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城寺心怀着狠毒的鬼胎,在病房里很是呆了一阵子才走。留下疲倦不堪的沈静钻进被窝里,头脑里乱纷纷的,却又忽然想起了顾理初。

“等我出院了,还是要借个由头把他弄回来!哪怕得罪陆新民也不在乎了!”

护工走进来,为他拉上薄纱窗帘。现在真是夏日了,那阳光照进屋内,简直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在医院里一混也混了有两三个月,他伤势既然好了大半,便有些躺不住,可见是天生的劳碌命,享不住清福的。

第20章

陆新民搬了家后,情绪果然平稳了许多。

新房子离顾宅只有一条街之隔。原先里面住了一家法国人,法国人进了集中营,房子就一直空着,被吴管家派人相看后,立刻占了下来,然后好生洒扫除尘,又重新的装饰布置了一番,便请陆新民来亲自验收。那陆新民顶着两只挑剔的眼睛,在里面足足巡视了一天,终于表示满意,当晚便搬了进来。

现在这片地区已然是重新热闹起来了,空房内都住了新贵进去,连顾家那所宅子都被占用了去——本是个日本商人看上了,想把家人搬来住,不想一进门便踩了满脚的狗屎,感觉很晦气,便转头另觅了他处。自此之后,众人都说这房子不吉利,便把它空了下来改做仓库。如今里面只堆了几十箱的军用皮鞋,且在外面上了一把大锁,整月也难得有人进去一趟。

顾理初站在自家门口,还在对那把大锁发傻:“我的家没有了。”

陆新民握了他的手:“傻子,你要家做什么?”

顾理初叹了口气,低下头:“我要家,等我哥哥回来。”

陆新民有点没心没肺似的笑道:“日本人那样的大搜查,他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猜他大概跑去南边了,这两年凡是出了上海的人,都是向南走。”

顾理初听了这话,扭头看了陆新民一眼,灰色的眼睛浸在一泡泪水里,欲哭不哭的,然而态度却是异样的坚决:“我哥哥不会跑去南边的!他不会不管我,自己跑掉的!”

陆新民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怎么不会?他不过是你的哥哥,又不是爹娘。况且就算是爹娘,真到了生死关头,兴许也各有自己的打算呢!你这傻子!小傻子!”

他说这话,本是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哪知顾理初听了,忽然用力甩开他的手,眼泪汪汪的大喊道:“你胡说!我哥哥永远都不会丢下我的!”

陆新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又见他那雪白的脸上激动的泛了红,立时晓得自己说到了他的痛处了,便伸手去拉他:“你喊什么,我同你说着玩儿的。走走走,咱们回家。”

顾理初任他拉了手,被他牵着往回走。二人若是一路无语,老老实实的回去倒也罢了。偏那陆新民因为心情太好,所以不由得有些话痨,走了两步便又开口道:“你倒把你那哥哥当成神仙一般信奉了!我倒没看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是个办实业的商人罢了。听你把他夸的一朵花似的,那次你去探望他,我在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

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并且由着性子,想什么说什么,虽然够坦白,然而那话也够难听的了。顾理初本来久久等不到他哥哥的音信,那颗简单的头脑里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如今听他这么一番言辞,顿时又急又气,把平时对陆新民的那份敬爱也丢去脑后了,只用力挣开了陆新民的手,怒道:“不许你说我哥哥!”

陆新民正唠叨的得意,忽然手里一空,回头再看,只见顾理初满脸的眼泪,气咻咻的站在那里,看起来倒是有点梨花带雨的悲情美。然而他随即反应过来,明白顾理初是因为他那个哥哥而对自己闹脾气了,顿时心里便醋意蒸腾,一张脸也沉了下来:“我说了又怎么样?你倒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那个倒霉哥哥?”

顾理初见他气色不善,也有点心虚,只是一股急火顶在胸口,那话也就由不得他来斟酌,径直便脱口而出道:“你说我哥哥,我就不喜欢你了!”

