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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樱在医院泡了一天,下午五点多才收集完所有的单据,托邹阿姨找了个老专家诊断。老专家翻完了所有单据,把裴樱叫到里间说:“老人家得的是肾衰竭,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尿毒症。”

说着又给裴樱讲解化验单上那些化学符号是什么意思,有哪些数据超标了:“你舅舅这个病,比较严重。你看这个,这个是肌酐,当这个数据大于442就已经是尿毒症早期了,大于707属于尿毒症晚期,现在老人家的达到903,已经比较严重了,如果不换肾的话,需要做透析。这是个花钱的病,要是能住院的话,最好住院。我先给你们开一个月的透析,每周三次,先做几次透析看看效果再说。要是你们不住院的话,回去一定要注意不能让病人劳累。”

专家再三跟裴樱解释完尿毒症做透析的必要性后让裴樱拿着单据去交费,裴樱在交费台问了问,光医生开的一个月透析费用就将近六千块,她身上的钱早已经花光了,张医师做化验的钱还有一半是陈建州垫付的。但是若不做透析,舅舅属于尿毒症晚期,医生说要是不做透析,那就只能看个人身体状况了。这意思明白不过,如果不做透析,大概只能等死了。

裴樱身上钱不够,暂时打算先回上牛村,赶不上回水头镇的班车,邹阿姨又把他们三个送回水头镇,一行人心事重重,都没什么心思说话。陈建州和邹阿姨一路送他们到上牛村,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等他们走了裴樱才记起还欠着陈建州的钱。她拿着钱追出去,那车早已经没影了,幸好邻村有人骑摩托去镇上办事,捎了她一程。

镇上不大,陈建州家在镇上那栋大房子十分显眼,裴樱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家。

水头镇上临街的房子一楼都建成了门面,人住在楼上,上楼下楼都从后院过。裴樱还没走近陈家后院,在弄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吵架。

一个尖利激动的中年女声:“陈建州,你以前挑三拣四,我都不说你。但是,你要是再跟上牛村那个姓裴的来往,我就饶不了你。你大姨都跟我说了,那个张医师得的是尿毒症,每个月都要做透析,透析费都要好几千。要是不做透析就要换肾,一个肾没有几十万换得下来吗?再说就是换了肾,每个月也还得花几千块保命,你大姨说这种富贵病就算是摊在她身上都未必扛得起,那就是个无底洞,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打不起。”

“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在外面打牌赌博鬼混,他老子得了这烧钱的病他能拿得出钱就出鬼了。你要是娶了这个姓裴的,将来这一老一少还不得着落到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给她舅舅看病,不给那小的上学,她能饶得了你?你别看她闷声不响好欺负,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打听打听她怎么坐了十年牢,那能是个善茬吗?我告诉你,你大姨已经在龙潭山给你物色了一个女孩子,在镇上药店上班,清清白白的姑娘,你明儿就给我去见见。这个姓裴的任凭她是个天仙,你也不能要。你听见了没有?”

院子里沉默了一阵。

那女人又尖声道:“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明天就给我去见见那女孩子。姓裴的要是来找你,我帮你挡着。”

陈建州还是没声音。

“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你明天去不去?”

“去就去吧,哎呀!”陈建州极不情愿。

院外的裴樱已经气得嘴唇发抖,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是当众被人甩了个耳光。她很冲进去将那几百块钱摔他们脸上,但是她毕竟压抑久了,轻易不容易失控,终究攥着钱,默默地离开了。

走在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陈建州的母亲说得对,舅舅的病每个月透析要好几千,吃的营养品又要花不少钱。医生说如果不透析,身体里的毒素很快会沉积在各个器官,引起各种并发症,尿毒症后期有一大部分人是死于并发症。舅舅必须做透析,她必须要尽快弄到钱,可是她上哪儿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呢?

