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随着一声清脆娇嫩的声音,福清公主穿着一袭织金妆花珊瑚红出风毛对襟褂子、同色灯笼玉兔纹袄裙迈着小小的步子进来,径直穿过大殿来到皇帝身旁,依偎着皇帝道:“好久没听到父皇这样生气大声说话了,父皇怎么了?是二皇兄惹父皇生气了么?”

皇帝轻轻拍了拍福清公主的肩膀,面色稍缓,温言问道:“阿媛怎么过来了?”

福清公主“扑哧”一笑,拉着皇帝的袖子偏头道:“父皇忘记了?是父皇让人家过来陪父皇用膳的,父皇还说让阿媛早一点儿来,所以阿媛就过来啦!”

皇帝不禁抚额失笑,说道:“瞧瞧朕这记性!”

福清公主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夏见泽,说道:“父皇,地上凉,让二皇兄先起来说话吧!这又是快过年的,父皇应该高高兴兴的才是,不要生气了!”

皇帝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两分,冷冷的盯着夏见泽,说道:“既然阿媛帮你求情,你且起来!不过,这事仍旧没完!你身为皇子,不知管教约束下属,罪责,不可免!”

一席话,说的夏见泽只有垂首答“是”的份。

慧妃见福清公主来了,凭一向来的经验知道皇帝是再也发不了火了的,心头略定,忙又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二皇子打小生长在臣妾身边,是臣妾没有教好二皇子!以至于他不知如何约束下属奴才,今日闯下此祸,请皇上宽恕。”

皇后也忙道:“皇上,臣妾身为六宫之首,亦有责任!正如慧妃所言,皇上再给二皇子一次机会吧!”

“皇上,”福清公主此时也听明白了个大概,说道:“二皇兄又不曾办过差事,也难怪那些奴才们不听话!这也不能全怪二皇兄啊!”

慧妃心中甚喜,忙顺着福清公主的话说道:“公主所言有理,请皇上不如派遣二皇子差事,二皇子历练出来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生此类事情了!”

皇后心中只是叫苦,这算什么?将惩罚的问题就这么搁置一边了?反而还说起派遣差事来了!这岂不是二皇子因祸得福?而且,这也绝非她的本意!

可是慧妃已经开了口,且言之有理,皇后也不便轻易反驳,便笑道:“二皇子府中那些胆大妄为的奴才是该好好惩治惩治,二皇子回去之后,一个个揪出来,谁也不要轻易放过了!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之事,别说二皇子名声受损,整个皇室也要遭百姓所诟病!”

差事什么的,还是缓缓再说吧,眼下二皇子最该做的,应该是惩治管教他府中的奴才。

皇后说毕,凤目微睨,眼角悄悄的瞟了皇帝一眼,皇帝却似未曾听见似的,只是沉吟。

“说起二皇兄的府邸,父皇,”福清公主抬头向皇帝笑道:“前些日子我同梁表哥去二皇兄那里坐了坐,二皇兄的府邸大门上连匾额都没有呢!人见了都说奇怪,不如父皇给二皇兄赐一块匾额吧?”

第280章

皇后的手紧了紧,心头越发的不快起来。她不禁有气,福清公主这算什么?她什么时候同夏见泽这个小杂种关系这么好了?这小杂种表面上不声不响,背地里竟是如此阴险狡诈,竟巴结上了福清公主,倒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慧妃听了更喜,忙目视夏见泽,笑道:“二皇子,还不快求皇上赐匾!”