陆新民听了这话,登时冷笑一声,指着顾理初的鼻尖道:“好嘛!我还以为你是一心一意的跟着我的,没想到原来还有个哥哥在我上头!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给我脸色看了!现在你就给我滚,我懒得同你这个白痴废话!”

他抛下这一番话,转身便走。顾理初听了他这两句狠话,心里愈发的惶恐迷茫起来,只想着哥哥不见了,陆新民也要自己滚,自己住了多少年的家就在眼前,却又无路进门。眼看着陆新民拔脚走远了,他下意识的就要跟上去,然而刚跟了几步,就见陆新民转身,从衣兜里掏出点什么用力向自己这边掷过来:“别跟着我!白痴!”

他吓了一跳,立时停了脚步。眼睁睁的看陆新民转过街角不见了,这才向前挪了几步,蹲下来捡起了一个褐色的玻璃小药瓶,那是方才陆新民用来扔他的,虽然落在了水泥地上,倒也没有碎。他把它对着阳光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两粒小药片。

他这回是真的傻眼了,发现自己忽然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蹲着发了会儿呆,他站起来沿了小街,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外,然而同往常相比,这次的感觉特别的凄凉。因为心里没了指望,连个可惦念的哥哥都不知哪里去了,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伶仃的可怜。

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只是心里难受,想哭又哭不出来。只得自己用手按了心口,觉得胸臆间似乎还好过一点。

他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转了几个路口,后来竟糊里糊涂的到了一处公园内,里面花草芬芳,且有一个人工湖来清凉了夏风。值此傍晚时分,里面游人如织,都是些红男绿女们,勾肩搭背的一路徜徉,一路私语。湖畔路边又摆了许多零食摊子,虽然是沦陷区,普通百姓们的生机日益艰难,然而既然有穷了的,自然也就有同时富了的。那零食摊子的生意依然红火,顾理初在树下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摸摸口袋,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个钱也没有。原来平日出门,他看上什么了,不等张口,自然有陆新民察言观色的看出来,主动去买与他。结果久而久之,他对于钱又失去了概念,身上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子儿都想不起来揣。

嗅着空气中洋溢着的食物香气,他咽了口口水。百无聊赖的俯下身捡了段小树枝,在那土地上乱画着,画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是写了三个字:“陆新民”。

这三个字勾起了他无限的伤心,他用鞋底蹭去了字迹,心想他不喜欢我了,他要我滚呢。可只要他不说哥哥的坏话,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想到这里,他哥哥和陆新民二人的样子就在他眼前不停的轮换着出现,好像做梦似的,一会儿看见他哥哥西装革履的站在自家客厅里,一脸严肃的告诫他不许同陌生人交往,一会儿看见陆新民慈爱安详的对他笑,忽然又变了脸,面目狰狞的吼道:别跟着我!白痴!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的,待到神智重新清明起来时,发现天色已是蒙蒙黑了,那一对对的情侣们也都几乎走光,零食摊子也在三三两两的收拾回家。一只乌鸦站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呀的大叫了一声。一名路过的老太就在他不远处啐了一口,自语道:“晦气!”

他那迟钝的思维又有些停滞了,见人走,他也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无处可去的,便转身又坐了回去。

夏日天长,然而那夜色笼罩的也特别的快,眼看着那天光极快的黯淡下来。周围已然一片寂静,偶尔有个小贩,推了三轮车疲惫走过去,见他坐在那里,就有气无力的吆喝一声,试图再招揽一份生意,然而也不是很上心,因为急着回家。

他用手捂住咕咕作响的肚子,低头叹了口气。湖边的蚊子实在是多而凶猛,有他这样大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做夜宵,也就一只只老实不客气的上去猛咬,他先还知道躲,后来也麻木了,呆呆的坐在那里,哪里痒就挠一挠。然而老天似乎专要跟他为难,就在他喂蚊子时,天边忽然喀嚓一个大雷,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打闪,竟又来了一场大阵雨。

