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宪薇沉着脸,吩咐院里听差的姜妈妈:“去和赖妈妈说,烦请她知会前面六叔院里一声,叫他们看严门户老实当差,别叫老妈妈大吵大闹,吵了我睡觉。”

姜妈妈领命去了,不多久,旁边夹道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往前头院子去了,低声喝止了那骂人的婆子,之后一切终于静寂下来。

姜妈妈回来禀告道:“那闹事的婆子是喝醉了耍酒疯呢,现在叫堵了嘴绑了手脚扔到马厩去了。”

俞宪薇点了点头,看了照水一眼,照水会意,便问道:“她骂的是谁?”

姜妈妈面有难色,看了俞宪薇一眼,犹豫一番,还是回道:“是六爷屋里一个歌姬出身的房里人。”说是房里人,意思就是还未正式升为姨娘,只是个低等的侍婢。

俞宪薇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问道:“那歌姬姓什么?”

姜妈妈道:“姓杜。”

俞宪薇心中了然,果然是她。

18第十八章事出突然

杜氏若秋,容颜倾城,如花解语,她本出身官宦之家,家道中落流落娼门,被商人重金购得,以为可居奇货贿与官员,几经辗转落到俞宏岓手上,做了他的房里人。

同僚赠妾本是官场中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俞家,这个女子引起的轩然大波却最终导致俞宏岓几乎和俞家彻底断绝关系。而杜若秋,虽然彼时早已亡故,却仍成了众人口中的红颜祸水,乱家孽根。

上辈子杜若秋丧命之时,俞宪薇尚且年幼,并不曾见过她本人,只是从下头婆子口中听到只言片语,站在俞家女儿的立场,自然也就厌恶者这引家变的薄命女子,但后来年纪渐长,有了自己的善恶判断,偶尔回忆往事,对这个虽出身娼门却仍旧坚贞如白莲的女子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杜氏女…”俞宪薇喃喃自语,她所急切等待的,能够进入祠堂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契机,却恰好是杜若秋一切不幸的源头。

照水见她从昨夜开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试探着道:“姑娘是被那杜氏女吵着了?”

俞宪薇微怔,继而一笑带过:“没什么,觉得曲子好听而已。”

话音刚落,重露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满脸惊慌失措,绿萼正从小茶房里捧了点心出来,见此不由皱眉嗔道:“姑娘在这里呢,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重露忙喊道:“绿萼姐姐,大事不好了,六老爷…六老爷他出事了。”

屋里屋外众人都是一惊。俞宪薇却是看上去最镇定的一个,但她的手在袖子里微微抖,等待了许久的消息终于来了。

小古氏很快遣了人来南跨院,让俞宪薇赶紧换了素色衣裳随她去永德堂。

待到母女几个匆匆赶到永德堂正房,还没进房门,就看到丫鬟们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珊瑚掀开帘子,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三太太。”

小古氏应付地点了点头,心急如焚地问道:“老太太怎么样了?”

珊瑚眼中不掩忧色,道:“老太太才听了消息,惊得晕了过去,这会儿如夫人和二太太正在里头伺候呢。现在大伙儿群龙无,也没人敢去后院告诉老太爷。”

小古氏又问:“六老爷的消息是谁传来的?”

珊瑚道:“是姑老爷府上着人送来的信。”她眼圈一红,哽咽道,“说是过两天衙门就有正式的阵亡文书下来了。”

看来消息是确凿无疑的了,小古氏心头凉了半截,若是小叔叔亡故,父母因此卧病,身为三子媳妇的自己很可能要被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几乎不可能跟去任上。

珊瑚见小古氏脸色刹时变得苍白,只当她是因为家中不幸而难过,并没有多想,又道:“三太太赶紧进屋吧,如夫人她们还在等着您呢。”

小古氏勉强点了点头,带了俞宪薇三姐妹进了正房屋子。

俞老太太已经醒了,初闻消息的震惊过去,现在她正拍着床板哀哭不已,吕氏和王氏站在旁边,一边垂泪一边劝着老夫人,不时还要吩咐几句,让下面人赶快熬药,拿擦泪的干净巾子,再催着快些去唤二老爷来。幸而丫鬟们素日还算训练有素,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做事回话有条不紊,不曾乱上添乱。

