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找个机会向母亲问清楚,到底什么原因使她这么反对他和休休在一起?

休休从小将倪秀娥当亲人看待,没想到她却如此对待她,实在想不出究竟,心中甚是难过,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倪秀娥自己找上门来了。

“休休小姐。”她一开始仍旧这样叫她。休休心中一颤,委屈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淌下来。

倪秀娥凝神看她,半年不见她却是失了水色,脸色苍白,以前的她多水嫩啊。她在那里难道过得不好吗?

“那个——沈大人待你怎么样?”她表现了莫大的关心,其实她是挂念她的。

“很好。”休休答道。心里祈求倪秀娥不要往下问了,那会触及她不堪回首的痛处。

倪秀娥倒没打破沙锅问到底,好象是想到哪问到那:“什么时候回去?”

“我先去扫墓,然后——不想再去京城了。”

“你一定要回去的。”倪秀娥口气却颇为坚决,休休惊愕的看她,她不回去,怎么所有的人都反对?

倪秀娥满脸疼惜的看她:“昨天我对你的态度不好,你别见怪。我只是心急,生怕这傻小子做错事。”

休休的眼中噙了泪,只能默然的点头。倪秀娥叹息道;“明天你去祭拜一下爹娘,再晚快赶不及了。他们有你这份孝心,也就足够了。我去帮你准备准备。”

说完,带上门走了。

这一晚休休做了个奇怪的梦,她还是站在通往家中那条长长窄窄的弄堂口,远远的父亲提着工具微笑着向她走来,脸面却已模糊,她扑过去,父亲却不见了。她四处寻找,依稀中听见父亲在叫唤她的名字,顺着声音过去,一道似曾熟悉的背影,她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背影消失了。。

第二十九章 祭

这夜倪秀娥也在做梦,一个冗长的梦。

曹桂枝进了楮家的门,她从来没进来过吧?可今天她来了,那个丫鬟和佣人吴妈怎么没看住她?她还有力气走路,尽管她快要死了。

她的脸蜡黄蜡黄的,瞳孔空洞而漆黑,青白色的袍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她就像个魑魅般,飘进了楮家的大门。

倪秀娥并不怕她,只是厉声喝道:“你怎么进来了?我对你说过不要进我家的门!”

曹桂枝的声音空灵灵的,却很平静:“我快要死了,只想告诉你,我余愿未了。”她的双手攀在茶椅柄上,指甲细长尖利,瘦骨嶙峋,青筋根根绽起,倪秀娥能清楚的看见条条血管里面流淌着紫褐色的血。

“你的余愿怕是这辈子完不成了。”倪秀娥冷眼看她。她永远只有这个心愿,痴心妄想的心愿,结果害了自己的一生。

“我是糊涂了,做错了事。”曹桂枝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挫败。

她快到死了才承认啊,她在这里傻等了多少年?可怜的女人。

“但是,”曹桂枝又抬首,空洞的眸中似有光芒转瞬即逝:“我也不会让他得逞的,我恨他,就是到阴间地府还会咒他。”

她不是很爱他吗?他可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快死了才恨他,有什么用?

“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迟早会死的,他不会让我活得长久的。等我一死,什么都是他的,他会把她带走的。”

倪秀娥立时毛骨悚然,颤声道;“曹桂枝,我做了什么蘖啊,竟会认识你,你反而害了我。”

曹桂枝混暗的眼珠转过来,她的唇已经发青:“他会放过你的,你不是过得很好吗?”

“可是,”有股阴气逼过来,周围冷飕飕的,倪秀娥浑身发颤,她拉住曹桂枝虚无飘荡的衣袖:“我的儿子四宝喜欢上她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种奇怪的笑声从曹桂枝的喉咙里发出来:“这是你儿子的劫数,他逃得了自然好,逃不了老天爷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倪秀娥害怕得哭起来:“不能这样啊!他是我的命啊!请你想办法救他。”

曹桂枝的喉咙里传来咕噜咕噜古怪的声响,她的话逐渐模糊不清:“这样不是更好吗?遂了你儿子的心,他也不会想得逞,我高兴,哈哈,我高兴。。。”她的声音飘渺虚幻,身子化为一缕白烟向远处飘去。

倪秀娥紧紧的追赶着,前面有条河挡住了去路,彷徨间,一座青石桥出现,一身着白灰色长衫的男子在桥上荡来荡去。倪秀娥情急,唤了他一声:“陶先生。”

