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苏揉着眼睛,“我道歉了啊!你一个小辈别这么过分!”

炎及听了脸一沉催剑快行,香苏一会儿飞在他左边,一会儿飞在他右边,气得炎及脸色发白,她也学会挑衅了么。

“小炎。”香苏悠闲地踏在云头上,歪着头,狐狸精一样地笑,“你要是不生气,婆婆我就教你驾云。”炎及这副脸色,她还真不敢再自称是师父,那只剩“婆婆”最抬身份了。

炎及眯眼看了看她,突然人就向地面落下去了,香苏只好很没长辈风范地追着他喊:“等等我。”

炎及挑了山间一条小溪边落下,香苏跟过来以后眉眼变得有点儿得意,看吧,还是想学驾云吧?

“我饿了。”炎及一撩道袍坐下,年纪虽小,耍帅却似乎很在行。

“哦哦。”香苏一改刚才的嚣张脸色,茫然四顾,“有什么吃的啊?烤鱼?”

“嗯。”炎及很赏脸地点了点头,看香苏得了圣旨般,立刻拣了段树枝变成个捞网,兢兢业业在溪边捞鱼。炎及有点儿无语地看着她,这个笨蛋似乎没想过可以拒绝,她不夸口说自己是长辈么?

香苏翻动着串在树枝上烤得香喷喷的鱼,挑了条大些的递给炎及。炎及撕了一条,尝了尝露出满意的神情。

“好吃吧?”香苏这回是真得意,这些年来到处飘荡,她还真练出好手艺。

炎及吃相优雅却也很快,香苏在一边看着,又想起河湾镇里的他,吃饭的样子倒也没怎么变。

“干嘛这么看着我?”炎及瞪了她一眼。

香苏理解他的疑惑,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个认识了一天的陌生人,却不知道前世他们有过那么多的记忆。

“驾云的口诀呢?”他冷着声问,不像求教,倒像师父在考学生。

香苏忍气吞声地告诉了他,惊喜地看他一下子就成功地唤了一片小云。若论天资,小炎还真不是个一般人。关于他的谜团,香苏虽然好奇,却没去探究的想法,对她来说,他过去曾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正如他此刻也想不起前世的她。无论是人是仙,只有眼前才是真实的,过去再好,不过也只是记忆。有时候她夜宿荒漠,躺在冰凉的草地上,望着浩瀚无边的星空格外觉得独单悲伤,她曾想,如果从没遇见过端坐鲲鹏的俊美帝君,眼下的她或许还是个蒙昧无知的小木灵,孜孜追求着微不足道的事情并满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你是不是欠了我什么?”炎及满意地挥走了云,不领情地瞥着沉思的香苏。

“啊?”香苏惊醒,看了眼他嚣张的嘴脸,心下暗说还真是上辈子欠了。因为她的犹豫,害他早早罔死,不过绝不能告诉他,不然他会更过分!

“天要黑了,我累了。”炎及少爷又说。

“哦,我把火升大些。”香苏添柴。

“我一个凡人,怎么能像你们似的什么荒郊野外都能睡?”炎及少爷强烈不满。

“那就进城吧。”香苏认命地说,这时候他倒想起自己是凡人了。

在云端缓行时,炎及慈祥地拍了拍只到他肩膀的香苏的头,“当债主的感觉不错。”

香苏气恨地一把拍掉他的手,斥责说:“别没大没小!”她都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天色黑了他们才趁暗夜收了云头,也不晓得这是哪座大城,炎及挑了最大的客栈投宿,看着他走进上房,香苏也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好好安睡。”她不自觉地嘱咐一句。

躺在炎及隔壁的房间,以她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非常清晰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这么对他,或许真是上辈子欠了债,又或许……香苏觉得眼角一烫,心也被蛰疼了。很多瞬间,她只不过想到了当初的君上和自己,不过……她含泪苦笑,她可比炎及感恩图报得多了。

