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和扶柳吓白了脸,忙不迭地问道:“夫人,不会吧?谁会这样无聊啊?”

贺宁馨苦笑。无聊,这怎么是无聊?她们不知道,朝堂之争陷入僵局的时候,往往都是从内院的女人们那里另辟蹊径的吗?多少在朝堂上不可一世的朝官,一个“私德有亏”就被对手举重若轻地参下来了。

在自己还是裴舒凡的时候,也曾经帮老宁远侯寻到他的一个死敌的错处,将那死敌兵不血刃地拉下了马。那一次,她寻到的由头,不过是那个人的宠妾在内院跟他的正妻争风,为了显示自己比正妻得宠,时时将庞太后放在嘴边,言里言外,暗指庞太后能以贵妃之位登上太后的宝座,那正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迟早也是下堂的命。

那正妻不忿,虽然没有四处诉苦,可是故意纵着她身边的丫鬟四处说那宠妾的不是,最后传到裴舒凡耳朵里,立刻被她抓住机会,让老宁远侯参了一本,指责那死敌对头纵容贱妾“攀污太后”,是对上轻慢,心怀不轨,有琵琶别抱的意思。

那时候,还是嘉祥帝在位,庞太后乱政的时候。众所周知,庞太后登上太后宝座之前,并没有做过皇后,她本人对此深以为憾,对此事更是十分忌讳,不许宫人提她的往事,还在宗室族牒上,将自己改为“元后”,企图将以前的皇后一笔勾销。

老宁远侯的这一本,果然让庞太后勃然大怒,不顾那人乃是自己这一派的得力大臣,悍然将他锒铛下狱,家产充公,女眷流放,宠妾没入教坊司为官ji。

裴舒凡当年的这一计,不仅给老宁远侯除去他在朝中最大的对头,而且彻底寒了本来站在嘉祥帝、庞太后那一边的大臣的心,让裴家和宁远侯府联手为远在西南的废太子重回大位的布局,奠定了最初的根基。

风起于青萍之末。若是有心,鸡蛋里面都能挑出骨头来,更何况这些下人众多,管束不严的世家府邸?

贺宁馨想到这里,又想到他们镇国公府虽然不是宁远侯府,有皇后娘娘和三个皇子那样大的招牌,可是如今也有个表姑娘入了宫,就无法置身事外。

“总之你们记住了,就算是私下里说闲话,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宫里的人。无论是圣上、娘娘,还是宫里的内侍、姑姑和宫女姐姐们。——记住了吗?”贺宁馨没有对她们多加解释,只是强硬得命令了下来。

两个丫鬟也知道宫里的人都是贵人,不是她们这些奴婢可以挂在嘴边上的。只是如今连私下里打打趣都不行了,便赶紧敛目正色道:“夫人放心,奴婢再不敢了。”

贺宁馨点点头,神色放松了许多,声音也彻底放软了下来,道:“嗯,我自然是信你们的。这些事情,不仅你们要记得不能乱说,就是以后在府里听见有别的下人乱说,也要赶紧制止,知道吗?”

扶风和扶柳忙应了,再不敢轻嘴薄舌,变得愈加谨慎起来。

贺宁馨满意地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去平章院吧。”说着,让扶风给她披上大氅,戴了观音兜,扶了小丫鬟的肩膀,一径出去了。

平章院以前是镇国公府的正院,本来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住的地儿。后来因为简老夫人不肯主动搬走,贺宁馨便将此院改作待贵客用的仪礼厅,年节时候的祭祖拜宗,也是在此地进行。

贺宁馨走在去平章院的抄手游廊里,寻思起许嬷嬷这一趟差事,应该是办得比她预想得要好。

许嬷嬷奉了贺宁馨的指派,去了简家的祖籍东南万州。除了简家在东南道享有盛名以外,卢家和裴家也都是东南道数得上名号的大家子。

万州简,越州裴,还有范阳卢,便是东南道在隆庆朝最享盛名的三大家族。不过在如今的宏宣朝,就只有万州简和越州裴,范阳卢已经被彻底抹去了……

许嬷嬷此去,一是去查探简家被贬回祖籍的那些年,简老夫人都做了些什么事,帮过什么人,又跟什么人结过怨;二是从简家的祖籍请几个年高有德的老一辈人过来见见面。虽说这些人只是简家的旁系偏支,但是辈份高,年纪大,当年也是见过世面的,兴许知道什么事也说不定。这三吗,便是去范阳卢的地界儿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幸存的卢家长辈。

