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匆忙,就将两盏长明灯的位置放反了。于是本来应该属于裴舒凡的长明灯,现在挂了写着“贺宁馨”名字的红铁牌,而贺宁馨的长明灯下,则挂了写着“裴舒凡”名字的红铁牌。

大觉寺里的长明灯,都长得一个样子,完全是靠灯上挂着的红铁牌来分辨归属。

就算裴舒芬亲眼看着,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灯,自然也不知道两盏灯被交换了位置。

她只看见,那挂着“裴舒凡”红铁牌的长明灯里,灯火越来越黯淡,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完全熄灭了。

而旁边那盏长明灯,下面挂着写有“贺宁馨”名字的红铁牌,却在突然黯淡之后,又慢慢地燃烧起来,越来越亮。

这一刻,大齐朝都察院左督察御史贺思平家的后院里,他的嫡出女儿贺宁馨,正从昨天傍晚落水的晕迷中慢慢苏醒过来。

第六十六章 重生 中

裴舒凡如同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在梦里,她先是去了一个名叫“琅缳洞天”的地方,在那里不知道住了多久。然后有一天,那三楼屋里梳妆台上摆着的一个不能移动的菱花镜突然大放异彩,把好奇过去观望的裴舒凡一下子吸到镜子里面去了。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来到另一个名叫“须弥福地”的地方。这里和先前她待过的琅缳洞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凡是琅缳洞天有的,这里也有,就像是琅缳洞天的镜中世界一样。

只是还没等她细细地查看这个须弥福地,她就觉得全身如火燎一样剧痛,转眼便在一个雅致的闺房里醒了过来。

这一次,她知道,她是完完全全地醒了过来,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而不再像个游魂一样,飘荡在那两个奇怪的地方里。

只是她虽然有了意识,却还是处于昏昏睡睡的状态里。整个人似乎十分疲倦,就像跋涉过千山万水,才到了家的旅人一样。

她真正睁开眼睛的一天,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她依然恍惚不已。

在这一个月里,她睡睡醒醒,在梦与梦之间漂浮。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如同看皮影戏一样,匆匆浏览了另一个女子十六岁的一生。虽然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可是大致上,她已经看明白了一些东西。

这个女子,便是翰林贺思平的女儿贺宁馨。不,贺思平现在已经不是正五品的翰林院大学士,而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左督察御史了。

贺宁馨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裴舒凡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着四围里杏粉色的床帐,觉得有些迷惑,又有些惴惴不安。——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屋子。

她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旁边一个一直守着她的丫鬟马上过来扶起她,又拿了个烟青色的大迎枕,立在她的背后。

“扶柳,姑娘醒了,快去跟陈嬷嬷说一声。杏桃,你去小厨房一趟,给姑娘把冰糖燕窝雪莲粥端过来。”这个丫鬟口齿伶俐地一边帮着裴舒凡坐到床上,一边对身边的人吩咐道。

裴舒凡看了她一眼,心头暗暗惊讶:这个丫鬟,明明就是她梦里见过的贺宁馨的贴身大丫鬟扶风。贺宁馨还有一个大丫鬟扶柳,似乎就是刚才匆匆出去叫陈嬷嬷的那个人。而陈嬷嬷,便是贺宁馨的乳娘。

到底是怎么回事?裴舒凡有些疑惑。——这里难道不是宁远侯府?自己,难道不是裴舒凡?

从外面又进来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对着扶风屈膝行礼道:“扶柳姐姐让我们进来的,扶风姐姐可有吩咐?”