他顶畏惧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总觉得好像天要裂开了似的,特别可怕。然而这时也说不得许多了,只弯下腰用双手捂了耳朵,响一个炸雷,他便战抖一下,眼睛也紧闭着,不敢看那五颜六色的霹雳闪电。一个做先遣军的大雨点子砸到了他的脖子里,接着后续军队接二连三,一场大雨瞬间就哗哗哗的下了起来。

夏天天热,他身上只穿了件短袖衬衫,下面也是薄薄的裤子。坐在这样的大雨里,立刻便被浇了个透,紧接着那寒意就侵上来,直透进骨头里去。他本来就是抱着头的,这样一冻,更是恨不能缩成一团。

这时天边处又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好像开锅了一般,接着一道闪电横劈了天空,随之便是连续不断的一串震人心魄的雷鸣。他再也忍不住,呜咽着哭了一声,却不像往常那样喊“哥哥救命”了。

然而,他痴人多福,总还是有人愿意来救他的。

一把伞擎到了他的头上,接着是皮鞋尖踢了踢他的小腿:“阿初,你坐在这里等着被雷劈死吗?”

顾理初颤抖着抬起头,沿着满是泥水的皮鞋,半湿的裤角、薄呢短大衣的下摆一路向上望去,最后看到了沈静那张苍白的脸。

闪电的光芒不断的明起灭下,沈静一手举着把黑伞,一手捂了嘴轻轻咳了一声,笑得非常得意。

“阿初!”他向他伸去一只手:“我们回家。”

顾理初全身赤裸的坐在浴缸里,泡热水澡驱寒。

他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大大小小通红的,痒的要命。所以他要一只手去抓痒,一只手去抹眼泪。沈静脱了他那身早春时节的装扮,换了睡衣坐在浴缸边沿上,扭头问他:“怎么回事?说说吧!”

顾理初抽抽搭搭的,用力的在屁股上抓了一把:“陆先生不喜欢我了。”

说到这里,一行眼泪又划过他的面颊。

沈静低头卷了裤腿,然后转身把脚踩进了水中,以便可以和顾理初面对面:“玩腻了?”

顾理初听他这样讲,便低了头不再回答。抬手又要往脸上挠。沈静连忙一手挡了:“这回可真是不要脸了?你就靠着这张脸讨人喜欢呢!否则傻头傻脑的,谁愿意理会你呢!”

顾理初用力吸了下鼻子:“我痒。”

沈静故意握了他的手腕:“忍着。”

顾理初偏着头,试图用肩膀去蹭面颊。沈静本来见他光溜溜的扭来扭去,又是可爱又是可笑,忍不住就合衣跪到水里,也不管湿了衣服,一把将顾理初搂了,然后便凑过去在他那脸上咬了一口。

顾理初顿时便僵硬了姿势,喃喃道:“沈先生,现在不做好不好?我好难受。”

沈静听他这样哀求,不禁笑了:“你倒是想的多。放心,这几天我都不碰你。纵是你肯,我还没有那把力气呢!”说完,他把顾理初抱紧了,满脸的亲着舔着,兴致勃勃的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

当二人嘴唇相触时,顾理初条件反射般的张开嘴,让沈静把舌头伸进来。他在色欲一道,仿佛天生的少根筋,仿佛那幼年的孩童,不晓得什么叫做情动。其所带来的好处,便是害羞的有限,习惯了这些狎昵动作后也就无所谓;坏处则是过于冷淡,沈静在他身上,总好像是在自娱自乐。

沈静先还嫌他这一点,觉得无趣。现在因为身体愈发坏了,反倒庆幸他的懵懂,心道若他真的食髓知味了,又生的这么一副好模样,还不将自己榨干了!

闹了半天,沈静也累了,又见他还在不停的浑身乱挠,下手没轻没重的。细瓷似的皮肤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红痕,便跳出浴缸,找些风油精给他涂了,嘴里还在打趣:“这回真漂亮了,像只花斑马似的!”

