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讲,他是决计争斗不过秋城寺的,然而狗急跳墙,何况他是个伶俐的人!力气不如人,他便先学了妇女们的武功套路,一口咬在了秋城寺的手腕上;之后又效仿乌龟,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秋城寺无法甩脱他,只得稍稍放松了些力气,并且语气平静的说道:“就是这只手——上次,你几乎咬断我三根手指。”

沈静像条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一面紧张的咬着他的手腕,一面抬眼望了他的脸。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神情是又绝望又凶狠。而秋城寺大概因为总是操了胜券的,所以态度倒镇定的多,几乎到了悠游自在的程度。甚至蹲下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沈静的头发。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

沈静可没觉着自己可怜,他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秋城寺,不知道自己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落到了木制地板上。

秋城寺掏出手帕,轻轻的拭净了他的嘴角。然后拍拍他的脸:“我现在对你的眼睛,不再抱有兴趣了。连自己的命运都是无法预计的,又何必再去思虑那为长久岁月所准备的纪念呢?”

他说话有些绕。沈静没听明白,只依稀晓得他这回好像是不打算来挖自己的眼睛了。虽然也不能完全确定,但见秋城寺的神情已然平和下来,他便也渐渐的松了口——这时才发现自己是满口的血。他这人牙口不错,那样拼命的咬下去,换作别人,早痛的长声惨叫了。

秋城寺收回手,从桌上端起一杯茶递给沈静:“漱口。”

沈静抬手接了茶,同时坐起身来,一边蹭着向后退一边轻声道:“将军,让我走吧。”

秋城寺用手帕缠了手腕:“沈静,你刚才,放肆了。”

沈静打了个冷战:“我方才是吓昏了头了。您放过我吧!”

秋城寺摇摇头:“你误会——”

他尚未把“了”字吐出来,只见沈静忽然起身,扭头便向那拉门扑去。他赶忙起身,也一扑而上的试图拦住他。不想沈静在门口忽然回了头,而那秋城寺一时没有控制好力道,用力过猛,不但面对面的扑倒了沈静,而且还直接撞向了那扇拉门。

日式的拉门,通常都是华而不实的,作用好比屏风差不多。经他这样一个武人合身一撞,顿时就整面的向外拍倒在了走廊地板上,发出“轰”的一声大响。走廊尽头处几间和室里的客人闻声探出头来,看着眼前这幅情景,顿时就目瞪口呆——只见大名鼎鼎的秋城寺健太郎将军正压着一个西装青年,并且还嘴唇相贴!

幸而这幅诡异情景只持续了一瞬间。下面的西装青年像条虫子似的扭身便要爬走,而秋城寺起身站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也没说什么。

这时前厅守着的日本宪兵也寻着声音跑了过来,见眼前如此狼藉,便立刻拔了枪对准沈静。沈静坐在走廊地上,望着面前的墙壁发愣。

最后,还是秋城寺发了话:“把他的人放了,让他回去!”

这是沈静在近几回与秋城寺的会面之中,唯一的一次全身而退。

当然,这样说起来还是有些勉强的——他毕竟是因为脚伤,拄着拐杖瘸了半个月;而且由于受了大惊吓,又连着发了几个晚上的烧。但和前几次相比,这都是小事情了,简直不值一提。

对着陆选仁,他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的:

“他倒是问到了军火失窃的事情,可是就只问了一句。然后他骂了我一顿,又打了我……对了!他还背了一首诗!”

陆选仁皱眉问道:“背诗?”

“那好像应该算是诗。”

“什么内容?”