第27章 遗憾与否

香苏醒得早,这几十年的修炼,她也可以做到不再为吃喝拉撒发愁了。不过她很不理解君上,他完全把吃当负担,她却还认为吃是乐趣。

推开窗户,香苏便看见了远远雷峰塔,这里竟是杭州?昨夜黑茫茫不辨方向,今日恍然竟有种宿命的感觉。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香苏闭起眼,听着街市上的人声,再睁开看时,依旧是老少俊丑行人如织。相伴的人不一样了,江山景色却是老模样。

炎及起得很晚,一同出客栈的时候,已是接近晌午时分了。

隐了形貌,两人走在街上,天在这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周围的人都撑起伞,一直不声不响走在前面的香苏显得离他有些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有点儿不耐烦地问,细雨打湿了她的长发,衣裙却还飘逸如旧,越发显得她的背影纤细落寞。“我饿了!”炎及语气不善,客栈就有饭,她非要舍近求远,刚入夏,雨再小也还寒凉。

香苏仰头看了看街边一家店的招牌,不很确定地说:“就是这里吧。”

炎及也随着她的目光打量,这应该是家老字号,店面老旧,人也不多,显然没落了。“这里?”他挑剔地皱起眉,“换一家!”

一向对他百般迁就的香苏这次恍若未闻,自顾自走进光线阴暗的店面,一个老人坐在柜上咳嗽,见有客人便喊孙子来招呼。少年显然还没做惯跑堂,甩抹布时险些打到香苏的脸,炎及啧了一声,更不满意了,香苏却很固执地向楼上走。小跑堂就近把她让进楼梯口的第一间雅座,香苏摇了摇头,抬手指隔壁,“可以坐那间吗?”

小跑堂连连点头,搭讪着说:“客官你是以前来过吗?”爷爷这家老店,若非怀旧而来,还真没几个客人。

香苏走进那间雅座,窗子正好开着,窗外仍旧是细雨中的西湖。房间不复旧日精美分明却还依稀有过往痕迹,阴阴暗暗,就像她对这里的记忆。她似乎想起了那天的全部细节,模仿君上的口气也十分容易:“把你们特色的菜都拿来,再来坛你们最好的酒。”

炎及没再闹脾气,只是皱着眉细细看她的神情,听她要酒,倒是十分意外。

因为没什么客人,酒菜来的很快,炎及勉强挨个尝了一遍,终于知道这家店衰落的原因。香苏没动筷,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那坛酒,炎及侧头的时候看见,险些笑出来。就这还总自夸是师父,婆婆?幽暗的天色里,她个眼睛也似乎染了雨意清灵,格外清澈黝黑,发呆的时候露出小猫一般天真可爱的样子,三百五十岁……果然是仙界的幼儿年龄。

“要喝?”他戏谑地问,她和酒实在太不搭调。

“嗯。”香苏说话的时候,明显心神不知游荡到何处。炎及为她倒了半杯,看她愣愣地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五十年来,她从未再喝过酒,只记得难喝。除了照例很辛辣,这次她尝到了淡淡的苦味,唇舌的难受和晕晕的感觉,就是她多年来说不出的等待滋味!五十年前君上说她不懂酒……可现在,她宁愿自己还不懂。

她想再喝一口,却被炎及拦住。“好了,走吧。”他说,比起昨天的嚣张无礼,今天他好像突然长大了,说话的语气沉稳而威严。

香苏点了点头,付了账走出店门,她也没想到自己说:“我要坐船。”

总是气得她吐血的叛逆少年,这次倒突然有了顺从之心,一句怨言没有地去湖边雇了船。

站在船头幽幽四望,香苏甚至怀疑会看见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向她招手,湖光山色一无变化,宛如当日。一把伞默默挡在她的头顶,香苏愣愣回头看,瞧见的是明明有些羞赧却故作冷漠的少年炎及。

“他是谁?”炎及突然问,“你今天一直想的那个人。”

香苏没有回答,对炎及来说,胜寰帝君或许只是湮灭在岁月里的传说,对她可不是,不想同他说起君上。

“香苏……”

香苏一颤,惊愕地抬头看伞下的炎及,他的眼睛里有少年特有的狂傲和懵懂,他似乎不满,可那黑亮澈然的眼眸深处却透着微微的羞涩。她宁可没看懂这个眼神,五十年前她就是这样看着君上,当时她并不明白,她的心里尽是对他的抱怨,可如今她懂了……那便是一切的开始。

