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露咬了咬唇,低头回了茶房。

宽礼居里也是一大清早就起来准备,因为俞宏屹夫妻情分深厚,在任上时早起从来不用丫鬟服侍,一应洗漱杂役都是小古氏亲自来做。

这时,小古氏一边亲自服侍俞宏屹着衣,一边问道:“老爷今日晚膳还是在家用么?”

俞宏屹犹自闭目养神,道:“不了,今日知府大人设了宴请城中官员一聚,我也收到了帖子,趁着还在家里,各处关系都疏通疏通,日后我不在家,家里也有人照应。”

小古氏半跪在地给他穿鞋,不免叹道:“可惜六叔出了这事,不然,家中文武双全,谁人又敢小看咱们家。如今只有老爷一个在朝为官,担着这满府人的期盼,担子更重了。”

俞宏屹眉头微沉,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古氏一时又感慨:“昨日听说六弟屋里那些人都送到城外庵堂去了,我们两家院子挨着,也听到一声半声哭喊,好不凄切可怜。”

俞宏岓见状,伸手将小古氏拉坐到怀里拍抚两下,怜惜叹道:“你总是太心慈仁善了些,那些人不过是些玩意儿,六弟喜欢看歌舞玩乐,养着玩也就罢了,如今六弟不在,也该她们去诵经念佛,报一报六弟的恩德。”

小古氏垂眸道:“不过是物伤其类,有些触目惊心罢了。”

俞宏岓笑了,起身走到盆架边洗脸,道:“你是正房太太,她们算什么东西,怎可相提并论。不要说歌姬侍婢,就是以后正经妾侍也越不过你的顺序去。”

小古氏心头一沉,眼光微动,笑道:“正是呢,何况老爷亲口允诺过会待妾身一心一意妾身实在不该庸人自扰。”

俞宏屹手上动作不自然顿了一顿,被小古氏看在眼中,心头顿时生出不详之感,又听俞宏屹道:“这些日子为了六弟的事,你也辛苦了,现在是在自己家,比在任上方便自在,下人多,东西齐全,大可放宽心保养,不要太劳碌了。”

听着这刻意避开话题的言语,小古氏闭了闭眼,按捺住心中涌出的狐疑猜测,脸上微笑着起身去收拾俞宏屹的外袍,手抚在织锦提花的袍面上,柔声婉婉道:“说到底,妾身最挂心的还是老爷,都说官场如战场,老爷在外周旋,日日辛苦劳碌,也要多保重自身。不念着别的,也念念妾身和几个孩子,妾身日日祝祷,只求老爷平安康泰我就心满意足了。”

俞宏屹素日最爱听小古氏这样温柔如水,全副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的话,但前不久前去了一趟以后任职的密州,密州知府很是赏识自己,毫不遮饰流露出惜材之意,若不是惊闻六弟亡故回家奔丧,只怕此时自己已彻底归于知府麾下。

他少年得志,但紧接着十年不畅,本已觉无望,再不奢求,但此时知府大人的态度便如绝处逢生一般,叫他又生出希冀,尤其是那知府大人的师座乃是朝中大员,若能得这知府为靠山,只怕能将十年前那份污点洗净,能扬眉吐气重新崭露头角也未可知。

俞宏屹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恨不得立刻鲤鱼跳龙门,这“平安康泰”四字毫无大志,听在耳中甚是不顺耳,叫他生出几分不喜,心中隐隐觉得小古氏果然是小家出身,凡庸了些,再看看屋内十年如一日的虽典雅却不显富贵的摆设,联想以前她处事,虽说是清高之态,但也显得小家子气,不够大气雍容,都说妻慧能助夫,若以后自己得志,她也这举止只怕也难配得上和官家夫人来往,于自己助益寥寥。一念及此,又记起那密州知府似乎有个大龄未嫁的庶妹…

小古氏本想听他像往日般回馈几句感动之词,融洽夫妻情意,但见俞宏屹似乎陷入沉思,竟似不曾听到自己的话,这般心不在焉,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小古氏一愣,心头顿时凉了一半…

俞家宗祠是不准女子入内的,即便是俞宪薇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她也只有资格站在门口跟着屋里的俞老太爷等人跪拜祖先。但她心头有事,便格外打起精神看着里头的动静,俞老太爷是如何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了族谱柜子的黄金锁,如何恭敬地双手捧出一本族谱,如何将早已备好的内容抄录在族谱上,最后又是如何将抄录好的族谱放在乌压压的祖先灵位前的红锦托盘上,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俞宪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本记载了她所有疑问答案的族谱上。但纵然只有几步之遥,她甚至能看见族谱上模糊的黑色字迹,但却没有办法就这么踏入祠堂,将上头的字一个一个看清楚。

她心头百般煎熬,便如回到了火海中被炙烤,却要维持表面的仪态,几乎不能动一动手指。站在旁边的俞明薇察觉到她的不适,低声问道:“姐姐,你还好吗?”