沈静苦着脸:“我当时吓的要命,早就不记得了。”

陆选仁抬手摸摸花白的头发:“他还专门就盯上你了……这可真是透着奇怪。”

沈静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分部内的日本顾问团,就是他的耳目。我们这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顾问团的眼睛。”

陆选仁点头:“是很麻烦。”

沈静走到陆选仁身边,低头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半天。陆选仁凝神听着,不住的点头,最后答道:“你自己瞧着办,这倒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不要弄得太僵,免得以后双方都不好下台。”

沈静得了这道令,立刻喜笑颜开:“是,我有分寸。”

第35章

一九四五年,二月。

今年的春节刚刚过去,国难当头,民生艰难,所以热闹的很有限。一般的人家除了照例的往来拜年之外,便多是关了大门,偷偷的让小孩子在院中放点儿鞭炮烟火,小小的热闹一番也就是了。

顾理初仿佛新媳妇回娘家似的,在初二那天被沈静接了回去。

他被陆新民打扮的好像一件包装精美的礼品——陆新民这人在审美上很有点独到的见解。像小女孩子喜欢给洋娃娃制衣裙一般,他对于顾理初的修饰穿着,也是异常的用心,连袖扣的样式都不肯马虎,非得亲自过目了,才肯让成衣店开工缝纫。

照理,漂亮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应该是一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然而沈静见了,非但没从心里觉出喜爱来,反而像那害喜的妇人一般,从心眼里泛起酸来。一待进门,便立刻给顾理初重新换了身行头,然后才洋洋得意的道:“这回看起来就顺眼多了!”

顾理初对于衣服,只能分辨出难看与不难看两种,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的概念。此刻被莫名其妙的换了身衣裳,他也满不在意,只笑嘻嘻的对沈静道:“新年好,恭喜发财!”

沈静听了这突如其来的吉利话,乐的抓了顾理初的手:“阿初乖,再说两句!”

顾理初歪着脑袋想了想:“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沈静不是那种特别爱听恭维话的人。然而新年的时候听到这样的祝语,无论是谁都要觉得喜庆愉快的。何况说话的人又是顾理初。傻子的祝福,总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吧!

沈静的周遭,可是难得有人肯对他说一句真心话的。

他牵着顾理初的手,上楼进了卧室,从柜子里拿出个圆盒子。打开盒盖,里面乃是一条项链。链子倒没什么出众的,难得的是吊着的那颗钻石坠子,做成个水滴的样子,大概比那黄豆还要大上两圈。摆在那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阳光一晃,倒是闪烁的刺人眼睛。

“好不好看?”沈静问道。

顾理初很老实的点点头,并没有想到那是要送给自己的:“好看。”

沈静把项链拿起来,顺手把盒子往地上一丢:“我给你戴上……这玩意儿贵的要死,够买十个你了,小心可别弄丢了,记住了吗?”

顾理初摆弄着那个坠子:“哦,记住了。”

“那,我对你好不好?”

“好。”

“我好还是陆新民好?”

对于顾理初来讲,这可算是毕生所遇到过的最大难题。如果说“你好”的话,沈静就要骂他撒谎;如果说陆新民好呢,那简直就是自己讨打了。犹豫半天,他决定今天采取一个全新的答法:“都好。”

沈静翻着眼睛瞄了他一眼:“没有节操的东西!”

沈静虽然嘴上说顾理初“没有节操”,其实他晓得这世上能比顾理初更有节操的人,也就不多。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很舍得在顾理初身上花些钱——他这里的钱是只进不出,自己又没有什么地方可花销,只好投资到顾理初身上,一来哄着心爱的人高兴,这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其次顾理初这人虽然头脑简单,但是良心倒是发育的很健全。自己对他的好处,绝不会打了水漂便是;第三,便是陆新民那人出手大方,自己若不比赛似的多花点钱,愈发显着下层出身,小气吝啬了。

一条项链后面藏了他着许多的心事。顾理初却是全然不觉,只觉着这坠子好看,用手摸了好半天才放进衣服里面。然后见沈静并没有要同自己亲热的意思,便下楼到院子里,想去和阔别已久的阿妈说说话儿。不想甫一出门,没看见阿妈,倒先看到了隔壁家的荣熙。这一见之下,他却愣住了。

原来荣熙这样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由孩童向少年转变的时期,成长变化最快。几个月不见,便窜了一大截的个子,比同龄人都高出许多。脸上也瘦了些,看起来愈发的像他父亲。顾理初见这男孩仿佛突然变了模样似的,就觉着好奇,连先前对他的害怕都忘了,瞪大眼睛紧盯着人家瞧。

