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有些胆怯,不免提起心来,俞宪薇指着裙角的黑印,笑道:“太太吩咐我回去换件衣裳。”

那婆子大约是知道了刚才花厅里的事,便没有多问,只是仍狐疑地多看了几眼,让了路。

又走了一段路,俞宪薇前后看了看,附近没有别人,便低声问道:“她们在哪里?”

照水道:“我听花园后角门上的刘婆婆说,因为怕冲撞了前门进出的贵人,太太吩咐让杜姑娘的亲人从后门进来,在北角一个偏院里接待的。”

后门是下人进出所用,杜若秋好歹也是俞家半个主子,用这个门接待杜若秋的亲人,着实有些轻慢了。其实这样的小事未必经了小古氏的耳朵,更有可能是下头管事媳妇们的吩咐,就像今天堵塞的马车道和少了的马车位一样,小古氏头一次经营这样的宴会,绝对做不到面面俱到,总有疏忽之处,这就要看下人们是否有心相帮,若是底下管事们有异心,只消各自松手忽略一两处,虽然错不了大褶,但零碎惹的埋怨也能叫小古氏防不胜防,最后那踩低捧高的名头怕也会落在小古氏头上。

虽是有人存心使绊子,但也能看出小古氏能力有限,不但这些天下来仍没有降服底下人,且该提防的也没有提防。如此手段,怎当得好这么大一个家。

照水从小在俞府长大,对各处院子熟悉得很,七拐八绕便将俞宪薇领到一处偏僻小院,刚到院门便见院中满是杂草,房屋也寥落得很。这样院子待客,实在失礼。

照水见自家姑娘皱了眉,以为她是嫌弃院中脏乱,忙解释道:“这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很久没用了,姑娘将就些吧。”

俞宪薇摇了摇头,往屋里走,才走到台阶前,便听到薄薄门板内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

杜若秋沙哑的嗓音哽咽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实在不愿如此厚颜来求娘子。”

另一个略低沉些的年轻女声笑道:“何须这般见外,当初我既说过有难必相帮,如今自然不会袖手。”

杜若秋几乎要低泣出来:“娘子…”

“哟,这不是六妹妹么,怎么好端端的不进门,却在外头听起墙根了?”忽而一声戏谑从身后传来,俞宪薇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俞明薇抱着手,似笑非笑靠在门边打量着自己,几日不见,这女孩身上的戾气似乎更加深重。

身后屋内的说话声突然停了,片刻后门扇大开,杜若秋红着眼睛站在门前,扫了眼院子情景,微笑道:“两位姑娘,请进吧。”

俞明薇却不进来,只对她道:“我只是来说一声,已经和厨房说好了,等会儿会送一桌饭菜来,你就好好招待客人吧。”

杜若秋福了福身,感激道:“多谢五姑娘。”

俞明薇点了点头,瞟了俞宪薇一眼,转身走了。

俞宪薇听她们这番交谈,便明白了这段时日杜若秋也找过俞明薇寻求帮助,想必俞明薇念着六叔的面上,格外照拂了几分。

杜若秋看着站在台阶前的俞宪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仍旧笑容不改:“六姑娘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俞宪薇本就是为了谢陶朱而来,自然不会客气:“好。”又命照水,“去院门口等一等厨房的饭菜。”

照水会意,知道俞宪薇是让自己去门口望风,回身往院门去了。

杜若秋笑笑,将俞宪薇迎进了屋子,却在关门时只关了一半,留了一道空,恰好可以看到院门的情景,看来她并不是完全信任俞宪薇。

俞宪薇自己也是个谨慎的,倒也不会介意杜若秋的这个举动,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屋内的另一个人身上。

谢陶朱比她当年在江上遇见的样子年轻了许多,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红衣,深黑衣缘上是暗红色的卷草纹刺绣,带了几分古拙之意,眉眼分外沉静,但眼波流动间似有星芒,柔和的锐利。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脑袋僵掉了,很难找到感觉。~~o(>_&1t;)o~~