卢家的嫡系当年被庞太后以各种手段打压,家产被充公,在朝为官的都被削职为民,赶回范阳。而卢老太爷是卢家当时的家主,便是简老夫人的亲爹,被庞太后一道懿旨,判了流放西南边陲蛮荒之地。卢老太爷和卢太夫人当年也是快五十的人,老两口遣散了家业,自己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跟着押解他们的人上路了,从此就杳无音讯。

被除了功名的卢家嫡系没了依靠,只好守着范阳耕种最后剩下的几亩祭田度日。后来就这剩下的最后一批卢家人,也没讨到好。那时候简家也被贬回了东南万州,卢家庄上的人彻底没了指望和依靠。有一晚,庄子上进了马贼,将全庄子的人掳得掳,杀得杀,只有卢珍娴和她爹娘当时因为正在卢珍娴的外祖家作客,躲过了一劫。

卢家庄随后更是被马贼一把火烧得精光,夷为平地。

卢珍娴的爹是卢家老太爷的嫡亲弟弟。这个消息传开之后,范阳的人都说是庞太后使得坏,要灭了卢家庄,那马贼一定是官兵假扮的,唬得卢珍娴的外祖家不肯再收留他们,给了他们几两银子,让他们去别处投亲去。

卢珍娴的爹娘无法,不敢回被烧毁的卢家庄,担心有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便隐姓埋名,连夜起程,去了万州府,去投靠已经被贬回祖籍的简家一家人。

简老夫人见到自己的叔叔、婶婶,当然是万分欣喜,热情地留了他们住下。可惜这两个人没有大福,虽然逃过了卢家庄的劫杀,却很快在东南万州的简家庄上染了恶疾,没过几天,也就下世了。

传承数百年的卢家,如今只剩下卢珍娴和简老夫人两个女人。

这些事情,贺宁馨有些是从简飞扬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从卢珍娴那里听来的。而所有的消息,都是只到三四年前,简家起复上京之时。那时候,简飞扬早就离开了万州许多年。他对西南寿昌府,怕是比对东南万州还要熟悉些。而卢珍娴只是寄居在简家的孤女,当然更没有人力物力,去继续关注东南万州的情形。

贺宁馨嫁到镇国公府后,很快就发现了简老夫人的诡异之处,却苦无实证,无法真正揭穿她。——贺宁馨知道,如这些脾性、手艺,还有外在的气质、修养、仪态,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想靠这些揭穿简老夫人的真面目,无异于是痴人说梦。搞不好,就要被简老夫人反咬一口。这种反咬,可不是一般的口舌之争,而是可以让简老夫人用“孝”字做大旗,让她直接下堂的。

以贺宁馨一向谋定而后动的脾性,当然首先就想到去祖籍寻找切切实实的人证和物证。——如果简老夫人真的有问题,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各方人士都死得死,散得散,其难度实不饬于扳倒庞太后。

贺宁馨本来都做好了许嬷嬷会无功而返的准备,所以听说许嬷嬷居然带了“贵客”回来,贺宁馨就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走路的步子都轻松了许多。

来到平章院正屋,贺宁馨站在正屋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扶风和扶柳刚刚才见识了贺宁馨的厉害,一时还有些不能适应,有些沉默地垂手侍立在她身后,没有像以前一样去劝她进去,又或是寻人去外院看一看。

贺宁馨端立在台阶上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有人从二门里过来通传,微微有些奇怪,轻轻地“咦”了一声。

扶风和扶柳对视一眼,这才敢说话。

扶风上前一步,对贺宁馨轻声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宁馨刚要点头,平章院的大门处奔进来一个人影。

大家定睛一看,正是外院的大管事东兴,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很着急的样子。

“原来夫人在这里——小的刚刚让人去致远阁传话,回来的人说夫人不在致远阁,直接去平章院了。所以小的就亲自过来了。”东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气喘吁吁地道。

贺宁馨心生不悦,脸上却未露出分毫,缓缓地问道:“怎么人还没有进来?”简家的宗族里,简飞扬是族长,嫡系人马都在这镇国公府里。祖籍的那些人不过是旁支远族,就算是年纪大一些,辈份高一些,也不至于让自己这个一品诰命国公夫人出大门迎接吧?

