听了听,仿佛是有些奇怪似的,放轻脚步走到门口,猛的一把拉开房门:“你是谁?”

原来那门口悄悄的立着几个西装男子,因同是政府内的官员,所以门口的军警也不曾阻拦干涉。只见为首那青年摘下帽子微一躬身,斯斯文文的道:“陆总长您好。我们是集团生活所的工作人员,听说沈主任忽然进医院了,心里担心的很,便一齐邀着想来探望他。”

陆选仁向这青年上下打量一番,把表情调整成一贯的正经样子:“我倒仿佛见过你似的,你先前是哪个部分的?”

“哦,我刚回国时,曾给森田将军做过一阵临时翻译。那时倒是见过几次陆总长您的。”

陆选仁想了想:“你是曾锡言吧?”

曾锡言笑了:“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陆选仁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沈静,二人目光相对,却不露情绪。他随即转过头来道:“你们既来了,就快进去吧。我正好也就要走了。”

曾锡言一行人赶忙给他让了路。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这些人才走进病房。沈静如今半死不活的,哪有精力待客,只能向他们微微的点了下头:“来了?”

这回房里没了外人,就轮不到曾锡言说话了。林秘书一个箭步窜到床前,哭丧着脸痛心疾首道:“沈主任,怎么一时不见,您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沈静哪能说自己这是在秋城寺那里挨了窝心脚的缘故,又没有精神去编造个故事来敷衍,便叹息一声闭了眼睛。然而林秘书除了忠心耿耿外加善于炒肉之外,再无一点眼色——当然也或许是真心的为沈静气愤了,竟又追问道:“可是有谁暗里对您下了手不成?您说出来,我带人去给您报仇出气!”

沈静当场开始装死。还是曾锡言看出了门道,委婉劝道:“老林,看来沈主任虽然是受了伤,然而性命还是安全的,大家也就放心了。至于其他的,等沈主任身体养好些再说也不迟,何必急在一时。咱们才来时,医生便嘱咐过不要让病人多说话的,你这样强问,倒于病人身体无益了。我看不如咱们还是先回营里,以后每日轮流来探望。正好沈主任是孤身在上海的,我们每天来几个人,还能帮上点忙。”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林秘书听的心悦诚服,也表示赞同。余下众人便将礼物放到屋角的桌上,然后凑到床前,瞻仰遗容似的向沈静告别,沈静眼看这帮苍蝇似的人物终于要走了,也就又起死回生,恹恹的答应了两句。

不想林秘书随着众人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又独自折回床前道:“主任,我刚想起来,今早儿上——挺早挺早的时候,陆家的大少爷来了,给您送了一只狗。我给拴到办公楼门口的树下了。”

沈静哼了一声,蚊子叫似的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林秘书听不清他的声音,便俯下身子:“啊?”

沈静慢慢的喘了口气,重问了一遍。这回林秘书才听明白了:“哦,不是的,还有那个……就是和您在一起的那个挺好看的青年人。”

沈静重新闭上眼睛,瘦削苍白的脸陷入蓬松柔软的羽绒枕头里:“知道了,去吧。”

医生和看护妇们不时的进出,显然,他们对床上这人有着足够的重视,并且毫不犹豫的调来各种稀缺药品使用——若是平时,这本是医院的本分,不值一提的;然而现在上海与外界交通断绝,各种物资储备有限,都是用一点少一点,尤其是药品,简直珍贵之极。前些日子玛丽安医院内被人偷去一小箱盘尼西林,都成了了不得的大案子,传说还牵扯到了军统的特务。

沈静躺在病床上,虽然受着种种已经越级的优待,然而也只是精神上获得了些许的安慰,身体上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医生不得不每天给他注射营养剂补充体力,直把他扎的千疮百孔。

其实这些苦难,虽然难熬,但对于沈静来讲,还是满可以忍耐的。而且回想伤势,也觉得后怕,心想自己好容易积下了那许多钱,旁人几辈子也攒不下来的,若是就这么死了,真是死不瞑目。所以他便这么慢慢的忍着,躺着,不言不动,跟小说里的高人闭关一般,只盼马上好起来。只是手下没有个得力的人,导致他人在医院,立刻消息便闭塞了。林秘书只会捕风捉影的同他讲些小道消息,他都不屑于听。