爽约的人很可恶,好想自己暴打自己一顿。

39第三十九章俞家主人

那熟悉的眼神突然勾起久远的回忆,俞宪薇微微愣了愣。

谢陶朱站在桌边,看着这个华服少女的脸上突然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激动似感叹,又难抑欣喜之意,竟像是旧交久别重逢,百感交集。她不由生出疑惑,难道自己和这个深居内宅的大家小姐是认识的?但回想过往,谢陶朱十分清楚,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六姑娘,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面上朗朗笑道:“六姑娘好。”

俞宪薇点头道:“谢娘子安好。”她看了眼杜若秋和谢陶朱,见她们并没有继续刚才话题的意思,便知是自己太过唐突了,使得这两人起了疑心,自然不会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私密之事。杜若秋费尽心思请来谢陶朱,必是有要事相商,自己在这里杵着倒误事。

俞宪薇自失一笑,垂下眼,把心头混乱情感慢慢压下去,略一福身,低声道:“听得下人说谢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心中仰慕得紧,特地慕名而来,冒失之处还请谢娘子见谅。”

谢陶朱和杜若秋交换了一个眼神,见杜若秋微微点头示意此人并无恶意,这才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介寒微商贾,当不得姑娘一礼。”

俞宪薇听得话里疏离之意,心知谢陶朱本非纯真烂漫之人,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必定是心存戒心,现在这种情况并不适合深谈,若执意而为也只会徒增尴尬,于是她想了想,笑道:“两位且先叙旧吧,我去厨房里看饭菜好了没,今日我也算是东道主人,务必要让谢娘子宾至如归才好。”

杜若秋微怔,还不及出言拦阻,俞宪薇已经转身出去了。

待她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谢陶朱这才皱眉,疑惑道:“你和这位六小姐何时这般熟了?”

杜若秋摇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六小姐为人尚是可信的。”她想了想,道,“或许,她是有别的事。”

谢陶朱略点了点头,知道深宅之内的事并不简单,无意细问,见屋内屋外已无别人,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杜若秋面前:“这里是五百两银子,还有荆城外一个两百亩地小庄子的房契地契,你好生收着。虽然绵薄,但以后也还算有靠,亦能糊口。”

虽杜若秋所求便是此事,但真看到这出预期的丰厚馈赠,心中愧疚感激之情更深,眼一酸便落下泪来:“娘子…”

谢陶朱微微挥手,拦住她的话,浅笑道:“当日便说定必不相负,今日不过是履行承诺,并无特别之处,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杜若秋更觉愧疚,泪珠盈落:“当日我流落风尘,沦为低贱,本是再不敢妄想如常人般正大光明地活着,是娘子买了我,又给我一条明路,已然是恩同再造,而我于你却未有寸功,早已无地自容。现下为了保住腹中这点骨血又要舔着脸来烦扰,更是寝食难安,娘子你这话再出,我越加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谢陶朱摇头道:“当日我将你买下转手,是为了自己生意,说到底,我不是善人,更不是圣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所作所为也是为了金钱和利益。但既然有过承诺,就一定要言而有信。”

杜若秋知道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将说得这样冷淡,心中更添了几分感激之情,哽咽道:“雪中送炭难,大恩不言谢,此生怕是难报,只有等到来世…”

听着语调甚是萧索消沉,谢陶朱眉头微皱,这话平日里说几句也就罢了,偏生杜若秋身怀有孕,听着便有些不大好,遂打断道:“我今日便要赶回去,只留个小厮在这里,平日做些店铺跑腿的功夫,你若要寻我,只管找他捎口信便是,不用再劳烦旁人。”

正叮嘱着,外面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俞宪薇带着几个捧着食盒的丫头,慢慢走了进来。

杜若秋匆忙拭去泪痕,起身去相迎。

谢陶朱要说的话都已说完,倒并不着急,只是在一旁留神观察,果然这位六小姐虽然竭力平静,但目光总有些闪烁,不时往自己这里扫过来,显然是有话要说,而且态度很是亲昵,并不像是陌生人初见,谢陶朱虽不明就里,却也有了几分兴味,干脆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位大家小姐的殷勤和好意。饭□美,主人热情,一顿饭可谓宾主尽欢。