俞宪薇咬牙点了点头。

门前只站着她们两姐妹,俞如薇并没有来,理由是身体着凉不适。

其实上辈子的俞宪薇才真是被她瞅准空子浇了半桶凉水而着凉烧,没有参加这个仪式,当时俞宪薇烧得迷迷糊糊,事后也不大记得记入族谱这件事,只记得俞如薇性子怪癖不好惹。

这一次俞宪薇并没有亲近俞元薇,也处处注意提防,这才没有成为俞如薇重点坑害的对象,但是俞柔薇似乎比较凄惨,从俞元薇的住处回去时,穿堂门上掉下一条死蛇,几乎没把她吓死。而俞元薇自己,听说也不知怎的,好端端的地上也差点跌了一跤。

俞如薇就是用这种沉默而带了几分小歹毒的做法,昭告所有人她对俞元薇的憎恨。俞宪薇突然有些羡慕她的快意恩仇,因为,即便小古氏和俞明薇是她的仇人,她可能也没办法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仇恨。

仪式很快结束,众人鱼贯出了祠堂,因祠堂里还燃着香烛,所以门户不闭,只留了专人看守院门。

今日后,已经亡故的六老爷俞宏岓就算有后了,之前他的丧事办得有些仓促,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都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中,来不及想太多,待到出殡尘埃落定,记起此事,便深觉愧对儿子,幸而二儿子通情达理,同意庶子出继,这才让两位老人心头略感安慰。

午宴上,才七岁的俞善琨正式改口,唤自己父亲嫡母做二伯二伯母,俞二老爷和这个庶子情分寥寥,并没有如何舍不得,反而没了这个庶子,他更有借口求子而去姨娘屋里歇息,越可以避开王氏这个恶妇。嫡母王氏也是淡淡的,不轻不重地吩咐了几句话,只有生母丁姨娘泪眼朦胧,心如刀绞。

因为俞善琨才出了麻疹,虽已大好,但尚未痊愈,只出来露个脸就被抱了回去。但俞家两位老人了了心事,也就不介意,心头一桩大事放下,终于能露出一两个笑脸,席上气氛也轻快了几分。

俞宪薇只觉度日如年,恨不得天立刻黑下去,才好趁着夜幕找机会进入祠堂。

俞明薇看着明显深思不属的姐姐,颇有几分疑惑,便想着或许该私下问问南跨院的人,这个姐姐最近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变了这么多,难不成是有了什么心事。

“啪!”五彩鹦鹉石榴的茶盏被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小古氏站起身怒视点翠,薄怒的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

“太太!”小古氏素来温和,连说话是轻声细气,点翠跟了她三年,做到心腹位置还从不曾见她怒过,此刻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忙不迭道,“太太恕罪,这是老太太屋里的玛瑙亲口所说。老太太…老太太她要给老爷送人。”

小古氏自回府后,私下里一直试图收买老太太房里人,但那些人大多是俞家家生子,家财丰厚,眼高于顶,小古氏纵是想收买也一直不得法,好容易才通过点翠的表姐搭上了老太太屋里的玛瑙,算是在永德堂有了人。今日她看俞宏屹很有些不对劲,疑心是前几日在永德堂听了些什么话,便悄悄塞了一百两银子叫点翠去问玛瑙,谁知竟听到这么个答复。

她只觉天旋地转,竟有些站不稳,平地里踉跄了两下,旁边赖妈妈忙上前将她扶住:“太太,您千万撑住。”

小古氏浑身抖,颤着唇问:“老爷呢,老爷怎么说?”