顾理初随他亲吻玩笑,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沉默着。脸上的泪痕洗掉了,愈发显出一双眼睛红的可怜。待到上床躺下了,他方忽然哑着嗓子开了口:“沈先生,我哥哥会跑去南边吗?”

沈静本来已经盖好被子了,听到这话,一翻身坐起来:“你接到你哥哥的信儿了?”

顾理初摇摇头:“陆先生说的。他说我哥哥不管我,自己跑掉了。”

“那你自己怎么想?”

顾理初扯着薄被将自己的脸盖了上,声音闷闷的说:“我不信。”

沈静想了想,表情狡黠的笑道:“那陆新民又怎么讲?”

顾理初打了个喷嚏,然后答道:“他让我滚。”

沈静拉过被子重新躺下:“哼,还不是又滚到我这里来了!”

顾理初忽然转过身来,主动抱住了沈静:“你帮我找哥哥好不好?”

沈静闭着眼睛摇头:“没功夫!”

“求求你了。”

沈静有点困了,没有理他。不想他窸窸窣窣的钻进了被窝里,开始向下拉自己的睡裤。接着一只冰凉的手就攥到了自己的命根子上。

沈静猛然掀开被子,只见顾理初的头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正试图将自己的下体含进嘴里。

“你干什么?”

顾理初抬起头,委委屈屈的答道:“我不要钱,以后也不要钱了。只要你帮我找哥哥,好不好?”

沈静伸手给自己提上裤子:“好个屁!睡觉!”

顾理初像条狗似的爬出来:“我有点饿。”

沈静不耐烦的转身背对了他:“睡觉!”

他哼唧了一声,见沈静真不理自己了,便摸索着下了床,一路走去小厨房里,找了一根黄瓜填肚子。他的眼睛还是湿的,一边吃一边浑身乱挠着抓痒,偶尔打一个喷嚏。

第21章

沈静站在穿衣镜前,手法利落的打好领带,然后套上西装上衣,一边戴手表一边嘱咐道:“我要出门做事了。你好好的在这里呆着,不许接电话。明白了?”

顾理初穿着沈静的睡衣,坐在门口桌边,正捧着一只大碗吸吸溜溜的喝汤。听了沈静的话,他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仿佛是有点伤风。

沈静瞥了他一眼,发现家里多个活人,的确是有了点生机勃勃的感觉,好像室温都有所上升。

从窗子向外望去,发现汽车已经停在楼下了,他快步出门,走到门口却又停了脚步,回身叫道:“阿初,过来!”

顾理初放下碗,走了过去,一双眼睛还肿着,无精打采的望着沈静。

沈静指了指自己的脸。

顾理初用衣袖擦了擦嘴,然后凑到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沈静很得意的走掉了。留下顾理初坐在家里愁绪满怀的发呆。

坐在二楼的办公室内,沈静摆弄着他那个漂亮的黄金烟盒。一会儿按开,一会儿又“咯哒”一声合上。里面几根烟卷放了不知多久了,有些返潮,被他拿出来扔到了屋角的废纸篓里。

秋城寺送他的那把象牙折扇被他插进了桌角处的大笔筒里。秋城寺固然可怕,然而这把扇子细看起来倒的确是漂亮的,而且据说很值钱——他没有什么收藏癖,只要值钱,就是好东西。

他有些无聊了,转头向窗外望去。如今映入眼中的,乃是一处阔大庭院,四周栽种了低矮灌木,修建的方方正正。角落里又有几棵大树,枝密叶茂,正遮了头顶上的骄阳。树下停了两辆汽车,门口站着两名巡警,正拄了抢发呆。

这是愚园路的一处私人公馆,他是离了集中营了。对于新职务,他并不是很满意;然而想到集中营内不时出现的秋城寺,他也就不敢再挑三拣四。

抄起电话,他拨了自家的号码,然后静等了许久,果然无人接听。

他满意的挂断,心想这小傻瓜的确是很听话。听话就好。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他坐直了身体。

林秘书推门走了进来。他这几年一直跟着沈静,一路从集中营到了这掩人耳目、不见天日的特工分部。沈静的名衔依旧是主任,他也依旧还是做秘书。他非常的忠心耿耿,昨晚和新太太在公园里游湖时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顾理初,立刻连船也不坐了,上岸便去向沈静通风报信。

“沈主任,出事儿了。”他愁眉苦脸的汇报。

“怎么?人又跟丢了?”

