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妾发初覆额(一)

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白生生软乎乎的小姑娘仰着脸、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你,软软糯糯地喊着哥哥、又是委屈又是紧张地问你“不喜欢我了吗?”——只怕就算是真的不喜欢她,也绝对不忍心说出那个答案让她伤心的,更何况她对面的那个小少年又哪里是不喜欢她?

时音的脾气一直很好,虽然难免有些娇气,但很少吵闹,见了谁都是笑盈盈的、格外讨人喜欢。所以见她这会儿一脸沮丧和委屈的表情,裴殷一下子就有些慌了,赶紧摇头否认。

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小姑娘只以为他摇头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了,本来就暗淡的眸光一下子就更沮丧了,眼圈一红却到底是没有哭,只是原本仰起的小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道歉:

“哥哥对不起,我吵到哥哥写作业了。我害哥哥被阿姨骂了,以后会改的、再也不这样了,哥哥…别不喜欢我,好不好?”

裴殷没想到自己一个摇头竟然会让小团子理解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当时就是一怔,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谁知道小姑娘见他不回答,情绪更加低落,却是生怕惹他厌烦、不敢再多缠着,小声地说了一句“哥哥再见”,抱紧了怀里的娃娃、咬着唇转过身去。

等到裴殷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姑娘已经快要走到楼梯走道的另一头了——她走得很慢,显然是情绪低落难过得厉害,却还是默不作声,只是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往家门口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双手把怀里的洋娃娃攥得紧紧的。

小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地快步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手——时音微微愣了一下,眼睛猛地一亮,一下子抬了头看他,小声又喊了一句“哥哥”。

——声音里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却明显带着期盼的意味。

“阿弦别难过,我没有讨厌你!”裴殷终于回过了神来,拉住了小姑娘的手赶紧解释——小团子眨巴了一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原本的沮丧好像一下子就全部散了个干净,眼睛清亮得让裴殷几乎能从那里看到自己的影像。

但时音高兴了片刻后,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委屈屈地看他:“可是哥哥这几天都不来…也不理我。”

说话间她却是下意识地用力攥紧了裴殷的手,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哥哥”就又不理她了。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是…”裴殷“是”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话说完,反倒是越来越尴尬,动作有些僵硬地微微别开了些许视线不和小姑娘对视,看起来倒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一样。

时音自然是看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哥哥忽然又不说话了、也不说为什么前几天都不理她,心里越想越是委屈,秀气好看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眼眶越来越红、眼看着就要哭起来了。

裴殷莫名地觉得气氛似乎是有些不对劲,转过头来一看却是吓了一跳,想起那天小团子牙疼哭起来后被时妈妈抱在怀里哄的模样,有些手忙脚乱的学着长辈的模样、伸手把小姑娘抱住,笨手笨脚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慰着,简直连说话都已经慌得有些不太连贯了——

“阿弦,你别哭,别哭!我、我真的不讨厌你——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小姑娘这时候还没哭,但声音里已经很明显带上了几分鼻音,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他,将信将疑地问:“那、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少年噎了噎,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在小姑娘眼泪汪汪的视线里败下阵来,微微别开了脸,垂着头道,“我害你疼得那么厉害又害你挨了叔叔阿姨的骂,对不起。”

是他给小团子带糖吃,让她蛀牙疼得厉害,又挨了父母的骂…他又心疼又懊悔,一边生怕小姑娘从此讨厌他,一边见她仍然每天都等着自己回来,又觉得内疚得厉害、不好意思再去找她,生怕又做错了什么让她难受。这几天他都自觉地认真反省着,又仔仔细细地缠着自家妈妈问了怎么样才能照顾好小姑娘,然后认认真真地记下来,打算等自己都记住了,才再去找她,就怕自己再好心办了坏事。

但是他又很紧张——以后他不能再给小团子吃糖了,她还会一样喜欢他、还会一样继续追着他软乎乎地喊“哥哥”吗?