“炎及。”她看着他,“我法术不好,教不了你多少,送你去拜一位良师吧。”

炎及听了,嗤的一挑嘴角,又把她的话当成玩笑。香苏却很认真,少年炎及或许还不明白,太早遇见倾心的人并不是种幸运,尤其完全不懂爱情的时候,等错过了才明白,那种遗憾简直残酷。也许是她看错了,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不想再有一个少年像她一样,她不能让炎及冒这个险。

“原本也没指望和你学什么。”炎及讥嘲的口气不改,眼睛里却有了些受伤的神色。

“炎及,今年你几岁?”香苏看着他的眼睛问。

“十七,怎么了?”他以为她又要拿年纪相比,说自己是长辈,他应该听从。

“五十年后,你都是个老头子了,可我还这么年轻,再五十年,我没老,你却已经死了。”

炎及一下子就沉默了,香苏的意思他明白。

“跟我去吧,至少,你要和我一样长命。”香苏笑笑,心里发了苦,她曾经以为和君上一样拥有永长寿命,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其实什么都比不上缘分和命运。

炎及没有再拒绝,他想说跟她学也好……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香苏带着炎及来到忆泽山,青岁姐姐外出云游后,百知草在这里开了个学堂,专门指点小木灵们修行。

香苏踏入忆泽堂时,百知草正声严色厉地教小木灵们认字,夫子的模样看得香苏想笑。

“酥饼!”看见了香苏,百知草很夸张地丢下了书本,快步跑过来拉她的手,“这五十年你都去哪儿了?”

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喊她,竟然很心酸。

“给你送来一个徒弟。”香苏怕自己要哭,赶紧回头把撇着嘴的炎及拉到前面介绍给百知草。

百知草的眼圈还红着,看了炎及一眼却不满意了,“不收凡人。”

炎及冷笑一声,“太好了,正不想在这里学!”说着拂袖就走。

香苏愁眉苦脸地向百知草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百知草摇摇头,就知道这么坏脾气的小孩子香苏搞不定,还得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出马。

他得意地向香苏丢了个眼色,随即故意高声说:“你想学,我还未必收呢。想入我忆泽堂至少要过三关,庸才还是找个理由体面的离开吧。”

炎及听了,果然不服气地又走回来,“好,我就过了这三关再走!”

香苏松了口气,果然百知草是天生的师父料子啊,对付小孩子的激将法用得炉火纯青。找借口离开时,香苏还真有给孩子找了个好奶妈的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正不知该去哪逛荡,眉间灵线有感,是金盏!他出关了?香苏改换方向直奔银台山,传讯栀子留的太是时候了。

到了水仙冢外,香苏四处寻了一遍,没见金盏的影子,洞口的大石也没开启过的迹象。金盏不是耍她的吧?

“喂!水仙!你到底好没好?”她冲着石头大喊,十分不满。她虽然很闲,也不带这么溜傻小子吧?

厚重的石门里幽幽传出一声很拽的吩咐:“等着。”

香苏当时就服了,水仙果然是水仙,这脾气万年都不会变的!她都能想的出他正在洞里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还非得早早把她叫来在洞外侯着,等他光芒万丈地从洞里走出来。

等了半天,香苏又有点沉不住气,好歹他也是个男仙,而且不是说法力突飞猛进了吗?不可能打扮也需要这么久吧?变化一下不就行了吗!

正要再催,头顶又是凤凰叫,香苏都怀疑赤琳是不是也住在银台山了,每次她来凤凰都追来叽叽叫!

意外的是,这次来的不光是凤凰,赤琳亲自来了。

“你是金盏的邻居吗?”香苏不得不问一声。

赤琳却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香苏,看得她直发毛。“你怎么了?”就算君上跌入幽河那天,赤琳也没这么鬼气森森的表情啊。

“东天云要回来了。”赤琳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一句。

香苏看着她,半天没有反应,等得太久,得到消息又太突然,她完全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知道?”她与君上血脉相连,她都感应不到,赤琳怎么会知晓?

