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过宁夫人的确跳进了她挖的坑里,却根本有恃无恐;更没想过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只要她打个喷嚏,她便跟着伤风了的周珺琬会临阵倒戈,没有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哭着求她为她主持公道也就罢了,竟还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没福’,请她不要再追究此事!

周太夫人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既上不来,又下不去的,差点儿不曾憋死过去。偏齐亨又在此时笑着插言道:“母亲,老二家的说得对,事情都已过去了,如今再来追究,也没有意义了,何苦因此白坏了您老人家的兴致?再过一阵子,可就是您老人家六十大寿了,儿子不是吹,放眼整个京城,能像您老人家这般长寿,福气又这般大的老人家,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这可是我们为人子女最大的福气!”

周太夫人闻言,总算脸色缓和了好些,又瞥了周珺琬一眼,见她始终低垂着头,真是半点没让自己帮忙出头的意思,心下虽恨她关键时刻不顶用,但连苦主都不计较了,她又怎好再借题发挥?且儿子都小意儿的在逗自己开心了,总不能当众给他没脸罢?

只得强挤出一抹笑意,接着齐亨的话道:“能有你这般孝顺的儿子,还有一群孝顺的孙子孙女儿,也是我老婆子的福气。”

齐亨便又笑道:“儿子已经想好,到了母亲好日子的前几日,便请了德音班上门来唱堂会,好生热闹几日,未知母亲意下如何?”

德音班是京城最大的戏班子,京城各高门大户的夫人奶奶们有一多半儿都是其戏迷,其中就包括周太夫人,闻得齐亨这话儿,自是正中下怀,脸色便不自觉又缓和了几分。

齐亨见状,忙趁热打铁,又说了好些话儿来哄周太夫人开心,下面的齐少游和齐涵芝姊妹不时也插言几句,屋里的气氛总算又渐渐热络起来。

只是周太夫人虽被儿孙们哄得心情好了许多,终究意难平,尤其是见下首坐着的宁夫人分明一脸的有恃无恐,一副早已料到她奈何她不得的模样,便越发的不甘心,因眼皮子一抬,状似无意的问道:“怎么不见素斓?”

众人都被问得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儿个的确一直未见到冯姨娘,便都暗暗纳罕起来,如此掐尖儿讨好的大好时机,以冯姨娘一贯的性子,又岂肯轻易错过的,敢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宁夫人更是暗自冷笑,狗也能改得了吃屎的本性?

果然随即便见流霞在人群里笑道:“奴婢给太夫人请安。我们姨娘说太夫人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只怕胃口不好,这会儿正亲自在厨下给老太太熬鸡丝粥,做开胃的小菜儿呢!”

一番话说得周太夫人极为受用,有意睨了宁夫人一眼,方看向齐亨道:“素斓这孩子倒是个心思细密,懂得贴体人心的,也怨不得我疼她。不像某些人,自诩大家出身,动不动就板着个脸长篇大套的讲规矩,岂不知人心都是肉做的?果然婆母还是比不得亲娘!”

这话说得极重,饶宁夫人再强势,被婆母当众这般说,也招架不住,只得就地跪下了,“儿媳心中自来把母亲看得比自己娘家母亲还要重,只儿媳生性愚鲁,有些事做得难免不合母亲心意,儿媳以后一定尽量改之,还请母亲见谅!”

心里却将周太夫人恨了个臭死,个老不死的,说你没见识上不得高台盘,还真不亏说你,也有为儿子一个小妾,便发落儿子正室夫人理儿的?你跟那冯贱人果真是蛇鼠一窝!

不过宁夫人暗骂归暗骂,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只要一想到周太夫人方才被周珺琬那番话噎得差点儿喘不上气来,却又有苦不能说的样子,她就犹如三伏天里吃下了冰镇的西瓜,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舒坦,暗忖看来周珺琬这把刀,使起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得心应手!

宁夫人既已跪下,众小辈也不敢再坐着,忙也都就地跪下了,便是齐亨,也是一脸的讪讪然,不好再多说一个字。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又恢复了之前的紧张凝重,甚至比之之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在这样的紧张中,有小丫鬟小步进来战战兢兢的屈膝禀道:“回太夫人,大爷给太夫人请安来了!”