待用过一道茶,谢陶朱便起身告退,俞宪薇只觉出乎意料,脱口而出道:“怎不多住一夜?”她很有些话想问谢陶朱,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还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陶朱并不介意她问得突兀,笑道:“家中还有些事情要办,所以要坐下午的船回去。”

经商之人最在意商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本就在忙要事,但为了杜若秋之事,她还是百忙中抽时间赶了来。如今事情办好,自然是要赶回去的。

俞宪薇也明白这点,只是她原以为谢陶朱会在此逗留几日,便打算在相熟之后再以问题相询,如今计划骤然便被打乱,若此时去问,时机和场合却是不对。

杜若秋见俞宪薇犹疑模样,便笑道:“我身体不便,不能送娘子出门,若是六小姐方便的话,能否拨冗相送。”

俞宪薇正中下怀,忙应道:“如此甚好。”

照水在前面引路,走的是往后园小门的路,因为今日前院和前厅都是客人,下人们也大都被抽派去服侍,一路走来并不见多少人影。

谢陶朱虽然不是贵客,但到底也是客人,被安排从后门进后门出这实在是太过怠慢,俞宪薇只觉有愧,垂眸道:“下人们狗眼看人低,这样轻慢,还望娘子海涵,不要介意。”

谢陶朱笑笑,不以为意,抬头看见前面一架蔷薇月洞门外面后园门已然在望,便停下脚步,道:“六小姐几番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俞宪薇微怔,反而愣了一愣,见谢陶朱笑意盈盈并无不喜之色,她胸口一热,下意识问道:“娘子可曾恨过你的家人?”

谢陶朱脸色乍变,眼锋陡然凌厉,紧紧抿住唇,并不一言。

谢陶朱原本出身海郡名门,只因家中继母不能相容,其他亲人亦不亲不慈,便索性离家自立了门户,这其中也是一番血泪史,自难细说。当年俞宪薇被谢陶朱所救时,万念俱灰,了无生意,是谢陶朱亲口将自己的经历告之,又再三劝导她多念着亲人给予的好,才慢慢让她恢复了生机。如今俞宪薇几乎落得和谢陶朱一样的遭遇,却不知该如何相对,思及往事,突然很想问一问对方是如何想的。

但话一出口,俞宪薇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因为此时的自己并不该知道这些,这样突然问出,难保不让人生疑。她本已决定不提及此事,岂料事到临头还是没忍住。

谢陶朱目光震动,深深看了俞宪薇一会,几番审视后,脸上神情慢慢柔和了些,淡淡笑道:“六小姐可是有什么难题?”

俞宪薇一咬牙,索性不再隐瞒:“我得境遇,便如当年娘子所遇,且更恶劣百倍。亲人原来不是亲人,而是生死仇人,我和我的生母只怕都做了他们全家求取富贵荣华的垫脚石,——只是她们如今还不曾害过我。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该现在就去报以后的仇,还是干脆如娘子一般,离开这脏污之地,去广阔天地间自在自立。”

谢陶朱听得沉默良久,又问:“你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

俞宪薇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反而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并没有割肉饲虎的豪情,不甘心太轻易原谅她们,总得让她们吃些教训,而且我也不想留在这个让人厌恶作呕之地。”

“那你想如何报复?”谢陶朱单刀直入,问道。

俞宪薇咬了咬唇,到底也说不出要取人性命的话,想到今日生之事,小古氏和俞明薇狼狈的模样颇有些解恨,便说道:“至少也要让这一家伪君子真小人声名狼藉,名誉扫地。以后再难抬头做人。”

“噗嗤。”谢陶朱突然一笑,摇头道,“可笑,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们为了富贵权势将你做了弃子,你竟然只有这么个简单的要求就满足了。须知这世间只要有钱有人,去哪里不能享福?纵然在荆城声名狼藉,远远搬走就是,还不是照样富贵荣华?你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

俞宪薇一时语塞,顿感茫然。

“而且,毁了名声又有什么好?”谢陶朱凑近一步,俯□看向俞宪薇双眼,俞宪薇几乎能从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眼中看清楚自己的倒影,“他们姓俞,难道你就不姓俞?纵然他们对你有亏欠,难道你就不是俞家女儿?就不是俞家人了?毁了他们的名声,不也是在毁你自己?”

