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空蒙,星皎云净,一阵轻快的马蹄嘀哒声从远处传来。胧月中,眼尖的侍卫立刻辨认出那是宫中主人的座骑。马上影影绰绰两个人,重重叠叠,夜风中拂起他们的衣带裙角,翩然翻飞。

马在殿前停了,那个高大俊逸的身影从马上下来,抬眼仰望马上那张艳如桃花的脸,伸手一拥,娇嫩的身躯轻盈落地。

他轻扶柔荑,她回眸一笑,十指交缠相握。

侍卫却是看呆了,傻了,待他们携手走近,方才缓神。正欲高呼叩首下跪,下马的人却给了他噤声的手势,侍卫呆神着,眼望两个身影牵手踏进冥冥的夜色中。

青石路上,他们携手齐肩并走着。四周静谧但并不黑,抬眼看,霓色滟艳中,赤锦金琉的宫墙殿阁,在朦胧的月纱笼罩下,更显深闳。

凉风习习,径道旁那丛竹林在月影下,仿佛被人用衣袖拂动,拨弄出秫秫柔柔的声响,她不由的驻足。

“明年这个时候,竹子会更多。”他在身后搂住她,下颚蹭着她的颈。她回眸,瞳孔透明,睫毛纤细,唇如凝脂,他禁不住在上面轻轻一吻。

不远处灯影绰动,原是巡夜的宫人提着琉璃纱灯往这边走动。他拉住她的手,猫腰蹴步,她掩嘴憋住笑,他领她在一座宫殿下止步,她依稀回忆,竟是上次曾经夜宿的地方。

穿过珠屏锦幛卷流苏的外殿,极大的内殿用两个黄花梨木雕的屏风隔开,月色从漏窗丝丝渗进来,内中的饰物依稀就在昨天。

半明半晦的光下,她在烛台旁站定,摸索着想点燃,他按住她的手,抬手撩去所有的重重锦帛帷幕,顿时一轮白月清光从镂窗洒进来,室内如凭空撒落一把金粟,整座内室又似是白日里笼了轻纱,带着柔和透薄。

夜色无声,她的身影在朦胧飘渺的水月下,像一朵畿待采撷的花朵,他仿佛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腻而馥郁的香味。

两个人距离很近,却宛若隔雾看花,如梦一般,具不真切,他忍不住低唤一声:“休休。”

她主动拉住了他的手,滑润间带着些许的清凉:“沈大人已经把我的名册呈报上去了。”

他满不在乎的笑:“只不过是道形式而已,只是便宜了他。”以后她不用再叫他干爹了,她不再是他什么人,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不喜欢摆在别人面前,被人选来选去。”

“是我选你啊。你不用管别人,那么多人陪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如果你选上了别人怎么办?”

“傻瓜。”他轻笑。还有两天就是遴选皇子妃的日子了,她反而忧患忡忡,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吧。

“干脆明天我去禀呈父皇,取消遴选算了。”

“旨都下了,皇家怎能出尔反尔,视若游戏?这脸面往哪搁啊?”她反倒安慰起他来。

他笑起来,逗她:“是啊,怎可平白无故的冒出一个皇子妃来?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家会说,三皇子和那个皇子妃是不是早已私定终身,明珠暗合了?”

她羞红了脸,作势要打他,他搂住了她,俩人滚倒在月牙花架床上。

昏昏蒙蒙中,恍惚能感觉他的心跳紧贴着她的心跳。许是因为羞涩,她的双颊泛出异常的红晕,眼波流转顾盼,眸中似有水波盈彻。

他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间、眼睛、脸上,最后覆盖在那片微开的芳唇上。

她的美,似一种温暖的、半睡眠的暧逮,紧紧的占拒着他。他急促的呼吸簌簌的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她的身子被紧紧的抱着,泓宇的手越来越有力,休休渐渐的感到呼吸困难。。。

像是久溺的人从水中挣扎着探头,休休深深吸了口气,顺势用力推了他一把,从一侧跃起身,鬓髻乱散,急促的喊道:“不行,泓宇,这样不行!”

