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芬从桌上拿起茶杯,揭开盖子,微微吹了吹气,才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虽是亲兄弟,可是也有个远近亲疏的不同。兄弟间和气,也得有个分寸。益儿是咱们府里唯一的嫡子,又是圣上亲封的世子,身份尊贵。你们对世子没上没下的,世子不跟你们计较,那时世子自矜身份,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可是你们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世子宽宏大量,你们就敢蹬鼻子上脸,骑到世子头上去!”说着,裴舒芬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几滴茶水都溅了出来,差一点溅到裴舒芬的手上。

一旁伺候的桐云赶紧拿了抹布过来,帮裴舒芬收拾了桌面。

楚文和楚文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黯然和自卑。两人又低下头,上前几步,要给裴舒芬跪下认错。

楚谦谦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想说话,却被哥哥楚谦益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楚谦益紧走几步,走到楚文和楚文璋前面,对裴舒芬微笑道:“母亲此言差亦。”

裴舒芬吃了一惊,屋里的人也十分意外。

就连地上跪着的桂姨娘也忍不住抬头斜斜的眼风瞥了楚谦益一眼,见从她这角度看过去,楚谦益端凝的神情像足了先夫人裴舒凡。

桂姨娘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从地上起来,躬腰退到一旁,将裴舒芬面前的地方,让给了楚谦益。

裴舒芬看着桂姨娘缩在灯影下越发渺小的身影,轻哼一声,转头看向楚谦益,已经满脸含笑,和善地问道:“益儿,母亲哪里说得不对?”子不言母过,裴舒芬这样说,可是已经将楚谦益套了进去。

齐姨娘在一旁紧紧拉着儿子楚文琛的手,嘴角微翘,低着头一言不发。

兰姨娘早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灯影里的桂姨娘,也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出声。

只有方姨娘在心底里暗暗叹气,将怀里的胖儿子递给乳娘,自己抽身上前,对裴舒芬福了一福,笑着道:“夫人言重了。世子可没有一个字说夫人说得不对的。齐姐姐,你听到世子说夫人不对没有?”却朝齐姨娘望迂去。

齐姨娘在心底里暗骂方姨娘多管闲事,可是被点了名,她不能再装傻,只好讪笑着道:“世子确实没有说过,夫人听差了。”

裴舒芬看着这两个姨娘,在心里轻哼一声。她们打什么主意,打量她不知道呢!

“我哪里听错了?世子刚才说,此言差亦。差,不就是不对的意思?”裴舒芬眼盯着方姨娘,一字一句地道。

方姨娘含笑还想说话,楚谦益已经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对方姨娘行了礼,道:“姨娘有心了。益儿没有说过的话,当然不会任别人栽到益儿头上的。”

方姨娘忙侧身避开,又给楚谦益还了半礼,道:“使不得。世子不用如此多礼。”

等方姨娘避开了,楚谦益才对裴舒芬拱手行礼道:“母亲可知,差,是不足的意思,而不是不对的意思。误,才是有错、不对的意思。”

裴舒芬微微一笑,道:“哦,受教了。我倒是真不知道还有这种差别。差、错,差、错,不是都放在一起说的?差即是错,错即是差有何不对?”

楚谦益如今才满了七岁,进八岁,生得倒是比同龄孩子要高一头,不过一向沉静寡言,倒不觉得他个头高。

如今他一个人站在裴舒芬前面的空地上,倒是气势不减,没有平日里与世无争的样子。

听了裴舒芬的回话,楚谦益笑着摇摇头,一脸怜悯的样子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差不是错,错亦不是差。母亲这些年,看来都自误了。母亲在家的时候,只是庶女没能上裴家的学堂,不能习字读书,明白事理,也不是母亲的错。不过母亲放心。母亲既然做了填房,又要管家理事,这些该学的,也当拣起来,重新学一学才好。母亲既然没能赶趟益儿当回禀了外祖母和外祖父给母亲寻个识字教书的女先生,好好教习母亲母亲自然不会有这些误会了。”