扶风指着旁边的净房道:“姑娘刚刚醒了,你们去炊些热水过来,给姑娘净身用。”

两个小丫鬟忙出去炊水。

裴舒凡不动声色地听从扶风的摆布,扶着她去净房略微擦洗了一下,就出来坐到了梳妆台前。

从梳妆台上那个精致的菱花镜里看进去,裴舒凡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记忆里她病得蜡黄消瘦的双颊,而是略微有些圆胖的鹅蛋脸,虽然在屋里躺了一个月,有些苍白,可是刚刚去了净房一趟,出来已是带了些许的粉红。许是脸上有些胖,五官都有些圆润的样子,看上去不过清秀而已,比不过自己以前没有生病时候的容貌。

裴舒凡又呆呆地看向自己的胳膊,不再是病痛到支离的芦柴棒,而是圆润雪白,细腻到不可思议。以前她还在娘家跟哥哥们一起念书的时候,读过一句诗叫“皓腕凝霜雪”,似乎就是写得这样的胳膊。

这一身赛雪欺霜的细腻肌肤,就是自己原来最年轻的时候,也从没有过。

看来这是个健康的女子,虽然不是很美貌,可也是家人的掌上明珠,才能娇养成这样十指青葱,肤若凝脂的样子。就连她的双手,都一点瑕疵都挑不出来。不像以前的自己,由于经常提笔写字,右手中指处,有一层厚厚的硬茧……

看来自己死而复生,魂魄附身在这个可怜的姑娘身上了。裴舒凡低头沉思起来,知道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说了,就是一场滔天的祸事。

裴舒凡自幼跟着哥哥们读圣贤书,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或是敬鬼神而远之。对这样的事,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律都会斥为“狐媚厣道”,非灭之而后快。

别说现在这个姑娘的家人,就算是自己以前的爹娘哥哥们,都不一定会容得下自己。——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死而复生”的裴舒凡,其实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女儿、妹妹,而是孤魂野鬼。这种事,裴舒凡以前听说过,也在书上看到过记载。那些有机会“死而复生”的可怜人,被人发现之后,都无一例外地被当作“邪祟”给烧死了……

好不容易有个重活一次的机会,裴舒凡不打算做那些傻事。况且她向来是个理智重于感情的人,对她来说,只有先踏踏实实地在这个贺家好好活下去,才能再图后事。

又用了两天时间,裴舒凡终于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都察院左督察御史贺思平的嫡长女贺宁馨。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贺宁馨。

从原来这个贺姑娘的记忆里,贺宁馨知道,如今已是大齐宏宣五年。她记得她刚被吸入琅缳洞天的时候,还是大齐宏宣三年。这就是说,她大概已经死了两年了。宁远侯府里,不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想到那个水深火热的宁远侯府,还有自己的两个儿女,贺宁馨心里一阵混乱。

扶风站在姑娘身后,给她慢慢地梳着头。看着镜子里面姑娘愁眉不展的样子,扶风在她身后轻声劝道:“姑娘好不容易活了过来,可不要再走弯路了。论理这话不该奴婢说,可是聂表少爷,真的不是好人。”

贺宁馨想起在记忆里见过的那位聂表少爷,以前那位贺姑娘似乎叫他“表哥”,样子有些模糊了,看不清楚,大概生得还行。

“我知道了,扶风,我不会再错。”贺宁馨想了想,忆起原身最后的一丝记忆。那是她被人推到池塘之后,后悔不迭的心情。

贺宁馨不是很清楚,以前那位贺姑娘为何傍晚时分独自一人跑到他们贺府后院的小池塘旁边去,也不知道,是何人把她从背后推进池塘里。只记得在那位贺姑娘的记忆里,最清楚的一刹那,不过是池塘里的水淹没了她的头顶时,绝望无助悔不当初的痛苦……

“姑娘你可醒了。你可把嬷嬷急死了,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嬷嬷也不想活了。”一个浑厚的女声从屋外带着哭腔传进来。紧接着,一个穿着亮棕色绣福字团花大褂子,下系深棕色淡绿滚边马面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一见贺宁馨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气定神闲地看着自己,陈嬷嬷有些不能适应,扑上去拉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了看,有些哽咽地道:“姑娘比先看起来好多了。”

