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杀鸡骇猴,将镇国公府二门里头的下人都吓住了。

简飞怡不敢再回嘴,闷闷地回去换了衣裳,才跟着出门。

镇国公府的人就到得晚了些。

楚谦益和楚谦谦在宁远侯府的大门口翘首以待了半日,才看见镇国公府的大车姗姗来迟。

两个孩子飞跑过去,接了贺宁馨下来。

裴舒芬跟着过来行礼,笑道:“小孩子没规矩,让镇国公夫人见笑了。”

贺宁馨微笑道:“他们晓得孝敬我这个谊母,怎么叫没规矩?——宁远侯夫人对这两个孩子未免太吹毛求疵了。”

裴舒芬不甘示弱,道:“他们到底是宁远侯府的人,又从小没了娘亲。我不能一味惯着他们,让他们没了体统。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对不起我嫡姐。”

贺宁馨点头:“是对他们严加管教,还是故意为难他们,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说着,一边领了两个孩子,仰头进了宁远侯府。

简飞扬走在贺宁馨后头,看见裴舒芬讪讪的样子,笑着道:“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儿,就刁难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宁远侯夫人不必不好意思,大家都明白的。”一边说,一边跟认识的人打了招呼,一起跟着迎宾的人,往外院里去了。

当着众人窃笑的脸,裴舒芬不好发作,生生将手里的一块帕子拧得稀烂。

宁远侯府里开寿筵,男宾当然在外院,女宾却是在内院二门里头。

第十一章 寿辰惊变 下

众人进了内院,入了席,宁远侯太夫人才姗姗来迟。

为了今日的寿筵,宁远侯太夫人穿了一身金棕色福字团花妆花缂丝褙子,下面系着同色裙子,头上戴着赤金累丝垂珠花钗冠,满头黄灿灿的,同身上的颜色相映生辉。

看见今日的老寿星,宁远侯太夫人进来了,屋里的宾客都站了起来,给太夫人见礼。

太夫人笑着对众人道:“对不住,老身来迟了。刚刚三位皇子亲自登门拜寿,老身许久未见他们,一时忘情,多说了几句,就耽搁了。——大家伙儿莫怪!莫怪!”

众人哪里敢怪?便纷纷恭维宁远侯太夫人,说三位皇子如此孝顺,也是天下人之福,云云。

太夫人也不客气,笑着道:“我们大齐朝以孝治天下,几位皇子孝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又招手让宾客都坐下。

裴舒芬上前一步,扶着太夫人入了席。

贺宁馨领着镇国公府的三位姑娘坐在一起。

寿礼事先早就由管事送到宁远侯府了,现在各府的客人都只是上门恭贺而已。

席面上的菜都是天南海北各地有名的菜蔬,宁远侯府的厨子不错,根据各个席上客人口味的不同,居然都照顾到了。

贺宁馨当然没有胃口吃东西,是不断地往坐在太夫人两旁的楚谦益和楚谦谦看过去。

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太夫人身边,见人就一脸笑。兴许是知道贺宁馨在这里,两人就有了主心骨一样,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吃过主菜,又上了羹汤,筵席便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开始看戏了。

宁远侯府请的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也在花厅对面临时搭起来的戏台上开唱了。

太夫人最爱听戏。今日这出《凤还巢》,听得太夫人如醉如痴,还为戏里的雪娥姑娘洒了几滴眼泪。

一出戏唱完,众人正要起身松散松散,从花厅外进来一个婆子,笑着对太夫人回道:“太夫人,老族长到了,亲自给太夫人贺寿呢!”

太夫人大喜。她的寿辰,本来也给祖籍的族人送了帖子,不过隔着这么远,在祖籍的族人又和他们这些年疏远得很,便没有料到会有人真的上京贺寿。

岂知不仅来了人,还是族长亲临,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快请!快请!”太夫人赶紧起身,往花厅外走去。

那婆子去了没多久,就领了好几个人进来。

当先是一个满头白发,留着白胡子,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是楚家的老族长。

因为是老人家,身份又高,花厅里的女眷便没有回避,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老族长后面跟着一位穿着蓝印花布褙子的妇人。那位妇人将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容貌。那位妇人身旁跟着两个孩子,似乎是母子三人。