俞宪薇听得有些糊涂了:“娘子,你…”难道竟是要让她不再记恨?

“你是俞家人,自然,俞家也是你的。”谢陶朱猛然立直,斩钉截铁道:“你既然为了这个家的富贵荣华贡献良多,是有功之人,那这个家就该有你的一份。既然他们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你,那你就索性把他们想要的一切抓在你的手心,唯有这样,才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俞宪薇赫然呆住了,把俞家抓在自己手心,她脑中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话却几乎是当头棒喝一般让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你是让我…去做俞家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40第四十章山雨欲来

谢陶朱欣然一笑,点头道:“还不算愚钝。”

俞宪薇只觉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几乎不能接受这个念头,她喃喃自问道:“俞家,俞家…也是我的?”

她犹在震撼中,谢陶朱既已言尽于此,便不多留,淡淡一笑,翩然转身,逍遥而去,不多时,火红的身影便消失在蔷薇花架月洞门内。

俞宪薇回过神来,才现谢陶朱已然走了,而自己想询问的京城顾家的旧事却还没有问出口,也没有来得及问一问该如何在荆城购地置产,但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谢陶朱所说的那句话,几乎颠覆了俞宪薇之前所有的想法,给了她莫大的冲击。

在这之前,俞宪薇一直纠结于该不该报仇,该怎么报仇,最想做的,是把自己和俞家切割开来,因为这个家的虚伪和冷酷让她心有余悸,已然不能再信任其中任何一人。

但其实她内心也是清楚的,即便她能在外置产,独立门户,但到底,这个姓氏和家族还是有办法将她重新置于鼓掌之中,而以她一人的力量是几乎不可能去和一个家族抗衡的,尤其是这个家族还有拿捏她的天然法宝,孝道。

但,如果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更紧密地融入俞家,慢慢渗透到俞家的中枢,变成这个家族中让人不可忽视的存在,那么,不但能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更能成为那些将她视为眼中钉的人的主宰,这样,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报仇雪恨。

虽然当世对女子的束缚已然宽松很多,但女子当家做主的事毕竟还是少数,也大多生在平民百姓之家,想要掌控像俞家这样自恃百年传承而因循守旧的家族,她所遇到的困难并不会比自立门户要小,但和自立门户相比,她从逆势变成了借势,局面却是大不同了。

俞宪薇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连心境都比之前生了很大的变化。

“你想做什么?”突然一道厉声打破了她的沉思,俞宪薇一惊,回头看去,却是俞如薇挑着眉斜倚在不远处的玉兰树下看着自己,眼神带了几分警惕,也不知她在这里看了多久。

俞宪薇正要说话,突然察觉四周有些不对,四顾一番,这才现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金鱼池边石阶梯上,再往前一步便是池水了,自己刚刚那恍惚的神情,加上这鱼池边的偏僻环境,只怕很容易会让人以为自己是要寻短见了,怪不得俞如薇是这样的表情。

果然,俞如薇剜了俞宪薇一眼,抱着手冷笑道:“你要是不想活了,直接跳下去倒也一了百了,要知道你那好妹妹正在家里寻死觅活呢,还在三太太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此刻回去只怕也逃不掉一顿责难。”

俞宪薇这才记起今日俞明薇在客人面前出的那个丑以及小古氏和吕氏的一场纠纷,这半日忙着接待谢陶朱,竟把她们两个都抛诸脑后了。

俞如薇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神情并无气馁黯然,反而眼神闪闪亮,生气勃勃,便明了她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口中却仍是讥笑:“不敢跳就罢了,白白浪费我看热闹的心。”说罢,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

“五姐!”俞宪薇见她要走,忙将她叫住。

俞如薇皱着眉回头:“什么事?”

