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馥又说了一句。

客气点,总不是坏事。

等小宫女出去,这书房里就真的只有谢馥一个人了。

满满都是书架的屋子里,墨香氤氲,一盏清茶就放在茶几上。

窗外的阳光落下来,明晃晃的,外面一片青绿,静极了。

谢馥慢慢走到那一架书前面,才发现这些书都很杂,似乎太子殿下看书都看心情,并不局限于某一种书。

她拿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本,想要翻开,却又停住。

自己只是来整理书的,却不能多看一个字。

她看了看书脊上的字,发现只是一本前代的杂谈,于是又放了回去。

粗粗一扫,谢馥又回头一看,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要把这么多书放回原位,的确是个体力活儿。

她倒也没先喝茶,慢慢将书架上这些书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再抱起来,一起放回去。

朱翊钧进来的时候,便瞧见眼前这一幕。

谢馥微微踮着脚尖,有些吃力地抱着一摞书,放回了原位。

“呼……”

吐出一口气来,谢馥拍了拍手,算是搞定。

回过身,她瞧见地面上拉了一条影子,再抬头一看,朱翊钧就站在门口。

这一下,她可吓了一跳,并不知道朱翊钧什么时候来的,只连忙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可算是来了……”

朱翊钧笑着走进来,却没叫她起身,只在她身边踱步,转了两圈。

空气里,似乎有隐隐的幽香。

朱翊钧瞧见她顺滑的头发,也都落到了地面上,一时有些不忍,道:“青丝委地染尘,瞧着可怜,你还是起来吧。”

这话平白透着几分轻浮,谢馥心里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多谢太子殿下。”

起身来,她静静地面对朱翊钧站好,却始终没抬头。

朱翊钧看着她雪白的耳垂,尖尖的下颌,修长的脖颈,两手一背,忽道:“本宫疑心你会迷魂之术。”

谢馥心里一惊,却不明白朱翊钧的意思。

“太子殿下……”

“固安伯世子陈望惯来是个花心之人,本宫比谁都清楚,如今却栽了个大跟头,真是让人想不到。若不是你会什么手段,他能乖乖束手就擒?”

朱翊钧心里奇妙的感觉越发浓重起来。

他这语气,自己都觉得微妙。

兴许,是种新奇的体验也不一定。

谢馥却是全然地懵了。

她终于没忍住抬起头来:“殿下这是何意?”

嘴唇微微抿紧,她心里已经有几分不悦。

朱翊钧唇边的浅笑反而加深,可原本那种淡淡的暖意,却也跟着消散干净。

他忍不住靠近前来两步,目光从谢馥嘴唇上略过,淡声道:“自打见着你的那一刻起,本宫新柳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你不是一个很柔弱的女子,像是一只长大了嘴,想要择人而噬的……食人花。谢二姑娘,本宫,猜得可对?”

☆、第078章盏茶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不客气地评价谢馥。

诚然,谢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可到底没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甚至她还救过不少人,不能因为自己动机不纯,救人就不称为善举了。

她总感觉朱翊钧的话里透着敌意,可仔细看他脸上表情,又会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看上去,朱翊钧只是想要开个玩笑。

可是……

并不好笑。

谢馥慢慢地将头垂下来,一副十分驯服的模样。

“臣女不知太子殿下何意。”

不知何意?

朱翊钧猜到了她可能不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没想到她半点底子没露,也没有特别惊慌的神情,而是镇定自若。

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竟比她祖父高拱,还要来得老奸巨猾。

她越是如此,朱翊钧就越是肯定:还是一朵食人花。

“没什么旁的意思,不过见你来了,随口说上两句对你的印象。”朱翊钧笑着说话。

谢馥心想,那这印象也真是够糟糕的。

朱翊钧续道:“看来,以前没人这样说你?”

“是。太子殿下还是头一个。”

头一个嘴这么毒的。

谢馥思考着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一位贵人,可仔细想了想,约莫还是那一柄银鞘的事情,太子殿下嘴上说欠了自己一个人情,现在却半点没有要还人情的模样。

更何况,太子到底在做什么也没人知道,难免对方不忌讳自己。

只这一闪念的功夫,见愁脑子里的想法已经铺天盖地了。

一看,朱翊钧就知道她想远了,竟像是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一样,他开口便道:“放心,本宫没记仇。”

“……”

谢馥霎时无言,不知说什么。

朱翊钧随手将书架上的一本书拿出来,放在手里,随意翻了翻。

“这里面很多书都很生僻,寻常人连听都没听过,更不用说是看了。可它们,都杂乱地堆在这里,没看过的人,不知道里面到底讲的是什么,也就无从分辨这些书应该放在哪里。不过,谢二姑娘却一本一本都放对了,倒叫本宫有些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

谢馥真想问一句:她以前在朱翊钧心里到底是什么印象?

可也就是想想,谢馥没真问。

她老实回答道:“年幼时无聊,曾在外祖父书房之中度日,所以看了不少,即便没看过,粗粗一翻,也能约略知道写了什么,所以能分门别类,太子殿下谬赞了。”

“粗粗一翻……”

朱翊钧莫名笑了一声。

“本宫宫中这些小太监们读书也不少,也能识字,却没有谁有粗粗一翻的胆子。”

说完,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谢馥的近前来,站得太近,以至于谢馥能闻见他身上独有的龙涎香的味道。

在那一瞬间,谢馥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握紧了,想要将方才的话给圆回来,可又知道跟本不合适。

她不过是来给太子殿下整理书架的,怎么能够翻看太子的书?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有考虑周到,竟然直接说自己粗粗一翻!