“再说,母亲是宁远侯夫人,走出去便是我们宁远侯府的脸面。若是被人说我们宁远侯府的主母是个睁眼瞎子,别说母亲面子不好看,丢得也是我们宁远侯府和皇后娘娘,还有几位表兄的脸。”

楚谦益言辞如刀,骂人不带脏字,将裴舒芬气得一口气堵在肋骨那里,钻心地疼。她手指着楚谦益,嘴唇哆嗦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兰姨娘同桂姨娘对视一眼,再看向楚谦益的时候,已经充满了敬畏之意。

齐姨娘和方姨娘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她们早知道,先夫人的儿子,女儿,就算只得了她一半的好处,也不是一般人能算计的。

只有楚文和楚文璋咧嘴一笑,对这个弟弟又亲近了三分。

楚文琳有些失落地看了看楚谦益,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往楚谦谦身旁挪了几步,轻轻握住了楚谦谦的手。只见楚谦谦的柔嫩小手里,居然有些汗浸浸的样子。

楚谦益看着裴舒芬脸色青紫的脸,还有指着他鼻子的手指,往后退了两步,笑道:“母亲不用感激益儿。益儿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向急母亲之所急,想母亲之所想。若是一味顺从,知道母亲有了不足,也瞒着不说,才是大大的不孝。”

裴舒芬好容易才缓回气束,听见楚谦益说得自己跟个文盲一样,终于气性上头,讥讽道:“你这样懂规矩,为何你还要不分嫡庶,跟你的庶兄没上没下?母亲训斥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可知整个宁远侯府,上上下下,连一根草,一根线,都是你的,不容外人觊觎的?”还是执意要将楚谦益在兄弟间孤立起来。

几位姨娘这才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心里都有些异样的感觉,只看向了楚谦益。

楚文和楚文璋的脸上也逐渐沉静下来,紧张地看着楚谦益如何作答。

楚谦益却又是一笑,摇头道:“母亲真是,让益儿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也难怪,母亲连一般的字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也不会知道我们大齐朝的《大齐律》是怎么回事了。”

裴舒芬也曾经试着读过《大齐律》,可是那种东西,佶屈聱牙之极,她实在是看不下去,就丢在一边了,只看一些野史志怪游记之类的闲书,还能读得进去。

听见楚谦益说《大齐律》,兰姨娘和桂姨娘都是心里一紧。她们当年,可是被裴家的大少奶奶沈氏,用《大齐律》里面的“妾犯妻”整治过的……

“《大齐律》有云,嫡庶一家,共分家产。先及祖,再及叔,再及兄,再及侄,直尽后世也。”楚谦益笑嘻嘻地对裴舒芬道:“母亲听得懂么?需要益儿解释一下吗?”

裴舒芬刚刚正常一些的脸色,又变得青紫起来,她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团,咬着牙道:“不用你多事了。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嫡庶均分家产?简直是裴舒芬心里永远的痛!她早已下了决心,等日后她辅佐皇子登上皇位,一定要求皇帝废除这条嫡庶均分家产的律例!

“既然母亲早知嫡庶共分家产,母亲又如何说这宁远侯府都是益儿一个人的?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母亲是看不得爹的子女和睦,有意要离间益儿和各位兄弟姐妹呢。再说了,”楚谦益又眼神一闪,看着裴舒芬,嘴角微翘:“爹爹春秋正盛,以后定会有新的姨娘进门,益儿还会添许多的弟弟妹妹,儿孙满堂才是祖母和爹爹的福气。这些人,都是益儿的责任。益儿身为宁远侯府的世子,当要护住他们。”

第107章 人小鬼大

裴舒芬听见楚谦益口口声声地说,他爹爹还会再纳新人进门,如同被人戳了心窝子一样难受。

越是小孩子说的话,越是让人难以辩驳。

裴舒芬沉下脸道:“你今日越来越离谱了。子不言父过,这些话也是你小孩子能说的?”

