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金收拾着络子盒,照水咂巴咂巴嘴,还是没忍住,悄声问:“姑娘,就赏三根络子,会不会太轻了些?”

俞宪薇放下手上的烫金帖子,慢悠悠道:“家里不是每个月都有月钱的么?领了钱难道不该认真做事?再说了,你家姑娘我的身家说不定还不如她呢,哪里需要我去充大肚罗汉。”其实俞宪薇这样说不过是想逗逗照水,她并非吝啬至此,而是另有原因。

在俞家,大小主子都是手头散漫的,越是有些身家的越不在乎这些散碎钱财,久而久之,在下人中隐隐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观念,赏钱越多的主子越尊贵。主子们渐渐也知晓这些,有钱的自然不当回事,而手头不那么宽裕的为了在下人面前争些脸面,勒紧腰带也要给丰厚的赏钱,比如俞家庶出的四老爷和五老爷,直到分家出府才真正松了口气,少了给赏钱这个大头,反比在府里时阔绰不少。

这辈子俞宪薇手头攒下的钱是有大用处的,她不会再这么愚蠢浪费在小事上,这些陈腐可笑的旧规矩谁爱守谁守。横竖三房已经出了一个顺手捞羊的四姑娘,再出一个吝啬小气的六姑娘也不算是新鲜事。

照水吃惊得张大了嘴,洒金则神情如旧。俞宪薇想了想,又道:“钱这东西,平时看着虽没什么,但在关键时候是能救命的,手上散漫不知珍惜,到最后只能是有苦自知。”这道理,在逃难的路上早已深深刻在她骨血里。

照水似懂非懂,眨了眨眼,乖巧地应了一声,洒金则盖好络子盒,自去捧了一盏新茶来。

给赏钱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礼尚往来,俞宪薇这里不给别的丫鬟赏钱,渐渐地,其他人给南跨院丫鬟的赏钱也会少下来,丫鬟们之所以争着去主子跟前伺候,丰厚的月钱和赏钱是很大的原因,如果到手的银钱比预想的少掉许多,那么有些本就心思不正的几人或许就会生出别的想法。

第二天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俞宪薇正准备去温仁堂,绿萼笑盈盈走了过来,手上捧着备好的小礼物盒子,道:“姑娘,几位表小姐都要到了,咱们也该走了。”

俞宪薇往旁边看了一眼,照水鼓着腮帮子站在门边看着绿萼,见俞宪薇看向自己,咬了咬牙,低下了头,眼中几星怒意犹未熄灭。看来是绿萼强抢了她的活计,这也难怪,这些日子俞宪薇一直冷着绿萼,只吩咐些琐碎小活计给她,却没有什么实权,绿萼虽然顾忌宫粉的前车之鉴,不敢和俞宪薇对着来,但她到底是小古氏下赐给俞宪薇的丫头,有这股子长者所赐的底气在,定不会甘心一味退让,今天是在众位小姐面前露脸的日子,也能间接昭示她大丫鬟的身份,绿萼是不会放过的。

俞宪薇抿住唇,微微理顺衣袖的浅褶,淡淡道:“走吧。”说罢,当先一步走了出去,路过门口时顿住脚步,看了照水一眼,照水会意,径自跟在了俞宪薇身后,绿萼愣了一下,看了眼照水空着的两只手,再看看自己手上捧着的礼盒,脸色不由一沉,但时机错过,前面人已经走远,她也只得赶着快走几步,跟着走了,跟了几步,到底把礼盒塞到了照水手中。

大房所住的温仁堂的构造和宽礼居恰好如镜中两面一般,位于东边的上跨院就是俞家大小姐俞元薇的住所琼华斋,和宽礼居注重的清高淡雅不同,温仁堂的摆设布置十分温馨恬淡,粗粗看去还以为是一般寻常人家,但细节考究,各色东西无不齐全完美,这却是普通人家办不到的。

俞元薇生性喜菊,所以满院子种满各色秋菊,一到秋日,各处花叶枯黄,唯有她的琼华斋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恍如春盛。

俞宪薇步入琼华斋时,迎头便撞见一个做小少爷打扮,年约十岁、肤色微黑的女孩正在弯腰揪扯一枝雪团儿般洁白绵软的大瑶台玉凤,旁边看守花木的小丫头都要哭了,又不敢出手阻拦,只哭丧着脸哀求道:“表姑娘,这花不能折…”

见俞宪薇进来,这男装的表姑娘停了手,眉头皱了皱,道:“她是谁?”