夏见泽虽然开牙建府,但是身份却十分尴尬。

但凡出宫开府的皇子们,无不现在皇帝这里得到封号,然后才出府,但夏见泽是个另类,他如今已是搬出去建府了,但却并不曾得到皇帝的封号,因此,那大门上悬挂匾额的位置就一直空着,因为不知该写什么。

他还不是郡王、亲王,只是皇子。

夏见泽感觉得到皇后灼灼定来似要将他融化的目光,他心底顿时升起一股不服输来,顺着慧妃的话立刻跪下,俯首道:“儿臣请父皇赐匾。”

皇后暗暗吸了口气,匀了匀胸膈中的怒意,淡然的瞧着眼前的一切。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终于点了点头,淡淡道:“看在慧妃和阿媛的份上,朕便准了你!即日起,封二皇子为定郡王,赐郡王府正门匾额,书‘定郡王府’!”

“儿臣谢父皇隆恩!”夏见泽深深的叩下头去,心中大透一口气。为了这不明不白的身份,这些日子他没少受人明里暗里的奚落嘲弄。

“朕限你三日之内,将你府上的事处理妥当,给朕和御史台一个交代!三日之后,到九城兵马司报道,”皇帝稍稍沉吟,说道:“暂封正六品的巡城统领,不要让朕失望!”

“是,儿臣谢父皇!”

福清公主却大叫了起来,诧异道:“父皇您——让二皇兄跟士兵一样去巡城?”

“他是皇子。理应多多接触百姓疾苦,将来才能做一代贤王,朕这是为了他好!”皇帝盯了夏见泽一眼,语气平平淡淡。

皇后心头火气去了大半。正六品的巡城统领,说出去真要笑掉人的大牙!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看来也不过尔尔!

皇后不禁冷笑,不由得斜了慧妃一眼,不是变着法子为他求差事吗?好嘛,果然求了个好差事来了!

福清公主若有所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皇后。慧妃!”皇帝突然又点了她二人的名。

二人都是一凛,连忙敛神肃色,恭敬上前听旨。

皇帝的目光先是落在皇后身上,龙颜不悦道:“内务府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给定郡王府挑的人?你究竟有没有过问?这才多久,便闹出了这多么的事,竟还惹得御史弹劾!”

皇后忙敛神低眉认错,忙道:“这一次,臣妾定当看紧着。再不许出现类似此事。”

皇帝哼了一声,又瞪向慧妃有些不耐道:“定郡王自小由你抚养,不想竟是这般不成器。连几个下人奴才也拿捏不住!由着他们胡作非为,传了出去简直叫人笑话!”

慧妃心里委屈,却不敢在皇帝跟前分辨,只得垂首道:“臣妾知错,今后臣妾会记得时时提点二——定郡王,不负皇上厚托!”

“你们记得最好!这点子微末小事还要朕来过问!”皇帝有些烦躁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片刻摆摆手:“好了,都下去吧!”

皇后和慧妃相视,屈膝告退。夏见泽也躬身退了下去。只有福清公主留下陪皇帝解闷。

夏见泽一边走一边寻思,这一回终是找着了理由收拾那些刁奴了,平日里他早就命得用的那几个心腹不动声色监视着一切,这时候来个迅雷不及掩耳,起码能够拔掉一大半别人安插在府中的钉子。

丁睿那边,年前也从太子那里得到了计侯爷派遣心腹去宜州所行之事的底细。

果然如甄钰所料。太子得知所禀后,不以为然并不当一回事,反而还跟丁睿取笑了一回,说忠勇侯如今看来真的是废了,大事不做,仍一根筋的纠结着十几年前的、如今早已作古的老相好的往事。那么多的要紧事不做,好端端的竟派人去查那场大火。

对于那场大火中死去的八条人命,太子并没有过多关注,只是随口论了两句“那几人倒霉”,便将此事丢开。

丁睿将那一切告知甄钰,甄钰先是静静的听着,继而面上露出越来越深的不安,倒引得丁睿关切相问。

“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不对?”那时甄钰尚在襁褓中,尚未记事。

甄钰的声音有些发涩,抬头问道:“这么说,那投宿的妇人母子连带主仆几个的真实身份,计侯爷的人并未查到?”