泓宇也半坐起身,眼光狂热而涣散,定定的注视着她。

月光如纱,映在休休的脸上,稀薄而昏暗,她向他投来怡然平静的微笑。他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那唇却是扬起,朝她微微一笑。两颗激跳不止的心,此时方才逐渐安定下来。

他拍拍身边的床榻,柔声道:“过来。”她很听话的过去,他拉她坐在身边。他抬指,轻柔地抚摩她的下颚:“我有点着急了,别生气。”眼光却流露出一丝黯淡。

她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好嗫嚅道:“我只是不想在现在。”

他扬眉一笑,低头吻了她的掌心,温热的唇缓缓厮磨:“那你用什么来补偿我呢?”

她一时想不出来,只是温柔的笑。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的颈脖,一片温润的莹白捺在手中:“这是什么?”

“我父亲送我的,我戴了整整四年了。”她笑。他却将它解了下来,掂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笑道:“不是什么好玉,却是你贴身的东西。把它送给我吧,权当定情之物。”说完,兀自放进袖兜中。

休休也不阻拦,只是笑;“那你送我什么?”

他揽住她:“我把我整个人送给你,包括我的心,够了吗?”

月光在暗蓝色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繁星在静静地闪烁。

泓宇每次想起那晚的情景,嘴角都会漾出怡然安适的微笑,包括第二天他去母妃那里。

一路上他仍然沉浸在那份甜蜜的回味中,即使看见沈不遇的身影隐进了母妃的雯荇殿,那抹笑意还没有来得及从嘴角隐褪去。

雯荇殿中交错绣着大红牡丹与黛青雏鸟的重重锦帛帷幕上,那牡丹仿佛霎时被人涂抹上了猩红,朵朵像是锋利的爪子,舔拭完人或动物的血,张狂肆意的四向狰狞开去。

第二十四章 无情何似有情

丞相府外,燕喜落轿下来,双手捧着赶制完的衣裙。

其实这些衣服前几日已经赶制好,小姐也试过,皆很满意。只是那套淡黄曲褶彩条襦裙,裙角边漏绣了几针镶银丝,本来穿上后不会引人注意,二夫人柳茹兰不放心,偏要尚服局的绣工补上。

因是三皇子选正妃,所有的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纷纷将自家千金的名册呈上,连皇帝看了也是眼花缭乱。最后由内务府初定了四十名品貌端庄的,以备在十九日那天筛选。尚服局更是忙碌,昼夜赶制完工,绣工更无空闲。相府也没办法,吩咐燕喜带了赶去,这不忙乎了半天,才将补绣完的制服带回。

刚要进府,却听一侧有人叫她,转身看去,原来是天际。

几日不见,他已清瘦许多。天际已会试出贡,等着下个月初皇帝殿试放榜。本来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大喜事,因为上次碧波亭的事情,也无心思,心里终日难过,不知不觉又来到相府门口,偏巧碰上燕喜。

看到燕喜,天际仿佛见到了休休,自是心中唏嘘,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只掏出一句话:“她好吗?”

燕喜心里难堪,因相爷暗地里关照她过,不好多讲,嘴里边说好好好,边不停的往府门移步。天际自是不敢跟上来,傻站着看燕喜进去。

门口的侍卫奉承惯了,看到燕喜手捧七彩衣,谄笑道:“燕喜姑娘手中的锦衣真漂亮,是明天小姐穿的吧?小姐一穿上肯定迷死三皇子,皇子妃非她莫属。”

燕喜赶紧往天际那边瞟了一眼,瞪了瞪侍卫,自顾进府去了。

天际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人遭雷击般,傻了。

是了是了,怪不得这些天她连影踪也没有,还说什么一起回家,想必也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青梅竹马十几年,竟没看清她如此薄情寡义。心中萌生了丝丝恨意,拂袖而去。

休休哪里知情?她在院里听燕喜一禀报,便急急的赶出来,天际已无踪影。心想大概他太忙了,她也忙,等过了明天再说。

明天?她的嘴角忍不住浮出微笑。

她像个待嫁的新娘在萏辛院里试了一套又一套,围着铜镜左转西转,撩得柳茹兰和燕喜在旁直笑:“好了,够好了。”