小丫头便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忙道:“这位是六姑娘。六姑娘,您劝劝周家表姑娘,这花名贵得紧,是等会儿大家伙儿要赏的,万万折不得。”

周表姑娘很是不耐烦,索性抓了旁边花架上的银剪刀将那干茎坚韧的瑶台玉凤一刀剪了下来,又抬脚重重踹了那丫头一脚,啐道:“你这丫头好生聒噪,不就是一朵花么,本姑娘是大表姐特地下帖子请来的贵客,别说这一朵花,就是把满院子的花都摘了玩耍,大表姐也不会说个不字,外人就更没资格多管闲事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俞宪薇一眼,目中暗含警告之意。

那丫头被她一脚踹得跌在地上滚了两圈,髻散乱,衣衫歪斜,战战兢兢爬起来在一旁啜泣。

照水物伤其类,不由心中难过,悄悄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俞宪薇只做不知,上前福了福:“这位便是周家蕊儿表姐了吧。”

周蕊儿上下打量了俞宪薇一眼,笑道:“你和七妹妹果然长得有几分像。”又道,“怪不得古人说三三来迟,你看你不正好是三个人的排场么,看来下回少带个人,或许还能来早些。”

她本是想显摆一下自己新学得成语,却不料半吊子水平反惹人笑,俞宪薇也不揭穿,笑了笑,不置可否。

周蕊儿自己一无所知,只是见俞宪薇浑然不觉自己在挖苦她,也没有丝毫反应,不由低低骂道:“真是个戳不动的呆子。”眼珠一动,看到旁边一株栽种在官窑雨过天青大瓷花盆里一瓣双色的绝品金背大红,心里闪过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便扔了手上的瑶台玉凤,上前一步咔嚓又是一剪刀把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枝金背大红剪下来,拈在手心把玩,笑道:“大表姐她们都在屋里说话呢,咱们也进去吧。”说着,不由分说拉了俞宪薇的手往屋里走,又笑着问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将将要进门了,周蕊儿突然嘿嘿笑道,“妹妹头上插金带银的太俗气了,不如把这菊花插上应应景,妹妹这样的小美人,倒也只有这花儿才衬得起。”说话间,那朵碗大的金背大红已经插在了俞宪薇髻间,照水站在旁边,似在愣,绿萼猝不及防,伸手要拦却慢了一步。

周蕊儿得意一笑,趁着俞宪薇看似惊愣住的时候把她拉近了屋,提高声音道:“大表姐,看谁来了。”

俞元薇正在屋内款待客人,听见周蕊儿的话,便笑嗔道:“你这丫头又跑到哪里野了回来?”一转头看见俞宪薇头上几乎比她脸蛋还大的明晃晃艳丽花朵,不由心头一跳,愣在当地。

其他几个小姐也都看得清楚,几个和俞元薇熟识的姐妹都认得这是俞老太爷所赠的名花,也是这次赏菊雅会压轴的宝贝,据说是宫中传出的新品,很是珍贵稀有,俞元薇奉为至宝,照顾得十分精心,平日里一水一土都有专人看守,闲杂人等连摸都不让摸,谁知那花儿此刻竟正大光明插在俞宪薇头上。

俞秋薇看清情况便避事般垂下了头,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看好戏的表情,俞明薇虽看不出究竟,却也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正待出言提醒,俞华薇已经抢先一步,大惊小怪地惊呼道:“六妹,你怎么把这花给剪下来了?”