说起这事丁睿也十分无法,苦笑道:“说起来也巧的很!这桩无头公案出来之后,恰好宜州知州任期到满,此案尚未了结他便已离任;那下一届的知州声称此案并非在他任中发生,亦不应由他负责;再加上当时又没有苦主上衙门告状,此事当时热闹过一阵子最后也就不了了之,那几具尸体便由官府指定了仵作埋到了乱坟岗上。若不是如今计侯爷问起,这件事早就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了!”

丁睿说毕,又冷笑道:“这件案子本就是个无头公案,勘破的难度太大,几乎没有找到凶手的可能性,也难怪那两任知州相互推诿!”

甄钰亦不由唏嘘不已,心里更是暗暗的难过,连计侯爷的人都查不到头绪,又隔了这么多年,此事难道再无真相大白的一天吗?

甄钰相信,计侯爷和她一样,定然都怀疑此事同计夫人有关,可惜,如今找不到半点证据。

人证物证俱无,谁能奈何得了她?

“那借宿妇人的身份,也无半点儿线索吗?”甄钰不死心又问。

这妇人幼子分明就是做了她们母女二人的替罪羊,虽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这些年来,邵心萍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如果今日得知,借用自己如今的身份,报答了她的家人,也算是一点儿安慰。

丁睿极其不忍她希望落空,却仍是不得不回答道:“不错,只知道那妇人是回娘家探亲,至于她是哪里人,姓什么,倒不清楚。好像是姓方,又像是姓王。”丁睿斟酌着,缓缓说道:“据宜州城中百姓说,此事发生大约四个月之后,才有一少年男子一路查探到那儿。那男子是那妇人的儿子,他也曾到官府闹过一阵子,不过知州大人一味推诿,认定是意外,最后也不了了之!那男子后来想要起灵枢回乡,不想那埋葬尸身的仵作在这之前突发疾病身亡,竟无人得知那妇人母子葬身何处,那男子痛哭一场,望天而祭,最终含恨离去。”

甄钰眼睛亮了亮,这么说来,那男子对此事未必心服,说不定他也在查探此事,说不定,他手里能够有什么线索!

“那男子当时多大年纪?长相可有什么明显特征?还有,这些年他有没有再去过那里?如果去的话,一般是在什么时候?”甄钰目光灼灼,盯着丁睿紧张的问道。

丁睿不由得失笑,调侃道:“甄钰,你投身为女子实在是可惜了!若是男子,进了刑部,定然是一代青天大老爷!”

甄钰却没有心思同他开玩笑,苦笑道:“这些年我就琢磨着这一件事,有什么是想不到的?你快告诉我,快回答我的话啊!”

丁睿闻言目光顿时黯了黯,轻轻开口说道:“那男子,没人问过他的年纪,据说看起来十三四岁左右,长得很瘦,有点儿黑,带着南方口音。他恨宜州城中人心冷漠,对众人都没有好感,也没有人敢去招惹他触这个霉头,所以也无人了解他的情况。那乱坟岗子远在郊区,平日里极少人去,这些年他有没有去过那里,也无人说的上来……”

越说下去,丁睿自己也觉得十分丧气。他很想劝说甄钰算了,将前世的一切都放开了吧!何必再于此苦苦纠结?可是一对上她渴盼的眼睛,那快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也罢,既然她想去做,他便帮她好了!

“丁睿,你有法子查到计夫人当年派去做这事的那些人吗?”甄钰突然问道。

丁睿吓了一跳,脸色也有些变了,反问道:“你,你想要做什么?”

甄钰瞟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既然宜州那边没有查不出来什么,既然这件事跟计夫人有关系,那么为何不试着从计夫人身上查?只要找出当时前去杀人灭口的那些家伙,也许,又是另一条线索。”

只要找到实打实的证据证实此事是计夫人主谋,八条人命,足以将她打落地狱!就算始终不能查得到死者的真正身份,也能够祭告其在天之灵了!