裴舒凡把自己当了贺宁馨,对着这个忠心的乳娘柔声道:“嬷嬷别伤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陈嬷嬷连连点头,对贺宁馨道:“姑娘刚醒,我看外间刚刚给姑娘摆了饭,姑娘先去用用吧。我要去夫人那里报个信,告诉夫人,姑娘终于醒了,让夫人和老爷,不用太担心。”

贺宁馨点点头,道:“多谢嬷嬷费心。嬷嬷跟娘说一声,宁馨好多了。等用了饭,就去给娘请安去,让娘不用亲自过来了。天这样冷,外面路又滑,莫要摔着了。”

陈嬷嬷见贺宁馨吃了这个大亏,居然懂起事来,十分欣慰,拉了她的手不放,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人自姑娘落水之后,就一直吃斋念佛,如今可是好了。我这就去给夫人报信去。”说着,依依不舍地放开贺宁馨的手,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贺宁馨笑了一下,扶着扶风的手起来,去外间用了饭。

外面正是黄昏时分,贺宁馨起身披上一件孔雀绿的鹤氅,对一旁竖立的大丫鬟扶风和扶柳道:“带我去见……娘。”

扶风和扶柳屈膝应了,过来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外面走去。

两个小丫鬟在前面领路,扶风和扶柳搀着贺宁馨走在中间,后面跟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妈妈,正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行的规矩。

一行人走过抄手游廊,跨过月洞门,来到一个白墙黑瓦的小院前面。裴舒凡知道,这是贺家老爷和夫人的正院,也是这位贺姑娘的爹娘。

扶风上前去敲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魁梧高壮的男人站在门后。

扶风看见这个男人,吓了一跳,忙福身行礼道:“见过国公爷。”

那男人“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出院子。后面跟着两个随从,还有院子里的婆子,跟着送他们出来。

贺宁馨微微往旁边挪了挪,给那三个人让出路来。

那男人抬眼看见贺宁馨站在路旁,脸色淡然地颔首示意,客气地问了一句:“贺大小姐可大好了?”

贺宁馨抬头看过去,见是一个穿着大红补服的高壮男子,长眉入鬓,肤色微棕,五官生得十分标致出色。眸光沉沉,令人不可逼视。贺宁馨在心底里嘀咕:这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内院?——好象从没有见过……

不过想归想,贺宁馨还是很有礼地给对方屈膝还礼道:“多谢挂念。我如今好多了。”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举止端方有礼,大度和煦 。

不仅那男子在心底里暗暗惊讶,就连贺宁馨的大丫鬟们都看直了眼睛。

看见那男子站在路旁默默地看着自己,贺宁馨虽有些奇怪,却不知怎地,并不觉得对方唐突,只是含着笑微微颔首,道:“不打扰了。我还要去给娘问安。”

那男子才惊觉自己挡了贺宁馨的路,忙赶了几步,往旁边让了让。

贺宁馨又屈膝行了一礼:“失陪。”便带着两个丫鬟,进了贺思平夫人许氏的正院。

那男子便是镇国公简飞扬。他在院外盯着贺宁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对自己的随从道:“回去吧。”举步之间,又回头看了一眼正院里面,加了一句:“明儿再来。”

两个随从没有答话,却抬起头来迅速地互相挤眉弄眼了一下,便又各自回过头去,跟着简飞扬一径出去了。

到了许夫人的正院,贺宁馨微微有些不安。——这个许夫人,在她还是裴舒凡的时候,曾经见过的,性子和善温文,很好相处……

第六十七章 重生 下(粉红40+)

正房的丫鬟看见贺宁馨一行人过来了,忙掀开帘子,对里面的人通传道:“姑娘到了。”

贺宁馨拎着裙子走上台阶,从里面屋里冲出一个淡妆妇人,拉了贺宁馨的手道:“我的儿,你可算是好了”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这是不折不扣的慈母情怀。贺宁馨的鼻子立刻跟着酸涩起来。

看清此人正是左督察御史贺思平的夫人许氏,贺宁馨忙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轻轻叫了一声:“……娘。”有些哽咽地扶了许夫人一起往屋里走去。