俞宪薇如今脑中转得飞快,她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俞家握在手里,自然一个人的力量去做这些是不够的,助力越多越好,而俞如薇正是一个助力人选。俞宪薇迫不及待想要和俞如薇分享这个想法,但话到嘴边却犹豫了。

她不怀疑俞如薇对俞家的恨意,也肯定俞如薇的为人不会泄露秘密,但现在这个计划还只是个雏形,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她没有把握能让俞如薇同意参与其中。

经历了一世生死,俞宪薇比常人多了许多心思,她心念电转,转念间便决定了暂时不将此事告之,转而问道:“上回在祠堂听姐姐说过想离开俞家,而今日听谢娘子说了外面谋生的百般不易,所以就想劝姐姐要三思才好。”

俞如薇狐疑地扫了她几眼,心知这话定不是她真正的意图,虽不知这丫头为何突然改口,但也不戳穿,只回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母亲出身书香之家,我自幼也随她读了几百本书,虽然算不上才女,诗词文章却也都来得,出去后抄书卖文都可,以后年纪大些,自己做个馆教书也能糊口。比不上俞家的锦绣绫罗,但自家过自己的日子,才是自在快活,强过这牢笼百倍。”说到后面,却是咬牙切齿了。

俞宪薇道:“自己做馆,这却难了。听说那些做馆的夫子,都要有功名在身,别人才肯信服。”

俞如薇嗤之以鼻:“这又算什么?数十年前女子便也能参加科举了,若是我有心,中个举人进士也并非不可能。”她顿了顿,声音略低沉,道,“你若也想离开,孤零零一个人却比我更艰难,不如你也跟了我一块吧。”

俞宪薇心头不由一惊,她一向都以为俞如薇是个粗线条的莽直女孩,却不料她在观察俞如薇,俞如薇却也在观察她,而且心思竟这般敏锐聪颖,洞若观火,将她的内心所想看得明白。

她只觉心惊肉跳,忙抬头去看俞如薇,却见对方眉间虽满是不耐烦,但眼神深处却有着善意和关怀,再经历了太多冰冷冷的算计之后,这一点点来自亲人的关心是如此温暖,俞宪薇不由眼圈一热,忙低下头,努力眨了眨眼淡去眼中泪意,勉强笑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会如何,但如今有了姐姐这句话,我也没有后怕了。”既然俞如薇已然挑破自己心思,若再遮掩撒谎,便显得心不真,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

俞如薇紧抿的唇角微微有了些笑意,点头道:“你记住就好。”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只要你能吃得下粗茶淡饭,多你一双筷子不算什么,你也不必多想。”说罢,转身闪入了竹林中,动作十分敏捷,显然是平日里去设计闹剧折腾别人练出来的好身手。

“小姐。”照水这才捧着一个小托盘从不远处走过来,她本来一直跟着俞宪薇,后来见俞宪薇停留在观鱼石边静思,思及自家小姐半日没喝一口水,便匆匆去最近的茶炉房倒了一盏茶来,不想回来时撞见五小姐在和自家小姐说话,于是就留在一旁候着,顺便帮着望风。

俞宪薇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又把茶盏放回托盘。

照水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小姐,你…真的打算离开俞家?”

俞宪薇一直在关心荆城附近的田庄和房屋的价格,这些都是通过照水的叔叔去打听的,作为传话人的照水自然也知情,想必这丫头早有此猜想,只是一直忍在心里没有问。

“不,我不会离开俞家,但我以后想做的事,可能会比离开俞家更艰难。”俞宪薇道。

照水笑了:“不论小姐是走还是留,我和我娘都会跟随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俞宪薇看着她依旧无邪的笑脸,心中的沉重稍稍褪去,不由也笑了:“真是傻姑娘。”

宽礼居内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隐约可闻,丫鬟们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一个胆战心惊,不时偷偷用余光扫一眼正房屋子,又做贼般收回视线,每个人都把心放在嗓子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害怕一个不慎自己成了被失火城门殃及的池鱼。

“六丫头还没回来?”小古氏头上绑着块帕子,两个太阳穴贴着膏药,躺靠在罗汉床头,面沉如水地问点翠。

点翠低声回道:“是。听园子里的窦妈妈说,六小姐在后园金鱼池边逗留片刻就离开了,这会子大概还在园子里呢。”

小古氏怒极,反笑了出来,只是笑声冰冷,一听而知她压抑着极大怒意:“她可真是悠哉,擅自离开去陪完不相干的客人,居然还有闲心去逛园子。——绿萼!”