点翠战战兢兢道:“老爷同意了,说等祠堂的事情忙完后亲自和太太说。”

小古氏心头冰凉,只觉自己身子都是脆的,碰一碰就能碎了满地,她目光阴沉,突然冷冷一笑,喃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怕我心里有气要拿宪姐儿入族谱的事作筏子,所以要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了,没有后顾之忧再来逼我。”忽而伤心落泪,“十年夫妻,原来我在他眼中,竟是这样不堪不可信的人么?”

赖妈妈也是落泪,扶住小古氏肩膀安抚道:“青梅竹马的情分,多年夫妻的情分,老爷心里还是有太太的。”

小古氏怔怔半晌,默默流泪:“青梅竹马又如何?那时候还不是说负就负了。多年夫妻又如何?当初的信誓旦旦此时哪里还能做得准。若等到以后别人来踩在我头上,不如和大嫂一样去庙里度余生吧。”一时只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忍让贤良,处处防范,母亲的遭遇仍是又要在自己身上重现,却是再无办法应付了,她顿感万念俱灰。

22第二十二章夜入祠堂

赖妈妈知道小古氏锥心之刺乃是无嗣,所以她处事总底气不足,只能下些水磨工夫,却硬不起脊梁狠不下心肠,便劝道:“太太万不能这样想,您还年轻,以后未必不能生下儿子,况且您纵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七姑娘想想,她才九岁,若您去了庵堂,那姑娘以后可怎么活?”

听到提及女儿,小古氏眼中黯然消散些许,却仍旧难掩消沉。

赖妈妈心思百转,挥手让点翠下去,又语重心长道:“太太瞧瞧五姑娘现在那不服管束的野丫头样子,难不成想让咱们七姑娘以后也那样吗?那日后还怎么说人家?岂不耽误一生?”

小古氏一怔,心头压抑的郁气骤消,全然被对女儿未来的忧心所取代,不自觉捏紧手中帕子,苦涩道:“我只有明儿一个孩儿,不为她还能为谁?”

赖妈妈见她念头已经转了过来,微微松了口气,又道:“太太若想七姑娘一生安好,便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再者,太太也要往容易处想想,您素来贤良,并无过错,和老爷也是多年琴瑟和谐,以后纵有了新人生下儿子又如何?只要您牢牢站住正室之位,那庶子抱回来当成自己儿子养,养大了也只和太太、姑娘亲,日后姑娘出阁,家里有兄弟撑腰,也是一桩益事。”

小古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忍辱负重了这些年,哪里能忍受再被人肆意践踏,她心底暗暗生出一股恨意,咬牙道:“我能做的都做了,老爷若是还念着旧日的情分倒也罢了,要当真开口说出这事,便…休想要我再真心待他。”

小古氏惊怒不已的当口,恰好俞宪薇带了绿萼照水过来,才刚进院子,就见站在院中的滴翠已经慌忙走了过来,赔着笑道:“太太才说身上不大安稳,正歇着呢,连七姑娘都去了大姑娘那里,不如六姑娘也去温仁堂姐妹一处说话可好?”

话音未落,便听到门窗紧闭的东次间传来小古氏悲愤难忍的声音,虽声调不高,被门窗阻隔有些模糊,但也能听出内容是在抱怨十年夫妻却无信赖,想来是在指责俞宏屹。

滴翠听得脸色一变,满脸尴尬。俞宪薇垂下眼,道:“既然母亲要休息,那我这就走吧,姐姐也不必告诉母亲我来过,免得惹她烦心。”

在去温仁堂的路上,绿萼见俞宪薇兴致寥寥,猜想是因为方才那话有了什么芥蒂,便出声道:“姑娘可别多心了,太太不是有意怠慢姑娘。”

俞宪薇眉头微皱,淡淡道:“人人都知道太太是我母亲,俗话都说母女贴心,又怎会多心?又哪里还需要别人来多话?”

绿萼一噎,低头道:“是。”

待到了俞元薇处,俞明薇却已经离开,说是去陪老太太说话解闷去了,俞宪薇遂留下和俞元薇玩笑,略说了几句,见时辰不早了,便状似随意地打绿萼回去将屋子收拾好,各色东西准备齐全。

绿萼每次都是跟在姑娘身边寸步不离的,所以不肯先回去,俞宪薇便不耐烦道:“你竟这样不放心,难不成大姐姐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么?我不过就稍坐一坐,难道就有谁要把我吃了?”