来到堂屋,贺宁馨扶了许夫人上座,又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

“馨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许夫人身材细瘦高挑,生得不是很美貌,但气度雍容,只是有些体虚的样子。她一拉之下,居然没有把贺宁馨扶起来。

贺宁馨磕完头,才在陈嬷嬷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又满怀歉意道:“孩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许夫人见女儿生了一场大病,居然懂起事来,行事有度,举止不凡,实是意外之喜。拉了她坐在身旁,想说几句贴心话,却止不住眼里的泪,仍然不断往下淌。

贺宁馨忙抽出帕子,仔细地给贺夫人拭泪,又看了一眼一旁伺候的下人,正色道:“没看夫人需要整妆?——快去打水来。”

屋里的人愣了一下,从来羞怯胆小,对许夫人也不亲近的大小姐,今儿真的摆出了一幅孺慕情深的大小姐款,众人都有些不适应。

贺宁馨见没人听自己的话,慢慢扫了一眼屋子站着的丫鬟婆子,从记忆里找出两个名字,道:“回秋、回冬,你们去打水去。”回秋和回冬是夫人的大丫鬟,此刻正愣愣地站在一旁。

听见大小姐点了自己的名字,回秋和回冬对望了一眼,忙应了声是,要出去打水。

许夫人却叫住了她们,温言道:“打水是小丫鬟干得活儿,你们出去让她们炊水过来吧。”

回秋、回冬也应了,两人并肩出了正房。

“馨儿,你没有管过家,不知道这家里上下,最重要是各司其职,权责分明。不能因为你是主子,就不顾下人的职司,胡乱指派。”许夫人一边留神打量着贺宁馨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她解释,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驳了她的话。

这些事情,贺宁馨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初来乍到,对贺家也不熟悉,不过是随口吩咐一声而已,并没有觉得许夫人驳了她的话,就是驳了她的面子,反而一脸感激地向许夫人偎过去,道: “女儿不知深浅,胡乱指人,让娘难做了。”

许夫人更是欣喜,伸手揽了她在怀里,满头满脸地摩索她,有些哽咽地道:“我的儿,你终于是想过来了。娘……”

贺宁馨心下暗暗称奇,不知道这位贺姑娘跟自己的亲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让她的亲娘说话都要看女儿的眼色。

许夫人此人,在贺宁馨以前还是裴舒凡的时候,也是打过交道的。她晓得许夫人出身东阳许氏,为人极有才学。做姑娘的时候就才名在外,引得很多人求娶。后来她以诗文择婿,挑中了农家出身的寒门学子贺思平。贺思平除了才高以外,生得也非常英俊。许氏却生得普通,当时这段姻缘还被人诟病过,说许氏明着择才,实则择貌。还说贺思平“以色事人”,是冲着许家的财势去的。种种传言,极为不堪。

谁知两人成亲后没几年,贺思平便中了状元,一跃成了官身,不知羡煞多少人,多少姑娘慨叹自己看走了眼。一时东阳高门贵女嫁寒门学子成风,却没有人再如贺思平一样,连中三元。

二十多年来,许氏同贺思平夫妻恩爱,育有一子一女。贺思平极爱许氏聪明大气,性子又能屈能伸。这种脾性,相对于贺思平自己过于耿直不知变通的个性而言,是个极好的补充。因此两人夫妻极为和睦,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吵过一次嘴,也没有红过一次脸,更不用说没有那些个妾室姨娘来添堵。贺思平一家人,同贺思平的娘贺老太太,还有贺思平的嫡亲弟弟贺思达一家人住在一起。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家人,看得出许夫人对贺宁馨也是疼到了骨子里。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慎重,都不像一般的母亲对女儿,都有些像下属对上司,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的脸色过活。

想到自己以前的娘亲,贺宁馨不由有些湿了眼睛,偎在许夫人怀里不肯抬头。

许夫人抱着自己的女儿,如同在做梦一样。上一次女儿同自己这样亲近,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就开始疏远自己了……

“哟,我来迟了。刚刚去大侄女屋里,听人说到大嫂屋里来了,我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原来是真的”屋里的人都屏息凝气至此,外面却传来一阵放肆的银铃般的笑声。

贺宁馨感觉到许夫人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许夫人的脸色,低声问道:“娘,你不舒服了吗?”