从刚才扶柳报信,到现在贺宁馨来到平章院,总共也有半个时辰了。镇国公府虽然大,可是坐了轿子,从外门到二门上,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这是知道她对他们有所求?所以故意摆架子?

东兴听出来夫人生气了,忙回道:“许嬷嬷带了两位贵客过来。一个是咱们家出了五服的二叔公,还有一个,”说着抬头瞥了贺宁馨一眼。

贺宁馨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东兴一咬牙,道:“还有一个,是老夫人的娘亲,卢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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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文里怎么在京城做大官的人,不敢非议庞太后,但是远在别处的平头百姓却敢呢?——这不是bug,是咱们国家历史上的正常现象。想想袁崇焕,他被处死的时候,大明朝也就是京城里面的人恨他入骨,外地的人都为他喊冤,都骂崇祯昏庸……还有很多别的例子,这里就不一一列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希望有人说俺自相矛盾……

第七十三章东南来人下(提前更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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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贺宁馨听见东兴的话,大吃一惊,站在台阶上的身子都晃了两下,“怎么找到她的?卢老太爷呢?”

贺宁馨听简飞扬说过,卢家的老太爷和太夫人是被庞太后的懿旨流放了的。十几年前,两位老人家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他们是如何在西南边陲熬过来的?——那个地儿,可是比西南寿昌府要更往南五百里,已经是切切实实的蛮荒之地。大齐朝这么多年来,流放到西南边陲的人,很少听见有活着回来的。就算有,也都是青壮年的男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女人能熬过那样的日子,那样的地方。

这证据来得太及时,胜利来得太容易,贺宁馨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既然来了,就一起进来呗。为何等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贺宁馨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地问了东兴一句。

东兴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他躬着腰站在台阶下面,有些结结巴巴地道:“那卢太夫人、太夫人,说是一定要让她女儿去亲迎她,而且要走正门进咱们国公府……”

国公府的正门,平常一向是紧闭的。家里人都是走旁边的角门,只有过年过节,和有圣旨的时候,才开中门。——别说是一个亲戚,就算是圣上微服来访的时候,都是走得角门。怎么突然角门就不够格儿了?

贺宁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又问道:“这位卢太夫人,是从哪里寻到的?”

东兴摇摇头,低声道:“小的不知。——许嬷嬷还在车下守着,劝说那卢太夫人下车。咱们家的二叔公倒是下车了,也在一旁劝。他们好象是认识的。”

贺宁馨低下头沉吟半晌,道:“也罢。让许嬷嬷先进来问话。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不许走动,外面二门以内,传我的话,都在原地待命,不许四处走动传话”又对东兴道:“外院还有谁知道咱们家来了客人?”

东兴忙道:“就是外门上的两个门子。夫人放心,都是小的精挑细选的明白人,绝对不会胡乱传话的。”

贺宁馨点点头,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东兴等了一会儿,见夫人还是不做声,有些着急地又道:“夫人早些拿主意吧。眼看就要到附近的各户勋贵下朝回家的时辰了,那卢太夫人要还不愿意进来,可是打眼得很呢”

贺宁馨心乱如麻,道:“你别急,让我想想。”

东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又低下头,道:“夫人慢想,小的先去外面候着。”不欲一个人待在内院里。