再说那荣熙因为家里的烟花买的太多,几乎放不完,所以白日无事,也要到院子里点上几个,只图着听个响声,再看个火星冲天。旁边又跟着一个花褂子小女孩,乃是家中阿妈的女儿,正咬着一个手指头瞧热闹。只见这荣熙虽然放着烟花,脸上却并没有快乐的表情,甚至还略略的蹙了眉尖,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无聊死了!天天关在家里,过年真是没意思透了!”他忽然走到一边,抬脚踢倒了一筒烟花:“我让孟叔叔开车带我出门兜风去!”

花褂子小姑娘还想再看一会儿烟花,所以很积极的劝阻他道:“少爷,孟叔叔和老爷在房里说话儿呢!”

荣熙重重的跺了脚:“天天在一起,有什么可说的?!他又不会说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就会打我!”

小姑娘因为还没有目睹过少爷被老爷追杀的满楼乱窜的场景,所以摇头笑道:“老爷对人不凶啊……他还总对我笑呢。”

荣熙对自己的父亲,是一点好感也没有的:“他的脑子有时候犯糊涂,见谁都是笑!”说完转身,忽然见了站在台阶上的顾理初,也是一惊。想起上次因为他来告状,自己被父亲暴打一顿的事情,他眼珠一转,又起了主意。

“你去哪儿了?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他满面微笑的向顾理初招手:“你来啊!”

如果荣熙不是那样顽劣的话,顾理初其实是愿意和他交往的——他与儿童之间,倒还算是有点共同语言。所以此刻见他笑容满面的,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由自主的就走了过去。

“过来过来,你低下头,我有话同你讲。”荣熙一边说一边让他弯腰把耳朵伸到自己这边。顾理初还在迟疑:“你有没有毛毛虫啊?”

“傻瓜!冬天哪儿来的毛毛虫啊!”

顾理初一听,觉得很有理,就隔着栏杆把耳朵凑到荣熙嘴边:“那你说吧!”

荣熙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啊……”然后伸手扯住了顾理初的耳朵,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啊——呸!!!!!”

他这一声,呸的力道十足,而且内容丰富,那唾沫星子喷了顾理初半脸。随即扭身便跑,直接就冲进了楼中。留下顾理初怔怔的站在栏杆边,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晓得自己又被小崽子欺负了,倒没怎样生气,就只是感到无可奈何,又想这可不能让沈先生知道,否则他又要骂自己没有用了。

至于那荣熙,逃回楼内后便站在一楼客室的窗前,隔着窗子窥视顾理初的动静。见这人一脸悻悻的表情,呆站了一会儿后便垂头丧气的转身走掉了。便先是心中得意,觉得自己总算报了一点仇;然后又有些失落,心想这回大笨蛋顾先生也许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嗅到一股甜香,立刻就转移了注意力,像条猎犬似的抽着鼻子跑了出去,循着味道追上了一个阿妈:“你端的是什么啊?”

阿妈让他看盘子里的东西:“枣泥馅儿的糯米糕,给老爷准备的。”

“我也要吃!”

“孟先生不让你吃,小孩子吃甜的怕坏牙齿呢!”

荣熙一撇嘴:“我正好要上楼去,替你送过去吧!”

阿妈知道他是想要趁此机会偷吃,不过觉得这样香甜的点心,连老爷都左一盘右一盘的吃个不住,何况一个小孩子呢。便把盘子送到他手中:“辛苦少爷了!”