楚谦益忙对着裴舒芬行了礼,眼睛里露出戏噱的光芒,道:“母亲此言又差亦。爹爹纳新人,是为了我们楚家绵延后嗣,开枝散叶,明明是‘功’,怎么能说是‘过’呢?——母亲在人前一向贤良淑德,怎么现在连三从四德都忘在脑后了呢?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不好哦……”

裴舒芬更是恼怒,瞪着眼睛,两眼似乎要飞出小刀子来,往楚谦益那边射过去。

楚谦益装作没看见裴舒芬恼怒的样子,一脸诚恳,摇头晃脑地往裴舒芬伤口上继续撒盐:“不过母亲难过,也是人之常情。母亲也放宽心些,无论多少新姨娘再进门,母亲都是正室夫人。就算是人老珠黄、秋扇见捐,只要益儿在,没人能动摇母亲的正室地位。别说母亲是皇后娘娘懿旨赐婚的,就说母亲是益儿娘亲的庶妹,既是益儿的姨母,也是继母,益儿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年老色衰之后,在宁远侯府无人问津的。”

楚谦益咬文嚼字,既暗指裴舒芬以色侍人,尽耍些见不得人的妾妇之道,又说得好像裴舒芬已经是个失宠的弃妇一样。

裴舒芬再也忍不下去了,将手往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站起身怒道:“你还是个孩子,谁教你避些乱七八糟的新人旧人、姨娘小妾的?!”

楚谦益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只是两眼灵动地往屋里扫了一圈,特别是往四位姨娘那里飞快地溜了一眼。

裴舒芬看见楚谦益的眼神,又看了看屋里几位姨娘脸上不自在的样子自知失言,一时语塞,忙掩饰着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重重地放下,对身边的丫鬟婆子斥道:“这茶都凉成这样了,你们都是死人啊!”

桐云赶紧端了茶碗回身往门外走去。她一撩暖阁的帘子,看见侯爷披着薄氅,微笑着站在门口,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了,忙战战兢兢地屈膝行礼,大声道:“侯爷回来了!”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

裴舒芬从座位上起身,快走几步,却不如楚谦谦动作快,且离门近看见楚华谨站在门口,楚谦谦已经飞快地扑过去,大叫:“爹爹回来了!”

楚华谨弯腰接住楚谦谦,将她抱在胳膊上,笑道:“谦谦今日有没有惹你母亲生气?”

楚谦谦皱了皱小鼻子欢笑的脸立时变了色,放声大哭起来,间或抽抽噎噎地道:“谦谦一日才过来一次,还是哥哥说不来请安,于理不合。就算是母亲这里不干净,谦谦都跟着哥哥过来了,怎么还有坏人说谦谦坏话?是谁说的?谦谦要跟她对质!”

楚华谨听见楚谦谦尖锐的哭声在耳边环绕,有几分头疼抱了她在怀里赶紧哄了起来。

楚谦益的眼神暗了暗,过来给楚华谨行礼。

屋里的姨娘、孩子们也过来给楚华谨问安。

裴舒芬在离楚华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眼里已经含了泪花,看着楚华谨欲言又止。

楚谦益看了看楚华谨,又看了看裴舒芬,皱着眉头对楚谦谦道:“妹妹下来吧,我们该回去了。今日耽搁太久,祖母该担心了。”

楚华谨才赶紧把楚谦谦放下,又有些笨拙地掏出帕子,给楚谦谦拭了拭泪,安抚她道:“爹爹说笑的,没有人说谦谦坏话的。就算说了,爹爹也不信的。谦谦乖啊……”居然很有耐心哄孩子的样子。

屋里的女人们都看得有些呆了。楚文琳更是有些鼻子发酸,跟着走过去,对着楚华谨屈膝行礼道:“父亲回来了。女儿带弟弟、妹妹回祖母那里去了。”

楚华谨笑着点点头,将楚谦谦交到楚文琳手里。

楚谦益也跟着过来再次行了礼,想要退下的时候,楚华谨却叫住他,一脸和颜悦色地道:“益儿是个孝顺孩子,爹爹一直都知道。你能记得友爱兄弟姐妹,很好。”当着众人的面夸他,明显是听见了刚才屋里的对话。裴舒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翕合得望着楚华谨,眼神跟着闪烁起来。