章三十六 齐少衍其人

“…回太夫人,大爷给太夫人请安来了!”

小丫鬟战战兢兢的禀报,多少缓解了一些屋里此刻一触即发的气氛,就见不论是坐着的周太夫人,还是跪着的宁夫人,脸色都不自觉缓和了好些,其余众人则都不着痕迹舒了一口气。周太夫人因吩咐那小丫鬟道:“还不快请你大爷进来?”打发了小丫鬟,又没好气的命宁夫人,“还跪着做什么,让衍儿看见了,成什么样儿!”

周珺琬看在眼里,就忍不住暗自思忖起来,看来这位齐大爷在西宁侯府一众主子,尤其是在周太夫人心里还是挺有地位的,不然她也不会一闻得他来,便不自觉的收敛几分,也不会即刻叫宁夫人起来了,她定是怕齐少衍见了母亲没脸,心里不痛快罢?

她不由对这位据说常年卧病,不良于行,性格孤僻的大爷越发好奇起来。

不多一会儿,便见一个穿葱绿抹胸半袖,下配姜黄色裙子,头上戴着几支赤金簪子,年约二十来岁,生得杏眼桃腮,做大丫鬟状打扮的女子,推着一架轮椅,不疾不徐走了进来,一进来便团团屈膝给周太夫人等人行礼:“奴婢绿意,给太夫人、侯爷和夫人请安,给二爷三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二奶奶请安!”

周珺琬方才便在猜测看这女子通身的气度,不像是普通丫鬟,莫不正是齐少衍那位通房绿意姑娘?就听得她自称‘奴婢绿意’,因忍不住偷偷打量起她来。但见她容色平静,眉眼带笑,给主子们行礼时也是不卑不亢,给人以一种很大方沉稳的感觉,也就难怪齐少衍会看重她了!

打量完绿意之后,周珺琬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坐在轮椅上的齐少衍身上。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许多,“咚咚咚”的,让她再不听周围其他的声音。

轮椅上的男子很瘦,肌肤是月华一般的莹白,孤艳到极致,仿若神邸纾降的面容清冷幽寒,那沧冷的眸色,在眉头微蹙起时越发的紧凝,好似无尽寒潭下的冰雪,冷的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却无论怎么忍,都忍不住想要靠近,于是只能望而却步的将目光定格在他身上,半点也再移不开。

男子的脸还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他的眼睛。那么美的眼,让人简直无法想象若是里面的冰雪悄融,露出一片春意桃色之后,将会是怎样的惊世绝艳!

只是兴许就是他生得太过完美,太过精致,所以连老天都妒红了眼,剥夺了他随意行走的权利,让他只能借助于轮椅“行走”,只能窝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寂寞的盛开,寂寞的枯萎。

周珺琬久久回不过神来,还是她身后的锦秀不着痕迹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方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忙滚烫着脸低垂下了头去,也因此不曾注意到齐少衍的目光也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她这会儿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府里的丫头们都说二爷如何如何俊俏,如何如何有风度,京里又有多少人家的姑娘小姐视二爷为最佳夫婿人选,可据她看来,齐少游连齐少衍十之一二的风姿都及不上,就算齐少衍不良于行,齐少游也万万及不上!

周珺琬发怔之际,齐少衍已就着绿意的手,想起身给周太夫人问安了,奈何腿脚不听使唤,一连试了几次都未能顺利站起来,只得气喘吁吁的向周太夫人致歉:“都是孙儿没用,连想给祖母磕个头,行个礼都做不到,还请祖母恕罪!”

声音跟他的面容一般清冷,却也如珠玉一般好听,直扣人心弦。

周太夫人不待他话音落下,已一叠声道:“自家娘儿们,拘这些个俗礼做什么?你这孩子,祖母不过才离开三个月,你难道就跟祖母生分了不成?”说话间,还离开座位行至齐少衍面前,抓起他的手细细打量起他来,打量完之后,方红着眼圈道:“比祖母离开时,又瘦了一些,你这孩子,是想让祖母心疼死吗?”