照水一听众人误解,忙抢着解释道:“不是的,这花…”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满座的姑娘面前,哪有你这不入流小丫头说话的份?”俞华薇眸光微闪,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又皱眉对俞宪薇道:“六妹妹太胡闹了,怎么也不该把大姐的心头宝给剪了,这可花了大姐好一番心血呢。”

周蕊儿听了,抱着手哈哈笑道:“二表姐可冤枉六表妹了,这花原是我剪的,本想说名花配美人,我就代服其劳替几位表姐剪下来簪好了,谁知六表妹见了,非说她配这花正好,我被缠得不行,便只好给她了。”

众人原还觉得俞宪薇这新来的女孩儿未必有这么轻狂敢擅自来动大姐屋里的珍宝,所以都只半信半疑,此刻听得周蕊儿承认了是自己所剪,其他说法前后倒也说得过去,几人便都信了。周蕊儿素来胆大狂妄,但因着她父亲是四品武将,她是这屋里身份最高的官小姐,又是隔了一层的表亲,时日一长,大家对她容忍成了习惯,倒没有多少怨言,但对着初来乍到的俞宪薇,便生出浓重不满。

15第十五章金兰之始

俞元薇脸上却仍旧恬淡,只微笑道:“六妹妹还小呢,这花就送她玩吧。”

她这话很是豁达,言外之意就是只把这事归做俞宪薇年少无知犯下的小错,不再追究。俞华薇冷笑一声,手指慢悠悠玩着茶盖,懒洋洋道:“平日里嘴上说得好,做姐姐的引导教育妹妹,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谁知真碰上事也不过是看人下菜碟儿罢了。不说外人,这满屋子几个姐妹,这些年下来有谁敢去剪了这院子里的花往头上戴么?且不提别人,先前一个折花的人还是大姐的亲妹妹呢,她折了花又是什么下场?”

俞华薇和俞元薇便如天生的夙敌一般,每日里没事还要生出事来针锋相对,更不用说眼前正好有个机会,又怎么肯白白错过,定要小事化大才好。俞元薇听得脸色微变,强自镇定地笑道:“六妹妹七妹妹两个算是客人,今日这赏菊会本来就是为她们办的,这几枝花,六妹妹喜欢赏玩,送给她也算是我这个姐姐的一番心意。二妹若也喜欢,我这就去禀明祖父祖母,送你两盆,可好?”最后一句里,竟似含了隐隐的威胁,只是俞元薇神情自若,若不仔细观察,只怕听不出这层意思来。

其他几个姑娘年纪都小些,对前事所知不多,听得懵懂,唯有俞柔薇心头明白,她惶恐不安地看了两人一眼,捏紧了帕子。无人敢插嘴,屋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周家表姐骗人。”一直没有吭声的俞宪薇突然开口道,她将头上的菊花摘下来,尽力做出一副童稚的带了几分委屈的神情,“你明明说若我顶了这大花来逗大家玩笑,你就送我们七个人一人一盆墨牡丹。谁知我顶了花进来,大家却都不笑,你也不送花了。”

众人听得一愣。周蕊儿脱口而出:“胡说!我几时说要送你墨牡丹了?”整个荆城方圆数百里,只有周家才有这难得一见的名菊墨牡丹,是周家老太爷的命根子,周蕊儿再得宠,也不过磨到两盆赏玩。所以听到俞宪薇张口就要七盆,周蕊儿很是吃惊。

俞宪薇道:“若不是你说要给好处,我做什么要顶一朵比我脸还大的花?而且,姐姐你亲口说的,墨牡丹在你不过是小事,别说一人一盆,就是一人十盆看到厌也未必不可。”

俞宪薇信誓旦旦地胡编乱造,周蕊儿气得脸通红,指责道:“你胡说!我分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俞宪薇嘴一撇,道:“姐姐做不到就直说嘛,何必夸下海口唬人。”她把金背大红塞到周蕊儿手上,“亏我素日常听说周家表姐是如何虎父虎女英雄了得的人物,原来只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小毛孩子。”

周蕊儿大怒,一把将花儿揉成一团:“你说什么?!”

