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接过去吃了两口,递还给她点点头:

『倒是比平日里我吃的清甜,回头照着这样,每日给三丫头送去一盅,吃的日子长了,将养身体最是好的』

巧兰点头,出去细细吩咐了下面的婆子,回身进来就见老太太大约乏了,懒懒的歪在炕上闭着眼睛养神呢,遂挥挥手,让房里的小丫头都下去,自己走过去,挑了床夹被盖在老太太身上,拿过针线簸箩,坐在炕下的杌子上,就着窗户外面透进来的光亮,打络子。

五彩的丝线在葱白的指头间来回穿插,心里却琢磨着些乱七八糟的闲事。要说三姑娘将来能让人欺负了去,她却是不信的,所谓三岁看老。就看这件事上,三姑娘就完全不像个小孩子家的行事,竟是张弛有度,滴水不漏,就是那再想挑事的,也寻不到顶点的错处去。

倒不想这误打误撞的,巧兰倒是得了个好主子。想到这里,巧月侧头扫了榻上的老太太一眼,虽不过五旬,两鬓却已斑驳,如今还好,过些年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呢,想着想着,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空落落来。

再说那边谢妈妈,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穿廊过巷奔着东侧院就走了过来,立在廊下,谢妈妈想了想,迈开步向大太太那边院子去了。

大太太住在东侧院正房,也是一溜的五间屋子,中间堂屋正厅,两侧里屋各跨着两间小耳房,尽头各有一个月亮门,连着东西两个跨院,西面是大老爷的妾氏住的院子,里面套着几层小院落,东面本来该是大爷的院子。因老太爷爱惜,特特把前面的槐梦轩给了大爷,这西边的院子就拨给了大姑娘和二姑娘安置,比起四姑娘哪里,倒敞亮的多。

她一进院子,早有大太太身边的婆子迎了出来。小丫头打起帘子,谢妈妈躬着身子进了西边的屋子,西边是平日里大太太小憩的地方,谢妈妈进来时,大太太正看着下面的一个小丫头做针线。

谢妈妈蹲身一福:

『给大太太请安』

张氏忙道:

『谢妈妈不必如此多礼』

一边招呼着丫头给谢妈妈看座倒茶,心里不禁暗暗琢磨,这不晌不午的,这谢妈妈来她这里作甚。

谢妈妈谢了座,略吃了两口茶,瞧了瞧下面小丫头手里的活计,见是一件月白色锦缎的家常袍子,领口袖口都绣着精致的缠枝花边,小丫头哪里正盘扣子呢,遂伸头过去道:

『这是大爷的衣裳吧,瞧着倒真细致』

大太太笑道:

『我这屋子里的丫头可比不得老太太跟前的巧,一个个拙的不行,拿着针,跟举着个棒槌似地,哪里出的来好活计,左右宝树如今还没成亲,凑乎着在家穿着,外人也瞧不见,就是笑话了也不妨事的』

谢妈妈连忙可这劲儿的狠夸了一通大爷,眼瞅着大太太那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才开口道:

『大姑娘二姑娘也是好的,就是怕底下的丫头婆子们服侍的不周到了......』

谢妈妈话说半句留半句,大太太一怔,再要细问,谢妈妈站起来道:

『我这可是要回去了,来了这大会子光景,回头老太太哪里见我不在,又以为我带着头躲懒呢』

说着福了一福退出去了,大太太客气两句,忙扯住奶娘低声道:

『你快赶上去问问,到底有什么事,这平白无故的,她怎么会来咱们这里白坐了这大半天』

奶娘点点头忙赶着追了出去。

这里谢妈妈不禁叹了口气,这大太太其实是个有心思的,就是命不大好,纵是心气再高,摊上大老爷那么个男人,也生生磨得没了。但是谢妈妈心里也明白的很,别瞧着现在谢家是二太太掌家,将来可不还得归到大太太手里,这谢府归到了也是长房的,与二房无干,自己两口子将来势必还要在谢府里求生计,这大太太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因存了这个心思,谢妈妈才掂量了一阵,直接把这个人情卖给了大太太,思量着,若是自己这样直巴巴越过大太太,去管教大姑娘的房里人,自是给了大太太没脸,这样的傻事,她可不干。自己刚才说的模棱两可的,就是度着自己这一出来,大太太必是会找个底细的人跟来问缘由,心里又吃不准,大太太到底听没听出机锋,故脚步特意放缓,走得比平常慢了许多。