——哪里会是不喜欢她,根本就是喜欢得不得了。

时音年纪还小,一时间也体会不了小少年心里这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情,只是听见他向自己道歉,立时就猛摇着脑袋:“哥哥疼我才给我吃糖,是我不好,哥哥不要不理我。”

她说话间又往少年怀里蹭了蹭,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殷抱住她,有些笨拙却很认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忐忑,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阿弦,我以后不能再给你带糖吃了。”

“我会乖乖的,”时音用力点点头,腾出一只手来拉着他的手,“再也不偷吃了。”

那你还喜欢我吗?裴殷张了张嘴想接着问,话到嘴边却是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又咽了下去——学着长辈们的样子抬了头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努力放柔了声音,认真道:

“快吃饭了,你回家吧,吃了饭以后我来找你玩。”

小姑娘抱着娃娃用力地点了点头,终于是又甜甜地笑了起来。

转眼又是一年——时音六岁,在幼儿园上大班;裴殷这年八岁,已经是二年级了。

这一年的秋天,时音开始跟着爸爸学琴。

裴殷这天放学回来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仍然和以前一样敲了时家的门——一二年级的作业都不多,他通常放学回来后都会先陪着小姑娘玩一会儿,等到吃饭了再回家,吃过饭以后才开始做作业。

出乎意料地,今天来开门的人并不是和平常一样的小团子,而是她的父亲——时音的父亲平日里多半都比较忙,裴殷很少看见他有白天在家的时候,见到他的次数也并不多。其实他是个很温和的人,相貌斯文儒雅、脸上多半都带着和善的笑意,但裴殷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见到他都有些犯怵、就是不敢造次。

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叔叔”,裴殷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着缘由:“我来找阿弦——她放学了吗?”

“一早就放学了,进来坐吧,”时父温和地笑了笑,领着他进门,“阿弦在练琴。”

裴殷自觉地脱了鞋子换了拖鞋,听到这里却是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跟在时父身后进了琴房——说是琴房,倒更像是书房多一些。屋里一面墙边是一排书橱,窗边是一张书桌,桌上摊着宣纸和笔墨,大概是时父今天才在这里练过字;书桌对面却是一张宽大的琴桌,上面一侧放着一盏精致的香炉——但并没有点香;另一侧则是横放着一张古琴——时音就坐在那张桌前。

但裴殷进门的时候,小姑娘并不在弹琴,而是正低头捏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看,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听见开门声,小姑娘下意识地转过看过来,一见是自家爸爸,立时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刷的一下把手缩了回去,偷偷仰起头看了眼爸爸,想了想又带着些讨好地冲着他甜甜笑了笑,软软地解释着:“爸爸,我手疼,休息一下,就一小会儿,不是偷懒!”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个“一小会儿”的手势,又是讨好又是心虚地望过来。

“好,那就休息一会儿吧,”时父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神色间却满是纵容,“正好哥哥来了,你们玩一会儿。”

时父说完也就出去了,倒是对两个孩子颇为放心——时音一直到这时候才看到原本跟在爸爸身后的裴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站起身来就往门口扑:

“哥哥!”

裴殷伸手接住她,有些紧张地拉起她的左手大量,就见无名指指尖外侧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

小孩子的肌肤本就娇嫩,琴弦又细,用力按弦后顺着琴弦一划,便立时带出浅浅的红印,次数一多,红印也就越来越深了起来——看她手指上的红色印痕,显然她先前说的“手疼”确实不是偷懒的借口。

裴殷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手指,微微皱着眉头问她:“疼不疼?”