丁睿苦笑,说道:“甄钰,这事哪有这么容易。那些人还在不在人世还说不定呢,更别说揪出他们令他们认罪了!据我猜测,计夫人当时才刚刚嫁入忠勇侯府不久,那些人应该是贾府她父兄的人才对!”

第281章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甄钰眼睛顿时睁大,愣了愣,一时定住。

丁睿没料到她会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有些愣住了,怪怪的瞟了她一眼,迟疑着重复道:“我说,计夫人当时才刚嫁给忠勇侯,她用的那些人应该是贾府的人才对!”

在夫家尚未站稳脚跟,她根本不可能有倚为心腹的夫家奴仆可以帮她杀人灭口之辈;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也不可能知道从哪里请到什么江湖人士——即便能够她也得仔细想想,这等于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中,将后患无穷,她不可能会放心。若说是她的陪房,贾家人脑子又没坏掉,怎么着也不会把杀手陪嫁过去,一般的陪房,哪有这等的手段和心肠能够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甄钰,你,你怎么了?”丁睿见她脸色变了又变,甚是难看,半响不吱声,不由关切。

甄钰回神,勉强笑笑,说道:“我,我没什么!只是,我想不出来,贾府为何会支持计夫人这么做,你说呢?”

甄钰这么一说,丁睿也愣住了。计夫人和邵心萍之间,不过是两个女人之间为了一个男人的恩怨,在计夫人已经达到目的、扭转形象之后,贾府的人却仍旧要千里迢迢派人前去,将邵心萍母女仆役一起置于死地,这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太不值当担这么大的风险。

“难道这里头另有隐情?”丁睿的心猛地一沉,他似乎隐隐察觉,不知不觉中。他和甄钰似乎陷入了一个泥潭,越陷越深。

甄钰的心突的一阵剧跳,一刹那间身子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空落落的。她无力的往后靠了靠。靠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贾府!”

“甄钰。当年,邵姨有没有留给你什么东西,或者,交代过你什么话?”

甄钰想了想,苦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娘手里有什么贾府顾忌的东西?我娘跟贾府,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如果真的是贾府出手。必定是冲着计侯爷,可是,他们两家都结成姻亲了,还有什么古怪不成?计侯爷当年留给我娘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计家的传家玉佩。还有一样便是一匣子珠宝首饰的聘礼,这两样东西,我打小便见过,并不觉有什么异常,如今这些都落在邵琬清的手里。”

丁睿想了想,说道:“那个首饰盒,是否有什么古怪?”

甄钰一愣,说道:“那能有什么古怪?再说了,当时计侯爷下聘时。他和贾府并没有什么牵扯!”

丁睿一想也是,片刻说道:“不如,我帮你将那首饰盒从邵琬清手里要回来,你再慢慢看看?”

甄钰脑子里一闪,突然想到那首饰盒底层的暗格,也许。那个盒子不止这一个暗格?她的心猛的揪住,犹豫片刻,抬起头睁着清亮亮的眼睛说道:“邵琬清如今是计世澜后院的人,你,你能从她那儿拿过来吗?”

“呵呵!”丁睿展眉笑了,笑得云淡风轻,说道:“我自有办法,你等着便是。那毕竟是你娘的东西,我帮你要回来也是应该。那些首饰和玉佩,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帮你试试。”

“不必,”甄钰忙摇摇头,说道:“留个念想便罢了!”邵琬清那个性子,岂肯轻易将钱财送出去?何况那些首饰她几乎都戴过,万一哪天被人发现在甄钰这里,倒是祸根。那玉佩,是计家的传家之物,就更不能在她这里出现了!

丁睿其实也是这么想,闻言微微笑了笑。

与丁睿告别,甄钰主仆打道回府。

眼见天色暗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雪了,甄钰便向秋心道:“先别回玉兰苑了,去正院陪娘坐一会儿,吃了晚饭再回去。省得回去了不多会又要过来!”