赤琳冷静得太过,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从袖中拿出一根发簪,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漆黑无光,很不起眼。

“这是当日我在幽河之上抓住他袍角时无意拿到的,应该是铸剑的残料打造而成。”赤琳妆容华丽,淡淡叙述时,眉眼更加冷艳妖冶,香苏看得有些出神。“它感应到了孤问的异动,三寰中能驾驭孤问的……只有他。”

香苏没有笑,“你想杀我?”她终于看明白赤琳眼中的鬼气其实是杀意。

“你不能杀我。”香苏扬起下巴,声音却抑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对于已经继承火灵神器昊天塔的赤琳来说,她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君上知道了,会恨你的,会杀你报仇!你更没机会了。”

赤琳微微一笑,这淡然冷漠的微笑彻底把香苏震住了。从前的赤琳骄矜跋扈,出手狠辣,香苏却没真正的怕过她,可如今的她,却让人彻骨的惊惧,这五十年,她变得太陌生了。香苏觉得眼前的赤琳的确是火灵界的帝君,不因为她华贵的装扮,而是她已冷酷坚硬的心。

“他怎么会知道?”赤琳倨傲地一笑,“这方圆百里我早已探过,除了你我再无生灵。”

香苏皱眉,以赤琳今日的修为以及昊天塔的襄助,怎么可能没察觉仅仅一道石门后的金盏呢?

“香苏,我早说过,你不会再继续那么幸运了。”赤琳的笑容现出了一丝苦涩。“当初我探你元神时留下了一星赤炎,所以随时能找到你,我又无心得到了这根簪子,感知了东天云的动向。与他永远错过,或许就是你的命!”

香苏知道今日绝无半分生机,就算金盏破门而出,仍旧无法抵抗昊天塔的法力,她倒希望他千万忍住别出来,赤琳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遗憾么?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见面了?”赤琳觉得心中多年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

香苏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比起其他木灵,我的生命短的像一眨眼睛,可是……我遇见了他,也懂了……”她甜蜜地抿住嘴,与君上的爱情是她最宝贵的一切,连和赤琳说起都不愿意。“就算没有漫长的寿命,我也觉得值了。”

赤琳的脸色变得惨白,原本冷艳动人的眉眼狰狞起来。“好!很好!那我就送你无憾的上路!”

“我只有一个要求!”香苏急急地说,因为赤琳已经催动了昊天塔。

赤琳希望她卑贱地求饶,赤荧帝君的一生,只有这一件屈辱的事,现在随着香苏的消失,便可洗雪,她希望她死得越低贱越悲惨才好。

“你一定要想一个让他不怎么伤心的理由。”香苏到底哽咽了一下,千万别说当年她也如鲲鹏一样随他而去,这种亏欠的感觉真的锥心刺骨,也别胡乱编造一个死因,让他觉得她没有珍惜生命,珍惜与他重逢的机会……真的可笑,这些话她都没说出口,可她相信赤琳全明白。

只要她是真心喜欢君上,她就全都明白。

“好了!”赤琳的脸色更白了一分,解恨的情绪突然压不住负罪感,“去吧!”她一催昊天塔,香苏紧紧闭起眼,周身瞬间陷入火焰炼狱。

眼泪还没等流出来,便被烤干了。

她又当着赤琳嘴硬了,怎么会不遗憾,不难过?她想再见君上一眼,她想和他共度一生!

仪式的含义果然是谎言……虽然她希望君上不为她的离去而伤心,可她又想他能记得她一辈子,即便赤琳最后成功了,君上……也千万别忘了她。

第28章 结珠藏魂

赤琳看着火光中模糊的身影,抬手一收,用取物术拿到了香苏的沉星扇和栀香绫,没了这两样东西,香苏立刻发出沉闷的哼声。赤琳听了,反而更加不满足,催动昊天塔发出三寰中的极火,香苏纤细轻灵的身形就在昊天火发动的瞬间化为劫灰,连赤琳最想听到的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赤琳愣了愣,似乎也没想到,几次三番想除掉的栀子花精就这么一眨眼——便灰飞烟灭了。

有人!

赤琳一惊,今日之事攸关性命和未来,绝对不容有半点闪失!十里之外有仙灵之气,即便离得远,她仍要前往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