只是王氏仗着自己才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儿媳,不肯让吕氏抢了风头,便摆着嫡媳的架子,处处抢在吕氏前头说话,吕氏说了几句话都被抢白,索性也不去争,只顾扶着肚子坐在床头锦垫方凳上,低声劝慰俞老夫人。小古氏见里头大人正乱着,不是小孩子该待的地方,便让人又把三个女儿送回宽礼居,自己去到吕氏身边陪着一起宽慰俞老夫人。

好容易劝得俞老夫人喝了药睡下,妯娌三个聚到前堂,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刚刚才经历一番兵荒马乱,三人都有几分疲倦,因为要陪着俞老夫人掉眼泪,三双眼睛都是红肿的,尤其是吕氏,大腹便便,更显吃力,精神萎靡得几乎要旁边的丫鬟架着才能走动。

小古氏到现在还有些雾水,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前几日才说六弟打了胜仗么,怎么他…说没就没了?”

当时打胜仗要嘉奖的喜信是王氏送来的,此时这噩耗倒像是打了她的脸似的,王氏心头不顺,瞥了小古氏一眼,只装没听见这话。

吕氏饮下一口刘庆年家的特地送来的淮山煲乳鸽汤润润喉咙,又让小丫头跪在旁边捏腿,这才缓缓叹道:“谁能料到呢,竟是世事无常,周家老太爷派人来报信,说六弟孤军深入敌区,却敌人现,不幸…全军覆没了。”

若是别人说的这话,只怕未必能全信,但周家姑老爷本就是和俞宏岓一道在西北为将,他家里的消息断乎不会有假。

此时,有媳妇进来回话:“二老爷午睡未醒,小的们不敢打扰。”

吕氏和小古氏都是一怔,再怎么睡午觉,这亲弟弟亡故的大事,说什么也该叫醒才是。外出打探消息,或是有亲友闻讯上门,没个男人理事如何了得。如今大老爷在外经商,三老爷去了邻城,底下的孩子也都才十来岁,家里能做主的男人便只剩下二老爷一个,若他不出面,难不成要让这一屋子妇孺出面么?两人想着,齐齐看向王氏。

王氏丢了个大脸,脸色一时白一时红,她是在管家理事时听了消息直接过来的,并不知道二老爷的确切动向,待要竖着眉头话叫人硬拉了二老爷起来,却见那回话的媳妇冲自己挤眉弄眼。

虽王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说话欠思量,但素日里自己相公是个什么德行她哪里不清楚,以前也没少因此出事故,多多少少有了教训,她见那媳妇的小动作,生出几分狐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少不得犹豫着干笑道:“二老爷昨日着了风寒正喝药呢,许是那药喝下去人睡得熟,不容易醒。如姐姐和弟妹先商议着,我去请了二老爷来。”

同在一处府里,二房有没有请大夫来诊治其他两个人心知肚明,她们也不点破王氏的谎话,点点头就放了她走。

出了正房门,王氏立刻板起了脸,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媳妇子苦着脸道:“二太太恕罪,小的也是没法子,午间二老爷在春姨娘屋里饮了酒,醉狠了不省人事,这会子还没酒醒呢,春姨娘拦着,小的们也不敢十分惊动他。”

王氏勃然大怒,咬牙道:“这个挨千刀的,这种紧要时候他居然和那小妖精去喝酒。”一时满腔怒火妒火烧得轰轰烈烈,几乎脚下生风,带着一群媳妇丫鬟一溜烟去了合义居后罩房。

后罩房一排屋子,围墙隔成一个个精致小院落,便是几位姨娘的居所。

春姨娘正带着两个丫鬟候在自己的小院前,见王氏来了,忙上前几步,陪笑道:“太太…”

“啪!”王氏当头一个巴掌挥过去,直把春姨娘打得跌倒在地,王氏犹不满足,上前怒不可遏骂道,“你们这群小妖精,素日狐媚作怪当我不知道?你们真心犯在我面前,我踩死你不过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不过是我向来仁善为怀,懒得和你们计较,处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知竟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白天就勾引爷们饮酒作乐,误了家里大事。叫二房都没了脸损了老爷名声你就得意了?可见你是个心黑意狠的,这样的贱婢我们俞家可容不得。”