秋心笑着答应一声,扶着甄钰,主仆二人一起往正院去了。

甄夫人正与白姨娘、刘姨娘、王妈妈等在说事情,一件件的交代年前年后需准备的各项事情,管事娘子仆妇们往来穿梭不停,好不热闹。

见甄钰进来,众人忙陪着笑脸招呼。甄钰笑着随口答应,便叫了声“娘!”往甄夫人身边过去。

“钰儿过来了!”甄夫人含笑携着她坐在身旁,握了握她的手,触手指尖微凉,微微蹙眉嗔道:“可是又出门去了?怎么不多带个手炉呢!”

甄钰夺手笑道:“不冷!”

甄夫人摇摇头,笑道:“还说不冷呢!你姐妹们都在西次间暖阁里玩,你也过去吧!”

甄钰笑着起身,说道:“那我便不吵娘了!”说着便去了。

“夫人,您可别怪婢妾多嘴,”白姨娘瞧了一眼甄钰离开的身影,说道:“二姑娘过了年就十四了,这若再这么随随便便的往府外头跑恐怕也不太好吧?传了出去对二姑娘名声不好的,毕竟二姑娘可还没说亲呢——”

白姨娘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串,浑然没注意甄夫人及周围诸人都噤了声,一个个目光全部都瞪向她。

当白姨娘后知后觉明了过来后,顿时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慌乱的望向刘姨娘企图寻找盟友:“刘妹妹我说的不错吧?”

刘姨娘见她还想拉自己分散责任,她虽然老实也不傻,于是笑道:“咱们二姑娘这般聪慧,容貌又是个出挑的,等后年选秀,不知多少人家求着要呢,哪里会有什么不好!姑娘出府也不是去什么别的地方,不是进宫陪公主便是替夫人打理铺子,这是姑娘能干,能为夫人分忧,不知多少人羡慕夫人的福气呢!”

甄夫人听了白姨娘这一番话,心情这才又好转了,淡淡瞟了白姨娘一眼,笑道:“二姑娘还小呢,我还想多留她几年,这会子说这些还有点儿早了!”说毕,仍旧接着先前的话一样样吩咐着。

甄夫人让白姨娘的话气得有点儿肝疼,白姨娘所言原本她也有点子这样的担忧,可是白姨娘当着众人这么一说,她反而改变了主意。她的女儿,她可以管教、可以说意见,但是旁人来说,那却不行!

年前处处事多,皇帝也忙得晕头转向,甄二老爷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皇帝的接见。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乾清宫正殿中,甄二老爷行了跪拜大礼,皇帝赐了座,甄二老爷便向皇帝一一禀了在福建这几年的状况。皇帝早已看过他先前递上来的奏折,不时询问相关情况。君臣二人不觉谈论了半响。

皇帝正欲结束会面,不料,甄二老爷却恭敬起身,上前来至皇帝面前,一撩袍子跪下俯首下去,口内道:“微臣想向皇上求个恩典,请皇上恩准!”

“求恩典?”皇帝目光闪了闪,不觉微笑道:“你要求什么恩典,说来朕听听!”

“是,皇上。”甄二老爷忙陪笑道:“正月十八微臣的长子成亲,微臣,微臣想求皇上赏一份贺礼。”

皇帝脸色微变,目光蓦地一沉,睨着甄二老爷不吭声。

大夏国一共设立了七位总督,甄二老爷是其中一位,是名符其实、实权在握的封疆大吏不假,可是皇帝没想到他胆子竟这么大,儿子成亲,就敢明目张胆的求他要贺礼!

甄格非是怎么教自己的胞弟的!

皇帝忍着心中的不快,微笑道:“朕亦听说了爱卿正月里要娶儿媳妇,恭喜恭喜!爱卿放心,到时候朕必定送上一份大礼,呵呵!”