陶先生还是那副和善慈祥的面孔,脸上漾着喜悦的笑:“知道吗?我的女儿生了,我管她叫休休。”

倪秀娥酸楚的看他,陶先生还在自言自语;“我的儿子找到了吗?他才三岁,我还来不及给他娶名字。”他站在倪秀娥面前,身子浮浮沉沉。倪秀娥轻轻的摇头,真是个老实人,他的儿子怕是找不到了。

陶先生的身子开始漂浮起来,倪秀娥突然想到有事问他,急忙抬头叫喊:“陶先生,陶先生,留步!”。。。

陶先生的身子飘走了,倪秀娥的梦便到此为止。她醒来后将梦境竭力回想着,在天井里燃香奠酒,烧了纸钱,一直坐在那里发呆到天亮。

鸡鸣第一声的时候,休休姗姗而来,倪秀娥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天际去老师那里一夜未归,料是喝多了。倪秀娥倒不放心她一个人上坟,叫她等天际回来陪她去。休休执意不肯,倪秀娥只好送她到街口,见路上陆续已有踏青的行人,才安心回家。

休休刚走不久,天际回来了。听说休休已走,洗了把脸就想赶过去,母亲叫住了他。

“四宝,你让她一个人去吧。别去追了,看你多累。”倪秀娥心疼儿子。

天际止住了脚,回身定定的看着母亲,母亲的脸色很平和,他舒口气,拉住母亲的手问道;‘娘,儿子有一事不明,您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不让我跟休休好?”

倪秀娥的脸色突变。天际不放松,眼睛始终盯着母亲:‘儿子已长大了,娘,您还怕什么?”

是啊,儿子是长大了。她想着曹桂枝的话,他的儿子有劫数,逃的逃不的却是命中注定的,她能安排什么呢?

或许儿子听了她说的话会放弃,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吗?一切听天由命吧。

再说休休独自上了山,因已接近清明尾声,扫墓的人寥寥无几。只见离离青草间,百坟拱起,千碑林立,树枝上挂满纸条,迎风摇曳,风卷起地上烧过的纸钱,撒满一地残灰,眼前满目荒凉凄迷的景象。

她在父母坟前摆下祭品,倒上几杯冷酒,烧了几把锡纸,跪地祭拜。

当山间薄雾已弥散,远处靠山人家的屋顶上丝丝缕缕飘起炊烟,休休在父母坟前已跪了很久。她收拾完一切,迈开酸麻的步履,缓缓向山下走去。

走了一段路,她有点累了,坐在岩石上休息。抬眼眺望,远山隐在云雾里,近处一簇簇野杜鹃寂寞的绽放着,心底里弥漫了幽幽的愁绪。

“休休。”

她蓦然回首,四周烟雾苍茫,杂草含烟,空旷寂寥。

。。。

她笑:“那你送我什么?”他揽住她:“我把我整个人送给你,包括我的心,够了吗?”

月桥花院,琐窗红墙,棠梨树下,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雾霭落在他清白凉薄的脸上。

我就选你了。我就选你了。是我选你啊,休休。

。。。

她缓缓阖上眼,积郁日久的苦痛无可抑制的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双手掩住了脸,低头呜咽出声。

风飘飘,冷萧萧,哀思悠悠。莫道不消魂,何处暗香盈袖?

有双手轻轻的划过她的鬓发,落在她瘦削的肩胛上。她抬起泪帘,凄雾迷蒙的笼在天际浅淡的身影上,他的神情悲凉苍白,双唇紧紧的抿着。

她的双手环住了他的双腿,面颊轻贴在他的袍衫上。一股倦意席卷而来,她真的累了。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眼神复杂的眺望远处的山峦,动作迟缓而生涩,终于搂住了她。

 

第三十章 峰回路转

三天后,休休从客栈搬出来,住进了自己的家。

虽然是老房子,休休父亲石匠陶先生凭自己精湛的技术,将房屋修补得很结实牢固。休休已是半年未回家,如今的院墙已爬满了青苔树藤,四周杂草丛生,水缸里溷浊的水好在已换成甘冽的井水,靠墙的栀子树仍然树荫浓密,长得旺盛。

沈不遇已经派人送信来,要她早点回京城。休休想到自己父母早逝,无依无靠,倒是这位沈相发了善心收了她,替她安葬了母亲,还让她享了几个月的福。虽然最终明白他收留她的目的,但好歹也做过被人侍侯的小姐。如今再回去怕是没什么意义了,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于是回了信,信中溢满感激之情,婉言谢绝了。