跟在她后面的齐亨闻言,忙赔笑道:“母亲,老大他并没有瘦,不过是您有日子没见他,乍一见到产生的错觉罢了,说话间就是您的千秋好日子了,可不能再满口‘死’啊‘活’的,不然儿子可是会生气的!”

宁夫人在另一旁笑着插言,“母亲不在这三个月里,衍儿虽害了一次风寒,幸喜并不严重,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来瞧,吃了几剂药后,便大好了,之后便一直好好儿的,饭量也增加了一些,还请母亲放心。”

又柔声问齐少衍,“我的儿,前儿个我让碧螺送去的那百合糕,你吃着可还好?”

齐少衍点头,“儿子吃着还好,多谢母亲!”

宁夫人就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好,那是你小二弟妹做的,我吃着觉着还行,就让她多做了好些,你若喜欢,我明儿再让她做了来,使人给你送去。不过那东西虽好,却不大好克化,你记得一次别多吃了,省得积了食!”

齐少衍一一应了,见宁夫人气色有些不大好,因问道:“母亲怎么了,气色不大好的样子,敢是这阵子打理家事累着了?”

宁夫人见问,忙笑道:“没有的事,不过是昨儿个夜里走了困,睡得有些不好罢了。”

周太夫人也笑道:“我知道这程子为打理我寿诞之事,你辛苦了,待晚间家宴时,让游儿代我多敬你几杯!”

宁夫人忙笑道:“母亲言重了,原是儿媳应当应分之事,母亲再怎么说,儿媳无地自容。”

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一副再和睦不过的样子,就好像之前的剑拔弩张压根儿不曾存在过似的,显然二人都很顾念齐少衍的心情感受,不想让他有半点的为难和不痛快。

周珺琬却无暇再去管这些,她的心绪已被齐少衍如愿吃了她做的百合糕一事所填满。本来如愿以偿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可此刻她却发现,她竟半点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愧疚的感觉,害她的人是宁夫人,齐少衍却是无辜的,她这样恨屋及乌的祸及齐少衍,岂不是跟宁夫人当初毒害她们母子的行径异曲同工了?

但她很快便将这样的念头摒出脑外了,齐少衍无辜,真正的周珺琬和她腹中那个无缘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就不无辜?

她也是曾差点儿就做了母亲的人,真正的周珺琬对那个孩子有着怎样的期待,她连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只因一想到那个无缘见天日的孩子,她的心口就痛得厉害,那是周珺琬深入骨髓的心痛,她没法忽视,也做不到忽视。

所以就算齐少衍生得再好看再美好,就算他再无辜,她都不改初衷,该报的仇还是会不打丝毫折扣的报!

章三十七 兴师问罪

齐少衍只在萱瑞堂待了半个时辰不到,便说身子不适,要先回墨竹院了。急得周太夫人尤其是宁夫人忙忙便要使人请太医去,被齐少衍制止了,说自己只是有些累了,想回房去躺一会儿,并无大碍,让周太夫人和宁夫人放心云云。好说歹说,到底劝得二人打消了即刻去请太医的念头,然宁夫人终归不放心,又使了王大贵家的好生送他回去,待回来复命时,说他已经喝了参汤躺下后,方放下心来。

经过这么一打岔,周太夫人也不好再继续给宁夫人没脸,适逢冯姨娘进来赔笑说鸡丝粥已经熬好,午饭也已得了,请问周太夫人摆在哪里。

周太夫人便顺势与冯姨娘说笑起来,直至用毕午饭命大家都散了时,都没再正眼看过宁夫人一眼,也没再正面与宁夫人说过一句话,其态度虽比之当众给宁夫人没脸要好些,也没强到哪里去就是了。

宁夫人却是一脸的不在意,从头至尾笑容不变,亦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恭恭敬敬给周太夫人行了礼,方被簇拥着款款走了出去。

周珺琬与齐涵芝姊妹四个跟在宁夫人身后方走出萱瑞堂的大门,就听得后面传来一声呼喊:“二奶奶,请留步!”