“只有一点点,哥哥别担心,”小姑娘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脸上还是带着甜甜的笑意,收回手低了头、鼓着腮帮子轻轻吹了吹,“我休息一下、吹一吹就不疼了。”

裴殷看她,略略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拉过她的手,低了头,捏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却又认认真真地吹了起来。

第8章 妾发初覆额(二)

第八章

妾发初覆额(二)

自从裴殷开始上小学起,时音就对自己仍然只能留在幼儿园里、不能和哥哥一起去上学感到闷闷不乐,几乎是每天掰着手指眼巴巴地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做一个“小学生”——又一年的时间总算是就在她每天搬着小板凳、眼巴巴地等着裴殷放学回来的日子中悄然过去了。

开学第一天,小姑娘精神奕奕地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缠着妈妈给自己梳了两条整整齐齐的小辫子,乖乖巧巧地吃了早饭——裴殷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了门,第眼就看见小团子正站在时家的门口眼巴巴的瞅着自己,一见他出来,立时就歪了歪头、弯着眉眼甜甜地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背着她那个崭新的粉色小书包急急忙忙地扑了过来:

“哥哥,以后我又可以和你一起去上学了!”

裴殷赶紧将她接住,一边点点头,一边却又扶着她替她仔细地理了理因为扑过来的动作而微有些皱痕的衣领,最后才拉着小姑娘的手往外走。

两人上的小学离家不远,走路也不过是十来分钟的路程,沿路的治安也一直都很好、没有什么危险。裴殷今年三年级,裴母已经不再每天都接送他上下学,有时也会让他自己一个人出门——这天就是如此。只是时音毕竟是个女孩子,又是年纪小、第一天上学,时母毕竟不放心,仍是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出了门。

裴殷今年九岁——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小姑娘第一天上小学,一路上都兴奋好奇得很,时不时地左右张望着。裴殷就紧紧地拉着小姑娘的手,自己走在路的外侧,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安全的位置,走路也不快,完完全全迁就着小姑娘的脚步,时时刻刻注意着来往的车辆。

时母见状,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任由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走在前面,自己放放心心地跟在两人身后。

等到了学校、时母已经安心地回了家,裴殷却还是一路拉着小姑娘的手、周到地把她送到了班级门口,想了想还不忘叮嘱着:

“阿弦乖乖上课,放了学等我来和你一起回家,知道吗?”

“嗯!”小姑娘背着粉色的小书包认认真真地用力点头,“爸爸说过了,要好好学习的!我会等哥哥一起回家!”

小少年有些故作老成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来,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这才终于松了手让她进教室,又等到看她已经找到座位坐了下来、转头冲着自己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挥手,这才终于是也对着她挥了挥手,放心地上楼去了自己的教室。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九月初的天气仍然还是热得厉害,教室里虽然有电风扇,但就连吹出来的风好像也是热的,让人有些烦躁;再加上又是最后一节课、临近放学,同学们都有些骚动、心不在焉的。裴殷恰好坐在窗口,刚做完了老师刚刚出的一道应用题,就被窗外的一阵笑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裴殷转头去看窗外——从他的座位看出去,不远处就是操场,正零零星星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因为距离和的缘故,其实也看不太清操场上那些人的脸,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时间就认出来其中那个穿着新校服、扎着双马尾的身影就是时音——一年级的第一节体育课其实也没什么可教的,老师正带着同学们做游戏。时音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两人却似乎是很要好的模样,正手挽着手挨在一起、低着头凑在一起说些什么。

裴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微微皱了皱眉头,视线却仍是定定地钉在操场上,一直到忽然觉得有人戳了戳自己的手肘——裴殷愣了愣,侧过头去,就见同桌正对着自己猛打眼色。

“老师叫你!”