贺宁馨心下叹息,对东兴道:“你先去外门上守着,我亲自去请老夫人一起过去。”说着,带了自己人就往暄荣堂那边去了。

简老夫人自从中风之后,便很少出来应酬。贺宁馨又借机收拾了简老夫人院子里面不安分的丫鬟和婆子,如今那里的丫鬟婆子,都一个比一个老实,再不敢挑三挑四。再加上贺宁馨借着调查家里这些奴婢下人背景的机会,又将简老夫人的亲信彻底清除,已经能够有效地将简老夫人的耳目都控制起来。而且这一次贺宁馨亲自去将简老夫人请过来,自然能万无一失。

来到暄荣堂里,贺宁馨让人通传了一声。

简老夫人才刚起了身,吃完早食,正恹恹地躺在暖阁的暖炕上,看着屋里的丫鬟做针线,听她们闲话。

听说贺宁馨过来请安,简老夫人虽然有些懒怠见她,可是横竖无事,便让她进来消消食也是好的,便传话让她进来。

贺宁馨笑着走进简老夫人的暖阁里面,先行了礼,才道:“今日过来看娘,一来是请安,二来,”故意顿了一顿,看着简老夫人的神色。

简老夫人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贺宁馨拿袖子掩着嘴笑了笑,道:“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这些话惹人发笑呢。——媳妇今日过来,其实是请老夫人一起去外门上迎客去。”

简老夫人“哦”了一声,倒是有了几分兴趣,笑着道:“哪里来的贵客?怎么有这样大的架子?”

贺宁馨微笑,道:“可不是?不过真的是贵客,是从东南万州祖籍过来的老家人。”说完,紧紧盯着简老夫人的眼睛。

简老夫人却有些无动于衷,闻言嗐了一声,道:“这些人,尽会摆架子。我跟你说,当年我可吃尽他们的苦头了……”说着这话,却还是站了起来。

贺宁馨忙叫了简老夫人的丫鬟过来,吩咐道:“快帮简老夫人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再换上昨儿送过来的首饰。”

简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进了内室。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简老夫人才收拾停当,从里屋走了出来。

贺宁馨早就叫人备了两顶轿子到简老夫人的暄荣堂里来。

等简老夫人收拾好出来,贺宁馨便同简老夫人各上了一顶轿子,往外院里去了。

来到外门的院子里,守在角门旁边小屋子里的两个门子见是夫人和老夫人的轿子,还有扶风、扶柳两个大丫鬟,忙小跑出来行礼,问道:“夫人、老夫人可有何吩咐?”

扶风和扶柳上前一步,让两个门子退后,将贺宁馨从轿子里扶了出来。简老夫人也在后面扶着一个婆子出了轿子。

“把大门打开。”贺宁馨淡淡地吩咐道。

那两个门子对视一眼,应了声“是”,一起上前拔了大门栓,将那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贺宁馨瞥了一眼大门,又将身上的大氅拉紧了些,回身扶了简老夫人,一起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许嬷嬷本来正在那车旁边苦劝不止,突然听见后面的大门开了,愕然回头一看,见贺宁馨穿着雍容华贵,扶着简老夫人,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缓步走了出来。

一大群人呈燕翅形在她们身边一字排开,很有气势的样子。

许嬷嬷眼里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脸上却还是摆着恭恭敬敬地神情,先回身对着贺宁馨的方向大声道:“见过老夫人、夫人”

寂静无声的车里面有了些淅淅簌簌的响动。

车外头站着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扶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看贺宁馨,又看了看简老夫人,先对简老夫人点头道:“侄媳妇,有三四年不见了,侄媳妇的气色比在万州的时候可好多了。可见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人啊”不过又有些疑惑:“你的脸是怎么啦?”看着简老夫人眼斜嘴歪的样子,很是惊讶。

简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二叔公记性不错。我前儿生了一场病,病好了就这样了。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这位二叔公按辈份是简老夫人的远房二叔,不过老人们一向跟着孩子称呼长辈,所以也叫他“二叔公”。

二叔公点点头,指着贺宁馨问简老夫人:“这位可是扬哥儿媳妇?”

简老夫人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又叫贺宁馨过来,道:“还不快见过你二叔公?”