两个孩子里,一个是男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跟在那位妇人旁边,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他没有左顾右盼,可是还是有许多人看见了他的面容,都面露异色:生得跟宁远侯楚华谨有六分像,跟老宁远侯楚伯赞几乎有八分像。

一个女孩,大概是十三岁的样子,微微扬着头,平静地看向前方,端庄优雅地走在那位妇人身边。她的面容,让太夫人都大吃一惊:生得跟年轻时候的皇后娘娘楚华丹有八九分像。

这三个人后面,还走着三个人。也是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这三个人却不如前面的三个人谨慎守礼,而是脑袋四处乱转,止不住地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小家子气十足。

众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前面的母子三人吸引住了,都只看向紧跟在老族长身后的母子三人,心下各自揣测起来。

老族长笑容满面地往太夫人那边走过去,彼此见了礼,又对太夫人恭贺了一番寿辰,才道:“赶了两个月的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说着,对自己身后的母子三人道:“柳氏,朱儿、瑜儿,过来给老夫人见礼。”

走在老族长身后的妇人才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太夫人的方向怯生生地一笑。众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如春日里繁花争艳,让人看得目眩神迷。宁远侯府的庶女楚中玉本来是京城当之无愧的绝色,可是跟这位不施脂粉,荆钗素裙的妇人一比,就生生给比了下去。

“见过老夫人。”那位妇人扑通一声,给宁远侯太夫人跪了下来。她的两个孩子也跟着跪了下去,磕了两个响头。

“这是……?”太夫人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看着老族长不解地问道。

老族长叹了口气,道:“侄儿媳妇啊,他们也是侄儿的根苗。我作为楚家的族长,不能让侄儿的后嗣流离在外……”

宁远侯太夫人恍然大悟,笑道:“瞧老族长说的?我怎么会让我们楚家的孩子见不得人呢?!”说着,拉了两个孩子起身,仔细瞧了瞧,对那个跟老宁远侯生得相似的男孩格外欢喜,拉了他的手,和颜悦色地问道:“孩子,苦了你们了。”又叫过来裴舒芬,道:“你是嫡母,自然要由你来处置。”居然当这妇人是楚华谨的外室,两个孩子是楚华谨的遗珠。

跪在地上的妇人正是柳梦寒。听见太夫人的话,柳梦寒心里一动,对一旁正要张口解释的老族长使了个眼色。那老族长便闭了嘴,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夫人不语。

太夫人打量了两个孩子半天,又看向他们后面另外母子三人,问道:“这些人是……?”看了又看,觉得跟楚家人生得一点都不像,怎么都不信这三人也是楚华谨的外室和遗珠。

跪在地上的柳梦寒细声细气地道:“回老夫人,她们是镇国公的人,是来寻镇国公的。”

众人哗然。今日真是大喜的日子,不仅宁远侯的外室携子找上了门,连镇国公的外室都携子找上门了。

贺宁馨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一切,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冷肃,正要出席问话,郑娥已经抢先一步出了席,来到后面那母子三人身边,笑着朗声道:“堂姐,你们什么时候上京的?怎么不给我送个信,我好去接你们!”后面那妇人身边的两个孩子已经惊喜地叫郑娥“小姨!小姨!可找着你了!”

郑娥笑着点点头,又大声问那位妇人道:“堂姐是自己带着孩子上京的?——堂姐夫怎么没有一起跟来?”

后面的母子三人正是郑娇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从柳梦寒说她是“镇国公的人”开始,郑娇有些不知所措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娇羞之情,有些扭扭捏捏起来。

等郑娥出来认她,她更是欣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到镇国公府里面去了。可是等郑娥当众问起“堂姐夫”,郑娇的脸才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

两个孩子听见郑娥的话,极为奇怪,仰头问道:“小姨怎么忘了?我们的爹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怎么还问?”