大概是在入院有一个多月近两个月时,顾理初忽然来了。

他在门口被值班的士兵给拦住了,经过好一顿盘问,又马马虎虎的搜了个身,才放他进来。

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穿了身崭新的藏蓝色西装,打了条纹领带,没带帽子,正是副摩登少爷的装扮。他进门后便站在门口,好奇的望着床上的沈静,眉尖略略蹙着,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一样。

沈静完全没想到他会来。事实上,他这些天一直心里暗自庆幸陆新民把顾理初接走了,否则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哪里还顾的上他。

要说想念,那也是有的。

他没叫护工,自己两肘撑床,费力的坐了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了点微笑:“阿初,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顾理初应声走过去,到床边了,索性弯下腰,偏着头盯了他瞧。沈静看他举止有异,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薄薄的嘴唇抿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不禁纳闷道:“你看什么?”

顾理初试探着开了口:“你……是沈先生吧?”

沈静一愣:“你说什么傻话?”

顾理初把头歪向另一边,探究似的继续问道:“你怎么……好像小了一圈?”

沈静哭笑不得:“我瘦了。”然后拍拍床边:“坐下!”

顾理初果然听话的在他身边坐了,然后垂下头,也不再说话。

难得这合他心意的人来了,沈静忍不住的有好多话要说:“你怎么来了?”

“上个月,我听说你进医院了。”

沈静一听,心里顿时就有气,心想你既然上个月便知道我住院,怎么现在才来?或者是你恨我怕我,只愿我死了才好?但他虽然心里打了算盘,脸上却依然平静:“然后呢?”

顾理初依然垂着头:“然后,我就等你出院。我知道你讨厌陆先生,你不会让我同他在一起久的。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来。”

“然后呢?”

“然后我想来看看你,可是陆先生不让。陆先生也不喜欢你。”

“然后呢?”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来看看你。我哥哥说,朋友生病了,是应该去探望的。对不起,我没有给你买花。”

“为什么就觉着应该来看我了?”

顾理初用一只手轻轻捻着西服的下摆,这次回答的有些迟疑:“我哥哥说,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你每天晚上都煮面条给我吃……所以……”

沈静叹了口气:“算你还有点良心!”

顾理初转过身子面对着他,期期艾艾的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啊?”

沈静抬手在他的后背上摩挲了两下:“说了你也不懂。过来,让我亲一下!”

顾理初不大情愿让他亲,但是被他压迫的久了,早已不懂拒绝;况且同沈静在一起,什么亲狎的事情都做过了,所以心里也觉得亲吻是无所谓的,便把脸凑去沈静的嘴唇边,让他亲了一下。

沈静嗅着顾理初身上那种极淡的古龙水气息,又见他低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扇下去,正好在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投了几丝阴影,实在漂亮的很。便忽然心里有些痒痒的。幸而他还没有到见色忘命的程度,所以强压了欲火,别找话题来问:“陆新民对你怎么样?”

顾理初实话实说:“陆先生对我很好。可他总爱不理人。”

沈静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当你就只和我生分呢,原来你和陆新民同床共枕的过了一个多月了,还也只是一口一个陆先生的叫。对了,你既这样喜欢他,那在床上是不是也就不再鬼哭狼嚎的了?”

顾理初听不明白他这番怪话,所以望着沈静,满脸疑惑。沈静见他这样迟钝,索性鼓了力气向前探身道:“我是问,他有没有干你的屁股?哈哈!”

顾理初的脸顿时红了,把头扭向窗子,他轻声咕哝道:“陆先生才不呢,陆先生是正经人。”

沈静还问:“真的?你们两个王八看绿豆,都对了眼的。如今好容易凑到一起了,晚上就不干点儿什么?”

顾理初皱起眉头,然而又不敢大声辩白,只能含糊的反驳道:“陆先生不是王八绿豆。”

沈静看他真是窘的可以,再说下去恐怕他要着急走掉,便住了口,指着衣帽架道:“你去把我的上衣拿过来。”

顾理初见他总算不再满口淫话连篇的了,也松了口气,起身去给他拿了上衣过来。只见他从衣服口袋中掏出钱夹,掏出一沓钞票来,数了几张放回去后,把剩下的全递给自己:“拿着吧!”

顾理初摇摇头:“我现在不花钱。”

沈静拉过他一只手,把钱硬按进他手心里:“傻子,有钱都不要?”

顾理初低头道:“可我又没陪你做……那件事。”

沈静看他一本正经的,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让我亲了一下吗?亲一下也有钱拿的!我对你好嘛!”

