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祝清晨说:“我第一次来难民营时,看见他在教这里的孩子学英语。他曾经是叙利亚的一名英语老师,后来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成了约旦的难民。”

在这里,在这座监狱一般易进难出的地方,人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教育。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教育。

希望有一天战火停息。

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故土时,他们还能过上昔日的生活,大富大贵都是压根不敢奢望的日子,他们只希望自己能过得安稳。

缺衣少食也不要紧。

生活贫瘠也无所谓。

只要还有希望,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还有可能重新在废墟上建立起安定平静的国家。

“也曾有极端分子轰炸这里。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一枚炸弹落下来,死伤无数。”

“哪怕没有炸弹,没有炮火侵袭,疾病和饥饿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这里的医疗机构早就濒临崩溃,因为恶劣的环境,每天都有人因为生病死亡。老年人难以忍受暴晒的天气。年轻人在这种环境里心理扭曲,强//奸妇女。妇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又能健全到哪里去?”

薛定回头去看祝清晨。

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甚至失去力气,没办法举起相机拍一张完整的照片。

风沙漫天,遮住的不是人眼。

是心。

是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薛定与祝清晨一同,蹲在某处帐篷的阴影下,吃完了早晨准备好的三明治。

祝清晨吃不下,却逼迫自己吃下去。

她揉揉眼睛,站起身来,仿佛沉默许久才终于积蓄够了力量,打开镜头盖,开始四处走动,拍摄。

多少人活在平静遥远的角落里,为新衣服不够穿而发愁,为外卖到底是点黄焖鸡还是麻辣烫而徘徊,为周末去哪家商场购物喝下午茶而纠结,为今天与恋人吵架而泪流满面,为明日又重归于好而欢天喜地。

那些伤春悲秋,那些喜怒哀乐,在这个地方俱是奢侈的白日梦。

很多人活着,是为了享乐,为了先苦后甜,他们就连忆苦,也只是为了思甜做铺垫。

他们不曾尝过真正的绝望,他们以为失恋和失业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们活得太简单,又太浮华。

可在这里。

在这里,活着就已是最大的艰辛。

多少人穷其一生,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只为了活下去。

她看见远处的孕妇慢慢蹲下身子,从水洼里捧了一鞠水,艰难地洗了洗脸。

肚子圆滚滚的,像个皮球,看着离预产期也很近了。

祝清晨不知道她为何要洗脸,顶着大太阳,用那样脏的水。

她想,也许是因为孩子即将出生。

那个女人也希望当孩子睁开眼看见母亲第一面时,自己是漂漂亮亮的,不要那么风尘仆仆,也不要那么肮脏潦倒。

镜头定格在那一幕。

祝清晨的眼眶滚烫而酸楚。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觉得那二十五年的家庭不幸、那五年的爱情受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她从不曾缺衣少食,没有见识过连活下去都需要巨大勇气的命运,她原以为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可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眼前这灾难的巨大。

战争带来的创伤,是土地的干涸焦躁,是森林的荡然无存,是百姓的颠沛流离,和心灵上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与迷茫。

薛定站在那片黄土地上,与她同处一片沙尘中,接受烈日洗礼。

他问她:“祝清晨,是一起回国,接受安稳的生活,还是留下来,继续目睹人间惨剧,做着也许徒劳无功,但也许会让自己心里稍微好受那么一星半点的事?”

祝清晨回头望着他。

他说:“安逸与沉重,我们只能选择其一。”

她凝望他片刻,反问:“如果我要回去,你会心甘情愿专业,陪我回国?”

他点头。

像是一场豪赌。

可烈日下,他的女战士到底是含泪笑了。

她说:“薛定,你这混蛋,你就是料定了我会留下来,是不是?”

不然不会带她来看这人间惨象。

不然不会对她说那么多大道理。

薛定笑了,定定地看着她,“那你选择留,还是走?”

她死死攥着相机,指尖都发白了。

“你有胆子留,我为什么会胆小怕事,选择走?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伟大,就你一个人无私,是不是?”