俞宪薇毫不畏惧她气势汹汹,反问道:“除非你履行诺言,把墨牡丹送给我们,我才信了你当真是个人物。”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如若不然,你就只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众目睽睽下被这样下面子,周蕊儿满心羞臊,她头一热,狠狠一跺脚:“给就给!叫你敢小看我!”说完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心中暗悔,却不好反口,忙道:“你说了我答应给你菊花,可有什么证据?”

俞宪薇指着她腰间,道:“你都收了我的络子了,怎么不是证据?”

周蕊儿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缠丝红玛瑙珠串成的菊花形如意金丝络子,样子十分精巧。她一愣:“这是何时挂上的?”

俞宪薇道:“你答应给菊花,我就把它送给你了。不信你瞧,”她一指旁边卷青腰上挂的一个青络子,“那也是我给的,你看着络子手艺是不是一样?”

周蕊儿百口莫辩,最后只得咬了咬唇:“算你赢。”又恨恨道,“我这就去搬花。”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周蕊儿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俞元薇回过神来,摇头一笑:“这丫头还是这么毛躁。”被这个插曲打断,之前俞元薇俞华薇两个剑拔弩张的情形烟消云散。俞元薇仍是一副宽和大度的神情招待几个姐妹,在座的还有一个表姑娘是古氏的侄孙女,也就是小古氏的亲侄女,闺名唤做古容娴,她和俞家几个小姐往来得多,见惯不怪,方才那样情景下她仍是安安静静地端坐品茶,并没有出声。

俞明薇瞅了个空悄悄问俞宪薇:“姐姐是几时把那个络子挂在周表姐身上的?”

俞宪薇道:“是周表姐自己挂的。”

俞明薇不以为然,看了俞宪薇一眼,扑哧一笑,自去拉了古容娴说话。

到了中午,吕氏特地吩咐厨房以菊花入菜做了几道应时应景的佳肴,几位小姐不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都是宾主尽欢。

才用过饭,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周小姐又来了,随着来的还有七盆怒放的墨牡丹,周蕊儿果然言出必行,只是不知她是用什么方法从周老太爷那里要来的这些花儿。

俞家几个小姐虽然也算有些见识,但还从未见过墨牡丹的真容,此时都围着花儿赞叹。周蕊儿站在花前,微微抬着下巴看俞宪薇:“你看,我说到做到了吧!”

俞宪薇鼓了两下掌:“周表姐果然是真英雄。”

周蕊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带了几分得意,但一回头看到紧跟在身边的嬷嬷,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无限哀怨地瞪了俞宪薇一眼,苦着脸道:“祖父让我以后呆在家里学女红道理,不准去骑马了。”

俞宪薇淡淡一笑,果然周老太爷没那么好说话,拿出这些墨牡丹总得要孙女付出些代价才行。怪不得刚才还来去洒脱的周蕊儿身边突然多出两个外表严肃不苟言笑的嬷嬷。

俞宪薇原本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训周蕊儿一番,叫她吃了教训后不敢再信口开河开过火的玩笑,谁知竟起到了这样意料之外的效果。想到上辈子周蕊儿那些恶作剧带给自己的麻烦,俞宪薇不由觉得周老太爷这个决定十分英明。幸而周蕊儿虽有些缺心眼爱胡闹,但还算信守承诺,想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在俞家看到她了。

正暗自庆幸,却不料周蕊儿在旁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你今天摆了我一道,我记住了,以后定要找回来的。”说完,狠狠瞪了俞宪薇一眼,又向俞元薇几个道别,跟着两个嬷嬷走了。

俞宪薇目瞪口呆,心中涌起一阵无奈,看来今天这个玩笑似乎也过火了,只盼着将来不要惹出什么事才好。周蕊儿以后是要跟着兄长去边关历练的,几年后也成为了一任女将,算是一个传奇,只是上辈子的俞宪薇和她交集寥寥无几,不知她原来是这样越挫越勇死不罢休的性格。所以今天平白给自己惹上这样一个人。

待到赏菊会散,回去的路上,照水手上抛玩着空盒子,笑眯眯地凑上前问俞宪薇:“姑娘,今天我表现得怎么样?”