他话音刚落,忽然房门被打开,医生走进来道:“沈先生,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该打针了。”

听了这话,沈静还没回答,顾理初却猛然站起来:“糟了,陆先生让我八点二十就要下楼的。”他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转向沈静惶惶然的道:“我要走了!”

沈静知道陆新民那人很有些怪性子,也怕顾理初惹恼了他要遭殃,所以便不阻拦,放他去了。那医生也就开始准备注射,哪知针头刚刚刺进沈静的皮肤,便听房门“轰”的一声给人撞开,紧接着林秘书气喘吁吁的一头撞进来道:“沈主任!不、不好了!营里一下子逃走了四、四个人!”

沈静顿时一惊:“哪个营?”

“是、是23营第三大队的。其中一个还是大队长!”林秘书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看着念道:“编号分别是23096、23098、23101、23102。”

“23096?他跑了?”

林秘书苦着脸道:“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早上起来,就发现这人没了,现在营里都搜查的要翻天了,可就是连个影儿都找不着啊!这怎办呢?”

沈静六神无主的舔了舔嘴唇,从旁边的床头矮柜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吩咐道:“现在秋城寺健太郎是所长,一切事务都由他处理。我要养伤,我不管。你是个秘书,你也不要管,都听秋城寺的。”

林秘书很为难:“那,咱就真不管了?”

沈静挥挥手:“不管不管,都知道我在住院,我管不了。你回去吧,事情有了进展,马上过来告诉我。”

林秘书听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慌慌张张的走掉了。

第19章

顾理初回到汽车上时,陆新民已经是等的很不耐烦了。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漠然望向前方:“我告诉过你应该什么时间下来。”

顾理初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错了,很心虚的抬手看了看表,然后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我不小心忘记时间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啊。”

陆新民这回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我等也等过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说完他从西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扭开瓶盖倒出一粒极小的药片扔进嘴里咽了下去。

顾理初很惶恐的盯着他,没想到自己会把陆新民气到要吃药的程度——二人在一起也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了,他晓得陆新民是个很爱生气的人,而且一生气就气的要命,竟要靠药物来镇定情绪。就因为这个,他很留意自己的行为,生怕惹恼了他。然而这不是留不留意的问题,陆新民发脾气是不需要原因的——他经常在自寻烦恼。

“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等我了。”顾理初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摇撼着,轻声软语的哀求:“要不然,你打我两下出气好不好?”

陆新民强行把手抽出来,沉着脸说:“不必!”

他这样软硬不吃的生闷气,顾理初见了,非但没觉着委屈,反而满心自责——他晓得人人都说自己是个傻子,已然心里很自卑了。如今把陆新民看的这样高,自身就更加低了下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尘埃。

其实他哪里会是尘埃呢?顾理元那样的严厉,沈静那样的乖戾,然而对待他,也总有一些温情,觉得他天真无邪讨人喜欢,应当哄一哄,疼一疼。然而到了陆新民这里,也不知怎么的,一切就都起了变化。

他喜欢陆新民,但和陆新民在一起的时光,其实是不快乐的。或者说,是很少快乐的。

气氛总是那样的紧张,不知道下一秒是狂风暴雨抑或艳阳高照。陆新民在想什么,他一点也摸不到头绪——陆新民是一个没有规律可循的人。

再一次拉过陆新民的手,他凑过去在他的耳边亲了一下:“求求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要去亲陆新民时,陆新民向后一仰头作势要躲,然而终于又没有躲。沉默良久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道:“算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顾理初一听这话,忍不住就微笑起来,拼命点头:“对,对,过去了。”

陆新民随即发动汽车,离开了医院。

照先前的计划,二人本该接着去各家百货公司逛逛,消磨掉这半天的时光,然后去饭店吃午饭的。不过现在陆新民已经没了心情,所以径直开回了孟德兰路公寓。乘电梯上楼回房后,陆新民倚着门口迟迟不肯进门,顾理初还想讨好他,很殷勤的把拖鞋拿过来摆在他脚下。然而他依然不动,只盯着顾理初瞧,瞧了半天,忽然抿嘴一笑,柔情似水的说道:“这公寓一个人住都不算宽敞。让你也跟着挤在这里,有些委屈了。我要去找所大房子,装饰的漂漂亮亮的,然后我们两个去住。好不好?”

因他先前都是气冲冲的,所以相衬之下,此刻这番话听起来异常的温和悠扬,只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顾理初困惑的望着他:“你要……搬家?”

