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的浑身颤抖,怒目圆睁, 忽然猛地一抓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定王眉头一挑,抓着马鞭从马上跳下,大步靠近皇帝。拦在皇帝身前的那二十几个卫兵都是精锐,面对着这么多的敌人虎视眈眈, 也顽强的没有退后一步。

定王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就想让身后的手下上前来把这些统统杀了,可他还没动手,皇帝就断断续续的说:“朕…朕答应你。”

然后他扭过头,要往殿里走。季和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皇帝往延庆宫内走,他的手臂被皇帝重重的攥着,能清晰的感觉到皇帝此刻的愤怒。

忽然,皇帝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对他说:“季和,朕床边暗格里,有留下的诏谕,第三格那个写着传位平王。如果你这次能逃出去,告诉丞相,让他寻机会将东西拿出来,昭告天下,务必不能让定王这狼子野心的东西夺了朕这皇位!”

季和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他察觉到扶着皇帝的那只手中,被塞进来一把钥匙似的硬物。只不过一瞬间,他就让自己平静起来,将钥匙一转塞进了袖中,若无其事的垂着头将脚步沉重的皇帝搀扶着往前走。

定王也跟着走了进来,只不过中间还隔着那二十几个忠心耿耿的卫兵。定王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像是在看着什么垂死挣扎的东西,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他没注意到皇帝和季和的小动作,一边往延庆宫里面走,一边背着手打量这个最高统治者拥有的居所,眼中对于权力的渴望清楚明白的表现出来。

很快,这里就将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被这个日渐苍老多疑的皇帝所掌控,唯一能主宰自己生死的,只有他自己。

季和将皇帝搀扶到书案前,拿来了圣旨铺到了皇帝面前,自己则在一旁磨墨。皇帝提着笔,青筋暴突的手颤抖的厉害,才落下一个字,黑色的墨团就晕染了纸张绢帛。

定王这时候又不急了,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被卫兵包围保护起来的皇帝,看着皇帝那不协调的动作,脸上竟然露出了可以称为愉悦的笑容,他似乎是因为见到曾经高高在上的父皇露出这种弱态,感到有趣。

一转眼,他又看到站在皇帝身前的季和,便开口说:“季司公,你说,仗人势的那条狗,要是失去了主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定王自己说完呵呵呵的笑了起来,“所有让本王不痛快的,本王最后都得清算,你区区一条阉狗,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东西,本来也不能劳动本王亲自动手,不过本王最讨厌有人跟本王抢东西,所以本王会亲自告诉你,敢跟本王抢东西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他又瞟了一眼被人捡起放在一边的太子头颅。眼里满是高傲和不屑。

季和却是默默松了一口气,听定王的语气,找他算账那也得等到今夜过去,既然这样,他就更不用担心檀绣了,定王现在肯定是没空去找檀绣麻烦。只要不遇上定王把控宫中的叛军,檀绣就没事。

等到明天…定王也没法再猖狂了,平王已经布置好,等到定王逼宫已成定局,让皇帝寒了心,平王就会出现来坐收这渔翁之利。原本平王还想着要打算好让皇帝彻底对定王失望,最后才好松口传位给他,可现在,季和清楚皇帝已经不必要了,因为他已经留下了传位平王的诏谕,这无疑为他们省了许多事。

见季和弯着腰站在那一句都说不出来,定王觉得他是被自己的话吓成那样,不由得嘲讽的嗤了一声,随即不再理会这么一个小人物。

他站在那鎏金的瑞兽香炉前,瞧着皇帝磕磕绊绊差不多写完了一张圣旨,忽然出声故意为难道,“给父皇换一张重写,这可是传位诏书,必须好好写才行,对吧父皇?”