许夫人低头盯着她,越发抱紧了她,似乎生怕她飞走了一样。

正屋的门帘被两个丫鬟左右打开,一个身穿大红百蝶穿花通袖袄,腰系靛青八幅马面裙的艳妆女子,头梳堆云髻,斜插着一支水晶团花步摇,缓步走进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笑起来露出一口糯米小牙,极为美貌张扬的样子。

贺宁馨先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她的二婶,二叔贺思达的正室李氏。李氏是国子监祭酒的嫡女,是贺思平考中状元之后,给自己的亲弟弟订的一门亲事。

国子监祭酒是正四品的官,品级虽不低,却并无实权,李家家底也薄。李氏生得美貌,可是没有多少嫁妆。李家跟贺思达结亲,也是看在他的状元哥哥份上。本来以为是亲兄弟,贺思达应该也不会比贺思平差多少。可是贺思达考了二十多年,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如今不过是依附长兄,帮着照看一些大房的产业过活。

当然贺宁馨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详情。她只模模糊糊记得,这个李氏,似乎跟贺宁馨以前非常亲密。至于亲密到什么程度,她就不知道了。

“馨儿,二婶来了,你还不快过来?”李氏一进正房的门,便站在门口含笑招手道。

贺宁馨脸色平静地往门那边望去,慢慢从许夫人怀里坐起来。

许夫人有些紧张,牢牢地抓着她不想放。

贺宁馨诧异地拍拍许夫人有些紧张的双手,低声道:“娘,没事,我不走。”

许夫人轻轻松了手,仍然拉紧了她挨着自己坐着。

贺宁馨偏头对着许夫人做了个“放心”的眼色,才回头对李氏道:“二婶来了。”

李氏见贺宁馨不同以往见了自己就贴上来欢天喜地的样子,心底有一刹那的忡然变色,面上又赶紧换了笑颜,捏着帕子往上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道:“馨儿,可是生二婶的气了?二婶昨儿可是担心了一晚上,觉都没有好生睡。就担心馨儿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二婶怎么活啊?”

贺宁馨坐得笔直,先冲着李氏矜持地笑了笑,道:“二婶言重了。”才起身上前几步,冲李氏屈膝行礼道:“多谢二婶挂念,侄女如今已是大好了。”

李氏这才确信贺宁馨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快步走近她,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才啧啧地道:“可见得是大嫂的亲生女儿,这行事的气派,跟大嫂是一模一样。——就连长相,也差不离。”

贺宁馨微笑道:“我是娘的女儿,生得跟娘相像有何奇怪?——二婶真是有趣,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贺宁馨生得并不像许氏,跟贺思平倒是更像一些。只是贺宁馨现在略微有些胖,所以五官显得不是很灵秀。若是稍微瘦一些,也是个清丽佳人。

李氏还想再说话,贺宁馨已经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道:“二婶,我娘在这里,也没见二婶给我娘见礼啊?”

许夫人是大嫂,李氏是弟妹。她见了许氏,应该第一时间请安问好才是。可是看李氏刚才一番唱念作打,就像许氏根本不存在一样。

许夫人在旁捏着把汗看了半天,当亲耳听见女儿为自己说话,又见她丝毫不在乎人家说她生得像自己,不由百感交集。——不知从何时起,贺宁馨开始自卑自己的样貌,最不愿意听人说自己生得像许氏,一听人说就哭。闹了好一阵子,众人才知道她的毛病,也都绝口不提她的长相。

李氏被贺宁馨说得有些脸红,才忙转向坐在一旁的许夫人,屈膝行礼道:“见过大嫂。”