“不是,是咱们的汽车让人给抢了!”

沈静听了,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放你妈的屁!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抢这儿的车?”

林秘书苦着脸道:“是小张刚回来说的,他把车停到路边,不过是过街去买包烟的功夫,汽车就被人开走了。”

沈静站起来:“知道是谁干的吗?”

“都说是荣华公司那帮人做的。他们专好干这个。”

原来这荣华公司虽然顶了个公司的名号,其实本质上是家大赌场,又暗地里做些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生财。老板名叫潘世强,也是个有名有势的大流氓。

沈静皱眉想了想:“潘世强这个人,是个出了名的无赖。我犯不上同他打交道。他大概不知道这车是咱们的,你和小张去同他讲明白了,他若是识相,自然该把车还回来。”

林秘书听了这话,立刻领命而去。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进来:“沈主任,08室内的那个学生好像要不行了,赵课长让我来问您这人还有没有用,没用的话就拖出去处理掉。”

沈静坐回椅子上,不耐烦的摇摇手:“让老赵也停停手,全打死了,到哪里去再找线索?”说到这里他又站起来:“我亲自去一趟,老赵太笨!”

08室处于这座公馆的地下,从一楼的一道暗门进去,向下走上几十阶青砖台阶,便见了一片广阔天地,四壁都是水泥抹平了的,天棚上吊了长长一溜电灯泡,不分昼夜的照耀着。因为只在东北角有一个通气口,所以这里面空气极其污浊,是一种成分很复杂的恶臭。

沈静堵着鼻子走去了08室。所谓“室”者,不过是用板壁隔出来的一间间小屋而已。也没有门,只挂了个肮脏的破布帘子。

赵课长见他来了,刚忙放下手中的鞭子,一头大汗的笑道:“主任,您来了?我刚派人去您那里请示呢,这个打不死的小瘪三死活就是不肯松口,我看留着他也是没有什么用处了!”

沈静看了看那个被钉在刑桩上的血色人形,不禁叹气:“用水给他冲干净了。然后让他清醒清醒。”

一桶水泼过去,垂死的青年又微微的睁开了眼睛,看见有人正在为自己注射药剂。

他无力躲避,只能愤恨的瞧着眼前这些站在黑暗里的人。然而眼前发花,一阵阵的眩晕。

他紧紧的闭上眼睛,在那种天旋地转的幻觉中作呕。

不晓得熬了多久,他觉得那股子难受劲儿渐渐的退了下去,身上不再火烧火燎的疼,连头脑里也清亮了。

然后,他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大概也是被抓进来的,一身的衣裳都破烂了,血污的看不出本来颜色。被人胡乱的铐了,然后便是一顿鞭子。鞭子上面绑了倒刺儿,抽下去便要带起一条血肉。那人厉声惨叫着,声音直震到了人的神经上。

接着,就是一只通红的火钳,慢慢的伸向那人的眼睛。

他不敢再看了,然而身边有人强行扭了他的头过去,让他眼看着这场酷刑如何到达高潮。

一名男子走到了他的身边,很和气的劝道:“小兄弟,你何苦要同政府作对呢?我晓得你家里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女朋友也中学毕业,等着你去结婚。大好的生活和前程在等着你呢,你何必想不开?非得去尝尝那火烧眼珠子的滋味儿?”

他斜了眼睛望过去,只见那人一身的绅士打扮,收拾的太干净了,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时,一声最凄厉的惨叫响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就回了目光,正看见火钳的前端插入了那人的眼眶,嗞嗞的冒了白烟。

沈静笑起来,心想他一个毛头学生,方才一股子勇气顶着,不肯招供罢了。如今清清楚楚的见了这般骇人的景象,还不吓的尿裤子!便自信满满的又劝诱道:“小兄弟,人生苦短,还是回去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好,你说是不是?”