皇帝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笔砸向定王,他这辈子还未曾被人这么逼迫过。定王歪头躲闪那砸过来的毛笔,只是最终还是被两点墨水洒在了脸上。他感觉脸上一凉,眼中凶光一盛,一把抽出腰间的剑就往身前的桌子上砍了下去,厚重的檀木书桌被他砍出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父皇,你最好现在别惹怒我。”定王的表情十分狰狞,连眼睛里都是血丝。

他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正常,季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定王莫不是被人用药物影响了神智?会做这种事,有理由这么做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平王。

那无害闲人般的平王,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季和这几年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虽然心中有猜测,但他准备将这猜测藏在心里,藏到烂进土里。许多事,他不清楚不明白,才是最好的。

皇帝被定王这模样吓得不轻,骇然的又吐出了一口血来。不过他到底是皇帝,很快心里就出现了和季和一样的怀疑,于是眼带疑惑的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定王扯了扯嘴角,眼睛发红的盯着他,语气不耐烦,“别废话,赶紧写!”

皇帝吸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扶着颤抖的手,重写了一张。这不过这回,还没等他盖上印,外头忽然想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定王表情一变,怒声对皇帝说:“快盖上印!”

被二十几个卫兵护卫在后的皇帝一听外头似乎出了什么变故,哪里还肯乖乖听定王威胁,那手里的印就是不盖下去。

定王也不费话了,举着剑刺死了拦在面前的一个卫兵,他这一下就仿佛一个讯号,跟随他一同进来的叛军和那二十几个卫兵一时之间打在了一处。毕竟是人少,这二十几个卫兵没能支撑多久,眼看着他们步步后退,几声惨叫又死了几个,皇帝被季和拖着往后退去。

鲜血的腥味弥漫在殿中,定王红着眼睛举着剑,不再管手下的叛军和那十几个拖延时间的卫兵,径自朝着皇帝和季和追去。

除了皇帝和季和,与他们一起退的还有两个卫兵,那两个卫兵见到定王追了上来,互看一眼,举刀迎了上去。

季和搀着皇帝从前殿跑向后殿,皇帝急促的喘息着,刚才已经吐了两口血,这会儿脸色灰败下去,脚步也越来越慢。

呼呼的冷风从猩红的门窗缝隙吹进来,从一扇开着的窗户,季和看到外头下雪了。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雪,悄然的从铅灰色厚重云层中落了下来。前殿喊杀的嘈杂声响渐渐散去,只有追击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季和心底不断往下沉,定王追上来了。

皇帝已经跑不动了,他们也已经无处可逃,可这个快要死掉的皇帝是那么畏惧着眼前的死亡,他忽然变得疯狂起来,死死拉着季和,“季和,你快去拦住定王!拦住这要弑父的畜生,你快去!”

季和手无寸铁,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拦在了皇帝面前。

定王大步走过来,剑尖朝下,新鲜的血液顺着剑身滑下,滴落在地。

“反正就剩一个印没盖,本王自己盖也没什么,父皇你说对吧。”定王面无表情举起了剑,毫不犹豫的对着两人刺下。

季和眼前看到的,是那闪动的雪亮剑光,随即他胸口一凉,剑尖被拉扯出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那撕裂的痛感。

倒在地上的时候,季和见到定王又是一剑,刺进了皇帝的胸口,随后他拿出了皇帝怀中的印章,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啊父亲,我想要的你不肯给我,最后呢?还不是被我自己抢到了!”

平王姗姗来迟,带着一群盔甲染血的护城卫赶到,将这里重重包围。定王手中还拿着皇帝的私印,见到来人是平王,他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然后突然又笑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哥你平时表现的那么淡泊名利的,原来也想要父皇这位置,藏得可真是深,这么多年,我与太子,竟然都被你骗过了。”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包围住自己的士兵,“你早就知道我要逼宫?故意等到这个时候,你一定有个厉害的内应,是谁?”

他忽然看到两个平王带来的卫兵将倒在一边的季和扶了起来,顿时明白了。

“原来你是驯服了季和这条狗。”

平王不见了平时的懒散,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剑,朗声说:“定王逼宫弑兄弑父,我今日清君侧,为父兄报仇。来人,将定王拿下。”

定王被重甲卫兵拦在中间,挣扎一刻,最终还是失手被擒。他被按在地上依旧挣扎不停,眼睛死死盯着平王那边看着,口中嘶吼道:“你与我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乱臣贼子,你杀了我,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哈哈哈,那老东西已经被我杀了,你从哪里再去找一道圣旨!”