俞宪薇眼角扫了身后沉默的绿萼一眼,点点头:“还算机灵。”照水看懂了她的暗示,在周蕊儿凑近往她头上插花的时候悄悄塞了个络子在她手上,俞宪薇便趁机挂在了周蕊儿腰上,这些事不过生在电光石火间,若不是两人配合默契,今天这个反制只怕不会如此顺利。现在的照水比以前放开了许多,添了几分狡黠灵气,这叫俞宪薇很是欣喜。

现在照水母女已经算是她的心腹,她愿意给她们她力所能及的照拂和支持,也愿意宠着照水少些拘束,多流露几分纯真本性。因为在这个冰冷的大宅里,她们是她心头残存的唯一一丝温暖。

16第十六章此路不通

自从赏菊会后,周蕊儿似乎突然对俞宪薇来了兴趣,总是隔个两三天就溜到俞家来找她,俞宪薇不胜其烦,皱眉道:“你不是该在家里学做女红的吗?怎么有这个闲情雅兴来我这里?”

周蕊儿躺在她床上,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道:“祖父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上回是我太轻敌才被你赢了,这回我要观察清楚你的弱点,定要一击必胜。”

俞宪薇烦极反笑:“天天躺在床上睡懒觉就能观察了?”

周蕊儿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所谓弱点,就是再不知觉的情况下才能看得最清楚,如果两军对阵,自然都是要扬长避短的,弱点收敛就看不清楚了。”

俞宪薇嗤之以鼻:“一派荒谬。”自去桌边临帖习字。

周蕊儿趴在绣花枕上,不解地看着俞宪薇,过了半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天天都只在那里练字?”

俞宪薇头也不抬:“那你说我该做什么?”

“我在家里好玩的多了去了。”周蕊儿坐起身,掰着手指算,“爬树、掏鸟蛋、爬房顶,捉蜘蛛,玩蛐蛐,逮耗子逗猫,去习武场练拳脚,最无聊的时候就偷跑到厨房去偷吃的。”她顿了顿,嘿嘿笑道,“偷的比要来的好吃。”

俞宪薇手中笔走龙蛇,随意问道:“怎么不去找你堂哥玩?”周蕊儿的母亲是俞老太太之女,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并没有亲兄弟姐妹,父亲又是常年在边关,家里只有老太爷并伯父伯母。她堂哥周菖比她大上五六岁,堂兄妹两个感情甚佳,周蕊儿没有适龄的女孩相处,成日和男孩子混在一处,才养成了刁蛮任性的脾气。

周蕊儿百无聊赖道:“我哥哥要准备会试,天天关在屋子里读书。”

俞宪薇手中突然一停,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若是自己身处周蕊儿那个位置,却不知能否做到像她那样坚韧不拔,在父亲阵亡后上阵从军,为父报仇,还立下一番事业。

脑中闪过一丝火花,俞宪薇呼吸突然停了一瞬,猛地抬头,目光直直看向床头,周蕊儿被她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撇嘴道:“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俞宪薇放下笔,跳下加高的脚踏,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你父亲如今是不是在西北大营做守将?”

周蕊儿不乐意了:“什么我父亲,那是你姑父。”

俞宪薇有些心焦,不理睬她的话,只顾问:“回答我,是不是?”

周蕊儿见她焦急不似作假,便点了点头,又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宪薇道:“你想上战场吗?”

周蕊儿一愣,茫然道:“什么?”

俞宪薇又问:“那你父亲现在会从战场回来吗?”

周蕊儿怒了:“我父亲不是懦夫!军人只会向前,绝不会后退!”