说着便吩咐底下媳妇婆子扒了春姨娘的衣服,叫人伢子领出去卖了。

春姨娘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膝行过来求情,又使眼色叫小丫鬟去里头叫醒二老爷,谁知王氏已经忍耐许久,这回下了狠心要借此生事灭了春姨娘这个平时最得宠生娇的出头鸟,丝毫不听她辩解,直接叫婆子堵了她嘴拉了下去,

二老爷俞宏峘犹在醉中,小丫头怎么叫都叫不醒,醉醺醺的,浑然不知宠妾已被拉出去卖了。

王氏虎虎生风,一把推开门,一双三角眼一扫,见俞宏峘躺在床上,衣衫斜乱,满身酒臭,梦话呼噜不停,小丫头战战兢兢缩在墙边,王氏懒得料理春姨娘的丫头,直接指着屋角脸盆架上半盆残水道:“用那水把老爷给我泼醒!”

旁边的婆子吃了一惊,忙道:“太太,老爷向来身子不大好。”

王氏气冲头顶,仗着自己有理,便有心出一出素日的恶气,要给俞二老爷一个教训,便厉声喝道:“身子不好?大白天就和小老婆喝成这副样子,哪里像身子不好的?他自己都不在乎,咱们操那冤枉心做什么?快去!”

婆子无奈,只好捧了水泼下去,冷水浇头,俞宏峘冷得一哆嗦,酒醒了大半,一睁眼看见王氏,立刻翻身坐起怒道:“你这恶妇,想干什么?!”

王氏难得拿到一个压过他的把柄,怎肯退让半分,只管拿捏了腔调冷笑道:“六弟在前线阵亡了,老太太伤心得都昏过去了,老爷倒是睡得香。”

俞宏峘一愣,大惊道:“六弟他…”

王氏冷哼一声,道:“若是老爷不怕外头说你毫无兄弟情义,只管让我这个妇道人家出头理事,横竖眼睛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大可不必去理。”说着,一甩手,扭身昂挺胸出了院门。站在院子前头左右一看,旁边几个姨娘小院都静悄悄的,连咳嗽都听不到一声,王氏心头得意,抬高了声音,大着架子吩咐旁边的婆子道,“眼睛耳朵都机灵些,别让那些没三没四的东西勾引坏了老爷,若再有这样不知廉耻,大白天就拉着男人享乐的混账东西,只管来回我,我也不多问,拿准了一股脑卖了省事。”

19第十九章闵氏母女

且不说王氏如何借机生事立威,俞二老爷如何换了衣裳赶去俞老太太屋里看望,又去前院差人出去打探,俞府几个当家的主子都还算没乱了阵脚,单说俞家几个孩子,除了大少爷二少爷尚在学堂,小少爷在院中养病,小姐们都被俞元薇叫到自己院里照顾。

俞明薇紧挨俞元薇坐着,拉了她的袖子问道:“大姐姐,六叔他真的出事了么?”

俞元薇亲自递给俞明薇一盏茶,安抚道:“事情还未确实,咱们稍安勿躁。”

俞宪薇端端正正坐在稍远的椅子上,并没有吭声。俞明薇看了姐姐一眼,嗯了一声,低头捧了茶喝。

这时,卷青匆匆进来:“回姑娘,二姑娘说她在自己院子里很好,就不过来了,三姑娘也留在二房院里。”

俞元薇轻轻皱了眉,挥挥手:“罢了。”她使人叫几个妹妹来此,是因为此时大人们都有事情忙,她担心底下人因此疏忽了什么,这才好心接了她们来,谁知俞华薇还是这样不领情。她想了想,又道,“叫宋妈妈去各处叮嘱一声,几房少爷姑娘们的院子都看严些,若有偷空耍懒疏忽了主子的,一经查出一定重罚!”卷青领命去了。俞元薇这番气势姿态,当仁不让的孙辈中第一人,幸而俞华薇不在这里,否则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俞秋薇靠着一旁的盆景架,手指轻轻抠着嵌宝金条盆上的祖母绿,低声喃喃:“六叔是个好人。”