在场的众人方才回过神来,晓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宁馨经常带着郑娥出去走动,很多勋贵夫人也知道郑娥是简飞扬认下的义妹。如今看来这位乡下来的妇人,原来是郑娥的堂姐,才明白不过是寡妇亲戚带着孩子上京到镇国公府打秋风的。

想到刚才这位寡妇可是默认自己是“镇国公的人”,在场的众人都对她有了几分轻视之意,只是碍着贺宁馨的脸面,都不发一言。

宁远侯太夫人听了半天,也明白了后面的母子三人并不是镇国公简飞扬的外室,不由失了几分兴趣,又将目光转向了地上跪着的柳梦寒,和站着的两个孩子,对裴舒芬道:“他们好歹是我们楚家的种,不能扔在外头不管。你是正室,应该大度一些,好好接了他们母子三人回去,安排个院子住下来。”

裴舒芬自从见到这母子三人,心里早就咯噔一声,有些不祥的感觉。以楚华谨好色的程度,这位妇人生得如此绝色,一旦入了他的眼,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可是就这样接了他们进门,裴舒芬又有些不甘心,遂咬了牙对太夫人道:“娘,此事有几分蹊跷,还是先将他们安置在外院的客房住下,等娘的寿辰过了,再作计较。”一边说,裴舒芬一边给自己的大丫鬟桐月使了个眼色。桐月点点头,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往外院寻侯爷去了。

裴舒芬的这番话,也不完全是推脱,本是正经主意。

不管是哪家的主母遇到这种事,都不会凭一个人的三言两语,就接了人进府。总得有凭证,还要由男人的亲自认可才行。不然岂不乱了套了?!

太夫人却不这么想。自己的儿子,当然要多子才能多福。况且面前妁这个男孩儿,太夫人拉了他的手,看了又看,眼里都湿润起来,抹着泪道:“我养了这么多儿子、孙子,就这孩子最像他爷爷。

“还用查什么?肯定是我们老楚家的种!”

柳梦寒面色奇特,抬头看了看太夫人,眼里流下泪来,又给太夫人磕了几个头,哽咽着道:“请老夫人成全。”

裴舒芬看了看柳梦寒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又看了看她的两个孩子,那种相似的面容做不得假,心里已经信了八分。

只是孩子可以进府,这个妇人却绝对不行。裴舒芬下了决心,对太夫人道:“娘,此事侯爷还未发话,我们不好越俎代庖。”

太夫人生起气来,将那男孩拉到自己身边,对裴舒芬道:“你就知道拈酸吃醋!——我是这个家的主母,这种事就是由我做主,怎么能叫越俎代庖?!”又安慰那愁眉苦脸的男孩,道:“孩子,别怕。今儿一定要你们认祖归宗!”

裴舒芬却陪着笑,只许两个孩子入府,坚决不让地上跪着的妇人进门。

太夫人只口口声声说裴舒芬妇人小性、铁石心肠,生生拆散人家“母子”,对她极为不满。

婆媳俩在众人面前争执起来,底下的宾客都看得津津有味,比先前的折子戏《凤还巢》还要得力。

两人正在僵持着,宁远侯楚华谨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镇国公简飞扬。正是裴舒芬的大丫鬟桐月刚才悄悄去外院请得侯爷。听说镇国公府也来了人,楚华谨便又叫上简飞扬一起过来看看。——存心想看简飞扬的笑话。

见两位年轻男子来到内院的花厅里,席间有些年轻姑娘都避了开去。

楚华谨和简飞扬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先给太夫人见了礼。

太夫人对简飞扬还了半礼,才拉着楚华谨道:“老大,你看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妇人,还有旁边站着的两个孩子。

楚华谨对两个孩子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向了地上跪着的妇人。

柳梦寒正好抬起头耒看见楚华谨瞪着眼睛看着她,赶紧装出惊讶的样子。

“是你?!”

“是你?!”

楚华谨和柳梦寒异口同声地道。

明显两个人是认识的。

宁远侯太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媳妇裴舒芬,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裴舒芬脸上一转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花厅里的众人眼里的笑意更深。

简飞扬悄悄走到贺宁馨身边,侧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发现她有些气恼的样子,不由暗自思忖起来。

郑娇本来站在郑娥身边这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锦衣公子走了过来,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低下头看着他身边那位穿着竹青色交领比肩上衫和白色襦裙的女子,正是做了国公爷的简飞扬。

多年不见,他比当年更出色几分。那时候他只是西南军里面最底层的一个小卒子,同自己本来是门当户对的……以前只觉得他沉默寡言,待人有礼生疏,如今才晓得,他也会这样紧紧地盯着一个人,似乎要一直看进那人的心里去……

郑娇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简飞扬那边走了过去。

郑娥大急想去拉了郑娇过来却挡不住她们本来就离贺宁馨站得近。简飞扬又紧挨着贺宁馨站着,郑娇走了几步便到了简飞扬身边,低声道:“……飞扬。”

贺宁馨面色一肃,往旁边让了几步,同简飞扬隔开了一段距离。

简飞扬心知有异,便将到口的问候立时咽了下去,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了郑娇一眼,有些敷衍地道:“……这位大婶贵姓?今年贵庚?”