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穿杏黄比甲,戴翠玉蝴蝶,走动之间那蝴蝶也随之一颤一颤,煞是好看的丫鬟追了出来,正是周太夫人身边大丫鬟之一的吉祥。吉祥一追上来便屈膝给宁夫人等人行礼,行罢礼后,方笑向周珺琬道:“太夫人一路上舟车劳顿,才见了侯爷夫人并众位爷和小姐高兴还不觉得,这会子安静的躺下后,方觉得浑身都酸疼得厉害,所以特命奴婢来请二奶奶回去,给她老人家按按,说二奶奶手巧,奴婢们合起来也万难及上一二呢!”

让她回去给她‘按按’是假,向她兴师问罪才是真罢?周珺琬暗自冷笑,面上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拿眼看宁夫人。

只因她已亲眼证实,在周太夫人与宁夫人婆媳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中,表面上看是周太夫人略占上风,但其实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应该能看出真正占上风的,是宁夫人,周太夫人有的,不过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她如果想让自己的复仇大计得以顺利的进行下去,就不光要讨好周太夫人,更要讨好宁夫人,以取得她的信任和倚重。

所以就算她心知宁夫人一定不会拦着她,让她再回萱瑞堂去见周太夫人,依然第一时间以眼神请示她,就是想让她知道,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事事只听周太夫人一人的周珺琬了。

果然宁夫人很快笑了起来,道:“既是太夫人让你回去给她老人家按按,你且快回去罢,省得让她老人家久等了。”

“是,夫人,那珺琬去了。”周珺琬忙屈膝应了一声,又给齐涵芝姊妹打过招呼后,方同着吉祥一道,折回了萱瑞堂周太夫人住的正房。

就见周太夫人正舒舒服服的歪在榻上,与拿了美人捶不轻不重给她捶腿的冯姨娘说话儿,也不知冯姨娘说了什么,逗得她呵呵直乐,两人亲热得不像是婆婆与儿子的小星,倒更像是一对儿亲母女。

“琬儿给太夫人请安!”

瞧得周珺琬进来,周太夫人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许多,以手势制止住冯姨娘捶腿的动作后,方淡声问道:“关于你落胎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敢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不成?”

因猜到周太夫人会问自己何事,是以方一折回萱瑞堂,周珺琬已换上了一脸的哀戚,这会子听得周太夫人的话,脸上的哀戚之色更甚,低声道:“当日给琬儿安胎药里下红花的虽是绿薇,但阖府人尽皆知绿薇是夫人给二爷的,只怕此事与夫人脱不了干系…”

话没说完,已被周太夫人怒声打断:“你既知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方才当着侯爷和大家伙儿的面,你为何不说?是觉得我没那个能力为你主持公道?还是觉得我奈何不得她?”

说着猛地一拍榻上的小几,“口口声声都是你自己没福,既然你自己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承认了是你自己的原因,这会子又摆出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儿给谁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生生坏了我的大事!”害她夺回管家大权的计划又付诸泡影了,真真是没用的东西!

像是没想到周太夫人会忽然发这么大的火儿似的,周珺琬怔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白着脸红着眼圈哽声道:“太夫人当琬儿不想为自己那苦命的孩儿讨回应得的公道?一来方出事时,琬儿一直昏迷着,根本来不及留下任何证据,且绿薇已死,死无对证;二来就在几日前,琬儿晨起去给夫人请安时,侯爷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亲自发话,说此事已经过去了,再过阵子又是您老人家的千秋好日子,凡事能够不让您老人家烦心的,都不得让您老人家烦心,否则决不轻饶。侯爷都这样发话了,除了忍气吞声,粉饰太平,琬儿还能怎么样?琬儿心里比太夫人更要生气更要难过啊,呜呜呜…”

话没说完,已捂住脸泣不成声起来,单薄的肩膀一颤一颤的,瞧着好不可怜。

周太夫人看在眼里,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反应的确有些过激了,她在周珺琬面前,可向来都是一副慈眉善目好祖母的形象。

但当着冯姨娘和满屋子下人的面儿,一时间又有些拉不下脸来,最重要的是,一想到儿子竟那般维护儿媳妇,被枕边风一吹耳根子便软了,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她先还不信,觉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不会这样,却没想到,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的!