俞元薇一愣,继而朝她微微一笑:“是呢,六叔一定平安无事的。”

俞宪薇瞥了她一眼,心中道,可惜暂时不能如你们的意了。

一天后,俞家尚是一片愁云惨淡,衙门正式下达了俞宏岓的阵亡书,原本为国捐躯的战士都会有一份死后哀荣,往往会升一升官职,但因为俞宏岓有率军冒进的嫌疑,是使得六千军士全军覆没的罪魁,所以朝廷不但没有给他升官,反而怒极要治罪,幸而周家姑老爷在朝上苦苦求情,这才最终没有追究,但也因故并没有下赐一点抚恤,和别人的身后荣华想比,俞宏岓的身后事颇有几分惨淡。

但无论俞宏岓是何名声,他到底是荆城俞家的儿子,俞老太太最疼爱的老来子,在阵亡书到达后的第三天,俞家门前的红灯笼换成了白色,并挂出丧幡,小厮们腰间系着白腰巾,去到城中亲近的人家送讣文。

俞宏岓死后尸无踪,但他总是俞家儿子,俞家人少不得要办一场丧事,给他在祖坟立个衣冠冢。这是俞老太太的极力要求,儿子儿媳们只得照做。

俞家在荆城经营数代,祖上又曾出过三公,是荆城颇有名望的人家之一,这次为儿子办丧事,虽然名声上并不怎么光彩,但荆城的大户人家都给了面子,来的都是几个当家人,当地知府诸官虽碍于公论不好亲自前来,却也遣了家中儿子前来致祭。

俞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不绝,迎宾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俞宏岓身前如何且不说,至少这身后事,排场一点不小,并不亚于那些受了嘉奖的烈士,似乎越是名声有了残损,越是要热闹繁华来遮掩修饰。这番欲盖弥彰的故作姿态倒叫知情人们背地里嘲笑不已。

但别人背地里如何议论,俞家一时是顾不到了,现如今,它内部正乱成一团,能维持表面的光鲜已是不易。

忙了一整天,小古氏全身酸软,疲惫地半躺在榻上歇息,点翠跪在脚踏上给她捶腿。忽而滴翠匆匆进来,见她闭着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累得狠了,滴翠便犹豫了一下,却因为事情实在重大,只得低声唤醒小古氏。

“如何了?”小古氏眼睛没挣,问道。

滴翠忙道:“老太太又昏厥过去,老太爷也有些不好,听说如夫人忙得动了胎气,现在也正寻大夫诊治呢。”

小古氏闻讯,忙不迭起身,略收拾了一下就往永德堂去了。

老太太哭得屡次昏厥,又跟老太爷埋怨不该送了儿子去前线,悲伤之下不择言,说得有些过了,俞老太爷本就伤心,被老妻一激,生生吐出两口血来,偏这时候最能干的吕氏也倒下,只有王氏小古氏两个操持一家大大小小的事。

好容易请大夫抓药一切弄得妥当,再忙一忙丧礼的事,两妯娌脚不着地连轴滚下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俞老太太又命了婆子传她们去。

待到了永德堂,俞老太太从内室走出来,坐在主位上,屋内灯火通明,映照得俞老太太一张本来保养得宜的脸几日内已变成皱纹满布,苍老不堪,本来闻得儿子死讯的歇斯底里又因为俞老太爷的吐血而偃旗息鼓,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

她抬起眼皮看了两个累得不成样子的儿媳妇一眼,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叹道:“老二家的安排一下,去城外庵堂里把老大媳妇接来。”

两个儿媳都是一愣,王氏皱着眉,试探问道:“大嫂?”她顿了顿,又道,“老太太,这非年非节的,请大嫂回来做什么?”

俞老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再掐尖夺权,也犯不着和一个住在庵堂的人去夺去抢。她一个吃斋念佛半只脚入了佛门的人,还能抢了你什么不成?”