桐月赶紧上前,帮着楚华谨宽薄氅,抱着到一边去了。

楚华谨背着手走到门口,笑着跟孩子们挥挥手,看着这些孩子跟着他们的乳娘和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才转身看着屋里的四位姨娘,温言道:“累了吧?你们先回去吧。我今日去兰姨娘的院子。以后我在你们的院子里,每个月各住六日,剩下的六日,我去外书房歇着。”

几位姨娘喜出望外。本来夫人给她们排的日子,只有一个院子四天的时间。而侯爷又偏爱方姨娘,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歇在方姨娘的院子里。兰姨娘和桂姨娘已经许久没有伺候逐侯爷了。今日听侯爷这样说,是要一碗水端平。

这样当着姨娘的面,给裴舒芬没脸,自裴舒芬进门之后还是第一次。

裴舒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羞愤难堪,忍不住道:“侯爷说得好听,只是怎么不问问方姨娘的意见?”

楚华谨居然真的有些歉意地看了方姨娘一眼,让裴舒芬正好看见,牙齿将嘴唇几乎咬得要出血。

方姨娘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轻施一礼,道:“侯爷是一家之主,愿意去谁的院子,就去谁的院子。妾身只知道伺候侯爷,别的一概不理,一概不论。再说,这屋里都是姐姐妹妹,侯爷去谁的院子都一样,是吧?”看着另外三位姨娘笑道。

兰姨娘、桂姨娘和齐姨娘当然心领神会,都笑着应是,纷纷表示绝不争风吃醋,只要侯爷有人伺候去哪里都一样。

言辞凿凿,大度和气,将裴舒芬这个满眼含泪,如同小妾一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正室都比了下去。

裴舒芬只在心里冷哼,对这些愚昧奴性的女子有着浓浓的不屑。她们哪里知道什么叫一生一世一双人?哪里知道什么叫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楚华谨瞥见裴舒芬丽色天成的小脸上沉郁的脸色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将姨娘们都打发走了,才对屋里伺候的人道:“下去给夫人和我砌杯茶来。”

屋里伺候的人便倒退着出去了,只留下侯爷和夫人两个人。

裴舒芬泪眼汪汪地看着楚华谨,委屈又不甘地低声叫了一声:“侯爷……”

楚华谨有心想说她两句,可看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又有些舍不得,抬起手在额头揉了揉,有些头疼地道:“你今日怎么能那样跟益儿说话呢?若是让他们兄弟生隙岂不是你的错?”

裴舒芬猛地抬起头,眼泪更是哗哗地流:“侯爷!益儿是嫡子,他年岁小,不懂事,可是我不会让庶子爬到他头上去的!”

裴舒芬从来在楚华谨面前都是柔顺恭迎的今日却当面顶撞起来。

楚华谨有些惊讶,不虞地道:“你越发左性了。无论嫡庶,他们都是我的儿子。你就算是做嫡母的,也别忘了你当初不过是庶女……”

话没说完,楚华谨就知道自己太过了,忙住了嘴。

裴舒芬已经忍不住扭身奔到一旁的床上,扑倒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

楚华谨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推了推裴舒芬的肩膀,道:“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乱说话……”忍了一忍,又道:“可是你实在做得不妥。我知道你是为了益儿好,但是就算是你大姐活着,也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在楚华谨看来,裴舒芬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能容人。以前楚华谨一去姨娘屋里过夜,裴舒芬第二天的脸色就会阴沉好久,而且对他爱搭不理的,让他刚开始的时候,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才晓得她是醋性大,看不得他去睡姨娘。

吃醋这种事,刚开始的时候还挺新奇的。可是次数多了,用处也就不大了。

裴舒芬一边哭,一边也偷眼看着楚华谨,见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淡淡的,坐在床边不说话,也难施展下去,便坐起来,对楚华谨低声道:“妾身失仪了,还望侯爷不要放在心上。”哭得通红的双眼如同两个大桃子一样,看着甚是可爱可怜。