荣熙没搭茬儿,几大步跑上二楼后,他捏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匆匆的嚼了咽下,这才发现这东西甜腻的要死,真是吃着不如闻着。走到书房门前,他敲了敲门,等里面答应了才推门进去。

只见这书房内部倒也布置的名副其实,大写字台、真皮的沙发椅、整面墙的书架等等,一样都不缺少。只是那书架内放的都是些流行小说同电影画报,写字台上则乱七八糟的摆了一套拼图,他那父亲端坐在沙发椅上,一面听着留声机里传出来的流行歌曲,一面专心致志的对着那套拼图用功。至于孟管家,则面无表情的站在旁边——什么也没做,单是站着。

“爸爸,吃糯米糕啦!”他把盘子放到写字台上。

他那父亲微微的抬起头,扫了眼那盘子糯米糕,然后便伸手捏了一块,囫囵着塞进嘴里,一面无声的咀嚼一面继续研究那副拼图。

荣熙百无聊赖的坐到门旁的长沙发上,心想当爸爸真好啊,既不用上学;也不会挨打;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是让他头一份儿的挑选。我什么时候也能当上爸爸呢?

陆选仁在穿衣镜前照了照自己的全身,觉得自己形象尚可,并没有到糟老头子的地步。只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脸上有点发红。不过可以勉强算为红光满面,也不错。

他这是刚从钱公馆回来。今天钱季琛大请客,他自然是务必要去捧场的。他和钱季琛自小便是同学,年纪稍长后又一起去了日本留学,一起追随着孙中山闹革命,最后一起投靠了日本人。那种情谊,真如磐石一般坚固了。钱季琛的日子比他过的好,儿孙满堂,外面又养了十来个姨太太。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不像他家里,老少三根光棍,大儿子又是那样的让人操心,逼着他那头发一层层的花白。

拍拍衣襟,他转身问一个小丫头:“新民呢?”

“大少爷在楼上卧房里呢。”

陆选仁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是晚上十点钟。

“他睡了吗?”

“灯已经关了,可能是睡了。”

陆选仁点点头,安心的也回房休息去了。

陆选仁这一觉,直睡了有十五六个小时。他是个自律惯了的人,素来都是早睡早起,这回不知怎么了,居然在下午时方自行醒来。虽然家中他是老爷,不受谁的拘束;但依然是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偷懒时被人抓住了似的。

匆匆的洗漱穿戴了,他开门下楼,让阿妈给他开午饭。坐在饭桌前,他忽然问道:“新民和振华呢?”

阿妈把两盘菜端上来:“二少爷早早就出门了;大少爷可能还是没起床,一直没见他出来么。”

陆选仁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安。端起粥碗,碗沿都碰到嘴边了,他却忽然感到一阵腻歪,不由自主的就放下碗,转身上楼去看陆新民。

陆新民的卧室门是锁着的。幸好他有钥匙。轻轻的开了门,他做贼似的走进屋内。

陆新民正拥被坐在床上。这让陆选仁有点尴尬,清清喉咙,他微笑道:“新民,起床吃饭吧!不饿吗?”

陆新民不言、不动。

陆选仁依旧微笑着,走到陆新民身边坐下:“新民?”

陆新民神情呆滞的望着前方,仿佛是听不到、看不到了一般。

陆选仁的心脏顿时停了一拍,脸上的微笑被冻住了,他艰难的抬起手去摸陆新民的后背:“新民?”

还是没有回答。

陆选仁的嘴唇颤抖起来,他起身爬到陆新民的面前,咬牙抬手,狠狠的给了他一个嘴巴:“新民!!”

陆新民被他打的身子一歪,这回,他的目光才慢慢的移向陆选仁。

陆选仁迎着他的目光,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喘吁吁的道:“新民,你不认识爸爸了吗?”

然而陆新民的目光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他凝视的,是陆选仁身后那面白墙。

陆选仁后退着下了床,然后仿佛站不住了似的晃了一下,伸手摸索着扶了墙,他抬脚向门外走去。

在走廊,他找到了吴管家:“给孔医生打电话,让他马上来。然后派人去找振华回来。快点!”

吴管家看他那神气有异,赶忙答应去了。留下陆选仁一个人,继续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大下午的,下人们都在一楼厨房那边闲坐聊天。走廊里空空荡荡的一片黯淡。陆选仁拖着两条腿,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醒悟,心想自己到这里干什么?现在应该留在房里陪着新民才是啊!