这话似乎另有深意,俞元薇听了,略有所思地看了绿萼一眼,绿萼今天当着众人和照水的面两度被驳斥,深觉丢脸,又觉得姑娘今日似乎对自己很有几分不满,此刻被俞元薇盯着看,她眼皮子跳了一跳,忙不迭应了退下。

俞宪薇也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俞元薇笑着留了两句,又吩咐自己院里的婆子送她回去。

俞宪薇恹恹地摇头道:“不必劳烦了,我这会儿想去园子里走走,散一散。”俞元薇见她神情,便猜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房叔婶对待两个双生女儿厚此薄彼,六妹妹心中郁郁也是有的,因园子里住着俞老太爷,各处上夜守门都很严谨,俞元薇想了想便同意了。

俞宪薇带着照水进了园子们,先还慢悠悠走走停停,忽而转了两下进了园子深处,两人立刻加快了脚步往东北角的祠堂而去。

俞宪薇两手提着裙摆,低声问照水:“东西准备好了?”

照水忙道:“果然就在里头矮树林子里现了五姑娘的梯子,我悄悄放在了后围墙边了。”

俞如薇拿来捉弄人的那些死蛇鸟蛋之类,大多是她自己在园子里寻出来的,俞宪薇记得上辈子曾被人现她藏了一架轻巧小梯在园内,便让照水寻了空子,趁着今日人人都在忙碌,俞如薇又躲在屋里不出来,照水便将那梯子藏到祠堂后围墙边,等着今晚一用。

待两人匆匆赶到围墙边,果然借着月光,看到墙根边的草丛里好好藏着一架梯子。俞宪薇一喜,才要将梯子扶起来,照水有些疑惑,嘀咕道:“不大对劲,我怎么记得梯子头本该是放在那边的?”

俞宪薇也迟疑了一下,但她左右看了看,四周并没有现异常。偷看族谱这件事她不愿太多人知晓,所以只让照水一个帮忙,人少精力有限的确容易出纰漏,但时间不等人,若此时再拖延,只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弄明白答案了。纵然真被现,一个九岁的小儿爬墙,别人只会当她淘气,也不会施多重的罚。

于是,俞宪薇一咬牙,当机立断道:“不管了,架起梯子,我这就进去。等会儿你收好梯子在旁边躲起来。”说着,她解了外衫和裙子,只着一身深紫色中衣裤沿着梯子爬上了围墙。

因为年纪小,身子轻盈灵便,俞宪薇很快爬上墙头,墙内恰好是一株枝叶粗大的桂花树,她用腰带系在树干上,小心吊滑下去。

落地后警惕地听了一会儿,并无异样,俞宪薇便沿着墙根小心闪进了祠堂内。

堂中空无一人,供桌上点着粗大的蜡烛,三支敬祖的香已经燃掉大半,烟雾缭绕中祖先的灵位密密麻麻排了四五层,抬头看去几乎填满了一面墙,随着烛火跳动,黑漆漆的灵位和拖长的闪烁影子仿佛活动了一般,颇有几分渗人。饶是俞宪薇这死过一次的人见了,也不免心头狂跳了几下。

她定定神,看向供桌上摊开摆放的族谱,按捺住激烈心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伸手就要拿那族谱。

手指刚触及到那泛黄的纸页,耳中便听得身后远处有人喝了一声:“谁在里头?!”

俞宪薇大惊,回头一看,门窗都掩着,但身前这支摇动的烛光将自己影子拖长映在门上,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所以才被人现,耳听得外面一片脚步声,有许多人往祠堂内而来,俞宪薇心神慌乱,狠狠一咬牙,一口吹灭蜡烛,闪身躲在了供台帘幕后。

几乎是她才缩进去,大门就猛地被人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看守祠堂的老张头四下看了看,道:“怎么才进来就不见了?”

俞老爷子一着急,喉头痒,咳了好几声,忙用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沉声道:“快把蜡烛点上。”

老张头一行吩咐小厮拿火折子,一行骂道:“再怎么也不该灭了烛火,这可是大不敬,要让我抓出来是谁,一定重重责打。”祠堂被人混进来要使坏,分明是他看守不利,趁此机会多表表忠心,让老太爷不要太怪罪他才好。

祠堂虽然大,但主要是供台和灵位,器物东西有限,藏身之地也有限,且只有大门一个出入口,方才那影子的主人肯定藏在里头。若是能将这使坏之人抓出来,只怕自己还能少担些罪,于是他忙命道:“快给我搜出来!”