天黑透了,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然而今天的月亮有些发青,周围的云彩被晕染得青黑,青黑得有些诡异。她在荒凉的马路上一个人慢慢走着,只觉得力气全失,有些虚脱。

从镇上到上牛村这条路她经常走,可现在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四周安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没有行人作伴,她越走越冷,仿佛这条黑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无人作伴,没有路灯,路途漫长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想着舅舅的病,想着小浩这么小,想着被陈建州母亲那样侮辱,她突然软弱起来,恨不得一屁股坐在路边再也不要起来,再也不要面对这些事这些人。

她多么想找个人,找个怀抱大哭一场,然而她这一辈子自从父母死后便再没有人抱过她,再没有人保护过她,她一直撑过来了,此刻她终于有些累了,累到走不动了。

裴樱自出狱在张医师家,忙前忙后辛苦了两个多月,今日又在医院里跑了一天,晚饭都没吃上,身子亏欠,低血糖一发作,头晕目线浑身冷汗不停,她靠坐在桥栏边。不一会儿天空突然下起暴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裴樱很快就被浇透了,可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靠着靠着就想这么永远靠下去。

乡下人晚上怕费电向来歇得早,暴雨夜更不会有人出门。随着身体温度的流逝,裴樱知道自己若是不挣扎着走回家恐怕十分凶险,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心里渐渐有些委屈,终于明白舅舅说让她嫁人找依靠的道理,如果嫁了人,至少会有人惦记着她,也许看她这么晚不回家会担心,会出来寻找,她可以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她既希望小浩和舅舅会出来寻她,又希望他们不要来,这么大的雨,舅舅身体不好,小浩那么小…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记得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渐渐觉得不那么冷。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少年时期的模样,她和怀恩站在两座极高的冰山上,冰山被雪水冲垮,渐渐分离,他们彼此遥望却越隔越远。她很着急,企图寻找出路,却听见对面怀恩温柔的声音传来:“阿樱,你要学会忍耐,我们都是置身不可行差步错的山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沉没海底,你要学会忍耐。”

可是随着冰山漂移,顾怀恩的面容渐渐模糊,她一着急,就滑下了冰山,落入不见天日的冰海深处,又冷又黑,无人搭救。

她在海底绝望挣扎:“怀恩!救我!”

裴樱自噩梦中惊醒,一额头涔涔的汗珠。自己躺着的屋内摆着三张床,都躺着像裴樱一样挂水的病患,门口还有几条长凳,都坐满了人,白灰墙,水泥地,老式书桌,她认出来这是水头镇镇卫生所。

苏正则那双熟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

第10章 你要对我负责

回忆渐渐浮上脑海,她忙想坐起来,起身太快,头一晕,又软倒在病床上。

护士见她醒来忙过来查看,温柔安抚:“你昨天淋了雨,发了一夜高烧,又没吃东西,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苏正则可没那么好脾气,见她乱动,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差点就死了。”

原来最后是他救了她,裴樱躺在床上,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苏正则: “我舅舅他们呢?”

等候一旁的大宇忙过来:“你舅舅在家,小浩上学去了。昨天晚上你舅舅身体不好睡得早,要不是小浩找到苏董,都没人知道你没回家。苏董找陈大叔借了三轮车去找的你,你浑身湿透了,又发着高烧,苏董找你淋了雨伤口也进了水,陈大叔这才把你们送到了镇卫生所。你放心,陈大叔已经给你家人带话了,小浩放学也会来看你。你醒了就好,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们。”

“麻烦你了,大宇。”她一低头注意到身上穿着的竟是件宽大的男衬衫。

苏正则解释道:“是我的衣服,你湿透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只好叫大宇把我的衣服带来,放心,是护士给你换上的。”

“谢谢。”裴樱举目四望,不知为何镇卫生所今天病人特别多,护士倒有好几个,忙来忙去,她基本上插不上嘴,她动了动。

“你想干什么?”

输了一晚上液,她早就憋得受不了了,裴樱忍了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上个厕所。”

“我带你去,镇卫生所我来过几次了,我知道厕所在哪。”苏正则态度十分积极,站起来帮她拿吊瓶,裴樱还有点不好意思:“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你自己怎么去,又要上厕所,又要拿吊瓶。”

“我…我…”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你家输液的时候,不也是你陪我去的?”