皇帝虽然不快,可也不便当面拒绝甄二老爷的请求,如今朝野上下,他能够用的人实在太少,七位封疆大吏中,除了甄二老爷和被西北军控制的陕甘总督之外,都是简氏一党的心腹,而西北军对他也并非誓死效忠,态度颇为暧昧,他不能在这当口为一点小事令甄二老爷心怀芥蒂。

“微臣谢皇上隆恩!”甄二老爷十分高兴的又磕了个头,然后抬起头望向皇帝,试探着说道:“皇上,微臣想过了,到时皇上能不能赐给微臣一百两银子做贺礼?”

“你说什么!”皇帝睁大了眼睛瞪着甄二老爷,不敢相信道:“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一、一百两银子!”甄二老爷被皇帝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但谨记着开口恳求的初衷,依然坚持己见。

“放肆!”皇帝气得七窍生烟,拍案怒喝。

甄格远这是,这分明是在戏弄他!哪怕他求一对玉如意或者别的什么贵重之物他就算生气也可以理解,可他竟然求的是区区一百两银子!

“皇上,微臣就要一百两银子,请皇上成全!”甄二老爷却是一根筋直通到底,摆明了不达目的不罢休、不通融没商量的阵势。

“你——”皇帝大怒正要训斥,突然想到什么,当下缓了缓脸色,瞪着他没好气道:“理由呢?告诉朕理由,若是说不出来,今儿你就别想这么着从这儿好好出去!”

甄二老爷苦着脸,一脸的为难,咬咬牙终于道:“微臣不敢说,说了怕皇上笑话微臣狂妄!总之,微臣只求皇上赐一百两银子,这样,微臣也就不用为难了!上京之前微臣可没想到啊,这上京中同僚们都那么热情,微臣自打来京之后,都不曾有什么空与兄长好好聊聊,整日不是这一府请微臣赴宴就是那一府请微臣赏花,微臣又不便拒绝!早知如此,犬子的婚事不在这儿办就好了!这样微臣也不用上京,更不用左右为难……”

第282章

甄二老爷没头没尾、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大通,将皇帝搅得晕头转向。

皇帝不禁蹙眉,先是气愤,继而又感到些不对劲,冷静下来细细琢磨甄二老爷这些话,渐渐的也品出一点儿滋味来了。

“直接说吧!”皇帝微眯着眼,瞪着甄二老爷道:“别在朕跟前绕弯子了!朕恕你无罪,也不说你张狂!”

甄二老爷又磕了个头,忙说道:“犬子成婚,皇上的贺礼自是最金贵的,微臣想,谁也不能越过皇上去,想必同僚们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片刻想起他的良苦用心又觉感慨,抬抬手叹道:“爱卿快起来吧!倒难为你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甄府娶亲,不知多少人要在这贺礼上做文章,毕竟这一巴结的可是两位重臣。大喜的日子里,这礼甄府是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

可是有皇帝的一百两银子摆在那里就不一样了,皇帝作为大夏地位最尊崇的人,谁能够越过他去?便是有人要越,甄府也可以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拒绝。

“送银子,倒有些俗气,朕再想想。”皇帝捻须沉吟,琢磨着送一件别的不轻不重、能够挡得住借机行贿赂之事的礼物。

甄二老爷忙道:“皇上,还是银子方便!其实也不俗,实用,比别的都实用!”

银子一百两就是一百两,明明白白,实实在在。若是别的东西,反倒不好估价了。皇帝御赐,一块砖头也可以说是价值千金。

皇帝一听甄二老爷这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点头笑道:“还是爱卿想得周到!这样。朕赐银二百两吧!大喜的日子,取个双全之意!”

甄二老爷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忙又跪下俯首道:“微臣谢主隆恩!还请皇上在犬子婚礼前三天赏赐!”