沈不遇阅毕自是无奈,暗忖泓宇大婚已近,各主事部门都在紧锣密布准备,这皇子妃已是没指望了,必须从长计议。只是让那个吏部左侍郎楼昌毅捡了个大便宜。

楼昌毅一向圆滑世故,左右逢迎,两头都不得罪,职位自然坐得稳当当的。有次下了朝,沈不遇故意接近他,向他贺喜。那楼昌毅谦逊恭谨,反倒感谢起沈相知遇之恩,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半点瑕疵。看来泓宇选他的女儿真是挑对了。

沈不遇反而心中生出气恼来,表面当着众人还得装出一副慈和大度的摸样。随着三月底的临近,皇上每次上朝过问的都是大婚之事,他也无心插手,下朝就回家,终日躲在书房里,闭门谢客。

一天他的贴身侍卫福来惶惶张张的跑进来。他眉一皱,生气道:“奴才,何事慌成这样?这么多年算我白培养你了。”

福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弯腰鞠躬,讲话断断续续道:“回,回相爷,来了。。。三皇子殿下。。。来了。”

沈不遇惊得从座位上弹起,手中的书差点掉到地上。急忙整衣正冠,步伐刚迈出门槛,便迟疑了一下。

且慢,这泓宇怕是十年未进丞相府了,今日怎么偏偏破了天荒?莫非——,不行,得看他的神色再行事。

待沈不遇赶到府门,地面上已黑压压跪满了人,泓宇正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一袭翠黄,满翠八团龙来金镶东珠带,唇若涂脂,明眸皓齿,一脸喜色。

沈不遇鞠躬稽首道:“三皇子到此,老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泓宇笑眯眯的扶住他,拱手施礼道:“老师何出此言?今日学生冒昧打扰,只是感念老师昔日教诲,备了点薄礼,特来谢恩。”

说完手一挥,后面宫人抬了两大漆金礼箱过来。沈不遇一时猜不透泓宇的心思,只好再次稽首谢恩,命手下的人收了,自己陪着泓宇进了正东房。

泓宇正堂坐定,有丫鬟端了嵌银茶盘进来奉茶,泓宇瞟了一眼,笑道:“老师好有福气,家里的丫鬟比宫里的彩娥标致多了。”

沈不遇知道泓宇一向跋扈不羁,风流傲慢,性情不定,只是含笑不答。泓宇似是坐久了,站起身,踱到门槛处,环视着四周的景致,扬声道:“听说老师家的夜蓥池赛过父皇的太液,学生自是不信,今日来了,倒想见识见识。”

沈不遇不敢怠慢,在前面引路,穿廊院,过影壁,到了夜蓥池。

春日里的夜蓥池自是一派生机,花草芳菲,川波岸柳,百般红紫。轻风带着幽香扑面而来,让人顿时心旷神怡。泓宇在岸边流连忘返,啧啧称赞。

不一会他们来到谷莞榭下,泓宇撩袍登上,沈不遇只得亦步亦趋的跟上来。登榭眺望,真所谓一山一风景,夜蓥池已笼罩在千树万花之中,后面几株数人合围粗细的参天松柏,郁郁葱葱,浓荫避日。隔着松海,影影绰绰见到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泓宇笑道:“此处好雅致。这座院落象是新建的,别具风格。”

沈不遇心下已明白七八分,口气依然平缓:“此院本是老臣给新认的干女儿用的,如今人一走,院子就空下来了。”

“走了?”有一丝莫名的光芒从眸间倏然而过,泓宇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是吗?老师真会舍得她走吗?不会是另有好去处?”

沈不遇回答得平静自然:“说是想回老家去,老臣也留不住她。”

泓宇的眼光望向碧波浩淼的夜蓥池,嘴里轻声呢喃道:“走了也好。”

他沉默的站在谷莞榭上停留半晌。沈不遇站在后面不敢上去惊扰,一直等到泓宇推说宫里有事,告辞走了。

送泓宇一出府门,沈不遇大大的舒口气,急急叫福来:“快,快备马车!”

这天天际也在准备行囊,待休休走进楮家,天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休休眼看着天际忙碌的身影,惊讶的问:“天际哥,你要走吗?”