贺宁馨又将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微微点头道:“二叔公有礼。这位是……?”问他身边的孩子。

二叔公赶紧将那孩子推到前面,道:“叫大嫂,怎么不叫大嫂?“那孩子吓得直往二叔公身后躲。

“扬哥儿媳妇莫怪,我这小孙子一向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还望海涵”二叔公拱了拱手,笑着道。

贺宁馨瞥了一眼身边的一个婆子,问简老夫人道:“娘,二叔公和他的小孙子远道而来,让他们先去客院歇息吧。”又对婆子吩咐道:“让大厨房摆一桌客饭,招待两位贵客。”

那婆子领了命,对二叔公和他的小孙子道:“二老太爷,请这边来。”从后面上来两个小厮,扶着二叔公从角门里进府去了。

等二叔公走了,贺宁馨才缓步走下台阶,来到那挂着帘子的大车前面,往许嬷嬷那里看了一眼。

许嬷嬷会意,上前将那大车的帘子掀开,对里面的人道:“我们老夫人和夫人来了。”故意不对简老夫人说,里面坐得是谁。

简老夫人本来以为就是二叔公带着他孙子从万州过来打秋风的,已经打算转身回去了。听见许嬷嬷的话,又回头往车里看了一眼。

贺宁馨也往车里看去,先就看见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然后才看见车里的那位老妇人,头发依然黝黑,只是两鬓微微有些斑白。脸上肌肤仍然细腻光洁,不过眼睛周围的纹路已然很明显,看得出是上了年纪,但是保养得不错的人。

“请问这位是……?”贺宁馨点点头,笑着问道。

那位老夫人穿着一袭棕色妆花福字团纹通袖大袄,领子和边上都露出了雪白的风毛,下面是一袭栗色鱼尾丝绒绸面裙,裙边也翻出细细的风毛,显见是一条皮裙。头上挽着椎髻,戴着一支白玉簪,再无别的首饰,十分干净利落。

听见贺宁馨的问话,那位老夫人端坐着笑了笑,道:“不敢当。”

贺宁馨听见这话,也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对许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留神看简老夫人的神色。

谁知简老夫人听见这个声音,如遭雷击一样,在台阶上定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飞快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对着车里的人叫道:“娘娘——可是你来看我了”眼里居然已经有了泪。

贺宁馨和许嬷嬷都看得目瞪口呆。

车里的人听见简老夫人的声音,也微微探身出来,正好看见简老夫人快步迎过来,忙含笑道:“你别急,小心摔着。”已经看见了简老夫人的面容,那老妇人忡然变色,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啦?”

简老夫人拉着车里人的衣襟一角,只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可是哽咽之声时而闻之,脸上更是泪流满面。

那老妇人忙从车里探头出来,又看了看这边。两个跟着简老夫人的丫鬟忙上前去,将那老妇人搀扶了下来。

“你看你,都一把年纪,娶了儿媳妇,快要抱孙子的人了,还见了娘就这样,也不怕人笑话”那卢太夫人虽然嗔怪着简老夫人,可是谁都听得出来,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怜爱之心。

看着这一幕,贺宁馨的心不断往下沉。难道真的是她猜错了?——这一次的打击,无论对裴舒凡,还是贺宁馨,都是前所未有过的。

贺宁馨半是探询,半是责怪地看了许嬷嬷一眼,许嬷嬷却微微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门前空地上抱头互相安慰的母女俩笑着道:“今日我们老夫人同太夫人久别重逢,也是一桩喜事。大家就别在这里站着,先进去吧。”

贺宁馨回过神来,笑着上前端端正正地对卢太夫人行了大礼,道:“见过外祖母。”

那卢太夫人笑着推了推简老夫人,道:“好了,好了。孩子们都在这里看着呢,你也拿些样子出来才好。”

简老夫人忙拭了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一听见娘的声音,女儿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又回头对贺宁馨点了点头,道:“真是多谢媳妇了。我一直想接你外祖母过来住住,没想到你居然全了我的心愿。”再看向卢太夫人,满脸含笑道:“娘,我可是有个好儿媳妇呢”

卢太夫人赞赏地点头道:“我看着比你强,瞧这通身的气派,不是大家子里出来的,没有这样沉稳的气度。”

贺宁馨脸色不变,笑道:“外祖母谬赞了。我们这就进去吧?”