沈不遇自然高兴,亲自跑来萏辛院。这场遴选名义上是内务府主持的,实际里面所有的细节仪式,包括泓宇选好她,携她去觐见皇帝陛下,都经过他的过问和操作。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他还是将遴选的宫制礼节细细向她阐述一番。

“别紧张,保持微笑便行。”他临走前还不忘多交代一句。

她怎么会不紧张呢?一夜思绪芊芊,辗转反侧。

翌日一早,休休便起了,头竟有点晕,身子乏乏的,脸色略白。沈不遇听了燕喜的禀报,急急找来太医,太医搭脉诊断,说是略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沈不遇叮嘱她好生休息,叫了厨房煎药,又叫清淡的膳食,一时厨房忙的团团转。

快到时辰了,休休撑起床,众人服侍她梳洗换衣,稍施脂粉。好在年轻,这一打扮,人已风娇水媚,气若幽兰。

和燕喜携了出了府,早有宫里派来的专用车轿候在外面,沿路无话,便到了皇宫。

玄直门外,停满了同色的轿子,几十个待选的千金小姐,由佣人丫鬟伺候着,桃红柳绿,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宫门开启,有内监出来按个唱名,被叫上的按次序排队进宫。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从人群出来,拿出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由内监过目验视后,跟了众女进了宫门。

燕喜眼看着小姐进去时朝她回眸一笑,轻舒口气,转头,正对上看热闹的人群里一对痛楚忧伤的眼睛。褚天际!她心中一惊。

休休进得宫来,已有宫人引着进了偏殿进行下一轮的筛选。这时一群宫人拥了总管摸样的过来,那总管面色严峻,在众千金中一一巡视,逐一筛选。被选上的仍然拿好牌子,没被选上的则由太监收了去。

有被选上的面露喜色,被收了牌的则掩面而泣。那总管站在休休面前,用眼打量一番,翻起牌看,然后递还给她,送了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样层层筛选,只有二十位千金等候在翎德殿外面。

那天天色晴朗,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翎德殿内皇帝皇子,包括众大臣想必已满满坐齐。只听得宫人扯着尖细的喉咙开始唱名:掌銮仪已事大臣冯敬大人之女冯彩云十七岁殿阁大学士李经年大人之女李新月十五岁太子少傅殷东华大人之女殷影秋十八岁。。。。。。

丞相沈不遇大人之女沈休休十六岁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款款步入。抬眼看,氤氲檀香烟霭中,皇帝正坐其中,身边两侧坐着正着朱红色礼服的容妃和泓宇。她的眼光在泓宇身上稍作停留,他一身宝蓝,曜目光华,衬得他的肤色似乎有点苍白。

那天他对她说,遴选前一天他定会兴奋得睡不着的。他跟她一样,真的睡不好啊!心底一种甜蜜而疼惜的涌动,她低下头,盈盈叩拜。

所有的千金齐齐站成一排。休休听到皇帝笑道:“泓儿,由你做主,以你的眼光,下去好好帮父皇挑一个儿媳妇出来。”

依稀中,她看见他起身,身子有点恍动,步履迟缓,他可是也紧张?

他向她这边缓缓走来。她羞涩的垂下眼帘,心里蓬蓬跳个飞快。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的缎袍轻触靴面时发出好听的秫秫声响。。。他快要走到面前了,她几乎已经看到充溢在他脸上的幸福和满足。

他的脚步停了,她清晰的听到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你父亲可是吏部左侍郎楼大人?”

她刹那抬首,他站在侧旁一女面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那女子绯红了脸,娇声低答:“是。”

他的笑意加深,眸中显出柔和的深情,那种休休熟悉的深情,声音清清朗朗:“那好,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我就选你了。

泓宇说过:是我选你啊,休休。

他是不是糊涂了?她要制止他,他弄错了,他该选的人就在旁边啊!

她的脚怎么这么重,连一丝都挪不动。她看着他含情脉脉的朝那个人笑,他的手牵着她,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了,那道齐肩并进的背影。。。

她听见皇帝的笑声,众大臣的恭贺声。。。

我就选你了。我就选你了。他选谁啊?他说过选她的。她自己又是谁?她惘然,她只是困惑的想。

她看到容妃过来了,惋惜的摇头,叹息,走了,她为她难过吗?

她看到沈不遇也过来了,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青白,这么愤恨,他也走了吗?