天际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抬眼看她。他是要回京城了,上次匆匆陪休休回来,许多事情错过了,嵇明佑虽没恼火,派人快马送信来,要他即刻进京,信中字里行间却隐约有不满之意。所以天际必须马上就动身。

休休看天际忙里忙外,只好干站着不说话。这些天她总感觉天际和她说话不象以前那样随意了,客客气气的,和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终究想不出所以然。

天际总算忙完了,提起行囊,似乎才发现休休,迟疑了一下,想了想道:“你——我走了,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他只能做到这里了,或许以后他不用再为她担心什么。世事难料,他自己太年轻了,碰上措手不及的事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应付,等这一走,他也许能冷静下来。

可是,抬眼看到这双清澈无瑕的眼眸,他的心为什么会莫名的痛?他抬手,试图触及那份灵动,终,还是放下了。

倪秀娥从里屋走出,儿子的一举一动她具已看得真切。她只是平静的和休休一起,送天际上了马车一直看着他消失,然后折回到了家里。

接下去怎么办?盼着有人将休休接走?然后就太平无事了,阿弥陀佛。

倪秀娥放宽了心,对休休也恢复了以前的亲近,偶尔还教教她女红,生活过得很自在。

这天她正要赶着出去,门楣上的涂铜铃铛正在叮叮当当作响。谁来了?不会是休休吧?大概又忘记什么东西了。她嘴里囔着来了来了,一路跑着开了门。

门口映出一个青白色的身影,那人面目清俊,目光深邃,声音严厉带了肃杀:“奶妈,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倪秀娥的魂灵大半个已经出了壳,两腿直哆嗦,人直直的往地面跪下去,嘴里抖动出二个字:“老爷。。。”

第三十一章 似水

时过正午,倪秀娥独自走进二院。

二院襁褓里的小少爷似是饿了,正躺在摇篮里咿呀直哭。二夫人柳茹兰坐在炕榻上,再过几天小少爷就要满半岁了。

柳茹兰看见倪秀娥进来,便笑着,道:“奶妈你看,你刚一出去,小少爷就哭上了,以后怕是只认你了。”

倪秀娥呵呵笑着,把孩子抱过来,撩开前襟,孩子在她怀里已不哭了。

房间里很宓静,柳茹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倪秀娥定神看着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么漂亮的大小姐,听说父亲还是当朝丞相,怎么会委身下嫁给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的沈老爷做妾?还接连给他生了二个儿子,岂不太委屈她了?

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抬起头,透过漏雕的红木窗棂,佣人陶妈正在外面朝她招手。她看了柳茹兰一眼,将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和守房的丫鬟示意,然后悄悄带上门走了出去。

陶妈见她出来,笑眯眯的拉住她的手:“托人做好的衣服送来了,放在我家,一起去看看。”

倪秀娥很高兴,俩人手拉手出了二院。前面荷花池畔,有抹淡粉色的身影在那边隐隐闪动,俩人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倪秀娥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夫人房里的丫鬟曹桂枝。曹桂枝看见二人,甜甜的朝她们笑。

“哼,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陶妈拉了倪秀娥一把,不屑道:“走吧,别理她。”

倪秀娥笑笑。她进府三年了,自然认识曹桂枝,曹桂枝的资历很早,据说沈老爷还是沈家二少爷时,她已被沈家收留了。

他俩来到佣人房。因陶妈已结婚,又有了孩子,沈府给他们夫妇独自辟了一间小屋居住。

陶妈的丈夫陶先生正陪他们的三岁儿子在房里玩,一见倪秀娥她们进来,露出憨厚的笑容。

陶先生是沈府的泥匠,偶尔做点碎活,略懂点文化,人又长得斯文,府里上下都管他叫陶先生。倪秀娥有次跟他开玩笑:“陶先生,你有学问,干嘛还不给儿子取个名字?”陶先生笑着看他的老婆,陶妈倒红了脸,笑道:“他呀,想闺女想疯了,偏要我生了闺女才给儿子取名字。”

倪秀娥摸了摸孩子的头,天际也跟他一样大了吧?她拿起做好的小孩衣服欣赏着,心里想着:今年年底自己无论如何要辞了奶妈的活,回家看儿子去。

陶妈在旁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人挺热情,心直口快。这会向倪秀娥问了二夫人的情况,说了一句:“老爷靠上了丞相,以后肯定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你我也好沾沾光。”

俩人呵呵直笑。倪秀娥似乎想起什么,问道:“老爷不是有个远房表妹在宫里做妃吗?据说还生了个小皇子,老爷靠她不是更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