俞宪薇在帘后,心头跳动厉害,正思量着不如就这样出去认错,总比被人抓出去好些,一面往供桌方向看了一眼,满心不甘,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看到了。

几个小厮四散开到处搜查,其中一个往供桌而来,脚步近在耳边停住,想来检查了供桌就要往帘幕处来,正要去掀供桌布,忽然桌布一翻,从桌子底下钻出一个人来。众人都吓了一跳。

俞老爷子眼一眯:“五丫头,怎么是你?!”

俞如薇并无半点被逮住的愧疚,对俞老爷子福了一礼,昂脆生生道:“今天是修谱大事,孙女白天因病未至,深感不安,怕祖宗责罚,所以晚上特地来请罪。”

俞老爷子知道她定是在撒谎,也不接她话茬,脸一沉道:“再怎么也不该把蜡烛吹了,这是对祖宗大不敬。”

俞如薇垂下眼,眼角扫了眼身后的帘幕,低头道:“孙女刚刚被吓着了,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

俞老爷子到底对孙女硬不起心肠,叹了口气,对老张头挥了挥手:“下去吧,今晚的事,对外不可说一个字。”

老张头顺利脱罪,正暗自庆幸,忙不迭应了,带了几个小厮退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带拢。

23第二十三章俞家私隐

俞老太爷瞪了俞如薇半晌,最终无奈叹了口气,拄着拐颤颤巍巍走到一旁太师椅上坐了:“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大半夜跑到祠堂里闹这一出。”

满府里上下都知道,七个孙女里俞老太爷最疼的是俞如薇,所以无论这个女孩子怎样胡闹别人也不敢斥责。

俞如薇走到他身边跪坐下,将头依靠在俞老太爷膝盖上,低声唤道:“爷爷。”

俞老太爷摸了摸她的头,道:“丫头你在别处玩闹也就罢了,这里可是俞府祠堂,敬先祖的地方,这里不比别处,你要是在此弄出点什么,出了一星半点差错,倘或在别人那里落了口实,就是我也不好替你圆转。”

俞如薇沉默半晌,忽然冷笑道:“俞家祠堂又如何?这满府上下,除了爷爷和死去的六叔,又有谁真把我放在眼里?我又何必理睬他们嘴里说什么?最坏也不过是送到庵里过一辈子,和我现在的日子又有什么两样?”

俞老太爷脸微沉:“糊涂!”他一急,又是一阵咳嗽,俞如薇脸上戾气稍散,忙起身给他拍背,俞老爷子好容易止了咳嗽,苦口婆心道,“你将来总有出阁的时候,以后还是要靠你父亲叔叔,现在叫他们喜欢你些,以后有事也能拉你一把,连你母亲在庵堂里也能不必总替你担心。偏你成日家每每惹是生非,倘若叫他们彻底厌弃你,以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我又能活多久,还能照顾你几年?你以后的路还能靠谁,怎能总这么淘气不顾事呢?”

俞如薇默然听着,忽而手紧紧攥住俞老太爷的袖子,仰起头直直看着他,道:“爷爷,你要是真疼我,就放我和我娘出府吧,我改作我娘的姓氏,我养活她,现在女子能做一家之主,抛头露面经营生计也无妨的,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能和我娘好好过日子。”

俞老太爷听得一愣,继而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扶手上:“说的什么糊涂话!”

俞宪薇在帘后本是竖着耳朵听,被这一吼吓了一跳,险些跌出来,忙紧紧贴在廊柱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俞如薇被吼得往后一缩,似是怔住了,又似不相信素来疼爱自己的老太爷竟突然变了脸色。

俞老太爷怒目指着素日捧在手心里的孙女,粗着嗓音忍着喉咙的痒痛,斥道:“你这是什么胡话?!就算女子能经营生计,那也是底下庶民做的营生,你娘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世家大族的媳妇姑娘有谁那样不尊重的?传出去俞家都要成为荆城的笑柄了。这话你以后想都不要想!我素日真是疼你太过了,竟让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生出这样胆大包天的念头来。从明日起,你给我好生在家里呆着,我叫你二娘给你找几个老成的嬷嬷好好教导一番,必要扭回你的性子才好…”