楚华谨叹了一口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无可奈何地道:“以前益儿和谦谦没有回府的时候,你对几个孩子都不错。如今怎么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裴舒芬一惊,晓得自己是心急了,又想起来今日要跟楚华谨把请先生的事儿敲定了,忙掩饰道:“妾身虽然是这些孩子的嫡母,可是益儿是不同的。妾身不仅是他的嫡母,还是他的姨母。妾身嫁过来,就是为了他和谦谦着想。如果妾身善待别的孩子,却亏待了益儿和谦谦,请恕妾身做不到!”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一点私心都看不出来。

楚华谨想了一想,便劝她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是也没有必要在大家面前说得那样直白吧?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了。不必说出来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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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别觉得俺把益儿和谦谦写得太过了。实在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被迫成熟得早,也是为了自保。俺觉得这是小孩子的本能。

第108章 为人师表 上

听见楚华谨耐心教导她的话,裴舒芬又哭又笑,扑在楚华谨怀里道:“多谢侯爷提点。妾身还是太不晓事,一看见有人对益儿不敬,妾身就担心得不行,是妾身粗糙了。”

楚华谨笑了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些亲热话,见她心情转好了,才起身告辞道:“我走了,你自己安置吧。”

裴舒芬想起请先生的事儿,又叫住楚华谨,郑重其事地道:“侯爷先别忙走。妾身有正经事跟侯爷说。”

楚华谨只好又坐了下来,含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今天说?改日都不行?”

裴舒芬忙道:“妾身盘算了好几天了,今日终于有了结果,所以要赶着跟侯爷赶紧说一说。侯爷这阵子又不到妾身房里来,好不容易见到侯爷一次,自然要先理一理这些大事。”说着,起身到屋子东面的条桌上,将早上曾管事送过来的那几位先生的名册履历拿过来给楚华谨看。

楚华谨打开了随便看了看,道:“以前文瑢和文璋都是到裴家附馆。后为文璋习了武,文瑢也不好一个人过去,才回了府里,上了家学了。如今益儿回来,底下的孩子也一个个都大了,倒是真的要物色个先生过来才是。”

看了半天,楚华谨也拿不定主意,阖上名册履历对裴舒芬道:“不如拿着这个名册,给岳父和大舅哥看一看?他们若是觉得谁行,就请谁。如果他们都看不上,就请岳父和大舅哥财推举几个合用的。岂不更好?”

裴舒芬不知道自己娘家和爹爹和大哥对这些人有多少了解,情急之下,倒是让想出一个主意。言笑盈盈地道:“候爷这话妥当,妾身自当跑一趟。不过依妾身看来,世子的先生,倒是跟文瑢、文璋、文琛、文珏,还有地弟他们家的孩子都不一样。”

“有何不同?”楚华谨警醒地看了裴舒芬一眼。他虽然宠她,可是子嗣是大事,他不会让她乱来的。

裴舒芬当没看见楚华谨眯起来的双眼。笑着道:“很简单。别的孩子,无论是科举还是武举,都是要自己去应试。可是世子,他已经是圣上亲封的世子,以后是要承袭爵位的。他所学的东西,注定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的。难道候爷非要世子也跟着去学这些没用的经史子集,浪费时间?”

楚华谨恍然地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对孩子,是应该因材施教才是。-----是我疏忽了,难得你有心,想得这样周全。”

裴舒芬脸色顿时轻松下来,便将那位单先生的名册履历抽了出来,指给楚华谨细看:“候爷请看,这位单先生,是江左名士,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据说也是大家子里出业的公子爷,出外游历,不是世家大族,都没有机会请到他坐馆。若是我们益儿能有这个福气,得他亲自指点,以的说起宁远候府的世子,也是名士之徒,说出去也是长脸的事儿。至于另外两位先生,倒是要好好地请我娘家父亲和大哥参详参详。-----他们都是状元出身。肯定知道什么样的先生,最对科举有利的。”

楚华谨又将单先生的名册履历看了看,点点头,道:“看上去倒是个不错的,还在承平伯府坐过四五年馆,看来是个好的。”

“那我们明天是不是就下贴子?请他上门坐馆?”裴舒芬有些急切,生怕煮熟的鸭子就飞走了。在这里,可真难找这种人呢……

楚华谨起身整了整大红箭袖的袍子,笑着道:“不急。益儿才回来,别拘着他,先让他松散松散。单先生那里,我再寻人去承平伯府打听打听。”楚谦益是世子,在楚华谨心里还是不同一般的。

