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瞧着郭小燕没有穿她二嫂的那件红花棉袄,而换回了自己的旧布袄,衣襟袖子明显短了一截,上面又有一些污渍,只觉得她与那袄子一样都黑乎乎脏兮兮的,厌恶之余一个念头竟涌上了心头——瘸腿将军还真不容易,竟纳了这么个妾!

想着瘸腿将军黑着一张脸看着黑黑的郭小燕,不,那时的郭小燕应该会擦了许多粉——但其实比不擦粉看着还要糟,也不怪瘸腿将军一年到头混在军营里,也不回他在马驿县的家。

因此宁婉倒“噗”地一声笑了。

郭小燕气恼起来,“你笑什么!”

笑什么还真不能说,宁婉越发觉得好玩,再收不住笑,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

宁婉儿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原来她突然想起了如果不是自己不查,让郭小燕冒充了自己去找卢二少爷,想来他也不必纳郭小燕为妾,忍受着如此讨厌的人了。

因此她再笑不下去,而是升起了一种内疚之情。如此说来,先前她很对不起瘸子将军的。

当然,她也更瞧不起郭小燕了。因此神清上便流露出来。

郭小燕见状气死了,她一直嫉妒宁氏姐妹,长得好,穿得漂亮,但是宁贤比她大很多,又早嫁了,她只不过留下个浅浅的印象,宁清嘴快心冷惹不起,只有宁婉比她小,容易欺负,因此郭小燕平日里最爱与宁婉攀比。现在被宁婉笑过,又用鄙夷的目光看过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抬手就要打宁婉一巴掌。

宁婉还没来得及躲,就听有人喝一声,“小燕,爷爷的话你不听了!”

第20章 罗双

谁能想得到,大声喝斥郭小燕的竟是她的二嫂罗双儿。

罗双儿是个性子特别软的人,所以才能被郭小燕硬讨去了红花棉袄的嫁衣,自己过年时穿了旧衣。在宁婉的记忆中,她一直不敢大声对人说话,更别说对郭小燕了。

但是现在罗双儿却重新穿回了她的红花棉袄,严厉地看着郭小燕,“爷说了,你再惹宁婉他就打你。”

郭小燕听了罗双儿的斥责果真老实了下来,将手收到了身后强辩,“我没,我就是和婉儿开玩笑。”又向宁婉求证,“婉儿,是不是?”

宁婉懒得理她,转身要走,不想罗双儿上来拦住她,陪笑道:“婉儿,你别怕小燕,她要是敢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告诉我爷,我爷一定会教训她的。”

又扯着自己的棉袄让宁婉看,“我爷是好人,你看,我爷一知道小燕抢了我的棉袄,立即就让她还我了。”

不管郭老爷子是不是真心实意,眼下的结果却是好的,因为罗双儿娘家离得远,在宁婉的记忆中,棉袄的事情还在很久之后才被罗家知道了,找到三家村时,郭小燕已经傍上了卢二少爷,罗家人哪里敢惹官家少爷的亲戚?便又灰溜溜地退了。

现在郭小燕的种种不是被揭了出来,郭老爷再不好装傻,便“突然”之间发现了郭小燕竟穿着新媳妇的陪嫁,然后严厉地让她还给了罗双儿,并且对罗双儿异常和善。罗双儿有郭家一家之主的支持,一改过去的软弱,如今竟然敢教训郭小燕了。

其实本来罗双儿就是嫂子,教训犯了错误的小姑子是应该的,但是先前在郭家却正好相反,小姑子欺负嫂子,现在不过是变回正常而已。

宁婉虽然讨厌郭家的许多人,但却不包括罗双儿,在她的梦中,宁家大房固然是受到了许多不公平的对待,但罗双儿也是一样,甚至她还不比自家人可以离开三家村,她只能一辈子都在郭家受欺负。

那时她们俩情份就好,只是因为郭家和宁家大房的关系不敢在人前多往来,彼此心里却都同情对方,偶尔就会在背着人的地方悄悄说几句心里话。

当年自己和爹离开三家村的时候,宁婉便只告诉了罗双儿一个人,而罗双儿听了自己要走还伤心地哭了,还将她手里仅剩的几个钱硬塞给自己。

如今因自己与郭小燕的事情发生了反转,罗双儿也受了益,现在见她眉眼飞扬,不再是过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宁婉不由得心里飘过了一丝特别的想法,“该不是罗双儿也做过那个梦?”见郭小燕走了,她便瞧着罗双儿的神色试探着问:“你的棉袄被小燕穿了许多日子,难道你爷爷才看到?”