陆新民迈步进门,条理清晰的侃侃而谈:“我说这两天怎么这样心烦,原来是两个人挤在这么所小房子里,当然有些气闷。只是我先前还没留意。呵呵,真是!看,卧室就是这样的窄,你离我还不到一尺远,我想整体的瞧瞧你都不能够呢!”他笑起来,自己摇摇头:“我真是糊涂了,如今又不是一个人了,干吗还要窝在这个地方呢!是了,我这就去打电话,让人找地方!”

他一路自言自语的,动作却敏捷,一手抄起电话听筒,一面就开始拨号。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依然是永远无所事事的陆振华,兄弟两个已经冰释前嫌,所以也能心平气和的交谈两句,然后便是吴管家来通话,陆新民滔滔不绝的描述了自己对理想住处的要求:“墙壁上千万不能有爬山虎之类的植物,院子里不要栽树,还有,房子找好之后,先派人进去把里面的虫子捉干净……”吴管家在那边听的头大如斗,只得喏喏应承了,然后再自己去忖度着办。

放下电话,他起身走到顾理初身边,伸手搂了他的肩膀,眼望窗外道:“我总得让自己过的舒服点,要不然……我太亏了。”

陆新民正在那里抒情,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几声大响,可见外面那人敲的还不甚客气。

陆新民皱皱眉,走过去开了房门。待看清了来人装扮后,他愈发的做出了个厌烦而吃惊的表情:“谁?干什么?”

原来门口一前一后的站了两个人。前面的人身着日本军官的制服,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后面那位则是西装打扮,头上黑呢礼帽的帽檐低低的压下来,直遮了半边眼睛。只见那军官对着陆新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严肃说道:“请问你是顾理初吗?”倒是一口好中国话。

陆新民也摆出副不好相与的态度来:“你是谁?找他干什么?”

那军官解释道:“我是从集团生活所过来的,顾理初有一位哥哥在本集中营内,新近逃走了。我需要向顾理初询问一些事情。希望你能配合!”

这回陆新民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理初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我哥哥……他怎么了?”

那日本军官和身后的随员在陆新民家中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把顾理初好生的盘问了一番。而顾理初得知自己哥哥已经逃离了集中营后,顿时就有些呆呆的。然而他对这件事情实在是不知情,所以那日本军官费尽唇舌,也没有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只晓得顾理初最近几次去集中营内探视时,给顾理元送了几笔钱进去。

待那口干舌燥的二人离去后,顾理初也站了起来,对陆新民道:“我要回家。”

“回家干什么?”

“我要等我哥哥回来!”

陆新民并没有嗤笑,反是很正经的向他解释道:“你等不到的。你哥哥好容易逃出了集中营,现在一定已经藏到什么隐秘地方去了。”

顾理初坐下来,双手捧着头想了想,忽然红了眼圈,一颗眼泪滴下去,他抬起头问陆新民:“他去哪儿了呢?日本人抓到他,会打他吗?”

陆新民在他面前蹲下来,掏出手帕给他擦了眼泪:“日本人会杀了他!”

顾理初身子一颤,怔怔的望着陆新民。

陆新民见他瞬间就急出了一头的汗,便顺势又给他抹了汗:“不过你说过你哥哥很精明能干,所以倒未必就一定会被日本兵捉到。”

这样的安慰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并且让人听后更觉担忧。顾理初一张脸渐渐的苍白起来,神情惶惑。

“我哥哥……”他泪眼婆娑的看着陆新民:“我哥哥……”

他只说出这三个字,便无法再继续下去。对于这位哥哥,他牵挂的实在是太多了。心里千言万语的一时壅塞着,直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

“我要去找我哥哥!”他挣命似的,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起身便真的要走。不想陆新民一步跨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拦路道:“你去哪里找?日本士兵带着军犬都找不到他,你能找得到?现在集团生活所里的人肯定也在暗地盯着你,你这样乱跑,当心被当成同谋抓起来!到时候你哥哥没死,你先死了!”