即使眼眶滚烫,她也哈哈大笑着,在风沙中不可一世望着他。

“我偏要留下来。”

不是因为伟大,亦不是无私。

她忽的想起了高中毕业时,当她选择摄影这个专业,姜瑜是那样反对。在母亲眼里,摄影这条路最终的岗位就是走进影楼,成为一个整日奔波在外,对顾客说笑一笑的职业拍照者。

可她无法对母亲言明,她喜欢快门一按,便能定格瞬间这件事。

儿时,她也曾当过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那时候不知父亲的残忍,不知母亲的固执。

如果可以定格那个时候,就好了。

后来,她开始明白人会老去,姜瑜的美丽被苍老取代。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定格住母亲年轻漂亮的模样。

生命中有太多稍纵即逝的美丽,如果可以留下哪怕一瞬间,那也好。

可这些抽象的话语,她说不出口,姜瑜也无法理解。

直到今时今日。

祝清晨才忽然发现,选择摄影这条路,不仅仅是可以留住美丽的时刻。她可以用镜头捕捉美好,捕捉幸福,也可以用它定格伤痛,放大不为人知的酸楚。

她只有一双眼,只有一颗心,她的声音太渺小,不足以呐喊到世人都听见的地步。

可当她举起相机。

当她按下快门。

全世界的人都能与她同在。

她与全世界的人同在。

那不是博爱或者无私,那是置身于巨大的灾难之中,从震撼与伤痛里迸发而出的人类共通的情感。

她爱的人是无枪的战士。

那么,从今以后,让她来当他的枪。

她以相机为武器,与他一同站在这里,站在约旦,站在耶路撒冷,站在每一片如他所说,美丽却又充满哀愁的地方。

“薛定。”她笑着叫他的名字,把相机送入他手里,“帮我拍张照吧。”

把我定格在这个地方。

让我与他们同在。

作者有话要说:.

爆字数了,于是又来晚了。

这一章不适宜分开发,所以干脆一口气写完。

现在去发上一章的红包,所有评论都有,大家注意查收=V=。

晚安,这章写得我有些低沉,我去调整一下,后续不会这样。也许是写文很多年了,小情小爱写太多,所以反复嘱咐自己,如果文字能传递哪怕一星半点的力量,我也尽我所能,把我心中所想表达给你们。也感谢你们听我讲故事,欢喜我的欢喜,感动我的感动。

鞠躬,我亲爱的姑娘们。

这章发100个红包~再一次,晚安,明天见。

第51章 一颗糖

第五十一章

回程的路上, 夕阳西下。

小车开在余晖里,穿过约旦市中心, 沿原路返回。

抵达耶路撒冷,已是夜幕低垂。

两人在离家不远的菜市买了不少蔬菜瓜果,薛定往袋子里捡食材,祝清晨就站在摊前拿出相机, 偷偷拍下他专注挑菜的样子。

薛定瞥她一眼,“拍我干什么?想定格我挑三拣四、婆婆妈妈的样子?”

祝清晨在相机后笑了。

“想定格你充满生活气息的一面。”

褪去了战士的锐利与意气,他也是个寻常男人, 挽着袖口在嘈杂的菜市里挑着瓜果, 会和老板讲价,说出一口流利的希伯来语, 以免摊主欺负他是外地人。

憎恨战争,同情难民,但生活依然要过。

并且要更加珍惜,更加痛快地过。

回家后,她用他的电脑导出照片,一一作出修整。

薛定在厨房里做晚餐,犒劳今日疲倦一天的祝清晨。

小压锅土豆炖排骨。

番茄浓汤。

麻辣牛肉干。

小米清粥。

菜上桌了, 她人还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修照片。背影笔直而挺拔, 端端正正坐在那, 像个乖巧的学生。

薛定赤脚走到她身后,看她屏幕正中的图。

她握着鼠标,箭头一点点沿着图上人的轮廓移动, 缓慢而温柔。

图上的人,是他。

祝清晨修图修到一半时,冷不丁被人环住了腰,一顿。

薛定就在她身后,弯下腰来,下巴搁在她肩窝处,双手温柔而有力地抱住了她。

他低笑着说:“不要这张,删了。”

“为什么删?我觉得我拍得很好。”

“黑历史,哪点好?”

照片上,他模样认真地弓着腰挑拣框里的土豆,眉头微蹙,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细密的阴影。

祝清晨看了半天,笑了,“第一次看见有人为了给我做顿饭,打起十二分精神挑土豆,值得纪念。”

“……”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仰头看他。

“薛定。”

“嗯。”

“给我做一辈子饭吧。”

“好。”

“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想都不想一下,一看就是随口敷衍,态度极端不负责任。”

薛定失笑,“那你重问一次好了。”

她眨眨眼,保持着仰望他的姿势,“薛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