俞如薇睁大了眼,直勾勾看着俞老太爷,目光中满是受伤,看得俞老太爷心头一疼,话音戛然而止。

“哈哈!”俞如薇突然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冷笑不止,“妄我平日一直以为祖父是真心疼我,容我,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她生起气来,也不叫爷爷,只唤祖父。

俞老太爷目光一黯,道:“五丫头,你…”

俞如薇眼光陡然一利,打断他道:“祖父你不必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我早已知道你真正的心思,你不过是为了俞家的体面,为了这所谓的大族体统,才会处处容忍我。因为你真正想稳住的是我娘,当年你儿子经营不善,几乎把家产败光,是我娘用全副嫁妆助你儿子摆脱困境,可现在你儿子嫌我娘生不了儿子,便宠妾灭妻,生生逼得我娘进了庵堂,你们不想要她这个包袱,又怕她没了指望去寻死或是做了姑子,让俞家落个恩将仇报的名声,所以才极力宠我。让我娘放不下我,又觉有了安慰,不敢轻举妄动。说到底,你为的不过是你的私心!”她恨极自己生父,不肯呼之为父,只以“你儿子”称之。

俞宪薇不妨竟听到这段俞家阴私,不由大为震惊,一时又猜不明白俞如薇明知自己在帘后还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老太爷听得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气得身体几乎都要颤抖:“你…你这是哪里听的混话,一派胡言!”

俞如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仍倔强道:“真是不巧得很呢,这家里有的是人想让我知道这些混话,从我记事起就不停有人有意无意在我耳朵边说。倒是祖父你,还以为这俞家是多么和睦融洽,可一直都是蒙在鼓里吧。”

俞老太爷不由愣住,俞如薇索性挺直腰背,一股脑将心头话倒个干净,“祖父只想着自己心里过得去便罢,却让我们受了多少委屈。我娘大好年华,却只能避居庵堂日日青灯古佛,我虽受宠,背后却不知受了多少别人的算计和郁气。”她扑到供桌边将族谱取了,翻到某一页,拿来给俞老太爷看,“今日我也不劳烦别人,已经自己把自己从谱上删了,从此以后,我和我娘分出去令另过,大家都便宜。”

俞老太爷愣愣看着书写工整的族谱上那一大抹刺眼的黑色墨痕,只觉得连手指都要抖起来,哆哆嗦嗦指着孙女,却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眼一沉,狠心一巴掌扇下去,直把俞如薇扇倒在地,那族谱没拿稳,甩出去老远,纸页被疾风吹得乱翻,沿着光滑的地砖直滑到供桌后。

俞如薇被扇懵了,几乎愣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脸转过身来,有些不敢置信,又带了几分心如死灰的黯然,喃喃道:“爷爷…你居然打我…”

俞老太爷余怒未消:“怎么不打你?本以为你只是年少顽劣,谁知竟到了这样恶劣的地步,这是族谱!族谱啊!你怎么能胆大妄为在族谱上胡乱涂划?!”

俞如薇怒道:“划了又如何?还能有什么更恶劣的惩罚?逐我出族?正求之不得呢!我正恨不得立刻就出了族去,再不与这俞家有一丝瓜葛!”

俞老太爷怒火冲心,待要再训斥,但一眼看见孙女的狼狈模样,不由一顿,年方十岁的娇弱女孩头散乱、脸上红肿一片,唇边一丝细细的血线滑落脖颈,看着好不可怜。

到底是疼了十多年的孙女,若真要重罚心头总是不忍,俞老太爷迟疑许久,心头怒气渐渐散了,最终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地上凉,五丫头,你先起来。”

俞如薇默默站起身,低着头不言不语。

俞老太爷仰头叹了口气,道:“俞家纵对你母女有愧,到底生你养你,也让你平安康健长到现在,衣食上并无短缺,你竟这么大的气性,要把俞家当成仇人,要把我这老头子当成仇人,不死不休吗?”