俞宪薇屋里的丫头,除了照水外,其他所有人,由绿萼打头,通通都跪在外间,已经被晾了许久,腰酸腿麻却动都不敢动,此时听得传唤,绿萼站起身,顾不得揉一揉酸麻颤的腿,便匆匆掀帘子进了内屋,垂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小古氏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们几个去把六小姐寻来,若是一炷香之内还不见人,你们也都别回这院子了。”

绿萼心里打了个寒噤,虽然知道小古氏对俞宪薇作有很大一部分是迁怒的成分,但显然今天她是动了真怒,根本无法善了,而自己也免不了会被殃及,她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是。”

41第四十一章大动干戈

也是绿萼运气好,才出得宽礼居大门便撞上了俞宪薇和照水二人,俞宪薇手上捧着一束鸢尾,笑盈盈走了过来,倒像是什么都不知情。

绿萼一见到人,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惨白着一张脸忙迎了上去:“小姐快进去吧,太太在等你呢。”说着便急急忙忙把俞宪薇往屋里让,她身后微云淡月两个有心想提醒自家小姐太太怒的事,却苦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能满脸焦急跟在旁边。而其他几人则各有心思,却大都是事不关己的看戏心态。俞宪薇眼角微扫,将几人的神态表情都看在眼内,只装作不知道,跟着绿萼进了主院。

刚进了门,绿萼赶忙大声回道:“六小姐来了。”说完,仿佛交差了一般大大松了口气。

有小丫头忙过来打起了帘子,赖妈妈在门口候着,见俞宪薇来了,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道:“小姐请吧。”

俞宪薇随手甩了甩手上花枝,莞尔一笑,踏进了正房屋内。

小古氏本来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大雷霆,但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却涌起一阵厌恶,根本不愿看见俞宪薇那张可恨的脸,便索性翻身向内,装作假寐。

俞宪薇走到罗汉床前,轻声唤道:“太太。”

小古氏朝内一手撑着头,斜倚在罗汉床上,微合着眼,像是睡着了,但从那僵硬的身形不难看出她此刻真实的想法。

俞宪薇知道小古氏这是要给自己点颜色瞧瞧,所以故意装出的这副模样,母女身份尊卑有别,长辈在小睡,晚辈自然不该打扰,而是应该在一旁安静候着,而这等候时间的长短,自然由那位长辈视心情好坏来决定,若是遇上长辈生气,罚站一整天也并非不可能。

若是以前老实孝顺的俞宪薇,遇到这种摆明了是被长辈给下马威的情况,必然会手足无措,愧疚得无地自容,乖乖地忍受教训,但如今她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配合唱这出戏,于是俞宪薇向旁边侍立的点翠看了一眼,低声命道:“去把这花插上吧,我特地为太太摘的。”

点翠愣了一下,看了眼假寐的小古氏,迟疑着并没有动。

俞宪薇淡淡道:“怎的?连我都使唤不动你,可见你平日对太太更是阳奉阴违了。”

点翠并不怕她话中威胁之意,只是垂下眼,道:“小的要伺候太太,不能擅离职守,请六小姐见谅。”小古氏摆明了是在拿捏俞宪薇,点翠作为她的丫鬟,若此时听了俞宪薇的话,便是丢了小古氏的面子,事后必定会被狠狠责罚。

俞宪薇轻轻一笑,也不强求,自顾自走到旁边博古架旁取了一个花瓶,注入清水,然后,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插起花来,兴之所至,竟还拿了银剪刀细细修剪枝叶,神情轻松愉悦,很是乐趣。

小古氏预期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要看着俞宪薇自得其乐,她肺都要气炸,忍不住狠狠一拍床,厉声喝道:“六丫头!给我跪下!”