当下于尴尬之外,更又多了几分恼怒,再对着周珺琬说话时,语气便比之方才还要恶劣了几分:“就算是侯爷发了话又如何,我还没死,这个家也还姓齐不姓宁呢!你既怕了她,觉得我再护不住你,自此就只管跟着她去,我这座庙实在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

喝命:“还杵着做什么,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见周珺琬抖抖索索的站起来,噏动着嘴唇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后,方猛地将手中掐丝珐琅的茶盅砸在了地上。

章三十八 左右逢源

周珺琬方一走出萱瑞堂正房的大门,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瓷器砸在地上的清脆“啪”声,还伴随着冯姨娘故作惊慌,实则火上浇油的声音:“哎呀,太夫人,您老人家仔细手疼,您若是生气,要打人骂人都使得,只需要吩咐下人一声便是,何苦白气坏了您老人家的千金之躯,让亲者痛仇者快呢?”

“哼!”周珺琬就忍不住无声的冷笑起来,然后拿手帕子捂住脸,一行走,一行哭,直哭回倚松院内自己的小院。文妈妈早领着金铃银铃等接了出来,一瞧得周珺琬此状,唬了一大跳,忙关切的问道:“二奶奶这是怎么了,敢是谁给了您气受不成?”

周珺琬见问,只是抽抽噎噎的不说话。

文妈妈便又问锦秀。

锦秀犹豫了一下,方小声道:“先一直好好儿的,后来大家都散了时,太夫人使了吉祥姐姐出来追二奶奶,说是太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浑身疼,让二奶奶回去给按按。二奶奶回去后,不多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太夫人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一直伺候在廊下,并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再然后,二奶奶就哭着跑出来了…”

“好了,胡吣什么呢,不过是我久未见太夫人,一时高兴所以才哭了罢了!”话没说完,已被周珺琬哑声打断,又拿帕子胡乱将脸上的泪拭了,方吩咐锦秀,“让人打热水来我洗把脸。屋里也不要人服侍了,只文妈妈留下即可。”

锦秀忙屈膝应了,领着金铃银铃退了出去。

这里文妈妈方压低了声音又关切的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敢是太夫人真给了姑娘气受不成?”

“她是给了我气受,”周珺琬淡淡一笑,“不过这气受得值,且早晚我都会找回来的。”一脸的冷然肃杀,哪里还见方才半分的委屈可怜?

说着将先前之事,以嘲讽的语气,大略与文妈妈说道了一遍,“太夫人一回来便兴师问罪,问夫人我腹中的孩儿为何没了?让我有冤屈只管告诉她,说凡事自有她为我做主,不想我却未能如她所愿,说此事不过是我自己没福,请她不要追究了,她恼了,之后便寻由头百般给夫人脸子瞧,待吃过午饭大家散了后,又遣人把我叫回去,发了一通脾气,后还是我说是侯爷在夫人屋里歇了一晚后,亲自下令让不得再追究此事的,她方怒气冲冲的撵了我回来,我临出门时,还听见她摔茶盅呢!”

听得文妈妈眉头微蹙,片刻方迟疑道:“姑娘此举固然能挑得太夫人与侯爷母子心生嫌隙,但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母子终究是母子,又岂会有隔夜仇的?只怕太夫人很快便会不再生侯爷的气,至多转而将气儿撒到夫人身上去。再一点,太夫人终究是咱们眼下在府里最大的靠山,如今她方一回来,姑娘便得罪了她,于咱们的大计,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罢?”

周珺琬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妈妈放心,太夫人虽是长辈,在与夫人的明争暗斗中,却明显是落了下风的,我们能瞧出这一点,相信她自己更能瞧出,又岂会巴巴的将我这个帮手往夫人那边推?我虽拙,有总比没有强罢?到时候我再小意儿的一奉承讨好,自然就能将她哄转来了。”

一席话,说得文妈妈心下稍安,但随即又蹙眉道:“可这样一来,夫人见咱们仍惟太夫人马首是瞻,姑娘之前所做的一切,岂非全白费了?咱们的大计,岂非也没法儿再进行下去了?”