刚过了一弯花墙,后面大太太房里的张妈妈就追了上来,谢妈妈轻轻勾了勾嘴角,暗暗松了口气,笑呵呵的站住身形:

『敢是大太太哪里还有什么事忘了吩咐吗,累您老这样急巴巴的敢上来,遣个小丫头来叫我回去不就得了』

张妈妈忙打叠起笑容道:

『倒也没旁人的事』

瞅了瞅四下没人,亲热的拉起谢妈妈的手,一个赤金的镯子,悄悄套进了谢妈妈的手腕子里,低声道:

『小物件罢了,不值什么,谢妈妈留着赏你家丫头戴着玩吧』

谢妈妈悄悄抬了抬手腕子,沉甸甸的压手,遂压低声音,把前日姑娘们学里的官司细细说了,张妈妈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的难看,谢妈妈瞧了瞧她道:

『如今谁不知道三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哪天想起八辈子里存着的好东西,都赶着折腾出来,给三姑娘用,举凡吃的、喝的、住的、用的,那样不十分的精致,恨不得把自己的体己,一股脑的都掏给了三姑娘才好,前儿个,还说要尽早的给三姑娘预备嫁妆呢,说是让我们家那口子在外面扫听着,有那好的物件玩器,多少钱不打紧,都弄回来先存着,省的等到姑娘出嫁时,抓不着好东西』

说着掩着嘴笑了两声:

『我们听着都笑说,这三姑娘如今还小呢,倒是这么早就预备起嫁妆来了,老太太哪里却不依,非要现在就预备着,真真是个没法子的,我想着当年咱们家正经姑奶奶出门子的时候,老太太都不是这样,怎的到了孙女身上,就变了个样了呢,人都说隔辈儿亲,果然是有道理的』

那边张妈妈急忙奉承的说了几句拜年话,什么三姑娘是咱谢家门里唯一嫡出的千金小姐,自然要金贵万分,更别提姑娘的性子也好,摸样也标志,听说书念得也好,就是老太太陪送了座金山,也是应当的......啪啦啪啦说了一大车好话,才把谢妈妈送走了。

这边扭身回了大太太屋里,斌退了下人,细细和大太太说了缘故,大太太一听气的身子直哆嗦,扬起手,啪一声,就拍在炕几上,手腕子上一只戴了大几年的,老坑冰种的翡翠镯子,应声断了个两截。

10

10、劝祖母谢桥说笑话

『天生下贱根儿出来的种儿,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见天的说自己是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真真活打了自己的嘴吧』

大太太恨恨的说。

奶娘忙出去把外间屋里伺候的小丫头婆子们远远遣了出去,转身才道:

『太太小声点儿,谢婆子既然卖了这么个大个人情给咱们,就是让太太私下里瞧着办,若是嚷嚷开去,岂不白费了这一番心意,咱们院里自是不怕的,恐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反而不美』

说着忙亲自去倒了一盏滚滚的茶来递给主子,大太太略略定了定神,吃了两口茶叹道:

『就算我是个要强的,可无奈这命不争气,修下那样一个大老爷,还搭上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庶女,就是我再高的心气,也要散了』

谢妈妈见大太太大怒过后,竟是有些深深的颓废和悲伤。遂搜肠刮肚的寻出那好话来宽慰,别的倒也入不了大太太的心,只提到大爷,大太太这才升起些指望,缓缓坐下,靠在迎枕上道:

『素日里我瞧着东侧院的两个奶妈子倒还好,是个稳重知事儿的,不成想却如此不明白轻重』

张妈妈小声道:

『大太太这可真错怪了她们,大姑娘的性子太太难道不清楚,奶妈子纵是个压事儿的,也架不住大姑娘自己生事儿。我倒不明白,要说大姑娘这一天天的大了,怎么倒更分不清高低上下来了,和三姑娘较什么劲儿,哪里能落了好去。况且看光景,老太太如今一扑拿心的偏疼三姑娘,倒带累了大太太跟着受埋怨,遭白眼』

大太太气到极处,倒是气笑了:

『平日里我只说安守着宝树,消消停停的过日子便了,如今瞧来倒是不能的了,没得把院子里的下作东西们,都宽的没了王法。这两天寻个由头,先发落两个带头的,我倒是瞧瞧那个还敢蹬鼻子就上脸的』

正说着,窗户外面的小丫头道:

『大姑娘二姑娘散学回来了』

大太太蹭的坐了起来,手里用力捏着一串蜜蜡佛珠,细看之下,骨节都有些青紫泛白,谢雅谢贤两人进了西屋,蹲身请安,大太太眼风扫过谢雅,心里恨得不行,表面上却不露什么声色,摆摆手道:

『罢了,回你们自己屋子里去换了衣裳再过来吧,今儿就在这屋里摆饭』

谢贤应了一声,带着丫头转身退了出去,到了门边上,略停了停,余光扫了眼站在哪里不动的谢雅,目光一闪,抿抿嘴角迈了出去。这边谢雅磨蹭到谢贤出了屋子,才盯着炕几上没来的及收拾的两截翡翠镯子,目光发亮的道:

『母亲这件镯子,带了好些年了吧,怎的今儿却断了,真真可惜了』

说着探过去勾着头瞧了瞧:

『倒是断的齐整,回头让那巧手的玉匠,用金丝焗上了倒还成』

大太太眼睛闪过一阵幽光,勾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的儿,这是什么大不了的好东西,值得费这些事儿,回头我收拾收拾首饰盒子,寻出两件稀罕的好东西来,给你们姐妹戴着玩儿也就是了』

说着冲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张妈妈手脚麻利的用帕子裹了两截的镯子,收了起来。谢雅暗暗撇撇嘴,心说打量她不知道呢,这是又拿不着边际的好话,糊弄她们呢,气鼓鼓的蹲了个福,转身出去了。

谢雅刚一出去,大太太的脸就掉了下来:

『从小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可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瞧见什么,都恨不得搜罗到自己哪里去,知道的是个庶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个贼呢』

这边大太太思量着,怎么不着痕迹的给谢雅一个教训,那边谢桥下了学,先到老太太屋里给祖母请了安,回房去换了家常的衣裳,才又回到老太太房里,陪着吃罢午饭,本来想回自己屋子里去的,不成想,老太太今儿却不乏,精神别样的好,拉着她的手,非要去逛后面临着湖的花园子去,说是要闻闻春天的气儿,还吩咐拿着钓竿,要在湖边的亭子里一边观花,一边钓鱼。

巧月和谢妈妈唬了一跳,哪里肯真让她出去,硬是劝着拦着说:

『如今虽还在春天的节气里,晌午却有些暑气的,回头着了热,可怎么好......』

说着两人冲谢桥使了个眼色,谢桥扑哧一声笑了,歪歪头道:

『我琢磨着祖母莫不是惦念上咱们湖里的鱼了,想着钓上来做个糖醋鱼什么的解馋,这才心心念念要去逛花园子,可惜这里却有个缘故,是祖母不知道的』

老太太被她说的笑起来,指着谢桥道:

『巧月,你给我过去撕三丫头的嘴,她越发被我宠的没边了,在哪里胡乱编排我的不是呢』

巧月却不动弹,开口道:

『我听着姑娘说的有道理,老太太若不是馋了湖里的鱼,这大晌午的干嘛非要赶着去逛园子钓鱼去』

说着扭身去拉着谢桥的手道:

『姑娘,你快告诉告诉我,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缘故』

老太太恨恨的道:

『你们如今都被我宠的没规矩王法了,回头哪天我越性的收拾你们一顿,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谢妈妈笑着上来给老太太揉胸口:

『哪里是她们没王法,不过是才吃了饭,说个笑话给您老醒醒饭食儿罢了,老太太却认真要发落人不成』

老太太倒是再也撑不住的笑了起来,指了指谢桥道:

『你快说,有个什么缘故,若说的有理还则罢了,若是没道理,我再一并的处罚,你才多大,这世间的事儿,哪里还有我不知道,而你却知道的理儿』

谢桥调皮的眨眨眼:

『祖母若是去钓鱼,就该着一早去,鱼儿们睡了一晚上,早晨起来必是饿的极狠的,那鱼钩子一下去,鱼儿们就紧赶慢赶的吃那鱼饵,一下子就钓上来了,可现在却是大晌午,鱼儿们刚刚吃了午饭,一条条正趴在水底下歇晌呢,祖母纵是去了,下一斤的饵,恐也是钓不上来一条的,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她话还没说完呢,老太太已经歪在榻上,手锤着榻沿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胡说,赶是那鱼儿和咱们人一个样了,还要歇晌什么的』

说着又是一阵大笑,满屋子里丫头婆子们也都跟着笑,谢桥凑过去,坐在榻边上伸手圈住老太太的手臂道:

『我这话听着荒唐,说不得就有几分道理,今儿个晚了,明儿我学里请天假,一早陪着老太太去逛花园子钓鱼去,到了晌午,正好吃祖母钓上来活蹦乱掉的鲤鱼岂不是好』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鬼灵精的丫头,说了这么一大车话,还不是今儿你惫懒不乐意动了,也罢,闹了这么会子,我身上倒也乏了,咱们也让那湖里的大鲤鱼们睡一晚上好觉,养的肥肥的,明儿一早,咱们祖孙两个再去捡这个便宜去,你且去歇会子去吧,累了一上午,瞧着这精神头差了』

谢桥连忙站起来蹲了个福,转身出去了。老太太靠在榻上自己又笑了一阵子,吩咐身边的巧月:

『我略躺一会儿子,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有个小丫头守着就成了,你去抱月轩去瞧瞧,不许三丫头再看书写字的,又不考科举,每日里这么认真读书做什么,没得费心劳神的』

说着自顾自歪在榻上闭上眼小憩,巧月寻了锦被出来,轻手轻脚的搭在老太太身上,扭脸细细嘱咐了下面的小丫头,自己迈步出了屋子。

抱月轩,认真说算是东正房的跨院,两边只隔了一道小门,穿过一小骨截画廊便到了。是个精致的小院落,正中间一明两暗的屋子,侧面厢房,虽不开火,却在角落里新盘了小灶,有两个妈妈长日里守着。除了给三姑娘烧热水,也预备着晚间姑娘饿了,做些小吃食什么的。

巧月穿过相邻的画廊走了进来,扫了小院一眼,不禁笑了,这三姑娘是个别样有趣的,院子里原本有两株旧年植的海棠,如今长的蓊蕴繁茂。那边院子里的梨花落了,这边的海棠却恰恰开的正好,一树深浅浓淡的粉色,在阳光下异常娇艳。

当初三姑娘始一挪进来,看着两株海棠发了半天的呆,老太太以为她遗憾当时没开花,却不想三姑娘扭脸问院子里的婆子,什么时候结果子,可大,可甜。倒是让老太太差点没笑死,原来是惦念着那酸甜的果子呢。

巧兰觉得三姑娘可真是个难猜透的性子,若说年纪小天真,遇上事儿,却是个比谁都稳妥的,若说天生精明,每每却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廊下挂着前一阵,大爷送过来的鹩哥。老太太嫌弃它浑身黑漆漆的,嘴里没完没了的乱叫唤,本来说要远远挂到西厢房那边的。谁知三姑娘却喜欢,愣是要了过来,挂在窗子的廊檐下。每每笑眯眯的逗弄着,认真教这扁毛畜生说话。不过倒没瞧见管用,如今这都大几天了,也只偶尔听见像个老家贼一样的哇哇乱叫。底下的小丫头们都说,原先指不定就是和老鸹关在一起养的,为这个,老太太哪里乐了好一阵子了。

婆子们大概都到下边躲懒去了。过了晌午,院子里倒是分外清净,巧月刚过了东边的窗户,正中堂屋的帘子挑开,巧兰就迎了出来,笑眯眯的道:

『这大晌午头上,姐姐不去歇着,还过来我们这里作甚』

巧月打量她两眼,真是跟着木匠会拉锯,跟着瓦匠会和泥。以前瞧着巧兰倒是个不喜欢吱声说话的,如今瞧这眉眼间的官司,倒是把三姑娘的灵活气儿学了个十成十。

巧月白了她一眼:

『我可没有你的好命,这不,老太太哪里不放心呢,怕姑娘回来又看书写字的劳神,让我过来瞧瞧,姑娘可是歇下了』

巧月的话音未落,西边屋里谢桥的声音传了出来:

『巧月姐姐进来吧,我这里正打络子呢。』

11

11、赏春景祖孙逛花园

原本老太太打算的是祖孙两个在一起乐一阵子罢了,不想第二天,一早来问安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得了信儿,定要一起跟着凑趣,老太太年纪越大,越喜欢热闹,最喜孙男弟女的围在身边说笑,索性叫学里的先生放了天假,让几个姑娘们好好松散一天。

主子,姑娘,丫头婆子呼啦啦一大帮,簇拥着老太太迤逦而行。天气晴朗,大好春日,远远瞧过来,珠围翠绕,花团锦簇。不说几位姑娘,就是小丫头们如今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红红绿绿的瞧着分外好看。

老太太心情好,瞅了眼身边的谢桥,比起其他三个姑娘虽说素净一些。但却更衬出她身上那股子娴雅的闺秀气质,与各不同。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镶锦绣边的小袄,下面系着浅藕色的罗裙,手工捏成细密的皱褶,罗裙质地轻软,正是前些日子寻出来的那块料子。

还是老太太那时的陪嫁,隔了这许多年,因严密的收在紫檀香木的盒子里,倒保存的完好。老太太还记得,这是当初管着供上丝织品的大哥,特特给她寻来添妆的。除了轻软外,还有一个稀奇的地方,就是自来就带着一股子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花香,又不尽然。因此得了个名儿,叫香绮罗。

总共不过得了这么四块罢了,年轻那时候没舍得用,前些日子蓦地想了起来,索性拿出来这块素净的,给三丫头做了件裙子,春天穿着最是应节气的。并非一笼统的藕色,而是由上至下渐渐变深的颜色,不用再特意的绣花滚边,已很是漂亮了。三丫头素来不喜熏香,这件倒真真正合适。

老太太瞧着喜欢,轻轻拍了拍谢桥的手,谢桥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指着廊外新开的一簇嫩黄的迎春花,拉着祖母瞧。二太太慕容氏扫过谢桥的裙子,心里不禁讶异。这件料子她真真知道,自己出嫁时,母亲给了一小块压箱底,说是如今最是难得的了。这些年她都没舍得动用,倒不成想老太太那里也有存项,竟舍得拿出来给谢桥做了件家常的衣裳穿。

虽说谢桥是谢府小一辈中唯一嫡出的小姐,可毕竟年纪还小,眼瞧着一年一个样,估摸着也就能穿这一季罢了,真正的暴殄天物。不过即便她瞧着眼热,也是没法子的事,老太太的性子历来如此,只要是喜欢的,从不吝惜好东西。只看她身边巧月的穿戴就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戚家在他们谢府寄住的小姐呢。

略略侧首,瞧了一眼身后半步外的谢珠,却不禁吓了一跳,虽是微微低着头,那深幽幽的眼珠子,却死死盯着前面的谢桥,手里用力绞着帕子,哪里有丝毫平日里软糯可欺的摸样。

二太太轻轻咳嗽一声,谢珠急忙低下头,略退后半步,老实的跟在后面。二太太心里冷哼一声,咬人的狗儿不露齿,自己这个庶女,可别瞧着出身差懦弱无能。说不得,就是个别样厉害的角色呢,比前面的谢雅谢贤总归到一起的心眼子都多。

谢贤倒是还好,谢雅却更是气得不行。平常日子里,谢桥的穿戴用度,就比她们高出了何止一大截,不想今儿这件裙子却更是不得了,远远的看去,如烟似雾的轻软,伴着腰间系的裙带,略一走动,衣袂飘飘,说不出的好看。

再瞧她腕子上戴着的和田籽玉镯,色泽透亮,纹理细腻,真如羊脂一般,一瞧就知道是好东西。可自己腕子上不过挂了一串细细的赤金镯,还不如那些大丫头们体面。就是瞧上了嫡母一件断了两截的镯子,也没给她,吝啬的不行,真正当她们贼一样的防着。

谢雅眼风恨恨的扫过前面的大太太,心里说,活该被父亲厌弃,就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

谢贤一拉她的手道:

『大姐姐想什么呢,你瞧那边的海棠花开的正好呢。』

谢府的花园子认真是有些大名气的,当然不能和皇宫内院相比,却已历了半甲子光阴,数次改造扩充,移花接木,引水造桥,堆石成山,映着亭台楼阁和一汪碧水,景色绮丽不凡,和安平王府的花园子,并称为京城双绝,不过私宅之中,外人难以窥见端底。