许夫人微微颔首,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对李氏道:“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了,你叫厨房多备一些青红萝卜羊肉汤,给老爷和二叔用。还有牛乳蒸羊羔,是给老太太的。另外给馨儿、羽儿她们姐妹准备一些海参乌鸡鹿肉羹。还有元儿,也要多吃一些鹿肉羹。”元儿是许夫人嫡长子贺宁启的儿子,许夫人的嫡长孙,今年才八岁。

李氏忙殷勤地道:“是。大嫂昨儿就吩咐过了,我都让厨房的人备好了。等大老爷从衙门里回来,就可以摆饭了。”

“难为你了。我要带着馨儿去给娘请安去,你自便吧。”许夫人雍容地站起来,挽了贺宁馨的手,往门外走去。

李氏退到一旁,让许夫人和贺宁馨两人出去了。

许夫人和贺宁馨的丫鬟婆子忙跟了上去,往贺老太太住的耕读堂那边去了。

李氏含笑目送她们远去,等这一行人去得远了,李氏的脸才垮下来,目光阴沉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对自己的人恨声道:“走我们回去……”

李氏的大丫鬟回春忙跟上来扶着李氏的左手,一边走,一边试探地问道:“二太太,大姑娘那边到底怎么办呢?”李氏的丈夫贺思达不是官身,称不得“夫人”。贺家上上下下,都叫她二太太。

李氏板着脸寻思了一会儿,凑在回春耳旁说了几句话。

回春会意地点点头,又低声禀告道:“聂姨妈那边又上门来借钱了,还说表少爷这几天都没有归家,不知到哪里去了。——才刚打发她走了。”

李氏捏了捏她的手,让她不要在路上多嘴。——谁知道许夫人在哪里安插有人手?在外面还是谨慎些为好。

第六十八章 镜像 上

许夫人这会儿正满心欢喜地带着贺宁馨去耕读堂见贺老太太。

贺宁馨其实是许氏生得第三个女儿。前面还有两个女儿,生下来都在两岁上便夭折了,并没有序齿。所以等贺宁馨生下来,许氏和贺思平的一腔爱女之情都倾注在贺宁馨身上,谁知却把她养出了一股牛心古怪脾气。夫妻两个对儿子还能教养得当,对这个女儿却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从贺宁馨懂事以后,就只能顺着她,从来无人敢违拗她。后来不知为何,贺宁馨跟自己的亲娘越来越疏远,却跟二房的二婶越来越亲密。还不止一次跟人说,她恨不得自己是二婶的亲生女儿。二房的李氏就顺势拢住了贺宁馨。

贺家掌事的人,在外是贺思平,在内是贺思平的夫人许氏。由于许氏和贺思平对贺宁馨言听计从,李氏便挑唆贺宁馨,让她为自己捞了不少好处,甚至连内院的管家权都想染指。在贺宁馨大闹过几次之后,许氏无奈,只好把一些管事的权力交给了李氏。自己只掌着钱银大头,不走了大褶儿就行。

李氏因此对贺宁馨也格外亲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靠后了,让李氏自己真正的亲生女儿贺宁羽恨得直咬牙。

这一切,贺宁馨如今想来,不胜唏嘘。可惜她不知道原来这位贺姑娘到底是怎么想得,怎么会做出这种亲者痛,外人快的事情。想起原身溺水时最后一丝悔之不迭的心情,贺宁馨明白,既然上天让她重生在贺姑娘身上,她要代她好好得重新活一次,才不枉上天有好生之德。

跟着许夫人来到耕读堂,贺宁馨悄悄地四处打量。只见这里是一所很普通的农舍一样的屋子,白墙黑瓦,收拾得极为洁净整齐。

看见许夫人带着大小姐一行人过来,耕读堂里的下人忙迎了出来,对许夫人和贺宁馨行礼道:“见过夫人、大小姐。”

贺夫人笑着问道:“娘在屋子里吗?”