这些日子。他和兄长二人都没少为这事犯难。自打他来京之后,各路人马纷纷示好结交,他尚可暧昧不明周旋其中,什么东西也不沾手,可到了儿子婚礼那日,人家送上厚厚的大礼,就不是那么容易推脱得了了。

可如今有了皇上这二百两银子坐镇就不一样了。只要提前放出点风声,谁不要命的敢送超过皇帝所赐价值的贺礼?

“好,朕到时定不会忘记!”皇帝点点头,笑着命甄二老爷平身,叹道:“你和你兄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你们对朕有这份忠心,朕心里都有数!”

甄二老爷微微躬身拱手道:“忠于皇上,是微臣和微臣兄长份内之事。”

皇帝微微一笑点点头,瞅着甄二老爷片刻又笑道:“朕只是纳闷,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是你兄长?你?”

皇帝虽然是询问,可是语气却带着浓浓的不信。这个主意有点儿近乎促狭和戏弄,甄老爷心性耿直,甄二老爷豪放。两人都不像想得出这般主意的人。

甄二老爷本来想随意点点头说是自己或者兄长,可一对上皇帝那翟翟明亮锐利异常的眸光顿时一惊给吓了回去,垂着头嚅耶片刻勉强陪笑着道:“是,是兄长的嫡长女想出的法子。微臣和微臣兄长也是无法可想,所以——”

“是常常进宫陪朕的福清公主的甄府二姑娘?”皇帝问道。

甄二老爷忙点点头:“是,正是。”

皇帝闻言不觉大笑。说道:“不拘不泥,聪慧过人,甄府这位二姑娘果然不错!”

甄二老爷陪着笑了笑。

“好了,你退下吧!”皇帝摆摆手。

甄二老爷躬身应“是”,敛身倒退着出去了。

皇帝坐在御案后凝着前方久久不语,突然“嗤”的一声轻笑,喃喃笑叹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有此贤内助相助,也不枉朕忍辱负重一片苦心……”

转眼过了年,甄府上下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为甄克礼的婚事做最后的准备。

皇帝的贺礼,果然在婚礼的三天前送到。

送的贺礼是托在铺着红绸托盘里的二百两闪亮亮的雪花银,送礼的人是八名宝蓝缎衣着簇新的太监、八名桃红绣花宫装同样衣着簇新的宫女,这阵势令许多人瞠目结舌,一时之间闹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何意?

若说他重视,送的却是区区二百两银子;若说不重视,送礼的却是十六人的大阵势!

甄府两位老爷也没想到皇帝赐银会这样大的排场,想必是觉得礼轻了有意将排场弄大些好涨一涨面子。

阖府上下在两位老爷、夫人的带领下,开了中门,抬了香案,恭恭敬敬的接了这份大礼,随后将之供奉在了中堂。

“钰儿这孩子果然聪明!”甄二老爷望着那亮闪闪的雪花银得意笑道:“有了这些个银子,咱不接厚礼也说得过去了!”

甄老爷瞟了胞弟一眼,笑道:“好了,赶紧想个法子将这意思传出去吧!还有,别再把钰儿名字挂在嘴边,这种事哪能跟钰儿扯上关系!”

“是是是,大哥说的是!是我糊涂了!”甄二老爷一拍脑门连忙点头。又道:“大哥放心吧,从此刻起我一定半个字也不说了!我只知道,这是皇上的恩典!”

“说的就是!”甄老爷笑了笑。

婚礼那日,众大臣同僚们果然没有一个敢送重礼的,只有一位京畿附近的骁骑将军抬来了一架紫檀框底座的白玉花卉插屏,被甄二老爷甚是婉转客气的拒绝了,众人听甄二老爷说的有理,兼且态度诚恳,又有皇帝这一顶大帽子压着,也就一笑劝住,劝了那位骁骑将军一回,于是入席把酒尽欢,宾主皆欣。

这一日,丁睿作为太子的代表也上门贺喜。自从结交上太子、后来又入东宫任职之后,他和甄克礼的关系疏远了许多,甄克善对他更是甚为不屑,认为他攀上了高枝就忘了朋友,实在是个假清高!这日见了他,也仅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并无多言。