他赶忙转身想要回去,然而就在这时,他骤然觉着眼前一黑,身体也随之轻的似乎要飘起来一般。这种无着无落的虚弱让他先是伸手向空中抓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向后面仰过去,从二楼楼梯上一路滚了下来。

顾理初跟着沈静,好奇的回到了陆公馆。

他不知道为什么沈静接了电话后会显得那样惊慌,开口问了一次,只换来不耐烦的一巴掌,打在后背上。

站在客厅里,他抬头向楼上望去,心想陆先生今天怎么没有来接我呢?是不是他又不高兴了?

这时吴管家急匆匆的从外面走进来,对着沈静一点头:“沈先生。”

沈静急切的问道:“陆先生呢?他怎么样了?”

“老爷是一脚踩空摔下来的。左小腿的骨头摔裂了,已经打上了石膏。沈先生跟我来吧,老爷正好要见你。”随即这吴管家又转向顾理初:“大少爷在楼上卧室里。”

顾理初扭头望望沈静,沈静本是急着要去见陆选仁的,但又不放心他,急急的低声对他耳语道:“上去的时候小心点儿,陆新民这回真疯了。”

顾理初听了这话,以为他又是在诋毁陆新民,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照例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的上了楼,然后直接进了陆新民的房间:“陆先生,我回来了!”

他见陆新民坐在床上,毫不理会自己,便有些心虚,以为是这次在沈静那里呆的太久了,又惹他不高兴的缘故。便小心翼翼的走到床前,用冰凉的手指点了点陆新民的额头,并且极力的对他笑:“我回来啦!”

陆新民这回方目光呆滞的望向了他:“顾理初?”

顾理初高兴的点点头,然后凑到他的面颊上,用力的亲了一口。

陆新民抬手摸了摸他的短发,然后伸开双臂:“我抱一抱你。”

他肯如此主动的示好,顾理初当然是很欢喜的,毫不犹豫的脱了鞋,爬上床就扑进了他的怀里。脸蹭在睡衣柔软的布料上,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全是陆新民的味道。

陆新民忽然收紧了双臂,把下巴抵在了顾理初的头顶上。顾理初先没在意,以为这是亲热的表现,还回应似的在他怀里拱了拱;然而陆新民的力气越来越大,他被勒的不舒服了:“陆先生,放开我吧,我不想抱了。”

陆新民既不说话,也不放手。顾理初忍不住了,决定要从他的怀抱中抽身出来。可陆新民的力气这样大,岂是他能挣脱的。而那陆新民察觉出他的逃离企图后,便抬手按着他的后脑,将他的脸强行捂进了自己的怀里。顾理初呜呜的闷叫了几声,憋的两条腿乱蹬,两只手也乱打一气,而陆新民腰背笔直的坐在床上,随他打着,并不动容。

正是在这危急的时候,陆振华忽然推门进来了,一见此景,赶忙冲上来,没头没脑的先抓住顾理初的后衣领,然后一手推他哥哥,一手扯着顾理初,想要硬将两人分开。哪知陆新民拼死不放手,并且还大声怒喝道:“别和我抢!”

陆振华竭尽全力的撕扯,总算把顾理初拉出了陆新民的怀里,眼看着他能够大口喘息了,这才转向他哥哥:“你这样会闷死人的!”

陆新民皱眉望着陆振华,良久,忽然问道:“你是谁?”

陆振华张了张嘴,抬手指着顾理初,身子都颤了:“你能认识他,就不认识我?我是你弟弟啊!”

陆新民恍然大悟的点了头:“哦,振华,是振华。爸爸呢?”

陆振华的眼睛有点红了:“大哥,求求你,不要这样……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你吵嘴了……爸爸从二楼楼梯上摔下来,左腿被摔坏了。他那么大的年纪了……大哥,你不要吓我了……”

陆振华说到这里,忽然长长的吸了口气,一串泪珠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大哥,你快好起来吧!”