刚摔伤那会儿,苏正则在张家连续打了好几天的抗生素,有时舅舅不在家就是裴樱举着吊瓶陪苏正则上的厕所。那时候陪苏正则上厕所简直是裴樱的酷刑,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坚决不肯让苏正则陪。苏正则知道说得越多,裴樱越害羞,便满不在乎地拿起吊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把裴樱往楼梯处的卫生间推搡。二人拉拉扯扯,一不小心撞到上楼梯的医生,那医生手里文件洒了一地。裴樱忙蹲下身去捡,苏正则也忙不迭道歉,医生却愣愣地望着地上捡拾卷宗的身影身形完全僵住了,裴樱捡完卷宗直起身来,刚要说话,也一下愣住了。

苏正则悄悄在她耳边嘀咕:“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顾怀恩目前在镇卫生所工作。”

裴樱下意识地想要逃,可是手上插着输液管,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曾那样努力将面前的人尘封,可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就像溃烂多年的伤口一遭让人揭开,她心口不由自主开始紧缩,缩得喘不过起来,一股热气直逼眼眶,她得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将泪意收住。

护士跑过来接走苏正则的吊瓶:“苏先生,你的绷带昨天晚上进了水,才重新包扎过,不能乱动,当心感染。”说着又提醒顾怀恩,“顾医生,病人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等您。”

顾怀恩的目光这才从裴樱转到苏正则,又移回裴樱身上那宽大的男衬衫,苏正则玩味地看着两人。

护士十分不解地望着浑身僵硬的顾怀恩,她已经提醒第二次了:“顾医生,病人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等您。”

顾怀恩这才哦了一声,往自己办公室走,苏正则不怀好意的在裴樱耳边轻声说:“他是不是误会了,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苏正则话未完,裴樱冷冷打断:“不用。”说着请护士带她去了洗手间。

待到了洗手间,裴樱终于有时间来缓冲。

裴樱在洗手间磨蹭,护士举着吊瓶闲着无聊就向她介绍:“刚才你们碰到的那个是顾医生,从省医下来的,省卫生厅号召身体人民医院的医生成立队伍下乡支援社区医院三个月,所以他们就来了。”

裴樱上完厕所回到病床上继续输液,省厅号召医生下乡支援社区,免费为病人检查手术,镇卫生所人山人海,顾怀恩忙得不可开交。裴樱暂时不用面对顾怀恩,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躺在床上假寐,一边盘算着脱身计划。

苏正则却仿佛吃错了药,格外烦人,她刚一躺下他就来敲她的床头栏杆:“起来,起来,知道你睡不着。”

裴樱本来发烧头就晕,这下被他敲得想吐,翻过身来,怒目圆瞪:“你干什么?”

“起来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不想吃。”说着裴樱又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苏正则去扯她被子,低声咬牙道:“快点,快点,起来,起来,不想吃也要吃,医生说了空腹打针对身体不好,必须吃。”

虽然苏正则从前讨人厌,好歹有个底线,今日他仿佛哪个神经搭错了线,裴樱气得把被子一掀,恼火地坐起来:“你有完没完?”

“这会儿知道躲了,刚才睡觉不知道是谁抱着我的手要死要活地喊人家的名字。”

“你胡说什么?我喊谁名字了?”裴樱惊得浑身发凉。

“终于知道着急了吧,不过你放心,他没听见。”

裴樱心下稍安。

她的反应像是刺痛了苏正则的神经,他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躲什么,你没听见护士说,他是来下乡支援社区医院的,要在这里待三个月,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三个月吗?”

苏正则遽然变脸,护士还以为他们真的在吵架,笑着说:“裴姑娘,你男朋友真关心你,昨天晚上为了你浑身都湿透了,还害得伤口都进了水,看你发烧守了你一夜。你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发烧空腹打针确实对身体不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裴樱气愤不已,可病房内人们却很不以为然。他们这对男女,郎才女貌,在这尽是老弱病残的镇卫生所人群里十分惹眼,更何况她还穿着苏正则的衬衣,众人只当他们在打情骂俏,皆抿着嘴笑。

苏正则于是对护士好脾气地笑笑:“她人其实不错,就是对我脾气大了点。可能是生病了吧,她平时不这样?”

裴樱目瞪口呆,愤恨地看着苏正则。

苏正则得意地把饭菜端过来,瞬间多云转晴:“瞪我干什么,女朋友可不是我说的!”