“我爷平日里哪会注意小燕和我穿什么棉袄呢?”罗双儿毫不在意地笑着,又拉了宁婉的手说:“你是不是还要收鸡蛋?到我们家收吧,我挑最大的给你拿,都是最近攒起来的新鸡蛋。”

在梦中罗双儿是认识到郭老爷子偏心的,但那是要再过几年之后,在她和郭夏柱吃了无数的亏之后。眼下的罗双才嫁到郭家不久,只当长辈们都是正派人呢。

宁婉瞧着罗双清澈的眼睛,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能做那样的梦本来就十分奇怪,不可能每个人都遇到,便笑了起来,在罗双儿轻轻摇着自己的手时点了点头,“好呀!”收谁家的没关系,只要鸡蛋好就行,而且她也愿意帮罗双儿的忙。

罗双儿其实与宁婉不熟,因着两家的事只怕她会回绝自己,只是家里让她找宁婉买鸡蛋,因此只得硬着头皮来了,但不想宁婉自己却十分和善,因此便笑了,“你跟我回家,我一定不让你吃亏的。”

随着罗双儿到了郭家。郭老爷子和郭老太太都不在,也不知是正好出门还是特别躲出去了。宁婉见不到他们倒也觉得轻松自己,她虽然讨厌他们,但是在三家村却还要见了面与他们笑着打个招呼,否则别人会说爹和娘没有好好教导自己。

现在宁婉便拿出二十五个钱收了五十个鸡蛋。罗双儿是个老实善良的人,不但帮她挑了大个儿的鸡蛋,最后还多送了两个,“这两个是给你吃的。”

宁婉不收,“你奶知道了会骂你的。”

郭家有九只母鸡,每一只鸡哪一天下了蛋,家里共攒了多少鸡蛋,郭老太太都再清楚不过,绝不会错一个的。

罗双儿好心多送自己两个鸡蛋,郭老太太哪里能轻易饶了她?

可是罗双摆了摆手,“不会的。”又小声地说:“我爷现在不让她骂我了,而且这两个鸡蛋是我爷答应给我的,我就送给你了。”然后充满感激地向宁婉一笑。

原来罗双儿把自己拉到家里收鸡蛋是有奖励的,而且同样因为自己将郭小燕做的坏事揭开,郭老太太在郭家的地位也不似过去,郭老爷子时常骂她,郭家小辈们心里也不再服她管了,大家都把郭小燕的错算到了她的头上,毕竟正是她一直宠着郭小燕宠到了如今的样子。

因此郭老太太先前的混不讲理也收了几分,毕竟她再混下去,再没有人买帐了。就连最好欺负的孙媳妇罗双儿都不似过去一般随便揉捏。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当年自己受欺负,罗双儿的日子也不好过,自己反转的局面,罗双儿在郭家的地位也提高上来。看着罗双儿向自己笑得真心实意。宁婉便也笑了,一时忍不住好心地提议,“你们家养那么多只鸡,怎么不杀几只吃?老母鸡下蛋慢慢少了,吃了之后今年再重新养小鸡。”

“那可不行,”罗双儿羡慕地看着宁婉,这些日子宁家大房吃了多少只鸡和鸡蛋呀,三家村的都在羡慕,当然大家也认为他们太败家了。罗双儿每次听奶说宁家大房早晚要吃穷时也只能应和着,但她也是馋的,郭家的日子过得太简省了,每天就是高粱米咸菜。

但是罗双儿是懂事的小媳妇,因此不会向外人说自家的坏话,只摇头道:“我们家地少人多,正指望着这几只鸡下蛋换钱呢。”

宁婉再不能深劝,将那两个鸡蛋收了一个,另一个还给了罗双,“我们一人吃一个。”

罗双儿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推让了一回便小心地将鸡蛋藏在袖子里送回自己的小屋,又悄悄告诉宁婉,“晚上我和夏柱一起吃。”一定帮着宁婉提着鸡蛋送她回了家。