平王这个时候走到皇帝面前,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皇帝睁着眼睛已经没有了声息。平王脸上没有半点哀恸的表情,收回手来到季和面前。

“如何?”

季和低声将皇帝先前跟他说的话告知了平王,平王也不意外,只笑:“我就猜他一定会做好各种准备。跟我一起来吧,去看看我那父皇,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

季和被搀着,与平王一同来到皇帝寝宫,从床头找到暗柜打开,里面有两封诏令,一份是传位于定王,一封是传位于平王。

平王拿着两封诏令,忽然摸了摸额头笑着感叹了一句:“果然是这样。”

他拿着传位给定王的那封诏令,来到殿中最大的那个熏炉前,让人搬开盖子,拨动里面的炭火,将手中诏令扔了下去。“父皇的遗诏,只需要一封就够了。”

他看着那诏令燃烧起来,挥了挥手驱散面前的浓烟,“太呛人了。”一转头见到季和面色惨白捂着伤口,便对他笑笑说:“这回辛苦季司公了。”

“你们把季司公好好送回去,找两个太医为他治伤。”

——

檀绣坐在廊下,心中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下来,从刚才起,她心里就惴惴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季慎知赶过来特地嘱咐她不能跑出去,檀绣也想着上辈子那意外,不敢跑出去给季和添麻烦,只能这么煎熬的坐在这里等待。

肥猫小禾趴在她膝上,喵喵的软软叫了两声,檀绣摸摸它的脑袋,“会没事的。”

季严思顶着满肩头的雪匆匆穿过中庭来到檀绣面前,见她脸白的不像话,便劝道:“干娘,这外头风这样大,您还是到屋里去等着吧,要是被这风给吹病了,干爹要责怪我们的。”

檀绣摇摇头,问他:“外面情况怎么样?”

季严思见劝不动她,只好回答,“咱们这里还好,没有什么人来拦,就是前头那里,我偷偷去看了一眼,那儿来来往往的都是卫兵,已经打起来了,我不敢多看,就赶紧回来了。”

“那有没有看到季和?”

“干爹这会儿肯定是和圣上在一起呢,圣上肯定没事,干爹也不会有事的,干娘您就放心吧。”季严思虽说这么轻松的安慰檀绣,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延庆宫那边那么乱,干爹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显然,檀绣也不会被他这一句话安慰到,脸色依旧苍白。季严思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忽然听到院外喧闹起来,不一会儿,有一群人进来了,他一眼就看到那被抬着的人,正是他干爹季和,他闭着眼睛,衣服上的血刺眼极了。

季严思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眼角余光见到身边干娘已经跑了过去。

“季和!”

檀绣心里一片冰冷。已经改变了这么多,难道季和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是她的错吗?是她不应该改变这一切吗?如果她没有掺和这些事,本来季和还能再活几年的,真的是她错了吗?

“…檀绣?”

被抬着的季和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安抚,“你…别怕,我没事。”

檀绣提在半空中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她几乎想哭出来,然而她忍住了。不等季和说完,檀绣对抬着季和的人道:“快,把他抬进那个房间。”然后对后头提着药箱的两个太医行了一礼,“李大人宋大人,季和就拜托你们了。”

见季严思还愣愣站在那,她接着道:“季严思,你让米大尤那边打好热水,切了库里的老参片送来。还有把后头季慎知叫过来,让他去外头听听情况。”

“哦,哦好的干娘,这就去!”季严思一拍脑门赶紧去干活。

第120章 太监是真太监24

季和终于还是熬过了这一遭。

他被搬回来后短暂清醒了一段时间,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随后连着发了好几天的热, 檀绣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片刻不敢合眼, 生生把自己熬得比季和脸色还憔悴,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季和终于醒了。