真是被方才朱翊钧一句“食人花”给唬得乱了心神,竟然连这种昏招都能想出来,谢馥无端端有些烦闷起来,为自己方才的失策懊恼不已。

只是毕竟站在朱翊钧面前,她面色虽有变化,却也不敢喘一声大气。

朱翊钧打量她模样,便知她多半被自己这一句话给吓到了。

“本宫的书,上头都写了一些东西,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哪个不长眼的若是看了,回头要剜眼割舌。你说,你到底是看了,还是没看呢?若是看了,你怕是要遭难;若说是没看,方才所言,便是欺瞒本宫……”

朱翊钧微笑着看谢馥。

“本宫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回答。现在告诉我,到底看,还是没看?”

“……”

沉默良久,权衡再三。

可谢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个更加周全的法子。

方才自己那一句话,根本就是把自己扔进了套里,再也出不来了。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无奈又认命的想法。

于是,谢馥终于还是道:“没看。”

声音虽简短,却有一种难言的无力。

若说方才的谢馥站在这里,还有一点神气的话,现在便平白透着一种委顿的气息。

这变化,看得朱翊钧心里有些乐呵。

虽不知陈望到底喜欢她哪点,可朱翊钧觉得,自己挺喜欢戏弄她。

“没看你还敢欺瞒本宫,本宫就有这么吓人?”

“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臣女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自己博览群书。”

谢馥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又觉得朱翊钧竟然跟自己周旋了一大圈说话,实在有些诡异。

朱翊钧将那一本书随手放了回去,便朝着自己的书桌走去,淡淡道:“总算是问你第二次你还算老实回答,没有继续欺瞒本宫,所以本宫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是。”

谢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刹那,朱翊钧又站住脚,转过身来。

“有个问题,本宫要问你。”

问题?

谢馥一怔,又紧绷了起来。

朱翊钧站在窗前,谢馥也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浅淡的声音。

“你可知,父皇为何对你格外感兴趣?”

“……”

什么?

谢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朱翊钧的身影。

她此番神情,完全落入了朱翊钧的眼底,他一下就明白,谢馥其实是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

真的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眼瞧着谢馥张嘴就要问什么,朱翊钧直接开口打断了她:“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

“是。”

明明都已经问了她,此刻却要说什么不必多问,真叫谢馥有些不明白起来。

然而,朱翊钧方才的一句话,已经深深烙印在了谢馥的心底。

隆庆帝对她格外感兴趣?

那朱翊钧又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让自己不要多问,可偏偏又问了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

谢馥怔怔站了许久,才发现朱翊钧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她这才醒悟过来,她是来收拾东西的。

于是,谢馥重新忙碌起来。

一本一本,将原来的书给放回位置,忙碌完的时候,已经是日头西斜。

谢馥看了一眼似乎沉浸于书本的朱翊钧,慢慢走到了茶几旁,将那一盏冷茶端了起来,在掀起茶盖的时候,碰出了轻微的声响。

“叮。”

埋头正在写字的朱翊钧忽然抬起头来,一下就看见了僵立在茶几旁的谢馥,眉头微微皱起。

谢馥连忙将茶盏放下:“惊扰太子殿下温书,臣女……”

“来人。”

朱翊钧搁笔,喊了一声。

方才伺候的小太监连忙出现在门口,朝内一拜:“奴婢在。”

朱翊钧瞧了谢馥一眼,只道:“沏盏热茶上来。”

☆、第079章太子的茶

“是。”

小太监一怔,只以为是太子想要喝茶了,连忙领命退下。

只是才退到门口,他就纳闷了:奇怪,方才不是已经给太子殿下端了一盏吗?

心里疑惑归疑惑,可太子有命,下面不敢不从。

小太监连忙吩咐下去,叫茶房给伺候了一盏新茶上来,恭恭敬敬地端了进来。

没想到,人还没走进书房呢,太子殿下就已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那边。”

抬手一指还站着没动的谢馥,朱翊钧的神情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小太监这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就说嘛,原来是给谢二姑娘倒的茶!

倒是谢馥受宠若惊了一把,她才喝了两口已经凉下来的茶水,没想到这没一会儿热茶就已经端上来了,一时之间只觉得手里的这一盏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最终……

她还是放下了。

小太监瞅了她一眼,将茶盏奉给她。

谢馥倒有些不好意思,接过茶来:“多谢公公。”

小太监吓了一跳,忙道:“二姑娘客气了。”

“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好道谢的?”

远远地,朱翊钧听见了,凉凉说了一句。

那一瞬间,谢馥感觉自己眼角不由得跳动起来,这辈子的耐心仿佛都要耗死在这里了。

那小太监一瞬间变得惶恐起来,吓得额头上汗珠都出来了。

朱翊钧不耐烦见,摆手道:“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眼见着出了书房,才劫后余生一般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谢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只觉得心里沉沉地。

茶盏现在还烫得厉害,根本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