——同桌压低了声音偷偷给他“通风报信”。

裴殷应了一声,抬头去看老师。

“上来做一下这道题,”先前叫了他一次没有反应,老师自然是知道他在走神。不过裴殷的成绩一向很好,老师们对聪明的孩子多半总是会多几分容忍的,当下也不点名说什么,只是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淡淡道,“我知道快放学了你们都等不及回家了,但我今天要讲的内容总是要讲完的,不然回去你们也没法做作业,如果早讲完就早点下课让你们回家。”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大家都不听讲,那讲不完就只能拖堂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登时都是浑身一震,赶紧收了开小差的心思,认认真真配合地听讲。

裴殷仍然微微皱着眉,却是拿着粉笔一丝不苟地在黑板上写完了解题过程,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下意识地又往窗外看——就见时音的班级已经到了休息时间,小姑娘身边又多了几个小男生,正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半大的少年眉头一下子皱得更紧了,下意识地转了转手里的笔,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数学课到底还是拖了堂,不过拖的时间不久,只是三五分钟而已,各科老师轮流来布置了作业后也就宣布放学了。

低年级放学总是比较早,也不知道小姑娘有没有等急了?裴殷有些担心,可一下子又想起先前小姑娘和别的女孩子手挽手、还有和班上小男生们笑盈盈说话的模样,心里忽然又有些闷闷不乐的——小团子交了新朋友,还会记得等他吗?

心里虽然有些纠结,但裴殷收拾书包的动作还是比平时加快了不少,背着书包出了教室就想往楼梯口走,刚要转过身却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脚下一顿,然后就见一个小身影一边软软地喊着“哥哥”一边跑了过来。

“阿弦?”裴殷接住她,神色间满是意外,“你怎么上楼了?”

“我来等哥哥。”小姑娘刚上完体育课,白嫩的脸上红扑扑的、还带着汗,看起来倒是比平时乖巧的样子活泼了不少,显然上学的第一天过得很是高兴。这会儿眨巴了一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抓着裴殷的手,“佳佳本来想要和我一起回家的,不过我要和哥哥一起回家的!哥哥一直没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所以才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紧了裴殷的手,好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先走了,脸上却毕竟还是松了口气,带了些撒娇和邀功的语气,有些好奇地往他背后的教室望去。

“老师拖堂,所以晚了一点,我不会一个人走的。”裴殷由着她兴奋地打量着自己的教室,一边找了纸巾给她擦汗,一边却是迅速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至少对裴殷来说是重点中的重点,“佳佳是谁?”

“是我的新同桌!”小姑娘看了看三年级的教室,发现和自己的教室并没有什么区别,也就老实地收回了目光,看裴殷给自己擦干净了脸,然后被他牵着一起下了楼,脸上却还是难掩第一天上学的新奇和兴奋,“我今天橡皮不小心掉了,是她借给我的!”

小姑娘以前总是和他玩得最好,虽然幼儿园班上也有不少小朋友,但她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回来后也并不提起,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裴殷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太舒服,一下子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忽然问:

“是体育课上你旁边的那个女孩子?”

“哥哥怎么知道?”小姑娘立时就是一愣——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这个反应也无疑就是肯定了裴殷的问题。

裴殷拉着她在校门口的马路前停下,耐心地等着红灯过去:“我坐在窗边,正好看见。”

“哦,”小姑娘恍然,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仰着脸对他笑,“我觉得她长得可漂亮了,人也好!我今天就交到新朋友了,真好!”

人好不好他不知道,至于长得漂亮…其实当时隔得远,他根本也看不清那个女孩子长得什么模样,不过…

小少年别过脸去不和小姑娘对视,却还是接了她的话头:“…阿弦漂亮。”

——反正肯定是没有小团子漂亮的!

小姑娘似是微微愣了一下,而后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女孩子被夸长得漂亮总是高兴的,但她现在也慢慢长大了,这时候也知道害羞了,白皙的小脸一下子红扑扑的,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一下子就笑弯了眉眼:

“哥哥也好看!”