那之后,季和又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才算是基本痊愈, 只不过伤势无碍了, 却落下了个时不时心口痛的毛病。有事檀绣半夜醒来,发现旁边季和侧着身子小声吸气, 就知道他这毛病又犯了。

太医给用了药, 却没什么大用处,只说之后好好调养,慢慢就会恢复过来。

檀绣时常夜里惊醒, 梦里都是季和一身血的样子, 她梦见季和没能醒来,梦里难过的不停流泪, 打湿了枕巾。季和觉浅,听到动静醒了,见她这个样子,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把她喊醒,然后把人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因为檀绣这个紧张的反应,季和心口绞痛的时候都自己忍着,也不敢让檀绣知道了,他宁愿自己痛着,也不想看到檀绣那难受的模样,那比伤口的疼痛还让他难以忍受。

檀绣也知道了,所以夜里发现他这毛病发作了,也就假作不知,闭着眼睛等着他自己熬过去。

宫中的权利更迭,在季和重新去上值后,更加清晰的展现出来。他依旧还是季司公,手中权力不小,平王…新皇是不是个好皇帝,檀绣不太清楚,但他无疑是个不错的主子,因为季和之前的相助,他对季和很宽容,没有发生檀绣担心的那种卸磨杀驴的事。他对季和很倚重,内宫中诸事都交给了季和。

檀绣心里担忧权势过大,会招致猜忌和数不尽的麻烦,季和也明白,也许是因为身后还有个檀绣,他始终没有被那些权势富贵迷了眼,一直走的很是小心谨慎。对于他的稳重,新皇更加欣赏,就连檀绣也受到过从前的平王妃如今的新皇后召见,想让她去凤仪宫做个管事姑姑,但檀绣不愿,她也便罢了。

太子在定王逼宫那夜被杀,皇帝也死了,定王被关进了宗人府,终身不得释放,定王府中王妃侧妃妾侍,以及一个小殿下,全都被贬为庶民,流放到崇州。又是先皇大葬,又是新皇登基,朝中似乎也有大动作,这一连串零零总总的事情下来,足足折腾了一年多,朝堂内外才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时间一直流逝,走过了上辈子定王逼宫,季和身死那一年,这辈子的这一年,季和依旧好好活着,他的那心口痛的毛病,在檀绣几年的药膳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檀绣有时看着季和坐在院里难得清闲的晒太阳,都会觉得无比满足。

即使一辈子都在这个四方的天地里,一辈子只能看着这一个人,她也已经满足了。

距离定王逼宫平王登基,过去了十二年的年头上,季和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头上长出了白发,精神头也不那么好了,他就像是越来越老的肥猫小禾,爷俩懒在一处,表情也一模一样。

四十岁的檀绣还是很漂亮,即使眼下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也依旧是个大美人。她就像一棵年年都会开花的花树,虽然最美的年纪都在深宫中凋零,但是在赏花人眼中,不论是花开还是花落都一样动人。

这一年,季和忽然对檀绣说:“我们出宫去养老,你觉得好不好?就住在杏花巷咱们那座宅子里。”

檀绣一下子就愣住了,“出宫?”

要在宫中一辈子的太监和宫女,如何能出宫养老呢?可是她想归想,看着季和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亮了起来。

季和看着她,慢慢笑了,“我向圣上讨了恩典,圣上是个有情义的,他答应我了。”

那位皇帝听了他的请求后,沉默良久才感叹道,‘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却想出去。’季和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会答应。最后就如季和所料,他得偿所愿了。

“再过一月,我们就能出宫——檀绣,你高兴吗?”