俞宪薇颔,兀自沉思,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你早些准备上战场,还有三年时间,或许还有转机。”

周蕊儿一甩枕头:“嘀嘀咕咕什么呢,我听不懂!?”

俞宪薇抬头,深深看了周蕊儿一眼,周蕊儿心头陡然凉,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

俞宪薇只是个碰巧重活一次的游魂,心底深处充满压抑着的怨恨和疑惑,她并没有那样伟大的情操和抱负去拯救所有人,只想自私地先改变自己的困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面对这个自己凑上来的周蕊儿,她既然知道周蕊儿之后的悲惨遭遇,便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陷入丧父的痛苦中,她愿意帮周蕊儿一把。而且,这其中也参杂了一丝私心,周菖日后是要去朝中做官的,而周蕊也是边关将领,周家人虽稀少,却也有一番势力,若是将来自己要自立,少不得要向外寻求助力,周蕊儿欠下她恩情,以后便可能助她。

周蕊儿见她神色不定,忽而皱紧眉头,忽而自顾自点头,不由惊讶道:“你中邪了?”

俞宪薇被她的傻气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才中邪了。”

周蕊儿第一次见她翻白眼,不由哈哈大笑,抱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半日才停了笑,指着俞宪薇道:“我就知道,你最有趣,比那些惺惺作态的小姐强多了。”

俞宪薇拿定了主意,便再不理她,仍旧回去写字,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又问:“你为什么次次都只来找我?”

周蕊儿眼神闪烁,嘿嘿笑了笑。

俞宪薇眯了眯眼:“你若是不回答,我去问周爷爷,也是一样。”

周蕊儿忙道:“别,别问了,我说还不行么。祖父说你络子打得好,比别的姑娘都强,让我有了空可以来请教你打络子。”

俞宪薇疑惑不已:“可你一次都没问过。”实际上那络子也不是她打的,全都是绿萼的苦劳。

周蕊儿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旁边案几上放络子的小锦盒:“我知道那里面有很多,我每次回去时就从里头拿一根去交差,就说是我学着打的。”

俞宪薇的脸色终于黑了。

夜幕降临,喋喋不休地周蕊儿终于回了家,俞宪薇照旧在灯下写字,照水闪身进了屋,四顾了一番,匆匆走过来,凑在俞宪薇耳边道:“姑娘,我娘问的事有了些消息。”

俞宪薇心头狂跳,忙放下笔,拉了照水进内室:“什么消息?”

照水道:“姑娘让问之前是哪些人给三老爷送的节礼,我娘问到了,从三老爷走后到三年前,一直都是老太爷身边的老康总管亲自去送的,但是三年前老康总管病故,就由老太太身边肖妈妈的儿子肖成带了我们几个家生子去伺候。”

俞宪薇蹙眉细思,如此一来,定是三年前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知情人,老康总管也定是知情的,但如今他人已死,无法去问:“除了康总管,还有谁也跟去了么?”

照水道:“回回都是康总管带了他两个儿子和几个家丁去的,这几年两位康管事都在庄子上,一时问不到,康管事的儿子也跟着大老爷在外,他们一家子都不在这里。”

俞宪薇心头泄了气,摇头道:“不用去问了。”既然是老康总管的儿子,本来是该着重栽培的,但是老太爷宁肯把两个身强力壮正当壮年的人都拘在庄子上也不肯让他们跟着大老爷做事,而是扶植他们年未弱冠的儿子,这样的安排,似乎更带了几分欲盖弥彰的软禁和补偿的意味。俞宪薇越觉得其中定有隐情。

照水虽然不知道俞宪薇到底想知道什么,但看到她这样沮丧,不免有些心疼,试着出主意道:“听说当年老爷中了传胪,太太去京城成亲,就是老康总管带着人一路送嫁的。那时候赖妈妈就跟着太太呢,这样说来,姑娘想问的事,或许赖妈妈也知道?”