“无妨,只要让夫人知道咱们已和太夫人非一条心,我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周珺琬也早考虑到这一点了,可没有办法,她已被打上“周太夫人的人”的烙印了,就算她眼下真心去向宁夫人投诚,宁夫人也势必不会信她,所以她惟一能做的,便是力争左右逢源,然后相机在周太夫人和宁夫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再实施她进一步的计划。

不过眼下说这些都还言之过早,一切都要待陆炳那边有了进展后,她后面的计划,才有顺利进行下去的可能,否则,一切便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便只能是空谈罢了!

周珺琬前脚方回到倚松院,宁夫人那边已后脚得知了她一路哭着从萱瑞堂回倚松院之事,当即便遣了众伺候之人,只留了王大贵家的和另一个心腹陪房郭妈妈在屋里伺候,向二人拊掌笑道:“我早想看这出儿‘狗咬狗咬起一嘴毛’的戏了,今儿个总算得偿所愿了,真真是痛快,太痛快了!”

王大贵家的忙赔笑道:“的确痛快。之前在萱瑞堂,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瞧了那出‘变脸’奴婢已觉痛快至极,不想还有更痛快的在后头,别说夫人看得痛快,就是奴婢们,也是看得大快人心啊!”

宁夫人自得点头,冷笑道:“那个老不死的还真以为我叫她一声‘母亲’,她就是这个家的老封君了,当我跟先头那个死鬼一样好拿捏?活了这么大年纪,连个年轻媳妇子都及不上,连最起码‘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都不懂,莫不是之前那几十年都活到了狗身上去?”

这话宁夫人说得,王大贵家的却万万说不得,于是只是赔着笑脸做洗耳恭听状,不时应一声“是”,或是点几下头附和一下,待宁夫人说累了,便适时递上一盏温茶。

宁夫人接过茶啜了几口,方问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郭妈妈,“这事儿你怎么看?”

郭妈妈四十上下,生得方圆脸面,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石青色绸服,头上绾一个圆髻。她自来话少,故在宁夫人面前不若王大贵家的得脸,却也是一等一得用的心腹就是了。

她见宁夫人特意问她,斟酌了片刻,方道:“旁的奴婢暂时还说不好,不过有一点奴婢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太夫人跟二奶奶,已非一条心了!”

这话说得宁夫人极其满意,闲闲的吹着指甲道:“那个老不死的以为给我挖了个大坑,却不想到头来反把自己坑了进去。她也不想想,那个小贱人自来拿她当依靠,全然的信赖她,她却在关键时刻,不护着她也就罢了,反而拿她作饵,不顾她的死活,她不对她心生嫌隙,才真是奇了怪了,咱们且等着看好戏罢!”

至于周珺琬会不会对她心生嫌隙,继而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她虽有让王大贵家的多盯着,却并不是很担心。在她看来,就算周珺琬是那孙猴子,她也是如来佛,孙猴子几时翻得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了?

章三十九 在劫难逃

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棂射进屋里,照在齐少衍身上,似是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衬得他那张本就清冷绝艳的脸越发的动人心魄,饶是绿意已伺候了他十余年,见惯了他各种时候的各种模样,依然被这一推开门便出现在眼前的美景引得心跳漏了一拍。她忙稳住心神,进门冲齐少衍屈膝行了个礼,禀道:“爷,才夫人又打发小丫鬟送了那百合糕来,因您正打坐,奴婢不敢打扰,于是自己做主将糕点收下,并赏了那小丫鬟五百钱。”

齐少衍闻言,眼皮也不抬,只淡声吩咐:“拿来我看!”