这一件事,他已经筹备了十二年,终于做到,也终于能告诉檀绣这个好结果了。这些年,他的三个干儿子已经完全能接替他,并且做得更好,他及时抽身,不管对谁都是好的。

檀绣眼中闪动着泪光,她抬手轻轻拭去,随后连连点头,“好,我们一起搬到新家里去。”

他们离宫那日,季和的三个干儿子还有好些个熟悉的太监,都来送她们,季严思哭的格外真切不舍。他这些年在季和的教导下,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太监,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些从前的影子。

当马车驶出巍峨宫门,离开那熟悉的,度过了大半生的宫城,檀绣握紧了季和的手,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季和,就如同这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对平凡夫妻一般,有一个能相守到老的小家。

住进杏花巷后,从前檀绣不敢去想的生活,逐渐变成了现实。

季和不用再去上值,每日都不再那么早起身,檀绣若是不叫他,他能在床上睡到中午起身吃午饭,下午又是悠闲的躺在院中晒太阳,懒散的让檀绣无言以对。他又去买了两只会吱哇乱叫的鸟儿挂在院子里,每天以听两只鸟儿斗嘴为乐。

从前在宫中,他们养的鹦鹉总是被小禾逗弄吓唬,毛掉的厉害,后来他们就不养鹦鹉了。如今小禾已经是只很老的猫,不仅老还很胖,像个胖乎乎的老人家,总是揣着爪子窝在季和怀里眯眼睡觉,没有精力再去招鸟逗狗了。

从前大名鼎鼎内府司一霸,季司公的猫儿子小禾,不复从前威武,就和它猫爹一样,懒散劲儿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瞧见檀绣那无奈的表情,季和总是说:“从前年轻时累着了,现在养老,还是闲适点好。”

不过季和也并不总是待在院中,他还时常带着檀绣出门,他们去常华门西坊听说书,听到感兴趣的,他能每天拉着檀绣准时去从头听到尾,还意犹未尽。西坊还有许多杂耍艺人,唱戏的台班子,季和瞧见新鲜热闹的,必要拉着檀绣去。

檀绣本是个不爱出门的,但见他兴致好,加之又明白他是想带自己到处走走看看,也便顺了他的意思。

季和在宫外适应的很好,有时候他提着个鸟笼出去散步,看上去和街上其他偷懒老爷们也没什么两样,等他回来的时候,喝了一肚子的茶,听了一脑袋故事,檀绣还能在厨房看到他带回来的新鲜菜色,或者桌上放着他从哪个食铺带回来的糕点小食,偶尔还会在妆台上发现几样新首饰。

总之,他若是一个人出门,总要给她带点什么回来。

这样的日子很好,但世事如此,总有些无常别离。在他们出宫两年后,陪伴了他们十几年的猫儿子小禾老死了。它死的安安静静的,窝在季和常睡的那张躺椅上,旁边树上花开的快谢了,飒飒一阵风,落了一地花瓣。有一片花瓣恰好粘在小禾鼻头,但它再也不会昂起头打喷嚏,然后喵嗷呜一声摇掉那片花瓣了。

猫儿子离开他们了,他们都不习惯,檀绣几次看到季和睡着睡着睡迷糊了,抬手想去摸怀里的猫,却一下子落空,然后清醒过来,怅然若失的把手放回扶手上。她想,也许他们该再去养一只猫,狗也可以,但季和不愿意,只说:“又要养一个祖宗,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檀绣知道他是太喜欢猫儿子,他就是这样一个长情的人,养了一只猫,有了感情,就算猫死了,也不想再养一只分去这种感情。

不过也许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注定的,一个月后,他们从一个巷子路过,拾到了一个弃婴。那女婴才出生不久,被扔在了杂物边上,就被块脏兮兮的粗布随便一裹,檀绣发现她的时候,她的气息都微弱的几乎没有了。檀绣抱着她一路去到医馆,好歹把这孩子救了回来。季和听她说想收养这个孩子,也没反对,于是从今以后,他们家中多了个小女儿。

女儿的名字是檀绣给起的,叫季小满,因为捡回她三天后,就到了小满这一节气。

檀绣和季和两人都不会带孩子,只好请了个奶娘,他们两半夜里披着衣服起来去看小满,回来躺下后,就对视一眼笑了。

“睡吧。”

“嗯。”

片刻后,“你说,小满什么时候才会叫爹娘?”