裴樱的退烧针起了作用,浑身冷汗淋漓,没力气和他斗法,只能乖乖地端着饭盒吃起来。

苏正则微笑看她吃,不一会儿摸摸她的脸状似宠溺地说:“你看你,吃成大花猫了。”

裴樱头一偏,避开他的手,惊诧地看着他:“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你脸上有东西,我帮你弄掉而已。”苏正则讪笑,说着递给她一瓶伤药,“帮我拧一下,我一只手不方便。”

苏正则伤势大好,可右手仍旧打着吊臂,经过昨夜的雨淋,医生给他换了新石膏,确实不宜动弹。裴樱接过药瓶,干脆利落地拧开,递给苏正则。

“帮我数十粒出来。我不方便。”苏正则摇摇石膏手臂。

裴樱依言将药丸倒在手心,怕他难缠,干脆伸出去给他检查,苏正则却头一低,竟然就着裴樱的手心把药给吃了,裴樱心一慌,顺手就给了苏正则一巴掌。

苏正则捂着头不满:“你想谋杀亲夫啊?”

闻言裴樱又用力掐了苏正则一把,苏正则嗷呜一声。

众人莞尔,裴樱惊慌四顾,终于知道苏正则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病房门口站着的顾怀恩身形又僵住了。

裴樱手足无措,病房门口又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那双眼狐疑地望着背脊僵直的顾怀恩,口气十分亲昵:“怀恩,可以准备手术——”说到一半却停了,顺着顾怀恩的目光她的视线也落在了裴樱身上。

女医生带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只是额头饱满,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声音清脆,看样子也是个长得不错的妙龄女子。女医生呆愣一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忙转头去看顾怀恩,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略一踌躇,终于又折身回了手术室。

女医生忙跟上去:“怀恩,那是不是——”

女医生话未完,怀恩冷冷地打断:“准备手术吧。”说着一脸铁青地关上了手术室的大门。

这乍然出现的男女,男的高大俊朗,女的气质知性,等候就医的乡亲们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在他们身上停顿两秒,看了这么一大早晨,等候区的乡亲们终于忍不住开始八卦。

每个看见顾医生和文医生的都有这个反应,被问得多了,那做血压测量的护士双目笑意盈盈:“你们运气好,那是我们顾医生,是我们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美国名牌医科留学归来,三十刚出头,在我们这种论资排辈等级森严的行业里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身边的那个女医生是谁?我听说是你们院长的女儿。”显然已有人获得更进一步的八卦信息。

护士十分自豪:“是啊,那是文医生,是我们院长的女儿。她是顾医生在美国临床医学的师妹,这次也是跟着顾医生过来的,所以说你们运气好。有了文医生,我们这次带的设备和物资都是最好最齐全的。”

乡人们相视一笑:“他们是一对吧。”

护士小姐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点头:“快了。”

听到这里,裴樱明明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却有一股小小的酸涩藏在角落,待她仔细去寻找,那委屈已悄悄逃跑了。她必须反复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这样才不会让人看出来。

苏正则拍拍她的肩膀:“我没骗你吧,女朋友就是院长的女儿。”

裴樱懒得理他的疯言疯语,苏正则自是不会放过她:“怎么了,吃醋了,拜托你注意一点,一看到他,你脸色都变了。”

“不过,我知道像他这种级别的医生所谓下乡,无非是为了来乡下镀个金,争取点政治资本,回去好评职称。但像顾怀恩这种,自身水平过硬,又有女朋友当靠山,下乡也不会下到水头镇这鬼地方来啊,该不是为了你来的吧?”

裴樱点滴一输完,烧退了,加上吃过东西有了力气,不愿意听苏正则刻薄,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苏正则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樱,看了半天,冷哼道:“干什么,人家不会拿你怎么样,你看见没有,人家是带着正牌女朋友来的。”

裴樱懒得管他的风凉话,挣扎着下床,苏正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火热的手掌竟像铁箍一样,裴樱挣不脱,无奈道:“我回家还有事,我舅舅他身体不好,我不放心。”