“绿灯了,看好路。”裴殷拉着她过马路,小心地让她走在自己的右边、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小姑娘很是听话地往左右都看了一边,乖乖巧巧地跟着他过马路,却是没有看到少年有些不自在的视线和微微泛着粉色的耳朵。

第9章 妾发初覆额(三)

第九章

妾发初覆额(三)

这天的晚饭是裴殷和时音两个人吃的——时音的父亲今晚有演出,时妈妈跟着一起去做些协调调度的工作;裴殷的父亲一向忙得很,整日都有应酬,总是很晚才回家;至于裴母——她原本辞职在家是为了带孩子,这两年裴殷渐渐大了不需要整天看着,她也就时不时和朋友们一起打打牌或是跳跳舞消遣,这天下午就出了门、并不回来吃晚饭。

时音一向听话乖巧,裴殷年岁大了也很懂事能干,大人们倒是对只剩两个孩子在家并不太过担心,提前做好了饭菜放在冰箱,早晨上学前就叮嘱了两个孩子放学回来后记得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饭了;裴妈妈更是再三交代了让裴殷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事关家里的小团子,裴殷自然是牢牢地放在心上,放学后牵着时音的手径直就去了时家。

两个孩子都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长们准备的饭菜自然也都是荤素搭配、很是丰富。裴殷用微波炉把饭菜一一热好了,然后端上桌——小团子这时候已经是乖巧地摆好了碗筷、然后乖乖巧巧地坐在桌边、仰着脸眼巴巴地盯着他。

裴殷忽然觉得自从数学课之后一直都空落落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给小姑娘和自己都盛了饭,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吃饭吧。”

“嗯!”小姑娘点点头应了一声,伸出筷子夹了一个鸡翅,正要放进碗里,手却是微微顿了一下、筷子拐了个弯,直接就把那个鸡翅放进了裴殷的碗里——裴殷转头看她,就见小团子歪着头对着自己甜甜地笑了一下,软软道,“哥哥吃鸡翅!爸爸做的可好吃了!”

大概是没想到这居然是她父亲下的厨,裴殷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在小姑娘笑盈盈的目光下,忍不住也笑了笑,伸手夹了一筷子胡萝卜放进了小姑娘的碗里:“阿弦也吃饭。”

小姑娘却是一下子就皱起了鼻子,盯着碗里那几片胡萝卜,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显然是满脸的嫌弃:“哥哥…”

“阿姨说让我一定要看着你吃胡萝卜,”裴殷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她,“胡萝卜有营养。”

小姑娘的脸几乎已经皱成了一个白白软软的包子:“可是胡萝卜味道怪怪的,我不喜欢吃!”

时音本就长得漂亮,一双眼睛生得又是格外好看,乌溜溜的杏眼可怜巴巴地定定盯着你,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忍心拒绝——裴殷有些艰难地别过视线不去和她对视,仍然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时妈妈的交代:

“阿弦,不能挑食。”

话音刚落,裴殷就感觉自己的衣摆被轻轻地扯了扯,顺势转头,就见小姑娘正一边拽着自己的衣摆一下一下晃着,一边可怜巴巴地仰着脸看自己,委委屈屈地喊:“哥哥,就一次!”

小团子秀气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皱着挺括的小鼻子又是撒娇又是期盼——裴殷一下子就心软了,挣扎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小姑娘这时候却已经是飞快地收回了手、举着筷子把那几片胡萝卜都夹进了配音的碗里,想了想又飞快地夹了块排骨一起放进去,然后才仰起脸来,讨好地笑了笑,随即就端端正正地坐好、捧着碗一本正经道:

“哥哥吃饭!”