谢府的花园子修建在谢府的东边,西面那边却是何府的园子。虽不如谢府的花园子好,但也精致的别具一格。谢府的屋舍隐在两处花园子中间,有参天古木遮挡着,外人难以窥见全貌。就是站在高处,也只影绰绰的瞧见连绵不断的青色屋脊,和穿插在回廊间一进进深深的院落,真真好一处庭院深深朱门绣户的所在。

谢府当年建府的时候,原没这个花园子,后来到了谢桥曾祖父那一代,虽袭了爵,却是个善于经营的能人。

满朝的人都知道,就算你是王侯世家,只靠着死俸禄吃饭,虽不至于饿死,但想过的奢华却万万不能的,也因此,除了家里充门面做官的,几乎每个大家氏族都会置办些产业,譬如庄子或是铺子什么的营生,好源源不断的生银子,平时,就让家里有体面的奴才掌管着,到了年上,一总的收益归到府上来,才能维持深宅大院的日常开销。

谢桥曾祖父是个经营上的天才,对当官的兴趣不大,却喜好钻营这些来去的买卖,置办了好些生大银子的产业,这才使得如今的谢府过的丰泽富足,也买下了旁边一块闲置的地方,扩建了如今的园子。

过了一道低矮的粉墙,就是另一番天地了,谢桥不禁有些呆,顺着廊间各样镂空的窗子望去,一重重的美景,各不相同,真正是移步换景。

远处有一汪碧青色的湖水,湖畔植了垂柳,条条绿色的丝绦,迎着清晨的微风轻盈舞动着,映着荡漾的碧水和岸边开了正好的几枝桃花,说不出的美景如画。

隐在亭台间,有几个精致的小院落,修竹数竿探出墙外,真是个清雅的居处,谢桥还记得看过宋代郭熙论山水画的著作《林泉高致》中说:

『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可见这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才是园林艺术的真谛』

老太太瞧见一向机灵的三丫头,打进了花园子就有些傻愣愣的,不仅打趣道:

『怎么,我们三丫头赶不是又瞧上了那边的桃树了,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吃桃子解馋呢』

老太太一句话,说的身边知道缘故的几个丫头婆子撑不住,跟着低声笑了起来,谢桥回神,撅撅嘴道:

『祖母眼中,孙女就是个这么馋嘴的吗,我是想着这里真好,若是在这里住上几天,可不是比那天上的神仙还有造化吗』

老太太扑哧笑了起来: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年过了立夏,我必是要挪到这里住上几个月的,临着水倒是更凉快些,如今却还早了一些,白日还罢了,到了晚间恐有些寒气,你若真舍得下你的屋子,过一阵随着祖母进来住一阵子也使得』

谢桥大喜,急忙点头如捣蒜,旁边的巧月巧兰掩着嘴轻笑,两人素知这三姑娘是个古怪的,自打搬到抱月轩,更不喜欢去外面走动散心了,见天的在自己屋子里猫着,光是博古架上的玩器,隔三差五必是要摆弄一回的,最是喜欢自己的屋子,不想如今却为了花园子,倒舍得下自己的屋子了。

谢桥知道巧月巧兰这是笑她平日里不喜欢出屋子。可就是以前,她也是个地道的宅女,除了上班,就爱窝在自己的蜗居里宅着,更别提如今的屋子了,让她住上十几年也是不腻的,有时候谢桥总琢磨着,好像自己还蛮适合当个古人的,不过前提必须是物质极大丰富,不然为了三餐茶饭奔波,可更不好过。

她们前面祖孙两个说笑的高兴,后面谢雅几乎快嫉恨死了,花园子里的几间精舍,原是曾祖父修建来预备着夏季里避暑用的,因有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木遮蔽,又临着水,倒真真清凉非常,不过也只老太太和老太爷,每年到了时候,搬进来住一阵,孙子一辈的,也只有长房长孙谢宝树跟着祖父进来住过,那也是因为读书的缘故,就是父亲和二叔都是没份的。

如今谢桥不过刚来了一个多月,就能跟着老太太进园子里住,同样的孙女,怎的这谢桥就要处处的争先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