小古氏突然难,俞宪薇却并没有一丝慌乱,满脸不明所以地站起身,也并不下跪,只问道:“太太要做什么?”

小古氏开始意识到俞宪薇已经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从这个女孩第一次哭着说出不是亲母女的传言开始,她就开始离自己的手心越来越远,越来越逃出自己的掌控,小古氏感到很不舒服,也终于明白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若不能把这种叛逆扼杀在萌芽阶段,只怕以后俞宪薇会成为宽礼居的一个隐藏的危险。

小古氏不是傻子,午后回了院子,她静下来回想,今日之事从马车停位出错开始,桩桩件件这般凑巧,必定是被人算计,她回府日短,根基不稳,这才中了人的连环计,她百般懊悔,自我反省的同时,疑心也更重,恨不得将自己院里所有可疑之人通通都赶出去,所有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枝枝蔓蔓也要尽数除掉才好。而恰好俞宪薇一头撞了上来,便顺理成章成了小古氏心中所有怒气泄的对象。小古氏心里甚至隐隐产生了个错觉,似乎拿捏好了俞宪薇,今天在俞家丢失的半壁江山也能挽回一半,这让她心里越忌恨眼前这个身量不足的少女。

“居然还来问我?平日教你的礼法抛诸脑后了么?做长辈的不话,谁准你擅自入座的?竟没有半分反省,实在可恨!”小古氏狠狠道。

俞宪薇毫不以为意,笑容温和恬淡,亲手将插好花的花瓶放到小古氏手边,手指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笑道:“听说太太今日心里不大痛快,我便特地去园子里采了花来,这鸢尾开得最好,灿烂明艳,太太看看花儿,心情也会好些。”

小古氏柳眉倒竖,还要再骂,赖妈妈却听出俞宪薇话中陷阱,心头一颤,忙上前道:“太太正是不痛快呢,本来就忙着操办寿宴,却听说六小姐生出好些事端,午宴时更是连人都没见到,好几家的夫人小姐问起六小姐来,叫夫人好不尴尬。”俞宪薇只说小古氏如今不痛快,却含糊了原因,若小古氏就此默认而不解释清楚,倘或被有心人知道,添油加醋,叫别人都以为小古氏是因为被老太太给了脸色瞧才不痛快,那小古氏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印象岂不是更糟?赖妈妈脊背生凉,只觉得也不能小看了这位六小姐。

赖妈妈所虑良多,但小古氏已经气得头脑晕,想到心爱的小女儿哭成个泪人儿的悲惨模样,再想到那些贵妇们说到爱女时轻蔑的口吻,她心肺一阵阵疼,非要出口恶气不可,便怒瞪着眼前的罪魁祸,厉声道:“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巧言令色狡辩?竟敢完全将我所说的话当了耳旁风!这些日子我诸事缠身,又想着你是个大姑娘了也该知道轻重,便放宽了些,谁知竟是纵了你,叫你越来越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子女不教,父母之过。我素日太宽善是害了你,现如今你父亲不在,我便母代父职,好生管教一番!”立刻高声唤了两个婆子进来,指着俞宪薇道,“给我打她二十板子,以示惩戒!”

赖妈妈一惊,忙上千劝道:“太太且息怒,六小姐虽然犯了大错,但看在她对太太尚有一片关怀孝心,且轻罚她吧。”她压低些声音,又道,“且今日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不好闹得太大,以免惊扰了她老人家。”

42第四十二章以退为进

若不提俞老太太倒好,一提及此人,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十数天的忙碌只换来一堆埋怨,再想到俞老太太素日的冷落寡恩,今日以后的寸步难行,小古氏心头委屈怨愤更重,她眯起眼,沉声道:“怎么,难道我身为母亲,连管教女儿都不行?”有些人平素最是贤良淑德,自许清高,也最在意自己贤德的好名声,但若是一旦被人拉落云端,名声落地后,她们的反弹也会比所有人都强烈,撕掉清高无尘的外衣,显露出得阴暗内心简直是判若两人。

这话戾气太重,赖妈妈不敢触其锋芒,忙低头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