一句话问得俞如薇哑口无言,细白的牙齿狠狠咬住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牙印,方低声道:“不是的。”

俞老太爷又咳嗽了几声,指着滑落远处的族谱道:“捡回来。”

俞如薇抬头看了俞老太爷一眼,到底还是乖乖按他说的去捡族谱。

族谱纸张乃是特制,厚且硬,所以并未因这番折腾而出现破损。俞如薇捡起族谱,随手掸了掸灰,目光瞟了眼一臂之外的俞宪薇,见她紧紧扣住柱子,脸色煞白,眼神直,分明是一副遭了重大打击的样子。俞如薇抿了抿唇,视而不见地转身回去了。

俞老太爷仔仔细细将族谱检查一番,又收到柜中用金锁锁好,他身心俱疲,再没有力气教训孙女,摇头叹道:“回去吧,明日早起去我那里,我有话说。”

俞如薇轻轻应了一声。俞老太爷又深深叹了一声,拄着拐开门走了,俞宪薇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俞宪薇终于撑不住,靠着柱子滑落到地板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三子俞宏屹,…原配河东顾氏女敏,前辅顾良季之女。乾德十二年十月成亲,乾德十三年八月初五诞嫡长女宪薇,次日卒。”

那族谱滑至眼前时,恰好摊开在这一页,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也让她一字一字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想自欺欺人也是无门。

她俞宪薇的生母,果真不是小古氏,而是十年前一个嫁入俞家不满一年便死去的陌生女人。

24第二十四章棘心夭夭

照水在半深的草丛里蹲守了半日,一边提防着四处动静,一边心惊胆战生怕绿萼她们多事来寻,暗暗祝祷念佛,盼着姑娘一行顺利早些出来才好。

直等到腰酸腿麻都不见动静,正心头七上八下,忽听到墙内传来两声蛐蛐叫声,并不肖似,很容易听出是人的模仿,幸而是晚上,周围人不多,倒也没被人现。

照水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起身跑到墙边去架梯子,待梯子架好,墙头恰好坐上一个深色人影,一张小脸朝下望了一圈,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刚落地站稳,主仆两个也不待说话,都忙着把梯子搬到远处草丛里放好,俞宪薇穿好外衫和裙子,两人又手拉着手匆匆穿过一片桂花树林往园子西边而去,直绕到莲花池亭边才停住脚步。

照水累得气喘吁吁,瞅着四下无人,便扶着腰悄声笑道:“幸亏是内墙,不算高,梯子也不大,不然非得累死呢。”

俞宪薇轻轻唔了一声,弯腰把裙边粘着的一片树叶揭掉,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照水虽有些迟钝,此时也现了自家姑娘心情不佳,她吐了吐舌头,忙闭了嘴。

主仆两个稍作整理,便心有灵犀地如往日散步时一般慢慢往宽礼居而去,因为这里已是园子外围,时常有人往来,沿着莲花池岸的栏杆上一路都设着琉璃宫灯,五色焕彩,柔和彩光散成丝丝缕缕照亮了道路,添了几分仙境般的美好。

正松了一口气,池塘边木芙蓉林里突然窜出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鬼魂般立在眼前,主仆两都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却是俞如薇。

照水忙往前半步护着俞宪薇,笑道:“五姑娘,您也来游园子?”

俞如薇抿着唇,一双幽深的眼睛瞥了眼俞宪薇,硬邦邦道:“你过来。”

照水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愣了一下,才要动,却被俞宪薇按住了:“照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俞如薇在前面带路,拐了两下,进了木芙蓉林的深处一间赏花的小轩里,林中也点缀着宫灯,照亮了小轩周围一片。此时正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这花艳丽之名仅次于牡丹,却远不若牡丹那般娇贵,不但富贵人家,就是寻常山涧野地也常见木芙蓉的身影,花开时节,烂漫如火烧秋,但无论如何美艳动人,在牡丹面前终究是要退一射之地的。

确定四下无人,俞如薇便走到轩中站定,回转身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遮饰过去?又为什么要助你看那族谱?”

俞宪薇心中悲凉未散,死灰一般,并不想和谁说什么,但方才俞如薇确实帮了她一个忙,让她不曾被人现,所以她只得耐着性子回道:“请说。”

俞如薇冷冷一笑,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今日以前,原以为这家里只有我们是被欺压的,谁知看了族谱才知道,不单是我和我娘,你也是受了大委屈的。明明是原配嫡妻的女儿,却要唤一个继室做亲娘,而且全家上下根本都不知道你生母存在。这就是荆城俞家处事的真正风范,从上到下都是自私虚伪之辈,你可算见识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