陆新民这人性情虽然阴晴不定,然而头脑并不糊涂,讲起理由来头头是道。顾理初听他这样一劝,觉得似乎也是有道理。他对着陆新民低了头,眼里的泪还是不住的流着,一颗心却落进了火坑,焦躁不安的乱跳着,真是比什么苦楚都要难当。

沈静靠着床头,正惊恐万状的望着站在门口的秋城寺。

他的手边还摆着一台无线电,音箱里面发出含混的吱吱声,显然是旋钮没有扭对频率,收不到清晰的电台广播。

就在这微弱而又连续的噪音之中,一身戎装的秋城寺已然迈步走了进来,并且随手关上了房门。沈静明知道陆选仁派来的士兵就在走廊里轮班看守着,但是因为已经被秋城寺打怕了,所以一颗心依然狂跳不止,仿佛落下什么病根儿了似的。

“将军,您来了?真是非常的抱歉,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起床……”他还在战战兢兢的问候,一脸的苦笑。

秋城寺抬手打断了他这番寒暄,开门见山的说道:“沈静,我有点事要来问你。”

沈静听他是来谈事情的,不由得放了点心:“将军您请讲。”

“是关于上个月的逃跑事件。我查了营员档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23096号在去年的时候,曾因为有逃跑嫌疑,被审问过,好像还受过刑,是么?”

沈静一愣,心里暗暗觉得不好,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有些僵硬:“呃……那时我审问了整间302室的营员,并不是单他一个。而且……只是单纯的询问,并没有刑讯逼供……我也是懂得人道主义的,所以……就是这样。”

秋城寺走到地中央,不知从周身哪个口袋里掏出一把象牙折扇,也不打开扇风,只用一手捏着,敲打另一只手的手心:“但是这样一个有过嫌疑的人,怎么会被你忽然就任命为一个大队的大队长呢?你应该知道,大队长同普通营员相比,拥有更多出入的自由。”

沈静把被子向身上拉了拉:“这个……他当时看起来表现还是很好的。”

秋城寺依然摆弄着那把折扇:“沈静,是吗?”

沈静咬了牙:“是,当然是了。”

然后,他便眼睁睁的看着秋城寺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悄悄的把手垂到床边,心想只要他敢再动手,自己就马上按铃让人进来。

然而秋城寺并没有做出什么逾距的行为,只是抬手关了那台嘈杂的无线电。然后把手里那把折扇扔到沈静面前:“天气热了,我送你一把扇子。”

沈静一愣:“哦……多谢多谢。”

秋城寺没理他,背着手踱向窗前,口中说道:“扇骨,是用象牙制成的。都说象牙名贵,然而在我眼中,也不过是根骨头罢了。”

沈静听的一头雾水,勉强敷衍道:“将军高见,果然与众不同。”

没想到秋城寺对于他的恭维竟然很认可,自己还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是。”然后转身又慢悠悠的走回沈静面前,并且还抬手在沈静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不知道你的骨头,能否制出这样美丽的扇骨。”

他是军人出身,很是孔武有力,随便一捏,便能让沈静痛的一皱眉。虽然是痛,还得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您说笑了,这怎么能打比呢。”

秋城寺摇摇头:“沈静,同象牙相比,你的骨头或许更有意义一些。”

这话实在让沈静有些接不下去,索性答道:“您真会说笑。可我是绝不会让人把我做成一把扇子的。”

秋城寺看了他一眼:“你不要用很多的药,这会使你的骨头变黑。”

沈静有些忍无可忍了,他低下头,懒得听秋城寺这些鬼话。

然而秋城寺却喋喋不休起来,他把手放到沈静的头顶上拍了拍:“23096的弟弟,是个傻子,很漂亮的傻子,是吗?”

沈静猛然抬起头:“将军,您到底……到底是要说什么?”

秋城寺见他这样紧张,便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中了似的,缓缓说道:“听说,你和23096的弟弟来往甚密,并且因此对23096本人处处照顾,是吗?”

沈静立刻摇头:“这是造谣!我虽然同阿——同他的弟弟有交往,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

秋城寺的手从他的头顶滑至后颈:“沈静,我什么都知道。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你可以安心。”

沈静心想要不是你在那里胡言乱语,我倒是一直都很安心的。你同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打伤了我,所以要借此机会表白你已然还了我一个人情不成?随便吧,总之等我好了,也不再去集中营伺候你这个日本王八蛋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表示明确的感谢,怕落人口实。只微笑的含混答应了,正巧医生进来为他打针,所以他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先把秋城寺放到一边,不去理会。

秋城寺走开,依旧靠窗站着,饶有兴味的看着医生将沈静的衣袖卷起来,然后一针扎向那纤细的上臂。

针尖刺入皮肤的那一瞬间,沈静忽然做了个闭眼蹙眉的表情。非常的孩子气,有一种脆弱的天真在里面。秋城寺见了,不禁心内一动,恨不能把那针管夺下来,亲自去沈静身上扎上几针,到时他势必要哀叫着躲闪求饶,那副情景,应该是很美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