简老夫人握着卢太夫人的手不放,对贺宁馨道:“媳妇啊,我和你外祖母多年未见,此次重逢,实在是难得。我还要向媳妇求个人情,让你外祖母住到我的院子里去吧,就不用另外安排客房了。”

贺宁馨忙道:“娘说哪里话?外祖母来了,当然是同娘一起住才亲香。”又退后几步,对简老夫人和卢太夫人道:“两位先行,媳妇还要去安排晚上的晚饭。今儿贵客临门,一定要整几桌像样的酒菜才是。”

卢太夫人忙道:“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随便吃点子就行了。我和你母亲也有十几年未见了,如今能再住到一个屋子里,实在是三生有幸”

第七十四章亲朋故旧上(四月求粉!)

贺宁馨听了卢太夫人的话,不知哪里有些别扭,心里一动,往旁边挪了一挪,又上下打量了卢太夫人一眼,转头对着简老夫人笑道:“外祖母和娘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若是换了衣衫,穿成一样站在人前,人还当是姐妹,不是母女呢”说着,贺宁馨掩袖看向卢太夫人,眉眼弯弯,笑着道:“外祖母可不能藏私——等您和娘亲香过了,我们可要好好向外祖母讨教一番,如何驻颜有术呢”

卢太夫人微笑着的脸上神情微变,声音却还是平稳谦和,道:“好说,好说。我也就是第一次上京,怕折了你们镇国公府的脸面,才着意打扮了一番。若是换下这身华服,我不过就是个糟老婆子罢了”

贺宁馨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下卢太夫人的年岁,跟着笑道:“外祖母过谦了。外祖母如今也六十有五了吧?——看上去不过像五十多岁的样子,同娘一样,都是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年轻许多呢”其实是六十四岁,虚岁六十五,也不算大错。

听了这话,卢太夫人有些不虞,咳嗽一声,转头看着身边的简老夫人讪笑道:“这京城的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这大庭广众之下,就大咧咧地说人的年岁……老了,老了,别提这些了,我们进去吧。在外面坐了快一个月的车,骨头架子都快散开了。”

听见卢太夫人居然忌讳别人提她的年岁,贺宁馨掩饰不住脸色的讶异之色。——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有什么好遮掩的?

简老夫人瞥见贺宁馨的脸色,心里一跳,忙伸手扶了卢太夫人,对贺宁馨道:“媳妇,你去大厨房吩咐一声,你外祖母最爱吃新鲜的海物,你去预备一下,晚上做海鲜全宴吧。”

贺宁馨有些为难,脸上露出愁容。

一旁的扶风和扶柳机灵地上前先给卢太夫人和简老夫人母女俩行了礼,才笑着道:“老夫人一向最疼惜我们夫人的,如今怎么故意为难起来了?——老夫人也知道,如今才是二月天,市面上哪有新鲜的海物卖呢?要有,也是隔年的干货。若是卢太夫人不嫌弃,海产干货我们这里还是有一大柜子的。”

简老夫人脸上有些讪讪地,正要收回前话,卢太夫人已经似笑非笑地看了扶风和扶柳一眼,又对贺宁馨道:“外孙媳妇真是有两个机灵的丫鬟。”又对简老夫人夫人叹息道:“你也真是。我如今不过是个孤身一人的糟老婆子,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掂着娘旧时的口味。——也不怕给别人添麻烦”

卢太夫人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简老夫人当然心领神会,也不收回前话,看向贺宁馨,笑眯眯地道:“媳妇啊,娘知道,你母亲家有个京城最大的海产铺子。如今虽说只是二月天,要真的寻新鲜的海物,除了你母亲家的铺子,就没别的地儿。——恐怕连宫里都没有你们贺家吃得好呢”

这话实在诛心,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贺宁馨当然不能让人有一丝一毫地机会,去诋毁自己的娘家贺家。