“大概快了?别想了,睡吧。”

“好,睡吧睡吧。”

隔一会儿,又开口,“我觉得小满跟你长得像,眼睛都很好看。”

“那么小的孩子,现在可还看不出来,不过要我说,还是嘴巴跟我比较像。”

“对对对,都像都像,都好看。”

“…好了这些事明日再说,睡吧。”

“这就睡。”

再过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你说——”

“睡。”

“咳咳。”

磕磕绊绊的,两个人把面团儿似得小女娃养在身边,日复一日,时光飞逝。

前街上新摆了个泥人戏摊子,每日里都围着一群小娃娃,欢声笑语隔着两道墙都能听得到,季和与檀绣一起,带小满去看泥人戏。栩栩如生的泥人把小满的目光牢牢抓住了,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泥人满是渴望,看一眼左边的檀绣,再看一眼右边的季和。

季和宠她,转头就对老板说:“这泥人,老板卖给我吧?”

最后老板卖了两个泥人,小满一手拿一个,笑的像个年画上的娃娃。季和瞧了一眼旁边温柔微笑的檀绣,对小满悄声说了两句。

小满一听,慎重点头,然后举起左边那个泥人递给檀绣,“娘,爹说给泥一个泥泥!”

檀绣瞥了一眼季和,接过了那个泥人。

“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

“可我瞧着檀绣恍惚还是我当年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这一来一往两句里,都带着笑意。

一高一矮一个小娃娃,牵着手向着杏花巷的家走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完】

第121章 瞎弟弟1

“绥姐…绥姐…”

双目无神的青年踉踉跄跄的行走在一片废墟中,他一边走, 口中一边不断的呼喊着。他看上去狼狈极了, 浑身都是血渍和灰土, 就连一向宁静温和的神情, 也是从未有过的仓皇焦急。

最终, 他仿佛感应到什么, 停在了一片血泊之前, 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触摸到血泊之中那具气息微弱的身体。

熟悉的气息和感觉告诉他,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青年的神情一下子灰败下去,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绥姐…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我宁愿自己死在这里,你不知道我…”他没有哭,可语气却含着巨大的隐痛,说了几句后他就再也无法出声一般,佝偻下身子,将脑袋深深的埋进了手掌中, 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血液浸透了他半个身子, 他却恍若未觉, 只压抑着嗓中撕心裂肺的咳嗽。然而他的身体也衰败的厉害,随着他的咳嗽,大量呈半透明的天蓝色液体从他指缝中漏出来,混进了红色的血泊中。

那些蓝色液体迅速凝固,很快长成了一片蓝莹莹的半透明小草,草茎上星星点点散发光芒,十分美丽,然而在这种情景下,却显得无比诡异。

这是末世后许多人都想得到的救命药物,可现在这里仅剩的两个人已经不在乎了。

温绥躺在那,浑身都是可怖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她的周身。她眼睁睁看着青年来到身边,看到他痛苦至极,想要安慰,却已经无法动弹哪怕一根手指,也无法再发出一点声音,她就快要死了。她从未这么痛恨过自己,痛恨自己就这么把眼前这个人抛弃。

温绥这一生,大大方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而对不起她的人,也在刚才被她有一个算一个全给送进了地狱。唯独一个人,唯独面前这个叫做易怀谦的漂亮青年,令她觉得遗憾和后悔。

不停咳嗽的青年脸上那仿佛灵魂死去般的哀恸,让温绥满心后悔酸软,她想,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要做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把易怀谦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疼爱,再不让他承受这样的事。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让易怀谦生活在这个糟糕的,末日一般的世界里。如今她就快要解脱,易怀谦呢?他一个人,从今以后又要如何在这里生活下去?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死。

思绪慢慢停滞,眼前青年的身影渐渐模糊,一切都重归虚无。

——你想重来一次吗?

——只要你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换,你将得到新生。

一片鲜红的世界里,穿着红裙的女人笑着朝她摊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