“是,爷。”绿意屈膝应了一声,退出房外,不多一会儿便捧着一个粉青釉云蝠纹的七寸瓷盘回来了,“请爷过目。”

齐少衍依然眼皮也不抬,只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糕点,优雅的送进了嘴里。

绿意见了,不由大急,“爷,您明知这糕点有问题,您怎么还吃?您若是想证实什么,不是还有奴婢在吗?”虽说只吃少量的糕点不会对人体造成明显的影响,但“是药三分毒”,她可不想让爷的身体受到任何损伤!

齐少衍却似未听见她的话儿似的,继续优雅的咀嚼着,直至将糕点都吞咽下去后,方微微勾起唇角,道:“只吃少量一点,无妨的。依你说,那一位可知道不知道这糕点有问题?”

虽是嘲讽的笑,终归也是笑,衬得他整张脸越发熠熠生辉起来,让人根本无法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绿意看在眼里,心跳便又瞬间加快了不少,虽极力自持,却仍有些心不在焉,“奴婢听说不独夫人自个儿喜爱吃这百合糕,说是‘人老了牙不好,偏又想吃些有咬劲的,这百合糕吃着倒正顺口’,还着人送了去给侯爷吃,侯爷吃了也说好,再就是二爷那里,二奶奶也隔三差五的做了给二爷吃,想来夫人并不知情…”

若是宁氏那个毒妇真知道这百合糕有问题,给他那个表里不一的父亲吃倒还有可能,——只怕早在齐少游出生的第二日,她已恨不能让齐亨再无生育能力,给她自己惟一的亲生儿子吃,却万万不可能,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那糕点有问题…齐少衍就无声的冷笑起来,半晌方吩咐绿意道:“这阵子多注意一下倚松院那边,一有什么异常,立刻禀告于我!”

“是,爷。”绿意忙屈膝应了,犹豫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道:“爷可是有什么打算?”

齐少衍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敲着黄花梨木的桌子,“打算暂时还谈不上,那小周氏如今是敌是友尚不好下定论,总得再观察一段时间后,方能做进一步的打算,且先瞧着罢!”

绿意点点头,字斟句酌道:“夫人自来不待见二奶奶是阖府皆知的,想来二奶奶也不见得喜欢到夫人哪里去,此番二奶奶又失了孩子,听说以后于子嗣上已极为不易,她会不会因此恨上了夫人,连带的也恨上了二爷,想绝了二爷的子嗣,所以才煞费苦心做了这糕点?”

她虽没做过母亲,却也有几分能体会周珺琬的感受,撇开那份母子连心,血肉相连的天性不说,只凭着孩子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倚靠,她便觉得周珺琬哪怕因恨生出任何事,都是情有可原的。齐少衍闻言,思忖了片刻,方道:“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总要过一阵子才好做进一步的打算!”若是那小周氏真因此番之事恨上了宁氏和齐少游,就算敌人的敌人未必能变成朋友,能看她给那对母子添点堵总也是好事一桩,不是吗?

因周太夫人说一路上舟车劳顿的颠簸,累了也乏了,想早些个歇下,‘松散下自个儿那把老骨头’,于是原本定于晚间的家宴,便改在了明日晚间,大家伙儿依然如往常那般,在各自屋里用饭。

这倒也省了周珺琬不少事儿,旁的不说,只可以不用一日内两次去面对周太夫人的横眉冷对,就够她暗自庆幸了,她可没上赶着去被人骂的癖好。

可她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只因齐少游在她屋里用过晚饭后,并没有如前几夜那般,她只含笑略劝几句让他去锦云屋里,他便半推半就的去了,而是坐定便不走了,凭她如何明示暗示,他自巍然不动的坐着吃他的茶。

“…时辰也不早了,爷明儿一早还要去国子监呢,不如早些去锦云屋里歇着?”眼见再三再四都劝不走齐少游,周珺琬不由急了,面上还不能表露出丝毫来,只得耐下性子继续劝他,又笑命一旁打扮得娇俏动人的锦云,“爷才吃了几杯酒,还不快扶了爷回去歇着呢!”