郑娇羞得通红的脸立时又变得刷白,嘴唇翕合,看着简飞扬,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

郑娥已经急得不行,抢上来拉了郑娇的手,道:“堂姐,你们远道而来,一定累了,跟我先回去歇着吧。”

郑娇本来还想说话,听见郑娥要带她回府,便又闭了嘴。——还是等入了府再说。

郑娥见堂姐不说话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对贺宁馨陪笑道:“请大嫂帮着给宁远侯太夫人告个罪,就说我家里来了客人,得先走一步了。”

贺宁馨方才点点头,含笑道:“也罢。我帮你说说就是了。你先陪着你堂姐回去,等闲了,我请你们到府里坐一坐。”

郑娥笑着点头:“一定。我们也会请大哥、大嫂,还有卢姐姐、大妹妹,一起去我家吃顿饭。”

郑娇听着糊涂,问郑娥:“难道你不是住在镇国公府?”

郑娥心里有气,正色道:“我自有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家,做什么要住在别人家里?”说着,领了两个外甥,跟着宁远侯府的婆子自出去了。

郑娇无法,偷偷看了柳梦寒一眼,见她还是跪在地上,扭头正看着自己,便冲她点点头,跟着郑娥出去了。

贺宁馨将这两人的眉来眼去都看在眼里,又看了看那边酷似老宁远侯的男孩儿,心里隐隐觉得有异。

楚华谨本来想看简飞扬的热闹,结果自己却先吃了一惊,问裴舒芬:“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舒芬惊讶,怒道:“你还有脸问我?!”

宁远侯太夫人正要说话,一旁的老族长知道戏演够了,便咳嗽一声,笑着对太夫人道:“侄儿媳妇啊,这事可能有些误会。”说着,拉过来两个孩子,对太夫人和楚华谨道:“叫母亲,还有大哥。”两个孩子乖巧地叫了一声。

太夫人糊涂了,结结巴巴地问老族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族长笑着道:“侄儿媳妇这样深明大义,为我老楚家的后嗣着想,我那侄儿在天有灵,也当含笑九泉了。”

太夫人心里一沉,裴舒芬却听出点儿意思来。再看看楚华谨一脸迷惘的样子,裴舒芬倏然觉得从地上又回到了天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畅无比,忙笑着接了老族长的话,道:“原来是爹爹的遗珠。”又看着太夫人笑:“娘啊,您真是赚到了。——不仅凭空多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多了个妹子!”亲自上前将柳梦寒扶了起来,笑逐颜开地安慰她:“别怕,我们太夫人刀子嘴,豆腐心,一定会让你进门的。”

裴舒芬刚才被太夫人挤兑得很了,憋了一口气在心里,此时不管不顾,只想让太夫人好看。

太夫人哪想到情势逆转,孙子居然变成了庶子,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指着柳梦寒,手臂不断哆嗦,嘴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裴舒芬还想再说两句凑凑趣,出出刚才的恶气,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悠远宏亮的钟声。却是皇宫里头丧钟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一共敲了八,正是皇后薨逝的规制。

第十二章 雪上加霜 上

大齐朝的丧钟是有定制的。皇帝薨逝,敲九下,因为九字最尊。皇后薨逝,敲八下,当然比皇帝要逊一筹。皇贵妃殁了,敲七下。若是太后没了,一般是敲十下。虽然比皇帝多一下,但是就尊贵来说,并没有超越皇帝。

听见这八下丧钟,贺宁馨陡然用手捂了嘴,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简飞扬也面色一冷,匆匆在贺宁馨耳边道:“你自己小心。我得赶紧进宫一趟。”