陆新民点了头,然后翻身下床:“对,对,你说的对。我要好起来,我得吃药。”他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瓶,拧开瓶盖后倒出几粒药来塞进嘴里,同时还在喃喃自语,表情一本正经:“吃药,爸爸,我没关系的,我不会疯的。你不要担心,你们都不要担心……哈哈……”

他笑着扭过头,对瑟缩在一边的顾理初说道:“你不要走。我找不到你!沈静能找到你,我不能!”

这厢陆新民在楼上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楼下临时布置出来的病房内,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陆选仁躺在病床上,双眼无光、面色灰黄。仿佛一下子被摔老了十岁。左腿被打上了石膏——小腿处的一根骨头裂了,虽然不是很重的伤势,然而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讲,足以摧毁那精心保养出的所有精气神。

“就像淑媛那天一样……一模一样……”他望着沈静,表情绝望:“终于还是……这样了。”

沈静坐在旁边,绞尽脑汁的宽慰他:“但是,毕竟年代不一样了,现在医学这样发达,就算不能根治大少爷的病,至少可以用药物缓解的。您别太悲观了,这样对您的身体恢复也不利。您若不养好身体,大少爷怎么办呢?”

陆选仁闭上眼睛:“阿静,我很累。”

沈静叹了口气:“陆先生,我知道您辛苦。”

“我今年五十五岁了,大概再活二十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即便那时新民也才五十岁,还不是很老……怎么办啊……我想过,只好是带着他走了。到时候见了淑媛,我也就算交了差了。”

说到这里,陆选仁似乎是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夫人,竟忽然幸福的微笑了一下——只是一瞬间而已。

沈静垂下头,心想旁人见了陆选仁那样威风,定然是很羡慕的。可是真正熟悉了,才晓得他心里也有许多苦痛。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真是不错的。

这夜,陆振华在楼上看着陆新民;沈静在楼下守着陆选仁,都是一夜无眠。而顾理初躲在一边,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不可理解。

第36章

陆选仁受伤卧床的消息传出去,立刻就引来许多同僚下属前来探望。这可给陆家带来了很大的烦恼。因为首先这受伤的原因就不大好说。陆选仁只道自己是下楼时不小心,踩空摔倒所致。然而众人听了,并不信服,且暗地里又揣测了许多流言出来。其次,陆家没有主事儿的人,陆振华算是仅存的一个全须全羽的陆家人了,不过他生性天真率直,并不擅长敷衍客套,逼急了还可能把实话倒出来。吴管家又要忙着管理其他琐事。无奈何,只好把沈静叫过来帮忙。沈静这人平时笑眯眯的,又有眼色有头脑。招呼起几个十几个客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而旁人见他在陆家跑里跑外的忙碌,便暗想这沈静同陆选仁的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密切。

沈静对于这个差事,是很乐于承担的。他素来愿意让别人知道陆选仁对他的器重。而且一想到陆新民终于真正的发了病,他就要暗喜的合不拢嘴。听说当年陆夫人从发病到去世,不过只挨了一年的时间。如此算起来,大概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把顾理初放在家里了。

“老爷子还想着什么二十年三十年呢,真是!有伺候疯子的功夫,不如给自己再找几个年轻太太,兴许还能再造出几个小少爷来!”他如是想。

陆选仁的腿伤,在三个月后方彻底痊愈。他元气大伤,头发几乎完全白了,走路时手里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迈的很迟疑,仿佛不能站稳似的,走的小心翼翼。

这个身体是衰弱了,腐朽了。但身体上附着的那个灵魂还是先前的陆选仁。他迅速的恢复了那一贯的生活方式,每天行踪诡秘的从早忙到晚,只有在夜里回家时,他的脸上才会散去那一层阴鸷,咬牙硬抗着一身疲惫,上楼去看他的儿子陆新民。

这座宽敞阔气、摩登洋式的陆公馆因为陆新民的存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所在。虽然还没有佣人提出辞工,但是大家终日都只缩在自己那个小小的工作范围内,绝不肯多走一步,只怕一个不慎会惹到大少爷。而说到大少爷,众人又不由得要想起那个模样俊俏的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