裴舒芬心里一紧,不敢再大力推荐,有些心虚地道:“候爷说得也对,是应该去承平伯府打听一下虚实。”又不甘心就此放弃,眼珠一转,对楚华谨含笑道:“要不这样,候爷去寻承平伯说话。妾身去寻承平伯夫人说说话,咱们两相对照,也能不偏不倚,更知根知底一些。”

楚华谨没有在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妥当。就这样办吧。”

过了几天,裴舒芬等到承平伯府上二房的嫡孙满月礼的时候,带着礼物去了承平伯府上,有意寻了承平伯府上的夫人、姑娘们说话。

承平伯夫人是大房的人,二房做喜事,大房的人只是来张了一眼,便 回去了。

承平伯夫从据说最近卧病在床,今日二房的大喜事,她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往地房坐了一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又扶着丫鬟回来了。

裴舒芬这几年也跟各个勋贵府上走动过,知道承平伯府大房和二房是一母所生,嫡亲的兄弟两个。大房的嫡子承了爵,就是现在的承平伯。

二房没有兼差,只是帮大房打个下手,管管外院而已。不过二房的二老爷虽然不甚出息,可是他的原配妻子是个能干人,命又好,一进门,就连生三个嫡子。二房的嫡长子比大房的嫡长子要大三岁,今年二十一岁,早已成了亲,生了子,今日这个孙子,已经是承平伯府二房的第二个嫡孙了。

大房虽然承了爵,可是嫡妻过门五年才生了嫡长子,此后再无所出。所以大房虽然庶子多,嫡子就这样一个,已经禀过圣上,封了世子。

裴舒芬坐在承平伯夫人房里,殷殷勤勤叙了寒暄,便不经意的问道:“承平伯夫人,世子的亲事可定了没有?”世子已经十八岁,据说从十四岁开始,承平伯府就到处给他寻亲事,不知是眼光太高,还是怎地,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

承平伯夫人的脸色变了一变,又恢复了常态,含笑道:“我们伯爷打发世子去西北军前效力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四年,也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家,所以定亲一事就暂时放下了。等他从西北回来再说。”说完,便端茶送客,不欲再谈下去。

裴舒芬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也含笑站起来,对承平伯夫人福了一福,起身要回承平伯府二房继续坐席去了。

临出承平伯夫人房门的时候,裴舒芬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便在门口停了一停,一边看着外间屋里自己的丫鬟桐月跟承平伯府里的丫鬟打招呼,一边凝神听里面的说话声。

就听见一个压低了嗓子的婆子在劝承平伯夫人:“夫人放心。世子去了西北,知道人情冷暖,自然能抛了那些坏毛病,担起大任……”

又听见承平伯夫人的声音低哑:“……我就着一根独苗。他若有个好歹,我也不要活了……他从小就没离了我,娇生惯养的,在那地儿,还不知如何受磨折。你说,我是不是该跟伯爷说实话,兴许伯爷……”

那婆子拦了承平伯夫人的话,声音压得越发低,裴舒芬又往后靠了两步,才听得隐隐约约:“……夫人万万不可让伯爷晓得此事!若是伯爷知晓,世子的小命恐怕就难保了……”

又听见里间屋里承平伯夫人恨恨不平地啐了一口:“……只是逐出府去,真是便宜他了!——恨不能将那杀才千刀万剐!”说到最后,居然有几分杀气。

裴舒芬心里一惊,忙快步离了承平伯府的大房,往二房的院子里去了。

二房的夫人知道宁远侯夫人刚刚去看了大房的夫人,笑着过来招呼:“宁远侯夫人坐。用一用我们家刚做的乳鸽天麻汤,最是滋阴补气的。宁远侯夫人操持家务,身子不适,还得好好补一补才是。”

勋贵府上都在传宁远侯夫人得了弱症,如今侯爷都不去她房里,正四处寻医问药呢。

裴舒芬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人乱传自己的私事,也曾打杀过几个多嘴的下人。不过外面的话还是愈传愈烈,裴舒芬无法,只好当作不知道,等自己将来生了儿子,这些话自然不攻自破。