贺宁馨知道这种时候,正是简飞扬派上用场的时候。安郡王的缇骑不能管到宫里面的事情,皇帝的暗卫最多能保护皇帝和皇子的安危。若是有人趁机作乱,暗卫是挡不住的。

这个时候,就显出简飞扬这个中军**的作用来。他能领着皇城的禁军,在外围拱卫宫禁。

更何况,简家世代忠良,可不是白来的,是无数简家先祖用命换来的。

宏宣帝再多疑,在这种时候,他只会信赖倚靠简飞扬。

此时花厅里众人从笑着看热闹,到神情惊疑不定,都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已经有不少机灵人已经赶紧过来告辞,趁乱出了宁远侯府。

简飞扬悄没声息地离开宁远侯府的内院,并没有几个人看见。

宁远侯楚华谨目瞪口呆地站在太夫人身边,也看向了皇城的方向,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裴舒芬还有些迷惘,问楚华谨:“侯爷,出什么事了?”

楚华谨下意识地道:“皇后娘娘薨了。”

裴舒芬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怎么可能?!”不是才怀孕五个多月?就算难产,也不会是现在啊?!——不过想起皇后硕大的肚子,裴舒芬有些不确定起来……

宁远侯府的内院开始乱了起来。

太夫人和楚华谨呆呆地立在花厅里,木然地跟过来告辞的人打着招呼,说着客套话,似乎都在拒绝相信那个严酷的事实。

柳梦寒从听见八声丧钟开始,心里便一冷。抬头瞥了太夫人和楚华谨一眼,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护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站到老族长身边。

老族长面上也收起了笑容,和柳梦寒对视了一眼,又转了开去。

贺宁馨叫了卢珍娴和简飞怡过来,一起过来向宁远侯太夫人道了谢,也告辞离去。

走到二门上的时候,卢珍娴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对贺宁馨道:“大表嫂,您的谊子和谊女……”拉了拉贺宁馨的衣袖。

贺宁馨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看,却看见楚谦益手里拉着楚谦谦,正一脸惶恐地跟在她们后面走着。

身边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

贺宁馨正要发作,后头传来一阵丫鬟婆子的奔跑声,却是楚谦益和楚谦谦的乳娘、丫鬟和婆子们跟来了。

好不容易找着了楚谦益和楚谦谦,这些下人都快哭了。刚才内院里一阵忙乱,这些人也都惶恐了一阵子,等回过神来,发现世子和乡君都不见了,一齐大急,赶紧回了侯爷和太夫人知晓。

太夫人自顾不暇,已经哭晕在侯爷怀里,谁劝都不行。

裴舒芬自然装作没听见,一味跟在太夫人身边流泪悲戚,一幅哀恸的样子。

二夫人黄氏紧着使人去护住自己的亲生儿女。

楚华谨的几房姨娘都不在这里,几个大一些的庶子庶女也没人管,都悄悄溜走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小一些的还要乳娘抱在怀里,当然无事。

只有楚谦益和楚谦谦,年岁不算大,也不算小,反而就落了单。

外院的三位皇子已经使人进来回了话,说他们要赶回宫去,如今侯府外院也是乱糟糟的,众人都是一窝蜂一样要赶紧离了宁远侯府。

楚华谨是正主,此时本应该在外院待客,却被裴舒芬叫到内院,又被太夫人拉住了,走脱不得。

好在外院的大管事秦力生还能干,怔了怔之后,便将自己的人手都叫了过来,帮着料理琐事。

楚谦益和楚谦谦便是在这种混乱的时候,直觉地跟着贺宁馨一行人走出了花厅,往二门上去了。

看见那些追过来的婆子丫鬟一脸害怕,还有楚谦益和楚谦谦两个人的乳娘自责不已的样子,贺宁馨心头消了些气,却并不打算将两个孩子交到这些人手里。——宁远侯府可是得乱上一阵子了。贺宁馨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此机会混水摸鱼……

“姜妈妈、洪妈妈,你们回去跟你们侯爷和太夫人说一声,就说,宁远侯府有事,恐怕无人能照顾世子和乡君。我是他们的谊母,就送他们回他们的外祖家住几天,等这里的事消停了,再让他们的外祖母送回来就是了。”贺宁馨慢条斯理地吩咐道。她的声音有一股平静人心的力量,似乎天大的事情到了她手里,都会化繁就简,化险为夷。