裴殷低头看看自己腕上快要堆成一座小山的菜,又转头看了看一脸乖巧、正襟危坐的小团子,九岁的小少年生平第一次明白了“无可奈何”和“哭笑不得”这两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想了想,把自己碗里的胡萝卜夹了一半出来、放进小姑娘的碗里。

“就吃这几片。”裴殷努力板起脸来,端起自己的碗断绝了小姑娘再次把胡萝卜夹进自己碗里的可能性——小姑娘一瞬间垮下了脸来,偷偷抬眼看了看裴殷的脸色,大概是确定了真的再没有商量的语气,这才有些沮丧地耷拉下了小脑袋、皱着小鼻子不情不愿地嗷呜一口愤愤地咬住了胡萝卜。

裴殷看她乖乖把胡萝卜吃了下去,知道她一向爱吃肉,也夹了块排骨放进她的碗里,然后就看见小姑娘原本闷闷不乐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咬着排骨吃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满脸的心满意足,这才彻底放了心,端着碗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吃着饭。

——小少年忽然觉得,这顿饭比以前自己在家里吃的都要丰盛踏实。

吃过饭,把剩下的饭菜用保鲜膜盖好放回冰箱里,裴殷收拾了碗筷去洗碗——小姑娘站在旁边不肯走,兴致勃勃地也要帮着洗碗。但她年纪小个子也长得矮,比水台都高不了多少,只能踮着脚尖扒着水台、眼巴巴地看着裴殷洗碗——裴殷见她微微鼓着腮帮子、白白嫩嫩的小脸像极了糯米团子,心里忍不住又有些痒痒的,但他现在年纪慢慢长大了、也知道不能再向小时候那样没分寸地咬她一口,挠心挠肺地痒了半天,终于是没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腮帮子。

九月的天气还热得很,裴殷手上沾着冷水,贴在脸上带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小姑娘也不躲开,由着他手上的冷水贴上自己的脸,笑盈盈地仰着脸脆生生地喊“哥哥”。少年只觉得心口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收回手递了个刚洗干净的碗过去,小姑娘就小心翼翼地抱着碗、蹭蹭蹭地到一边踮着脚尖拿了挂在钩子上的干布,认认真真地把碗擦干放好。

裴殷洗完碗、擦干手,然后把小姑娘拉过来,用干毛巾擦干了她的脸,拉着她一起去写作业——时音还小,不管是大人还是裴殷,都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的,裴殷干脆就在她家留了下来做作业。

一年级的第一天自然是几乎没有什么作业的,小姑娘乖乖地去琴房练琴,把自己房间里的书桌让给了裴殷做作业。等到她练完琴回到房间的时候,裴殷却仍然还开着台灯、伏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做着题。

时音也不闹他,乖乖巧巧地抱着自己的课本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一直到裴殷做完了数学作业、转过头来喊她:

“阿弦。”

“哥哥作业做完了?”小姑娘一瞬间抬头,抱着书仰着脸看他,“今天要默生字吗?”

裴殷点点头、对着她招了招手——小姑娘蹭地一下就从床上爬了下来、搬了张凳子放到裴殷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

裴殷把生字表递给她,小姑娘认认真真地翻了翻,然后歪了歪头,捧着生字表开始念。

——时家是书香门第,父母虽然宠爱时音,却也从不过分溺爱,很早就开始给她启蒙、教她认字练字、甚至还教她背诵古诗文…她虽然比裴殷小了两岁,可其实认得的字、会背的诗文却反倒比他还要多些;裴母这两年晚上时常和朋友出去打牌散步,小姑娘就干脆兴致勃勃地自告奋勇、承包了给裴殷默生字完成语文作业的工作。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因为家教的关系,总是习惯性地轻声细语,听起来就像是她的人一样软软甜甜的——裴殷听着,莫名地觉得思维格外清晰,听着时音念的字词一一默写,然后看着小姑娘白嫩好看的手里拿着红笔、趴在桌前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批改”默写。

裴殷的成绩一直很好,默写自然也不成问题,时音在他的默写本上一个一个打了勾,末了和平时一样在最后认认真真地用红笔画了一个五角星,然后把本子递还给裴殷,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又往门口的地方张望了一下,神色间微有些犹豫,却终于还是开了口:

“哥哥回家吧?我洗完澡,看一小会儿电视就睡觉了。哥哥也要休息的!”