“那我不管,昨天晚上要不是为了你,我的伤口也不会进水,不进水就不会感染,现在护士叫我留院观察,你也不能走,你要对我负责。”苏正则拉着她耍无赖。

第11章 把话说清楚

“你别发神经。” 裴樱家里躺着病重的舅舅,顾怀恩与她之间的往事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此时被苏正则这么胡搅蛮缠,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苏正则倾身低语道:“你要走也可以,除非你把话说清楚,你和顾怀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樱暗叹自己和苏正则果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她也顾不得众人目光,用力掰开苏正则的手指,可苏正则无赖得跟八爪鱼一样,松开手就用脚去缠。

因苏正则才换的包扎,裴樱也不敢伤到他,二人扭打一阵,裴樱已累出一身薄汗,正要发飙,苏正则却突然软软地倒在了她怀里。

病房内人们慌成一团,纷纷叫护士:“护士小姐,这里有人晕倒了。”

裴樱不知道苏正则唱的是哪一出,用力推他:“你干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护士过来检查,裴樱这才发现苏正则脸色发白,嘴唇乌青,身上冷汗淋漓。

裴樱吓得拍拍苏正则:“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苏正则一动不动。

裴樱还要去推他,护士不悦道:“行了行了,别打了,没看见他正在发烧吗?他伤口本来就没有恢复好,昨天晚上又淋了雨,伤口全部进水了,又不肯打针,肯定是感染了。”

裴樱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连顾怀恩走过来她都没有注意到。

顾怀恩瞟了她一眼,让人把苏正则转到隔壁的诊疗室。

临时搭建的诊疗室内,顾怀恩帮苏正则检查着伤口,手却在微微发抖,幸好文君在一旁时时接手,护士笑眯眯替他擦汗:“顾医生,您别紧张。”

好不容易帮苏正则处理完,护士将苏正则再度送进病房内,文君跟着顾怀恩回到办公室。旧式的窗户油漆斑驳,玻璃沉积着擦不去的灰尘,顾怀恩坐在一张大书桌前,手指抵着眉心,像是十分疲惫。

文君是在大四医院实习时认识顾怀恩的,一路追随他去美国留学,又回到省医,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医院护士们都说顾怀恩总是独来独往,气质忧郁,有一股金城武的调调,如果说金城武的忧郁看了让人心动,那么他的忧郁无疑看了让人心痛。

顾怀恩虽然外表高大俊朗,学术成就高,业务能力强,却性格孤僻冷淡,沉默内敛,很难亲近。医生接触的人多,怀恩的女病人又向来都比较热情,死缠烂打的倒追,屡见不鲜,更有那缠人功夫一流的漂亮女医药代表,但顾怀恩自有拒人千里的神功,从不失态。

护士们都谣传他要么是个GAY,要么就是千帆过尽受过巨大伤害所以导致爱无能。但是顾怀恩如此优秀,性格又冷酷十足,基本不给人伤害他的权力,怎么会受人伤害。

除了…

她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那个瘦削的身影:“她要走了…”

怀恩却目不斜视坐到自己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望着屏幕,竟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你真不去看看她吗?”

上牛村,张家。

经过一夜暴雨,晾了几天的衣服无人收都被吹散在地,裴樱上楼收拾衣服,捡起一件苏正则的衬衣,团了团,本想丢掉,想了一回,到底扔进了洗衣桶。

晚上,一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地吃饭,张医师神色平静,小浩难得地吃完饭没有把筷子一扔往外家跑,他跟着裴樱坐在灶台边。

裴樱用木盆搅拌着猪食,张医师坐在矮桌前卷烟,张家节俭,家里所用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洒在张医师斑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上,越发显得那张脸瘦弱憔悴。

“舅舅,医生让你少抽点烟,你吃香蕉吧。”说着示意小浩给爷爷拿香蕉。

香蕉还是白天裴樱特意在水头镇街上买的,市医院专家让张医师注意营养,裴樱暂时不能带舅舅去做透析,便开始想给舅舅做点有营养的,忍着心疼买了点水果。

张医师家经济拮据,家里从不买水果零食,小浩掰下一根香蕉依依不舍地给爷爷手里送去,张医师了然道:“我不喜欢吃香蕉,你吃吧。”

这几天苏正则住在张家,水果补品源源不断地送来,苏正则吃不完张医师也舍不得吃,除了小浩吃掉的,多半都分给了邻居们,剩下一部分裴樱私藏给张医师的,张医师愣舍不得吃,竟然全坏了。现在苏正则走了,裴樱想起方才收拾苏正则东西的时发现那坏掉的水果就突然来了火气:“这么多呢,小浩哪吃得完,既然买了,您该吃就吃一点吧,不然又要坏了。”