耕读堂的宁嬷嬷连忙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老太太还在后园子里忙着呢。”

耕读堂后院有一块空地,用竹篱笆围了起来,里面分了左右两块田地。贺老太太务农出身,身子十分硬朗。就算是大儿子做了官,大儿媳妇又经营有方,贺家已经不再是寒素之家,贺老太太还是忍不住每日都要下地干活。哪怕只是在自己院子的后面空地上种两分小田过过瘾也是好的。

贺思平曾经苦劝老太太,不要再天天做农活了。如今他做了官,用不着自己的老娘再种地养活自己和弟弟。

可是贺老太太根本不听。她知道儿子如今做了官,她不能同以前一样,做个下地的农妇,那样会给儿子丢脸,可是做农活,是她唯一会做的事情。她不想做个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好吃懒做,让人服侍的老太太,她更喜欢自食其力。吃着自己种得粮食蔬菜,走路都有劲些

许夫人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也极为佩服老太太这样的品格儿,便只嘱咐了耕读堂的下人多注意老太太的身子,不要让老太太过于劳累。若是有些头疼脑热的,就要赶紧来报。

贺宁馨跟着许夫人进了耕读堂的正屋,留神看着里面朴素的家具陈设,心里暗暗称奇。对马上要见到的贺老太太,贺宁馨略微有些好奇起来。在原来这位贺姑娘的记忆里,贺老太太占的位置,形同虚设。

“大媳妇你来了,馨儿好些了没有?我刚从暖棚里拔了些小白菜和韭菜出来,晚上给馨儿做个枸杞白菜,和韭菜炒鸡蛋,又开胃,又养人。”后堂里传来贺老太太宏亮的嗓门。

许夫人先进了后堂,扶了贺老太太出来。

此时正是正月末的时候,京城里还是天寒地冻。不过托了前朝那位太宗皇帝的福,冬季里的大棚蔬菜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家里有些银子和地位的人,都在自家后院里有一两个玻璃暖房。

贺老太太确实做得一手好农活。冬季里小黄瓜、小白菜养得水灵灵的,比别家出产的多,而且成熟的早。贺家上下都托了贺老太太的福,大冬天的,也有口青菜吃。

贺宁馨看见贺老太太出来了,忙抢上前去,深深地行礼下去,对贺老太太道:“孙女不孝,给祖母请安了。”姿势十分娴雅端庄。

贺老太太吓了一跳。这个孙女,平日里最讨厌到耕读堂来。见了自己这个祖母,也很少说话。以前她小时候,自己想亲近这个大孙女,她都哭得震天响,连手都不让自己碰,如今却亲亲热热地给自己请安行礼。

贺老太太觉得有些眼花,赶紧使劲眨了眨眼睛,又要伸手去把贺宁馨扶起来。一伸出手,贺老太太便看见自己手上刚才在暖棚里侍弄过蔬菜,沾了一手的泥,忙又缩回去,对着贺宁馨尴尬地笑道:“馨儿啊,是奶奶的不是。奶奶这就去洗手去,别把我们馨儿的漂亮衫子弄污糟了。”说得十分朴实。

贺宁馨微微一笑,起身握住了贺老太太的手,道:“让孙女儿陪奶奶去净房洗手。”说话间,已经跟着贺老太太换了称呼,改叫她“奶奶”。又亲自扶了贺老太太的胳膊,在两个丫鬟的带领下,往净房里面走去。

贺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跟自己心爱的大孙女亲近,乐得走路都打飘。一路上不断要把手缩回去,又忙不迭地对贺宁馨道:“馨儿,奶奶的手上有泥,可别把你的手也弄脏了。”又讪讪地看着贺宁馨如羊脂玉一般的小手,上面已经沾上了一些泥土。

“奶奶没事的。等会儿我们一起洗手就是了。”贺宁馨笑着安慰贺老太太。

两人一起进了净房,舀水洗了手。又同许夫人一起,去正院吃晚饭。

贺家没有分家,每天上午那一餐,都是各房在自己屋里吃得。只有晚上这一顿,才是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