俞宪薇缓缓摇了摇头,赖妈妈肯定是知情的,但也绝对是不会透露半字的。而且,问赖妈妈不就等于间接告诉小古氏自己对身世有了怀疑么。

现在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九年前自己出生前后,那时候俞宏屹风光中举,新娶妻子,大小登科,又授了官,正是风光无限,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他去隐瞒一个女儿的生母呢?

难道她的生母是个姨娘或是婢女?不对,当初俞宏屹尚未娶亲时陈姨娘怀了俞秋薇俞家和小古氏都能容下,那即便再多一个姨娘,依小古氏素日贤良淑德的名声,她也定然不会对从小定亲的未婚夫说一个不字。

难道她的生母是个低贱见不得光的人?更不对,若真是生母出身低贱,俞家最多给她一个庶女的名分,定然不会让她充当嫡女长大,分薄嫡女所享有的尊荣和名声。

难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被俞家收养?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走漏过一点风声?

俞宪薇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猜不透其中隐藏之事。

照水看她焦躁不安,也跟着着急,忙劝道:“姑娘别急,我娘说了,她在外头会留心打听,姑娘只管放宽心就好。时日还长着呢。”

俞宪薇闭了闭眼,半晌,慢慢恢复了平静,打了照水自去休息,她仍旧缓缓走到书案边,提起狼毫继续习字,但每一笔却用了大得多的力气,几乎力透纸背。

俞宪薇如此勤于书法,并不是想要成为一代名家或是突然喜爱上了写字,而是前世逃难时,曾经路过一个村庄,难得的是没有遭遇战火侵袭,村子里不收留流民,只想找个有些学问的做私塾先生,那时俞宪薇已经饿了三天,头昏眼花,撑着身体去应,村里人虽然嫌弃她女子身份,但也还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诗书都不是问题,最后却卡在了字上,村里人说她的字太秀气,女气太重,怕她教得小孩们都写不出刚劲书法,彼时民间有种说法,字如其人,人越刚强,字体越雄劲,而字往雄劲有力里练的,性格也会越来越刚强,所以最后她落选了。

这说法也许当不得真,但在此时全心想变强硬的俞宪薇来说,她想竭力改掉身上任何一处象征懦弱无能的地方,不但性格,连字体也是如此。不拘名家佚客,她近乎偏执地练着所有看上去笔力遒劲的字。

而且,在一笔一划的书写中,俞宪薇能静下心把前世的所有事情梳理回忆,从中寻找每一个自己忽略的细节。如果说寻找老仆这方法行不通,那么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祠堂查看族谱。

她将心绪沉淀,脑中飞快地回忆着,而她的努力也很快有了回报,她终于记起一件早已被遗忘的旧事,而这件事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合适的契机。

17第十七章杜氏若秋

之后的日子,俞宪薇心里有了期盼,几乎恨不得时光飞度。她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平日的说话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时光,而她却觉得度日如年。

同样度日如年的还有小古氏,最近她竭力讨好俞老太太和吕氏,希望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自己到底能不能随同丈夫赴任,但无论是俞老太太还是吕氏,态度都是模糊不清,没有人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而王氏总是趁机弄些小动作,叫她即便不想生事也无法置身事外。

一日一日下去,小古氏无奈地现,自己似乎在妯娌之争中弥足深陷,她越想逃离这些纷争,吕氏和王氏就越不愿放过她,似乎吕王两个自己也较上了劲,非要逼得小古氏在她们两人中选择一个才甘心。

几天下来,小古氏瘦了一圈,眼下一抹深青,颧骨耸起来,嘴角还多了两个燎泡。赖妈妈心疼她,背着人常开开导她多多宽心,但小古氏总是放不开,她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就是无子,她担心俞宏屹最终还是会纳妾生子,从而和她越行越远。

后宅里没有男人做支撑的女人是最可怜的,小古氏的母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即便她生下了儿子,却也不能阻止丈夫变心,甚至近乎宠妾灭妻,宠妾灭妻最后没有成为现实,那是因为这个男人早早亡故,而小古氏的母亲也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中消耗掉了健康和生气,在丈夫死后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也跟着去了。