如今听承平伯府的二夫人这样说,裴舒芬心中着恼,面上还是一脸感激的接过乳鸽天麻汤,轻轻啜了一口,觉得滋味还行,随口夸了两句。

承平伯府的二夫人便跟裴舒芬攀谈起来。

裴舒芬本来想再问问那位单先生的事儿,又担心言多必失,便住了,随意闲聊两句,最后散席而终了。

楚华谨这几天寻着一个机会,也问了问承平伯关于那位单先生的事儿,承平伯对单先生满口夸赞,道:“……单先生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不过真是位好先生。不瞒宁远侯,我儿子被他娘宠得不像话,一直娇生惯养。现在跟了这位先生几年,居然使得他娘回心转意,主动跟我提出要送他去西北军中历练一番。”想到儿子此去,就算不能立功成名,也能打熬一番,成为一个真正有担待的人,承平伯十分欣慰。

楚华谨放了心,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便回宁远侯府了。

回到宁远侯府,楚华谨专门去找了裴舒芬,道:“承平伯对那位单先生赞不绝口,听起来着实不错。你问了承平伯夫人没有?她怎么说?”

第一百零九章为人师表中(为碧缕纱书友和氏璧2加更)

裴舒芬听见楚华谨说,承平伯对那位单先生“赞不绝口”,又想起那天在承平伯府上偷听到的承平伯夫人跟她的心腹婆子的对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觉得,此事一定被承平伯夫人瞒得死紧,除了那位承平伯世子,和承平伯夫人身边的亲近婆子,大概没有别人知道真相。

听那位承平伯夫人虽然对那位“单先生”恨之入骨,可是明面上也只有将世子送走,再客客气气地解除跟“单先生”的雇佣关系,就知道承平伯夫人是不敢闹大了,怕让众人知道真相,丢了承平伯府的脸面,所以很多事应该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若不是那天自己心血来潮,一定要去亲自打听,凑巧见了那一幕,还真没有这样绝佳的机会送到自己手里。想来那一天,应该是承平伯世子最后一次去见单先生,之后大概就被送到西北军前效力去了。

裴舒芬明亮的双眸闪烁了几下,对楚华谨道:“侯爷打听得,跟妾身打听得差不多。”

楚华谨便放了心,道:“既如此,过年后就使人写了帖子,给单先生送过去,请他过来坐馆。——另外的两位先生你去问了岳父和大舅哥没有?”

裴舒芬站到楚华谨身后,捏了小拳头轻轻帮他捶着背,低笑道:“还没呢。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妾身要忙完了益儿的事,再回娘家问一问。”

说起回娘家,裴舒芬眼珠一转,又对楚华谨道:“前几年,益儿和谦谦回了外祖家去住,我娘家大嫂就把我大姐的陪嫁都拿回去了。如今两个孩子都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大姐的陪嫁拿回来?——这些陪嫁,一半是益儿的,一半是谦谦的。一直由我娘家大嫂掌管,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楚华谨半扬着头想了想,缓缓地点头道:“也好。不如这样,你回去跟岳父通个气,就说,舒凡的嫁妆由裴家管了三四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过问过。如今益儿和谦谦都回来了,是不是应该每年给我们报一次帐,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这是暗示裴家占着女儿的嫁妆不放手,以裴家人的心性,肯定立时就要交回给宁远侯府了。

楚华谨自问对老丈人家的人行事风格还是有几番了解的。

裴舒芬忙应了,笑道:“还是侯爷想得周到,妾身就不如侯爷会说话。”

楚华谨对裴舒芬的奉承十分受用,偏了头笑道:“记得我说的话。别把这事办砸了。”又闲话几句,就去了桂姨娘的院子里。

裴舒芬见楚华谨走了,才将满脸的笑容收了起来,闷闷地坐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的脸。

镜子里面出现一张略显愁苦的脸,嘴角已经有了几丝纹路。裴舒芬自己看了都受不了,啪地一声将妆奁上的镜子阖上了,便闷闷地上床歇着去了。

外面伺候的桐月见夫人睡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夫人床旁边的夜灯移到墙脚,又将光线调到最暗,便搬了铺盖,睡到旁边的隔间去了。