那学生听了这话,便缓缓的转过头看了沈静。他大概的确是怕了,嘴角在微微的抽搐。

然而待他随即开口时,那声音却是一种极其坚硬的嘶哑:“你也是个中国人,可你却帮着日本人来杀中国人!你自己愿意做奴才,还要逼迫了千千万万的同胞和你一同做奴才!大好的一个中国,就是断送在你这种走狗卖国贼的手里了!”

说到这里,他牙关骤然紧咬,一口下去竟生生的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一口血肉吐向沈静,那断裂舌根处的血就涌泉一般的冒了出来,瞬间淌满胸襟。而沈静后退不及,那一点断舌擦过胸前落下,留下了一长道血迹。

“他妈的!”他咕哝了一句。

赵课长倒是见怪不怪,只道:“他既然肯死,那定然是知道些情况了。真是可惜!沈主任,您没事吧?”

沈静横了他一眼:“你一个警卫课的课长,总跑到地下室来做什么?打人打出瘾头来了?”说完转身便走。

赵课长本来打人打的十分亢奋,被他这么损了几句,也没了兴致,灰溜溜的也跟着他重返人间。

沈静回了办公室,很疲惫的坐在办公桌后,忽然觉得有些抑郁。

没想到这时林秘书回来了,身后跟着司机小张。

“沈主任。”林秘书还没有开口,小张先愤慨的发了言:“那个潘世强装傻!不肯还车!”

沈静喝了口水:“他怎么说的?”

林秘书答道:“他死鸭子嘴硬,就说不晓得这件事情。他怎么会不晓得嘛!还摆出那副嘴脸,看了就让人生气!”

沈静捂着嘴咳了一声:“你们这两个没有用的货!这回林秘书不要去了,小张你去找春山准尉,让他带着特务班陪你再去一趟,务必把车要回来!姓潘的要是依旧不肯给,那就从他那儿给我随便开回一辆来!”

小张听了这话,顿时有了底气,答应一声便跑了。

一个时辰后,小张开了一辆非常阔气的奔驰敞篷轿车回来了,车上满满登登的载了五名特务班的日本宪兵。副驾驶座上坐着得意洋洋的春山准尉。春山准尉大名春山玉树,听起来非常的惹人遐想,然而本人其矮无比,是一个超小型号的美男子。

小张自觉不辱使命,请沈静去参观他强抢回来的新车。一路还在邀功:“这次姓潘的不在,他的手下还在同我聒噪,我让特务班把他们吓唬了一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了这辆车就回来了!”

沈静下楼看了,不禁哭笑不得:“这是人家兜风开的车,我们这里用的上吗?”

小张一听也是,如果沈静坐着这么一辆敞篷轿车出门的话,的确是不大安全的。于是他试探着问:“那……我再去换一辆?”

沈静摇摇头:“这车比我们的那辆要贵许多,等着吧,姓潘的自然会找上门来同我们换的。”说完,他向春山玉树笑着点点头。

这笑可并非出于敷衍。他虽然自己瘦弱的有如一缕魂魄一般,然而心里还在暗暗讥讽春山,觉得他简直小的好像一只瓶塞。所以一见了他,就忍不住的要翘起嘴角。

下午,他提前回了家。

脱掉外衣挂好,然后他轻手轻脚的走进卧室,只见顾理初蜷缩着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见沈静回来了,他一手撑床坐了起来,却不说话。

沈静也不在意,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伸头去亲了他一口:“还在想你哥哥?”

顾理初低下头,他自然是想他哥哥的,想了许多天了,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但他心里所想的,又不只是他哥哥一个人。

他还惦念着陆新民。

“电话一直在响。”他告诉沈静:“响了好久好久。”

沈静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把手伸进被子里,在顾理初的大腿内侧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