所有的人都走了吗?怎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走了吗?

怎么二月里也有蝉声?叫得这么热闹。是阳光吗?明晃晃的让人真不舒服。

她看见太监过来,他在说什么?怎么听不见?她的手被扶住了吗?她看见宫门了。

是燕喜过来了吗?燕喜,你为什么会用这种恐惧的目光看我?我只看见你的嘴巴在动,那蝉声太烦了。

天际你也来了吗?你怎么不笑?我笑给你看好不好?天际,我有点累,你扶我一把,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当天际最后抱住那副摇摇欲坠的身躯时,从那张苍白却挂着微笑的唇间,他听到她在说:“我想回家...”

第二十五章 春风瘦

下雨了,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恰如人心飘荡,不知所踪。

燕喜下了轿,撑起竹骨油布伞,提好装着瓷罐的竹篮,独自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房东老夫妻想是爱花之人,各个角落都栽满了花花草草。风和日丽时,定是满院春色关不住了。

等花开了,就会好的。燕喜这样边想,边走进了一侧厢房。

屋里静悄悄的。靠窗的桌子上比昨天多了一盆芍药,此时枝头上的芽簇已颇为肥壮,绿嫩嫩的,经那份绿意一点缀,整个屋子多了生气。房东真是有心人哪!她轻叹。

床榻上的人背着她靠墙而卧,想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搁下伞,把竹篮轻放在桌子上。

“燕喜。”床榻上的人侧过身,叫了她一声,声音轻轻柔柔的。

“小姐,你没睡啊?”燕喜走过去,扶她半坐起身,然后坐在床沿上。

“我已经睡过了。”休休淡淡而笑,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外面下雨,也不好出去,又躺了一会。”

燕喜看她精神不错,脸色稍显红润,只是一双眼睛比以前更大了。笑道:“我还怕打扰你睡觉呢,稍晚了点才过来。”

休休嗔怪道:“你这样一来一去的多不方便,以后就不要每天来。”

燕喜笑:“我不来你哪来好东西吃,我是想让你多补补身子。”

休休道:“我又不是生什么病,补这些干吗?”

俩人一时语塞,空气沉默的令人压抑。片刻燕喜站起身,笑道:“我今日带来些红枣莲子粥,知道你爱吃,想是你饿了,先吃点尝尝。”

说完揭了罐盖,用瓷碗浅盛,端了给她。休休本来胃口欠佳,见燕喜好意,不好推辞,坐在床上慢慢吃起来。

俩人在屋里聊天。隔了一会燕喜问道:“怎么天际还没回来?”

休休把空碗递给她,道:“昨天听他说要去嵇大人那,想必有事。”

“嵇大人?听说他是皇后的亲戚,跟相爷不是一派的。”

休休微微一笑。谁党谁派,与她何干?权野上的东西她们又不懂。

燕喜环顾四周,笑道:“房子也太小了,下了雨连衣服也没处晒。不如今天我把你换洗的衣服拿回去晒洗,等干了再拿回来。”

休休说好的。燕喜四下兜转着帮她收拾,不经意间发现角落里叠放的一堆衣物中有银光在闪烁,抽出一看原是那件淡黄曲褶彩条襦裙,拿起来闻了闻,想是那天脱了没动过,不如一并拿回去清洗。

她拿了衣服走向床榻刚要询问,却见休休脸色煞白,两眼死盯着她手中的锦衣,神情呆滞。她暗叫,不好!却已迟了,休休张口哇的一声,刚吃进肚子里的红枣莲子被吐的满地狼籍。只听得她边吐边喊:“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小姐!”五脏六腑似被绞痛,燕喜叫了一声,眼泪便哗哗直流。

休休吐完了,靠在床上喘气。看燕喜边哭边收拾,竟笑起来:“哭什么?我好端端的你哭,我娘死的时候叫你哭,你怎么一点也不哭?”

燕喜哭得更厉害:“小姐怎么能这样比呢?这都是俩码事。”看她哭得厉害,休休只得反过来搂住她。

这时屋门开了,天际从外面进来,一见她们相拥哭泣的样子,皱了皱眉,拿出袖中的帕巾擦拭脸上的雨滴,也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