贺宁馨扶着贺老太太来到正院的正房里,看见里面已是摆上了一个大圆桌。上首的位置,是贺老太太的。贺老太太左右手,分别是大老爷贺思平,和二老爷贺思达。

挨着贺思平下来,是许夫人、贺宁馨,还有贺宁馨的大哥贺宁启,以及他的妻子苏氏和他的儿子贺兴元。

挨着贺思达那一边的,当然是李氏和她的儿子贺宁风、女儿贺宁羽,还有一个庶女贺宁春。二老爷贺思达有一个小妾柳姨娘,是不过来跟贺家人一起吃饭的。

贺宁馨一一看过去,依着记忆里的样子,给在座的人行礼问安。

贺思平刚从都察院回来,已是换了常服,端坐在上首。看见自己的娘跟妻子和女儿一起进来,忙起身招呼贺老太太坐到上首中间的位置上来。

贺宁馨陪着许夫人站在一旁,留神看去,见贺思平大约四十多,快五十的样子。面上三缕中髯微微垂下,五官清俊疏朗,果然是不负当年先帝隆庆帝御口亲封“美姿容”的状元郎之名。他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左督察御史,也算是物尽其用,自得其所了。——听说贺思平为人耿直方正,督察御史一职,应该十分适合他。

等贺老太太坐定了,贺思平才走到许夫人身边,对一旁的贺宁馨温和地问道:“馨儿,你身上可好?若还有不适,不要硬撑,让你的丫鬟扶你下去歇息就是。”

贺宁馨忙对着贺思平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爹挂念。女儿已是大好了。”她对于叫贺思平为爹,还有些不习惯。

贺思平立刻敏锐地觉得贺宁馨的态度不一样了,很是欣喜,往身旁的许夫人那里看了一眼。

许夫人对他微微颔首,又拉了贺宁馨一起坐到席上。

晚饭陆续摆了上来。

贺宁馨刚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屋里吃过一顿了。她以前还是裴舒凡的时候,得裴家的家规教导,教女儿惜福养身,晚上这顿,一向只吃七分饱。因此在席上,她也只略微喝了几口呈上来的小米苡仁粥。还是贺老太太亲自跟她叮嘱,粗粮养人,别紧着吃那些精细的东西。

贺宁馨含笑应了,拿着勺子在粥碗里慢慢搅动。

堂妹贺宁羽在旁看见,忍不住嗤笑道:“大姐,不想吃就不要逼自己吃。你这样一直搅来搅去,就算一会子撤下去了,下人们都不吃的。”

贺宁馨抬头看着贺宁羽,笑眯眯地道:“这粥是奶奶特意吩咐给我做的,我爱吃得紧呢。——怎么会给下人吃?妹妹多虑了。”

贺宁羽留神瞧了瞧贺宁馨的神色,抿嘴笑道:“大姐,咱俩换个位置吧。你以前,不是最爱坐在我娘旁边的?”这一招,以前贺宁羽用来戏耍贺宁馨,百试百灵。

贺宁馨听了,却只是放下勺子,拉了许夫人的胳膊抱在怀里,笑嘻嘻地对贺宁羽道:“是你自个儿想坐到我娘旁边吧?——我娘是我的,你可别想抢?”

贺宁羽被噎得脸都红了。二太太李氏却是晓得贺宁馨自从落水醒来之后,就变了个样儿,忙在桌子下面拽了拽贺宁羽的裙子。

贺宁羽对贺宁馨戏耍惯了,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在席上便看着贺宁馨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哭着喊着要叫别人做娘?——现在装没事人一堆……”

贺宁馨收了笑容,放开许夫人的胳膊,慢慢坐直了身子。她就知道,这二房的堂妹贺宁羽,还有二太太李氏,对贺宁馨的态度太奇怪了。不过略微拭了一下,贺宁羽果然就沉不住气了。

贺思平啪的放下筷子,对着贺宁羽沉声道:“有你这样跟你姐姐说话的?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又看向贺老太太另一边的贺思达,道:“二弟,养不教,父之过。你的女儿,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