锦云早被这阵子周珺琬一到晚间便推齐少游去她屋里歇息之举弄得忐忑至极了,这会子见周珺琬又故技重施,可齐少游的态度却明显是想留在周珺琬这里,而不是去她屋里,为此还有意无意警告性的睨了她两眼,便忍不住越发忐忑起来,一时间是听周珺琬的话上前去扶齐少游也不是,依从齐少游的警告退出去也不是,只得苦着脸僵在了原地。

周珺琬看在眼里,就暗自叹息起来,得亏真正的周珺琬已经不在了,否则只看锦云如此不忠于她,只怕她都能气死过去。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真正的周珺琬还在,锦云压根儿不可能出现在这屋里!

胡思乱想间,她听见齐少游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时辰也不早了,你们且都退下罢,我和你二奶奶要歇息了!”

然后,包括锦云在内的所有人都矮身下去行了个礼,低头肃手的鱼贯退了出去,惟有文妈妈在离开前,飞快的瞥了周珺琬一眼,眼里盛满了担忧。

周珺琬心下一阵烦躁,有种将齐少游一并赶出她房间的冲动,别说她不是真正的周珺琬,就算她是,她也不见得就能做到在被那样戕害之后,再毫无芥蒂的跟齐少游像以前那样亲热!

她的大脑飞快的转动起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将齐少游劝到别的地方歇下去。

不经意抬头,却见齐少游已支着头躺到了她的床上,外衣早已脱了,只松松垮垮的穿着月白的中衣,鞋袜也脱了,光着的脚丫子更是有节奏的晃悠着,看上去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周珺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难道今晚上她真在劫难逃了吗?

章四十 不愿委屈

齐少游最终还是没能在周珺琬屋里歇成。不是他不想,锦云虽漂亮,在床第间更是有着周珺琬所从来不曾有过的大胆和风情,但山珍海味吃多了,终究还是会腻的,偶尔还是会想念清粥小菜的,更何况他跟周珺琬小别胜新婚,且周珺琬又绝非普通的“清粥小菜”,他日日对着这道美味,早想“一饱口福”了。

然而扫兴的是,就在齐少游都将周珺琬的衣衫褪去了大半,手也沿着她起伏的山峦,渐渐滑到了那密林幽谷中去时,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却传进了他的鼻间。

齐少游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相反他已有过好几个女人,自然知道这阵血腥味儿是因何而来,当下虽满心的恼怒,到底喘着粗气松开了周珺琬。

周珺琬忙趁此机会,手忙脚乱的整理起自己的衣衫来,一边整理,一边还红着脸不无歉疚的对齐少游小声道:“爷,并非是妾身不想伺候您,实在是妾身身上还…断断续续的,没有彻底干净,要不,爷仍去锦云屋里罢?”

心里则满满都是庆幸和后怕,她原本都以为自己今夜已是在劫难逃,偏又不能真与齐少游翻脸,不然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只能前功尽弃不说,之后的计划也将再难以实施下去,因此已打算咬牙承受,只当是被鬼压床了,却没想到葵水竟好巧不巧来了,真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怎么都这么久了,身体还没好利索?”齐少游闻言,眉头虽仍蹙得紧紧的,但脸色已不自觉缓和了不少,他见她连日来精神都挺好,面色也红润了不少,还只当她已大好了,却没想到,她是真还没有痊愈。——方才他见周珺琬在他身下时一直紧闭着双眼浑身僵硬,不像是在承欢,倒更像是在受刑,便有几分不悦,自来女人都是在他身下心甘情愿为他绽放的,她先前也是一样,如今却摆出这副样子来,究竟是给谁看呢?当时便有几分扫兴,想着她自有了身孕起,便再未承欢,一时间有些害羞也是有的,到底还是原谅了她。

倒是没想到,她不是害羞,也不是不想服侍他,而是身体状况真不允许,偏又不敢直言拒绝他,于是才会紧张僵硬成那样。

再开口时,语气便也柔和了不少,“若是还没好利索,过几日势必有太医上门来为太夫人请平安脉,到时候也让太医给你瞧瞧,好生开几剂方子调养调养,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坐下了病根。”说着起身下了床。

周珺琬忙一一应了,也跟着下床,伺候他穿起衣衫来,“也不知道锦云睡下了没?要不妾身先使个人去通传一声,爷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