这些人心里定了定,没有刚才那样惊惶失措。

姜妈妈、洪妈妈更是脸上一红,忙道:“镇国公夫人说得有理,奴婢这就回去回话,再收拾了东西,跟世子和乡君回裴家去住几天。”

贺宁馨还没有发话,楚谦益已经大声道:“我大了,早说不要乳娘了。姜妈妈,你若不愿回家,就跟着那个女人去吧。到时候给那个女人的亲生孩儿做乳娘,岂不正好?”已经不再叫裴舒芬“母亲”,只是以“那个女人”称呼。

楚谦谦也跟着道:“我也不要乳娘。我也不去外祖家。——我要跟着谊母。”回身抱了贺宁馨的腿,一脸孺慕的扬头看着她。

贺宁馨想起裴家现在,恐怕也正是忙乱的时候。说起来,只有镇国公府还好些。自己能做得了主,简飞扬恐怕有一阵子不会在家里住着,便点头道:“也好,你们先跟我回去住几天。然后送你们回外祖家。”

说着,贺宁馨让扶风跟着姜妈妈、洪妈妈去宁远侯太夫人和宁远侯楚华谨那里回话,跟他们说一声,将益儿和谦谦接到镇国公府去住几天。又使了扶柳去裴家传话,让他们不要担心,说两个孩子接到镇国公府去了。

宁远侯府的这些伺候楚谦益和楚谦谦的下人,贺宁馨当然一个都没有带走。

楚谦益和楚谦谦放了心,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跟着贺宁馨回了镇国公府。

扶风跟着姜妈妈和洪妈妈进去回话的时候,太夫人和楚华谨不过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又商议起皇后娘娘的后事来。

扶风在心底里暗暗摇了摇头,为两个孩子叹息几声,转身回了镇国公府。过了好一会儿,宁远侯府的宾客都去尽了,柳梦寒冷眼看了半天,才拉长了声音,对还拉着楚华谨哭哭啼啼的太夫人道:“好了!——得让侯爷进宫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听见柳梦寒的声音,怒上心头,指了柳梦寒骂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一来,就克死了皇后娘娘!——想进门,门都没有!”又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柳梦寒以前就没有把太夫人放在眼里,现在更是看轻她几分,闻言冷笑一声道:“哼!——以为我稀罕吗!迟早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求着我进门!”说着,转身拂袖而去。同刚才楚楚可怜的样儿,判若两人。

太夫人被柳梦寒的变脸惊得一阵呆滞,见老族长也跟着柳梦寒走了,才又心慌意乱地大哭起来。

楚华谨被太夫人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对裴舒芬招手道:“你过来,扶着娘回屋去。我要赶紧进宫瞧瞧。”

裴舒芬点头,对楚华谨悄声道:“侯爷,若是皇后娘娘真的没了,侯爷要记得多提点提点几位皇子。没了娘娘,他们更是要靠着舅家才能立起来。不然,恐怕斗不过那位……”往西边指了指。

枕头风有多利害,没人比裴舒芬更清楚。

楚华谨脸色肃然,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没了皇后娘娘,确实对几位皇子极为不利。你放心,我会去跟他们说清楚。”又跺了跺脚,了一声,“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非要出些茬子……”一边抱怨,一边往二门上去了。

侯爷匆匆去了宫里面,宁远侯府里更加混乱,下人们都六神无主起来。

裴舒芬送了太夫人回慈宁院,见沿路都是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下人,心里烦闷,使人去请二夫人黄氏过来主持大局。——二夫人黄氏如今是宁远侯里主持中馈的。

二夫人黄氏却在自己屋里跟二老爷楚华诚嘀咕:“老爷,如今皇后娘娘没了,爹的外室又上了门,不若我们跟娘说说,早些分家吧。”

现在分家,二房还能分到宁远侯府一半的家产。

大齐朝律法规定,嫡庶均分家产。可是楚华谨这一辈,本来只有太夫人亲生的两个嫡出儿子,家产由他们平分就是了。

可是如今又多了一个外室子出来,还有一个外室女,嫁妆银子又要多出一份。二夫人着实觉得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