王氏被当众毫不留情地揭露心事,不由脸一红,忙干笑道:“儿媳只是怕打扰了大嫂清修,并没有别的意思,老太太千万别多想。”

俞老太太懒得理她的辩解,只道:“你们都没有办过白事,这几天虽然面上还成,底下也有些慌手慌脚,老大家的好歹还经历过,她来帮忙打点,你们也轻省些。”

王氏方才被当众下脸,颇有些不甘,此时定要把吕氏也拉下水才甘心,于是便道:“咱们是没什么,只是…怕如姐姐会多想。”大太太闵氏和吕氏正是大房里一妻一妾,任谁都知道她们是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两人。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冷冷道:“老大家的是俞家媳妇,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慧丫头是明理之人,哪里会多想什么?”

王氏见她言语中仍不忘维护吕氏,却时时贬低自己,如此厚此薄彼不由令她更加不忿,但见老太太情绪不佳,她也不敢多说,只得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

于是第二天一早,城门甫开,俞家一辆马车就出了城门,往城外庵堂去,中午时分,便将俞大太太闵氏母女两个接了回来。

闵氏原是俞家的当家儿媳,但因为迟迟不曾生下男嗣,大房纳了吕氏这个如夫人和她平分秋色,再加上九年前一桩事故,闵氏心灰意冷,带着女儿长住城外庵堂,几乎成了半个出家人,便是年节时分也很少返回俞家,但此次俞宏岓丧事,俞老太太叫她回府主事,她并没有推辞。

闵氏本就是邻近平城里的女儿,操持家务主持中馈之能并不亚于吕氏,但到底心高气傲了些,受不得俞家人给的委屈,索性撂开手,再不理睬家务。这次俞老太太大命心腹妈妈亲自接她回来,给足了她面子,闵氏知道事情轻重,也不拿乔,带着女儿就回了俞家。

小古氏未出阁时,曾听过闵氏之名,也曾亲眼见过她管家理事的干脆利落,果不其然,闵氏一回府,接了对牌,不过半日功夫,便将一个混乱局面打理得井井有条,底下人有轻视她,偷懒耍滑的,被抓住丢进柴房,虽不责打,但每日只给一碗见水不见米的清粥挨饿受冻,这些奴仆素日作威作福,哪里受过这个罪,不出两日就饿得哭爹喊娘。料理了几个出头鸟,杀鸡儆猴,众人被震慑,也都不敢不敬。

王氏本来还担心闵氏是回来夺权的,谁知冷眼旁观,见她事事只做分内事,分外的便是闹到天上去也不管,并没有揽权的迹象,她这才放下心来,有心要和闵氏套套近乎,但无奈两人并不是一个级别,说不到一起去,且数年前闵氏还在府中时她们交情就不深,何况现在一个是吃斋念佛的清冷居士,一个是当家的威武太太,更是没什么可说的,王氏枯坐半日,见对方毫无招待之意,便只得悻悻地请辞。

王氏出了门,背地里啐了一口,暗暗骂了一句死尼姑,连男人都没本事守住,惺惺作态有什么用。才骂完,一抬头便见眼前站了个穿白衣的女童,正睁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王氏吓了一大跳,以为白日活见了鬼,待定睛一看,原来是闵氏之女,五姑娘俞如薇,她不由嗔道:“五丫头突然冒出来做什么,吓死个人了。”

俞如薇也不说话,直接呸了一声,一口唾沫便吐到了王氏裙边,王氏一愣之下没有闪开,被她吐了个正着,不由大怒:“五丫头好没规矩!”

俞如薇冷冰冰瞥了她一眼,一甩手走了,王氏见她波澜不惊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气了个倒仰。

20第二十章开祠续谱

因为前院锣鼓喧天,俞明薇自幼身子娇弱,受不得吵,小古氏特地嘱咐滴翠带了她们姐妹去到后园子散散。

虽然后园离前院颇有一段距离,但锣鼓声仍是清晰可闻,俞明薇蹙着眉头,抚着胸口坐在亭子美人靠上,不时低声撒一句娇:“姐,我心口疼。”

俞宪薇倒还反应有限,不过是帮她揉着胸口,俞秋薇却分外殷勤,不是张罗着给她拿靠枕,就是吩咐丫鬟拿些定神的茶来。

俞宪薇知道,这是小古氏最近对陈姨娘很是宽待,俞秋薇便在这里投桃报李了,她无意参与这番妻妾嫡庶之间的事,便伏在栏上看着碧绿水中的游鱼。

却不防听得“咚”一声,随之水中溅起好大的浪花,噼噼啪啪洒了三人满身,芳芽见自家小姐淋了水后脸色不愉,担心自己会受罚,忙不迭抢着怒骂道:“是哪个小蹄子在这里害人?”

