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点点头:“要多少?”

  “三百支。”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越野车在非洲的土地上风驰电掣,顶着炎炎烈日,一路尘土飞扬,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下。

  沈放跳下车,绕到后排,双手搭在车门上方,冲后排的飞行员努努嘴:“能自己走吗?”

  对方摆摆手,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李岚已给他做了紧急处理,行动上虽有些不便,但他还是坚持跟着沈放他们来医院。

  他们都不是头一回来非洲出任务了。第一次是在尼日利亚,那时候尼日利亚陷入难民饥荒,是比恐怖分子还要可怕的灾难。这里的大部分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感染了HIV,更大一部分的人甚至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

  Live waiting for death.

  而对此,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解释,TIA——This is africa.这就是非洲。

  在此期间,李岚去到院长办公室,说明来意。她一开口就要数量惊人的药物,院方知道此事紧迫,赶忙召开了高层会议。会议由陆桥和李岚出席,赵一玫被临时叫来当翻译。

  医院方问:“三百支药物,你们打算如何运输?”

  陆桥一脸镇定地回答:“我们会安排直升飞机。”

  赵一玫一边翻译,一边用余光看到李岚担忧地皱起眉头。

  会议结束以后,赵一玫被叫上跟着医生去仓库里取药。她被院方当成这件事的中间人,接过单子后将药物清点了一遍。她原本是不想插足这件事的,却又说不出拒绝的理由,就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

  “药借到了,接下来怎么办?”李岚问。

  飞行员站直了身体,敬了个军礼,说:“我随时待命。”

  沈放动了动嘴,还没开口,雷宽就先狠狠地拍了对方一掌:“待命个屁啊,就你这老弱病残的样子,还能开飞机?”

  赵一玫走到会议室的门口,正好听到这句话。她收回原本准备敲门的手,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她听到陆桥问沈放:“沈队,这下可怎么办?还有别的飞行员吗?”

  “没有了。”沈放说,“刚送了一批南苏丹的工程师走,而且民航和直升飞机的操作不一样,随军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开车过去呢?”陆桥说。

  沈放抬起头,望向墙壁上的非洲地图,拿起一旁的笔,勾勒了一条路线:“途经埃塞俄比亚?”

  他的声音平静冷淡,但陆桥却越听越蹙眉。

  “从苏丹到索马里首都的直线距离是两千五百千米,理想的情况下,也得两到三天。”最后,沈放说出自己的结论。

  陆桥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个最理想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

  “我们在南苏丹还有驻军。”陆桥说,“是否还有可以执行任务的飞行员呢?”

  沈放摇摇头。

  屋子里有一刹那的安静,然后赵一玫就推开门说:“我会开。”

  屋子里的几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李岚大吃一惊,疑惑地问:“Rose?你说什么?”

  赵一玫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站在屋子最中央的男人身上。

  日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的照片。

  这一刹那,沈放十分肯定自己是在做梦。

  她不可能在这里。

  她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过着任何一种生活,他可以接受她已和别人结婚生子,共度余生,甚至还可以接受她已忘了自己。

  但他不能接受她此刻出现在这里,更不能接受她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想起她刚刚离开的时候,他拼了命地找她,每日每夜地打电话,开车把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她的朋友们在电话里恶狠狠地骂他,说:沈放,这就是你的报应。

  可现在,他的报应还没有结束,她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呢?

  于是沈放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和陆桥商量:“立刻去查询一下周边各大机场飞往马索里的时间,是否可以托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刚刚站在门口的那个梦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还挡住了他眼前的光。她说:“沈放,是我。”

  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脸,她的声音。

  ——沈放,是我。

  旁边的李岚还没反应过来气氛不对,一头雾水地追问:“Rose,你刚才说你会开什么?”

  沈放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后,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赵一玫。”

  赵一玫笑了笑,这才扭过头去回答李岚刚才的问题:“开直升飞机。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参加过飞行学院的课程,有资格证书,还有一万公里的独自飞行里程。”

  “这……”李岚瞪大了眼睛,“也太厉害了吧?”

  “吹牛好听罢了,其实很正常。”赵一玫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有钱人的消遣嘛,滑雪、蹦极、潜水、打猎、开飞机……这些无聊的证书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几乎人手一份。”

  如此严肃的事情,被她说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沈放蹙眉,嘴角微动,似乎是要发火。

  一旁的飞行员却先一步认真地打量着赵一玫,确认道:“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说开飞机只是消遣,那么请问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计划是什么吗?”

  “你是飞行员吧?我是联合国志愿者,在这家医院从事翻译和医护工作。”赵一玫说,“三百支NPC1阻碍剂,送去索马里,飞行时间约四个小时。”

  然后她顿了顿,挪开停留在沈放身上的目光,又加了一句:“时间紧迫,除了我,你们没得选。”

  赵一玫当天就跟着部队的车回了营地。

  停在悬崖边上的飞机已经被拖了回来,赵一玫换了一身耐脏的衣服,扎起头发,跟着飞行员来到直升机前。

  “直-11?原型为法国宇航公司的AS350‘松鼠’。真巧,我曾经驾驶过松鼠。”

  赵一玫知道对方存了考验自己的意思,在他还没开口前,就故意带着卖弄的语气,把自己的记忆层搜刮了一遍,然后全盘托出。

  飞行员有些诧异,终于对眼前的漂亮女人刮目相看:“在哪里?”

  “南美洲。”

  “什么时候?”

  “一年前。”

  “因为什么?”

  赵一玫闭嘴,拒绝回答。

  而一旁的沈放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他冷淡地开口:“赵小姐,虽然是我们有求于你,但人命关天,希望你可以稍微严肃一点。”

  他的“你”字咬得很重,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他和她都是北京人,可在外多年,早就没有了北京话浓郁的腔调。

  “一玫,”赵一玫说,“赵一玫。”

  沈放沉默地蹲下身,和飞行员一起检查了一遍飞机。

  赵一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以后,沈放再一次开口,看着赵一玫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刚来苏丹的时候,李岚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次,赵一玫终于肯好好回答,她说:“受人所托。”

  “放心,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没有那么贱,上赶着来找你让你羞辱。”

  沈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究竟受何人所托,又是为了何事。

  他伸出右手,曲起食指,轻轻地敲打了几下机翼,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一次换赵一玫吓了一跳,看着沈放:“啊?”

  “我做你的安全员,”沈放不耐烦地说,“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同意让你一个人去运输这批药物?”

  赵一玫沉默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她最初以为随行的会是军医处的人,大概不会是李岚。因为她要留下来应对一切突发状况,却怎么也不应该是他啊。

  赵一玫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不行。”

  沈放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轻笑出声。

  赵一玫认真地说:“我说真的,沈放,不行。你会给我造成压力,我要尽量保证飞行安全。”

  他是她的不可控因素,一直都是。

  沈放把手搭在机翼上,侧过头,冷淡地问她:“赵一玫,我像是在询问你的意见吗?”

  赵一玫哑口无言:“最后一件事,我有个条件。”

  沈放眯了眯眼睛:“你说。”

  “你答应了我就说。”

  沈放看着她的眼睛,撇撇嘴,不甚在意地说:“我答应。”

  赵一玫嘲讽地笑了一声:“不问是什么吗?”

  “问了就能改变什么吗?”沈放面无表情地反驳。

  飞机检修结束以后,正是暮色黄昏,药物在直升机后排摆放整齐。时间刻不容缓,赵一玫反复向飞行员确认了飞行路线的细节以后,站起身把头发扎好,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