小古氏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切悲剧的生,她竭力想避免同样的命运。

她努力学习书中贤德女子的一举一动,她让自己成为一个高人一等的贤良典范,甚至在俞宏屹屋里通房传出孕事后,是她自己忍着羞耻和不甘去找了姑母,亲口劝说姑母留下陈姨娘母子。

小古氏知道自己的姑母并不是一个靠得住的婆婆,对姑母来说,她能够容忍一个父母皆亡的女子进俞家的门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哪怕这个女子是她的亲侄女。小古氏从没有把俞老太太当成靠山,她依靠的只有自己,她不但冒着庶子早生于嫡子的风险容忍了陈姨娘先生下孩子,还容忍了一件更大的事,哪怕这件事上俞家把她的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几乎让她重演了她母亲的悲惨遭遇,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笑到最后的人是她,甚至俞家人里从俞老太爷俞老太太到俞宏屹都欠了她很大一份情,他们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是有愧的。这让她终于能放心直起腰板过日子,哪怕自己数年未再生子也能理直气壮不允许俞宏屹纳妾。

而现在,这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岌岌可危,在俞家老宅这个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说一不二的地方,她就算手上握着免死金牌,就算有着众人皆赞的贤德名声,也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意思。她可以一辈子保有俞三太太的地位,甚至不论俞宏屹有多少房里人都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但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小古氏绝不甘心,这条路她是这样艰难才走下来,她不能放弃,哪怕为了她唯一的女儿,她也不能就此屈服。

小古氏的这些焦虑和思量,虽然并未宣之于口,只是在神情和举止中偶尔流露一两分,但在俞宪薇看来却全不是秘密,而且她知道小古氏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很快就会有一件事将所有人心底的算计彻底打乱。

这日傍晚,俞宪薇站在院中,看着被封死得院门呆。微云在茶水房看炉子,见姑娘站在廊下半日不动,不免好奇,她大着胆子走过来,问道:“姑娘有事么?”

俞宪薇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指了指前面的院门,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微云侧着耳朵听了半晌,点头道:“前面院子有人在唱歌。”俞宪薇的院子和六房的上跨院只隔着一条宽夹道,因为前门并不常用,所以平日都是封住的,只从后角门出入,而门前夹道走的人不多,很有些空旷,静寂无人,前头院子的声音偶尔也会飘些过来。

俞宪薇笑道:“声音倒是很悦耳,可惜听不清她在唱什么。”

微云又听了听,了然道:“是唱的李白的紫骝马。”

俞宪薇惊奇道:“你认字?”

微云摇头:“小的不认得字,只是以前跟着家人流落的时候听人在茶楼里唱过这支曲子,因为实在好听,所以记得调子。”

俞宪薇缓缓点了点头,回忆起紫骝马的诗句,便低声吟诵道:“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临流不肯渡,似惜锦障泥。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挥鞭万里去,安得念春闺。”这本是一出征之人思念妻子的诗,但前面院子的曲调缠绵悱恻,哀怨深情,显然并不是征夫的口吻,反而像是在家的妻子思念丈夫,假借征夫语气来自问自答。

这人一支曲子翻来覆去吟唱,直唱到金乌西沉、月上柳梢,嗓音沙哑,早不复先前的甜润,却仍是迟迟不肯收口。最后还是一个婆子不耐烦,扯着嗓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那唱曲的人才住了声。

俞宪薇听那骂人的话实在恶毒了些,不免皱眉,但那是叔叔房里的事,虽然俞宏岓这个叔叔出征在外不在家中,他屋里的事也还轮不到一个九岁的侄女来插手。

那骂人的婆子似乎憋了许久的气,又似乎是喝醉了,大着舌头咬字不甚清楚,但一开口就没个完,最后骂得兴起,连粉头倡女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那唱曲的声音则完全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