俞秋薇呵呵一笑,指着不远处岸边站着的一个白衣少女,道:“那不是五妹妹么。”

几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俞如薇面若冰霜立在一丛矮树边,手中还拿捧着一块大石头,见被她们现,俞如薇也不慌乱,伸手一掷,大石头划着弧线砸入水中,又是溅起一大片水花,亭中人忙不迭纷纷躲避,待抬头再看,俞如薇已经不见踪影。

俞明薇头上衣上都湿透了,不由气愤不已,擦着身上水渍道:“咱们好端端在这里,又是初来乍到没招谁惹谁,五姐姐做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俞秋薇扑哧一笑,道:“七妹妹不知道,这府里,凡是和大姐姐好的人,就是五妹妹的敌人。”

俞明薇并不笨,大房里妻妾之争她也略知一二,于是她眼神微动,道:“那五姐姐和二姐姐是一处玩的?”

俞秋薇摇头道:“五妹性子孤傲,也不爱和谁来往,她只是不会作弄二姐罢了。”

俞明薇撇嘴道:“那还不是个孤家寡人。”说着自命丫鬟回房去取了干净衣裳来,一回头,见俞宪薇定定看着俞如薇方才站的地方,不由奇怪道,“姐,你在看什么?”

俞宪薇回过神,笑道:“没看什么。”俞明薇狐疑地看了岸边一眼,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她不得其解,便只得作罢。

剩下的几天,俞宏岓的丧事顺利进行,只出殡时只有侄子俞善理假充孝子贤孙摔瓦捧灵,并不是真正的子女,俞宏岓年少亡逝,竟是绝后了。

俞老太太看着颇觉凄凉,心中更是大恸,想着定要给他过继个儿子,叫他以后不至于香火全无,但想到家中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子嗣不多,尤其是老三俞宏屹膝下也无子,俞老太太颇觉心焦,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到这阵子事情过后,定要给三个儿子都送几个丫头,让他们开枝散叶才好。

小古氏全然不知俞老太太这番算计,见这段时日俞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人并没有提不让她去任上之事,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希冀,对底下人格外宽容和善,极力营造一个贤惠宽善名声。却不料,俞宏岓出殡后的第三天,俞老太太一句话就定了她的前途。

“老三新官上任,也不必在家里久待了,今年正该续写族谱,我已经和老二商议过了,将他的庶子善琨入继到老六名下,因那孩子正病着,便只先记到谱上,待年后正式过继。如薇、宪薇、明薇三个都十来岁了也还没上族谱,等过几日开祠堂忙完这两件大事,你就去任上吧。”俞老太爷老态龙钟,几乎是蜷在太师椅上,说这番话也是有气无力,任谁都看得出这个老者已是日薄西山了。他近几年几乎都深居简出,只在后园单独的一座小院中养病,连儿孙也不大见,但一直不见起色,这次小儿子之死,又给了他致命一击,便只剩残喘。

俞宏屹心中一痛,忙劝道:“父亲也要保重自己,不然…六弟九泉下知道,也会魂魄不安的。”

思及小儿子,俞老太爷心中大悲,喉头一甜,猛力咳嗽起来,俞老太太忙走过来给他拍背,自己也忍不住拭泪。俞老太爷拍了拍老妻的手,摇头道:“我还撑得住。”又看向儿子,“你这次去上任不比以往,定要好好和京中人打好关系,政绩也要做出几分,万不能留下马脚,就是为日后起复做准备了。”俞宏屹心头一惊,他好端端做着官,何谈起复二字,除非…他因为什么事辞了官,比如,丁忧。

俞老太太大急:“老爷你说这话做什么,也不怕忌讳!”