丁睿心里一阵苦笑,甄钰不喜欢他多多接触甄府几位公子,他怎么能够逆她的意?望着高高的院墙,内外之隔森森严严,想着一墙之隔的佳人,此时不知在做什么,是何等的为她的兄长欢喜、替他的兄长招呼着女眷来宾!再想着佳人已是豆蔻年华,如含苞绽放的花骨朵儿,要不了两年,这枝花骨朵儿便会悄然绽放,以最美丽的姿态展现在众人面前;有朝一日,她也会有如今日这般的大喜之日,在这满是大红喜庆的院落之中,披上鲜红的嫁衣,戴上璀璨的凤冠,千般娇万般媚的登上花轿,一抬抬进别人家,与别人拜天地、拜高堂、两对拜、入洞房,彻彻底底的成为别人的女人!他呢?他又算是什么!

丁睿越想心中越沉越苦涩,一股浓重的惆怅烦闷之情悄然萦绕胸膈之间,渐渐的将他逼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想一醉方休!

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很理智的看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却原来不生情是因为未触景!

耳畔的欢声笑语渐渐模糊、练成一片恍惚虚无的背景,抬眼望去,人人俱着欢颜,人人皆是笑语,只有他,心底满满的尽是苦水。

“丁大人!来来、今儿借花献佛,要好好同丁大人亲近亲近!”不知谁哈哈的笑着过来拍他的肩,丁睿亦哈哈笑着大声答应,来者不拒,与人喝得伶仃大醉!

第二日,丁睿在沉沉的头痛中醒来,只觉得身体沉沉的一直往下坠,麻麻的不听自己的使唤。

挪了挪麻木的身体,缓缓呼吸了几下,好不容易缓回了神,赫然发现窗户纸雪一样的白,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射在床前,天色竟已这般大亮了!

丁睿惊呼一声翻身起床,一边手忙脚乱的穿衣裳一边大叫:“阿木!”

阿木是太子赏给他近身伺候的小太监,听见他喊,高高的答应了一声,瘦小的身子从外边飞窜而去,陪笑道:“丁爷,您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你自己瞧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丁睿手上一边忙着一边瞪了阿木一眼训斥道:“还不快点打水来!”

阿木慌忙出去打水进来,一边替他绞热手巾一边陪笑道:“丁爷别慌,太子爷昨儿便派人吩咐了,说是今儿不用打扰丁爷,让丁爷休息够了再过去也无妨!所以奴才才没有叫醒丁爷!”

丁睿一怔,有些木然的接过阿木递来的热毛巾,说道:“太子爷真这么说的?”

阿木忙笑道:“奴才有天大的胆子才敢撒谎呢!丁爷昨儿回来醉得不成样,许是如此太子爷才这么说吧!哦,丁爷放心,奴才悄悄的问了那前来传话的小公公,小公公说,太子爷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

阿木知道自己这个新主子待人温和、平易近人,不太讲求规矩,唯独对自身的要求却十分苛刻严谨,容不得半丝的疏忽懈怠。

昨晚——喝醉了?丁睿拼命的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喝过的酒,脑子里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283章

他竟也会有喝醉的一日,丁睿自失的笑了笑。

“太子爷恩典那是太子爷仁慈,体恤属下,可是我却不能因此而理所当然的托大!”丁睿一边擦脸一边肃声教训阿木:“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早晨若是到了卯时初我还未起身就一定要叫醒我,你都忘了?”

阿木陪着小心低声应了句“是”,又略有些委屈小声分辨道:“奴才没有忘记,那还不是太子爷——”

“住口!”丁睿面色转寒,目光灼灼瞪着阿木,厉声道:“你既然没有忘记,就该提醒我!太子爷的恩典是恩典,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奴才,就得按着我的规矩来!不然,我还是把你送回太子爷身边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