贺宁馨便正色道:“娘这话错了。咱们大齐朝的帝王从来都是胸怀天下,从不与民争利,也不与民为敌。帝王的衣食住行,都是从太祖皇帝那时候就定下来的规矩,从未有过同升斗小民比拼衣食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举动。——娘这样说,贺家是无所谓,可是却看低了皇室,给我们镇国公府招祸。若是娘再这样口无遮拦,媳妇就算拼着不孝,也不能让娘一个人,坏了我们全府人的性命”

简老夫人立时就白了脸,有些下不来台,看着贺宁馨,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个贺宁馨老是这样,一丁点小事都能拔高到了不得的位置,自己却偏偏不知怎么回击她真是天生的克星对头当年娘教过她的那些招儿,没有一个对她管用的……

旁边的卢太夫人见自己的女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心底里暗暗警醒,打着哈哈笑道:“哟,这可是给我老婆子一个下马威来着?——我们娘儿俩胆子小,可经不起吓得。我老婆子就算是乡野粗人,也晓得大齐朝是以孝治天下。外孙媳妇你呀,我老婆子真心劝你一句,这样咄咄逼人可要不得……”摇了摇头,又看着简老夫人,怜惜道:“我女儿生来就是大家闺秀,从不会这样牙尖嘴利地给人没脸。”说罢,继续摇头叹气,很是为自己女儿不值的样子。

简老夫人适时露出了泪眼婆娑的样子,居然有股娇娇怯怯的神情,浮现在她虽然看着年轻,却有些轻微眼歪嘴斜的脸上,未免有些诡异。

贺宁馨眼见须臾之间,自己就成了当众给婆母脸子瞧得“恶妇”,不由轻笑一声,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世人都是选择尽忠,而不是尽孝。——外祖母事事都明白,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我们镇国公府,从大齐朝开国以来就是忠于圣上,忠于朝廷。这三百年来,我们镇国公府不知出了多少位死节死战的报国忠臣这镇国公府门楣上牌匾,可是每一位帝王继位之后,都要给我们重新恩赐一个的。外祖母刚来,不知道也不要紧。等闲了,外孙媳妇带着外祖母去我们库房看看,镇国公府这些年,都有多少个御赐牌匾”

卢太夫人脸色微变,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词锋这样锐利,又让人挑不出错来的女人,便只也跟着笑了一声,对简老夫人道:“这样好的媳妇,上得朝堂,入得厨房,你在哪里寻来的?”

简老夫人的薄唇抿成一条线,收了脸上那股无助的样子,闻言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许嬷嬷便上前道:“亲家老太太,这就跟我们老夫人进去吧。如今外面还冷得很,亲家老太太也没有带件大氅过来,想也是冻得很。”

卢太夫人笑道:“劳烦许嬷嬷一路照应。”

简老夫人忙就坡下驴,扶了卢太夫人往府里进去了。

卢太夫人对贺宁馨微笑着点点头,一径进去了。

跟着简老夫人出来的丫鬟婆子也都簇拥着两个人进到府里面,又服侍她二人上了轿,一径往二门上去了。

贺宁馨看着她们的轿子走远了,才将微笑的嘴角放平了,看向许嬷嬷,道:“我们也进去吧。”

许嬷嬷知道贺宁馨有一肚子话要问她,点点头,道:“夫人先请,老婆子随后就到。”

贺宁馨知道许嬷嬷一路上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先回去洗漱洗漱,换身衣裳,歇一歇,再问也不迟,便道:“嬷嬷不用着急。回去好生歇息,换身衣裳过来我们晚上再说话也不迟。”

许嬷嬷笑着道:“不用那么久。夫人也要去安排晚上的饭食,还要给这府里的人和衙门里的国公爷都给个信儿,说有贵客来了,让他们做好准备,晚上要见客的。——等夫人都安排妥当了,老婆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一定能在晚饭前去见夫人回话。”

这话提醒了贺宁馨,笑着对许嬷嬷道:“还是嬷嬷想得周全,就按嬷嬷说得做吧。”说着,也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进了府里面,坐上自己的轿子,也往二门上去了。