张医师勉强接过香蕉却不吃,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道:“唉,那年我在广西,两块钱,买了一大串,十几斤呢。”

裴樱怔了怔,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对舅舅那样大声。

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城里医院上班,忙不开,她被托付在舅妈家,舅舅也在城里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每次回来别人家的父亲都会给盼望了一年的孩子带点糖果礼物,但是舅舅节俭,从来舍不得买,总是让孩子失望,舅妈嗔怪他不知道疼孩子。第二年暑假舅舅没等到过年就回来了,舅舅一直在广东打工,那一年不知怎么会去广西。就是那次,他从广西挑回来一大串香蕉,还带了几床漂亮的被子,一个电饭锅,一个儿童用的小铝碗,一罐牛奶,还有喜之郎果冻。从此以后舅舅家就有了电饭锅,小铝碗,罐装牛奶。那也是她和表哥第一次吃牛奶,那个小铝碗自然也给了她,她喜欢用铝碗在煤灶上烧水,水烧开了,舀了奶粉往碗里倒,慢慢地调匀。奶粉有限,他们都舍不得多吃,虽然一大碗水只舍得放一点点奶粉,冲出来的牛奶却很香。后来才知道,那牛奶都是过期了的。舅舅说,那是他在医院里做事的时候,一个老人看他老实,出院后留给他的。

不过喜之郎果冻却不是过期的,半袋小果冻他们整整吃了一个夏天,那一整个夏天她和表哥都最爱看电视上喜之郎的广告,因为尝了这电视上才有的果冻,他们觉得很幸福。后来裴樱就一直在想,将来她去大城市了,也能过上喜之郎广告里那温馨美满的生活么?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喜之郎广告里那么美好么?

那个夏天,世界就是这样美好起来的。

其后的二十年,日子虽然艰难漫长,可她一个人安静下来时,她总有几分恍惚,好像在做梦,总觉得一觉醒来父母都还在身边。唯一深刻在记忆里的就是八岁之前,再次见到舅舅,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感叹,但终究安心,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她当孩子一样呵护的长辈。她在舅舅面前隐约有几分孩子般的依赖,可是,怎么舅舅一下子就六十岁了呢,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而且,他还面临生命威胁,随时有可能离她而去。

想着想着,眼泪便一滴一滴往下掉。

“舅舅,咱家两头猪要是卖了能卖多少钱?”

“两头猪正长膘,现在可不能卖,再养两个月,过年能卖个好价钱。”

“那咱们把房子卖了,我去城里找事做。”

“咱这破土坯房子家家户户谁也不缺,再说现在人人都往城里跑,农村房子都没人住,谁还会花钱买咱的房子啊。”

裴樱怕舅舅伤心,死命把眼泪压住,张医师缓缓说:“我知道你心疼舅舅,但是我也六十岁了,老家伙了,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咱家没钱,就不治了。你也不用太难过,咱们村里多的是得癌症死的,谁家也不能把全家大半辈子的积蓄花在治不好的病上。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被我这个老家伙给拖累了。阿樱啊,我知道你看不上陈建州,但陈老师这孩子,虽然不出挑,但好在老实,你要是跟了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已经让人给小浩他爸打电话,让他回来接小浩,你就不要管我们了,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裴樱不说话,却早已泪流满面,只得借口去喂猪,闪身去了后院。

第二天裴樱找来邻村屠夫,将猪宰了,卸了门板,用三轮车拉到镇上,临时用门板条凳搭建了个案台,开始卖猪肉。

一个女人从案台前路过,走出去好远又回头过来看看裴樱:“小姐,外科同事说你那个朋友感染了,高烧很严重,也没有人照顾,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裴樱在水头镇哪有朋友,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哪个朋友啊?”

“就那个男的,长得很高,挺帅的,手上打着石膏的。”

裴樱马上明白是谁了:“他还没好么?”

那女人看一眼她那处变不惊的脸,到底没忍住:“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一个人发着烧,没人照顾,也没朋友,挺可怜的。”

“好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