自从侯爷再不来夫人房里过夜之后,裴舒芬就让陪夜的丫鬟睡到隔间去了。以前侯爷不来的晚上,丫鬟都是睡在她床前的脚踏上。

裴舒芬在里床听见桐月睡下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传过来,知道她大概是睡着了,便放心地抚了抚自己左手腕的梅花胎记,闪身进了自己的琅缳洞天。

自从她打算给自己调理身体之后,又正好楚华谨再不到她房里来,所以每天晚上她都抽一两个时辰到琅缳洞天里来,整理整理药圃,又开始打理花圃,用那里开得比别处灿烂的鲜花抽取精油,给自己保养。

来到三楼的梳妆台前,裴舒芬看着自己做得各种保养品,心情逐渐好了起来,笑得有几分邪恶:“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笑得最好的人。——楚谦益,好好跟你的‘单先生’学学做人的道理吧,特别是怎么做一个‘小受’……”

……

裴舒芬从自己的琅缳洞天里出去的时候,正是贺宁馨在镇国公府上房致远阁的内室里心有所感,也闪身进入她的须弥福地的时候。

自从上次贺宁馨须弥福地三楼梳妆台上的镜子升级之后,贺宁馨不用每次都急着去查看裴舒芬的近况。她可以抽一个比较空闲的时间进入须弥福地,然后让镜子回放裴舒芬在琅缳洞天里的举动。

这一次,贺宁馨从裴舒芬嘴里听见了“楚谦益”三个字,心里猛然一紧,再听下去,又迷惑了:“为何益儿要做‘小兽’?——‘单先生’又是谁?”

这一晚,裴舒芬睡得很香甜。贺宁馨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那边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又说不出所以然。

第二天伺候太夫人用完早饭,裴舒芬便带了丫鬟婆子,坐了宁远侯府的大车,回娘家裴家去了。

其实自从上次他们在圣上和皇后面前闹了一出,将两个孩子要回来之后,裴家人对裴舒芬就冷淡了许多。只是两个孩子回了宁远侯府,裴家也不能同宁远侯府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因此裴舒芬回娘家的时候,裴家的大少奶奶沈氏,还是拨冗见了她一面。

裴舒芬先将那两位先生的名册履历取了出来,双手呈给沈氏,道:“大嫂,我们宁远侯府的家学最近在寻得力的先生过去坐馆。外院的管事帮侯爷挑了这两个先生出来,还请大嫂转交给爹爹和大哥,让他们帮着看看,这两位先生人品和学识如何,是否能为人师表,担当大任。”

沈氏颇有几分意外。

宁远侯府居然还这样慎重地主动征求他们的意见?——真是破天荒第一遭。

沈氏接过裴舒芬呈过来的名册履历,随便看了看,对裴舒芬道:“给家学请先生,是正经事,我一定会转交给爹爹和你大哥的。”

想了想,沈氏又问道:“益儿可是也要上家学?”

裴舒芬顿了顿,含笑道:“正是。侯爷说,他这些年都不在家,也不好太过特殊,以免跟兄弟们过于隔膜,所以还是会和兄弟们一起上家学。”

沈氏觉得这样也不错。再说,家学里教一堆孩子,总比单独教益儿一个人要好。对于益儿这样大的孩子来说,有一个好的先生固然重要,但是跟兄弟们一起,学些人情往来,更加重要。

说完先生的事儿,裴舒芬又将说起大姐裴舒凡的嫁妆,端着一碗香罗茶,闲闲地道:“大嫂,我们侯爷说,大姐的嫁妆被大嫂拿回裴家也有三四年了。这几年,我们宁远侯府从来就没有问过一句话,只是如今益儿和谦谦都回了宁远侯府,裴家是不是应该每年给我们宁远侯府报一次帐呢?看看收益如何,我们也好对益儿和谦谦有个交待。——大嫂晓得,这些嫁妆都是益儿和谦谦的,既不是宁远侯府,也不是裴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