裴殷看她:“那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我不怕的!”小姑娘挺起了胸,信誓旦旦地保证着,说着说着却像是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间有些心虚,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期期艾艾地小声补充了一句,“其实…有一点点怕,不过只有一点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像小时候那样,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裴殷盯着她看了会儿,拍了拍她的脑袋:“天很热,你去洗澡,我也回家洗澡,洗完之后我再来陪你,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仰着脸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裴殷拍拍她,问她:“我也想看电视的,洗完澡过来陪你看电视。你…自己会洗澡吗?”

不知道为什么,小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烫。

“会的!”时音却是根本没在意这些,听完点着头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抱着睡衣踢踢踏踏地就往浴室跑,跑到浴室门口却不忘停下来、回过头来看他,“哥哥要过来的!”

等到见裴殷认认真真地点头答应了,这才关了门安安心心地进了浴室。

于是等到时家父母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了厨房里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筷,还有卧室里的两个孩子——电视机还在放着电视剧,音量却调得极低、几乎已经听不见,两个孩子却是已经都换了睡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小姑娘蜷着身子睡在小少年的手边,天气热也不爱盖被子,肚子上却还是被人小心仔细地用被子盖住了防止着凉;小少年睡在外侧一些、还维持着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防止小姑娘翻身滚下床去,手里还抓着电视机的遥控器。

第10章 折花门前剧(一)

第十章

折花门前剧(一)

裴殷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今天有一堂小测验,最后一节课下课后老师让他多留一会儿、帮忙誊分数。他估摸着今天回家多半是要晚了,去之前还特意和同桌打过招呼,如果放学后时音来等他,就让她在教室里坐一会儿,他结束了就回来了。

低年级放学总是要早一些,时音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放学后都背着自己那个粉色的小书包、耐耐心心地等着哥哥放学——她长得漂亮又乖巧,见了谁都是仰着脸甜甜地笑,时间一长,裴殷的同学们、甚至是老师们都知道了裴殷家里有个乖乖巧巧、软软萌萌的妹妹,有时候还会开着玩笑逗她。时音也不生气,仍旧总是弯着眉眼甜甜地笑,说话轻声细语、条理清晰,格外讨人喜欢。

所以裴殷只是一提,同桌也很快就点头答应了下来——但即使是打过了招呼、不担心小团子,裴殷从办公室出来,看着已经比平时晚了十多分钟的手表,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大步往教室的方向走。

——也不知道小团子一个人是不是等急了?不过还好,这时间今天值日生应该也还没走,倒也还不至于让小团子一个人呆着害怕。

裴殷踏进教室的时候,值日生果然还在打扫教室。见他进来,几人很是热情地喊了他一声,然后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地过来问自己的考试成绩。裴殷一边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一边把分数一一告诉他们,然后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时音今天没有过来?”

——如果是平时,他一进教室,小团子就该软软甜甜地喊哥哥了,但他现在看了一圈,也没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我也挺奇怪的,你妹妹今天没过来,”同桌今天恰好值日,一听他问这话,一下子也愣了愣,“是不是他们老师拖堂了?哎你说他们老师是谁啊?一年级就拖堂…”

裴殷皱了皱眉,没说话,手下整理书包的动作却是飞快,转眼已经拉好了书包的拉链,一边把书包背上、一边抬头把黑板上的各科作业都看了一遍记下来,然后只留下一句:“我先走,过去他们班看看。”

——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在教室外了。

学校不大,教学楼一共就只有一幢,一共六楼,从下到上、每个年级独占一层——裴殷从三楼到了一楼,下了楼梯拐了个弯,就看到了时音的教室。

一年级放学早,连值日生多半都也已经回家了,整个走廊里都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过分——裴殷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没走到时音教室的门口,就从窗户里看到了自家的小团子。

她站在窗口、低着头,课桌上放着铅笔盒和书包,还有旁边一小摞课本。

小姑娘的对面站着两个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