许嬷嬷等贺宁馨一行人都走了,才摇摇头,叹了口气,扶了自己的小丫鬟,往自己住的院子里去了。

贺宁馨坐到轿子里,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思绪万千。可惜许嬷嬷一时不得过来,她只好先耐着性子,去了大厨房一趟,跟大厨房的人拟定了晚上的菜谱。听简老夫人的,备了一半的新鲜海物。另外一半,拿了库房里的干货发了起来,晚上做菜用。

那新鲜的海物,镇国公府里并没有预备。贺宁馨便让大厨房的采买拿了她的帖子,去贺家,找许夫人想办法。若是许夫人的海货店里没有,就让许夫人介绍几个京城里面不错的海货店,一定要在天黑前采买回来。

厨房的事一了,贺宁馨便回到致远阁,派了得力的丫鬟婆子,去各个院子里报信。先去了卢珍娴的一尘轩和郑娥的无尘轩,再去简飞振的华善轩,最后去了简飞怡的风华居。

一尘轩里,卢珍娴正坐在厢房的绣架前,专心致志地绣着一幅百子嬉戏图,打算送给贺宁馨做礼物。

来到卢珍娴的一尘轩报信的,是贺宁馨的心腹大丫鬟扶风。

听了丫鬟的通传,卢珍娴忙命人领扶风进来。

“扶风姐姐来了,快坐,快坐”卢珍娴笑着从绣架前起身,招呼扶风。

扶风福了一福,对卢珍娴笑道:“卢姑娘不用客气。奴婢今日来,是给夫人传话的。今日府里来了贵客,晚上大家要一起给贵客接风洗尘,让卢姑娘千万要记得过去。”

卢珍娴笑了笑,道:“若是有贵客,我们去怕是不妥吧?”她和郑娥只是两个寄居在此,未出嫁的大姑娘,没听说要见天出去见外客的。

扶风忙轻轻拍了自己的嘴一下,笑着道:“哟,是奴婢说得不清不楚,该罚,该罚——是贵客,也是至亲,姑娘不用拘礼。”

“哦?”卢珍娴果然来了兴趣,问道:“至亲?”

扶风点点头,道:“今儿来了两位贵客至亲,一位是简家祖籍的远房二叔公。”

卢珍娴闻言便笑了,道:“是他啊。”显见是在祖籍也见过的,并不陌生。

扶风好奇地问道:“姑娘见过这位二叔公?”

卢珍娴微微一笑,道:“我们在祖籍住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只是不知他来京城,有什么事?”

扶风摇摇头,道:“奴婢不知。”又补充道:“也许只是亲戚间串门子吧。姑娘知道,这亲戚亲戚,是越走动,才越亲的。若是不走动,就是至亲也疏远了。”

卢珍娴坐回自己绣架旁,手里拈了针,低头往绣架上扎去,嘴里笑道:“扶风姐姐真是人情练达呢”

扶风忙道:“姑娘谬赞了。——还有一位,是我们老夫人的娘亲,卢家的太夫人,也是姑娘的伯祖母呢”

卢珍娴闻言惊叫了一声,那右手里拈着的针正正好好往自己的左手上扎了下去。一颗血珠从自己的手指尖滚了出来,落在自己的绣样上,快要绣好的百子嬉戏图,就这样给污了。

扶风在旁看得明白,忙过来帮着收拾,问道:“姑娘怎么啦?可要上点白药?”

卢珍娴将那根手指放进嘴里含了一会儿,才拿出来抖了抖,淡淡地道:“无事,这针扎得有些疼。不过我每天哪里不扎这么几下子,不是大事。只是,”看着扶风,问道:“真的是姑母的娘亲,我的伯祖母?”卢珍娴口里的姑母,便是简老夫人。

扶风点点头,道:“这还能有错?——我们老夫人已经在外面接了卢家的太夫人回暄荣堂去了。娘儿俩见面好不高兴呢,抱头哭成一团,好不感人”

卢珍娴虽然尽力遮掩,扶风还是耳朵很尖地听到了她从鼻子里哼出的一声恨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