俞老太爷定定看着长子,本来苍白的脸带上些不正常的潮红:“老三,如今一家子最大的指望就在你一人身上了,你早年遭了无妄之灾,仕途不顺,但咱们俞家百年世家,累世为官,这份荣耀就在你一人肩上了!你可千万要延续下去!”

俞宏屹忙跪下,道:“儿子知道。定不负父亲所望。”

好容易安抚俞老太爷睡下,俞老太太带着俞宏屹到了偏厅,先是默默拭泪,又道:“大夫说,也就是明后年的事了。”

俞宏屹心头一凛,直直看着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擦干净眼泪,对儿子道:“你爹的嘱咐已经说了,我还有事要说,你爹若真…,你纵要生儿子也要等三年后。如今你也看到你弟弟后事凄凉了,你两个兄长虽然子嗣不多,到底也还有后,你却是膝下无子,怎能叫我不担心。这回你去任上,也别带你媳妇了,我给你两个丫头去照顾你的起居,你自己有了称心如意的尽管也纳回家来。我自有道理。”

俞宏屹一愣,面露难色:“可是,阿盈她…”

俞老太太冷冷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俞家先前是亏待过你媳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补偿够了,你如今而立之年,身边连个像样的妾侍都没有,就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自己生不出儿子,还能如何?难不成为了宽待她,就要让你绝后么?”

俞宏屹沉默一番,觉得俞老太太所说并非毫无道理,自己这些年并没有亏待小古氏,即便她旧事重提,自己也并非站不住脚,于是他最后道:“就依母亲所言吧,待到开祠堂事了,我亲自和她说。”

俞家开祠堂是一件大事,择吉期、沐浴更衣,祷祝列祖列宗,最后才取了钥匙开柜门取出族谱,由俞老太爷执笔续写,待录入完毕,便将新写的族谱放在祖先灵前供奉一天,然后才收起来。

这唯一的一天,便是俞宪薇唯一的机会。

21第二十一章等待希冀

这日该重露去烧茶炉子,黎明时分,她打着哈欠绕过游廊,路过南跨院正房,往小茶房走去,但走过东次间窗前时,察觉有些不对劲,一扭头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原来窗前站着个人,也没有点灯,略昏暗的房间只看这个人披散的长摇曳,颇有几分吓人。

待看清是俞宪薇,重露这才恢复了几分人色,抚着胸口道:“姑…姑娘。”

俞宪薇木然的脸上眼珠子动了动,才聚齐了些许精神看向重露,轻轻嗯了一声。

重露大着胆子,结结巴巴问:“姑,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俞宪薇淡淡道:“今天月亮很好,所以在这里看几眼。”

重露一愣,狐疑地看向天空,除了鱼肚白的颜色和寥寥几颗星子,哪里看得到半点月亮的影子,再看到俞宪薇目光扫来,几乎冷冽如如寒冰,她心头越毛骨悚然。

俞宪薇回过神来,看了眼天上,知道自己的话被拆穿,她也不愿找借口解释,径自关了窗户走回床边。

重露吓得不轻,脚都抖挪不动,等了一会儿,见屋内亮起了灯,将俞宪薇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重露这才松了一口气,逃命一般跑到了旁边茶房里。

这一整天,重露都残余几分惊魂未定,时不时偷偷瞄一眼俞宪薇,像是受惊的老鼠一样警惕。拂雨踏雪两个见了,只当她小家子气,上不得高台盘,今日是姑娘上族谱的喜事都这样没规没矩,便尖酸刻薄地嘲笑了几句。

重露只当没听到,只顾盯着俞宪薇窥探。却见这位六姑娘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浮着一层青色之外,并没有别的异常举动,重露几乎要怀疑自己早上所见那神情极度异样的俞宪薇只是自己的幻觉。

待到梳洗完毕,俞宪薇领着绿萼、照水两个走了,重露还不及想,自己就也跟了上去,却被洒金拦住:“今天该你守茶炉子,却想去哪里玩?”

踏雪趁机嘲笑道:“该不是你也以为自己是个姑娘,有能耐记到族谱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