这就是缘份吧,宁婉觉得她们又成了与梦中一样的好朋友。

就这样,宁婉将她的私房全换成了鸡蛋,足够娘吃些时日的了。

至于阿胶也一定要买。宁婉悄悄劝爹,“把家里多余的粮食卖掉吧,这时候粮食是最贵的,先支持一段时间,等暖和后就有山货可以采了,再用山货换钱。”

去年秋收后家里本就多留了些粮食,后来又有大伯还的粮,除了一家人的口粮还有不少剩余的,正可以卖了买些阿胶红枣,到那时候于氏的身子也就该好多了吧,宁梁听了便就点了头。

宁家的粮食就放在东厢房里,所以事情再瞒不过于氏的,因此她十分不肯,“阿胶吃完了就不吃了,再下去不就成了无底洞吗?我只在炕上多歇着就行了。”

宁梁此时却有了主意,“婉儿说得对,不说现在家里还有余粮,就是没有余粮借钱也卖地要给你养好身子。若是你有了三长两短,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于氏眼圈一红,她其实是宁梁买来的,但这么多年,宁梁待她特别好,这更让她内疚,本想说与其花钱给自己养身子,还不如留着粮食和钱将来再续娶一房。但看看丈夫,再看看两个女儿,怎么也舍不得,再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宁婉将手盖在娘的手上,温声劝道:“娘,谢大夫说了,你一定要开心才能养好身子呢,到时候给我们生个小弟弟。”

这些时日二女儿要做嫁妆,幺女便将家里的所有活计都接了过去,还要时常安慰自己,逗自己开心,于氏看着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的女儿,心酸之后更是心慰,“娘懂了,一定要给你们生个弟弟,将来能给你们姐仨儿撑腰的!”

宁梁和宁清听了这话也开心,毕竟在三家村,家里没有男丁是不成的,除了顶门立户、传承血脉,更实际的就是最繁重的农活儿只有男人能干得动。若是遇到了争地争水、替家里被欺负的出嫁女出气等等事情,都是要靠男人的。

就比如眼下,要将粮食卖掉就要背到乡里,宁婉纵是想帮忙也帮不上,几斗的粮放在筐里她拎也拎不动,更不用说还要走上一个多时辰的山路送出去。

第21章 野菜

宁婉说眼下粮价最贵的话一点也不错,这时候的粮食比秋天时还要贵上两三成,宁梁卖了一天粮之后十分开心,进了家门就笑着说了,又道:“听说过些时候价又会落下,这两天我天天跑一趟,好多卖一些钱。”

宁婉给爹端来留好的饭菜,也道:“明天我跟爹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我挖了些野菜到镇上卖。”

宁梁就笑了,“哪里会有人买那东西?”

怎么没有?那时候自己在赵家住着的时候,天气刚一回暖,最新鲜的野菜就摆到了桌上,她看过帐,那价格不比冬日暖房里种的细菜便宜呢。

乡下人吃野菜是因为没有别的菜可吃,可是富贵人家是为了吃个新鲜。镇子虽然不大,周围农田亦多,但是总有人不会自己去挖,而买别人的吧。宁婉一定要试试,她确实急于要挣点钱,因为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花钱,手里真正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宁清也笑宁婉,“原来说要采山货,现在已经等不及了,连野菜也要拿去卖了!”

于氏其实也不信野菜能卖钱,但是她再舍不得笑女儿的,只是说:“婉儿挖了一整天的野菜,也不过挖了一篮子。”

这时天气刚刚有一点暖意,只有最向阳最暖和的地方才有些绿意,野菜夹在青草间,还十分幼小,挖上半天才小小的一把。宁婉差不多把三家村跑遍了才挖了些野菜,自家只舍得挑差些的吃了,挑了又大又好的留着明天到镇上卖。

第二日一大早,宁婉起来做好了饭菜果然就跟着爹出门,向三家村外走去。

山路狭窄,宁梁背着筐子走在前面,宁婉挎着篮子跟在后面。

清早的初春,虽然依旧有阵阵寒风,但是终究与冬日里刺骨的冷意不同了,父女两人又都身有重负脚步自然就快了,也不觉得冷。

宁婉看着前面的父亲,因为背了沉重的筐子,身子佝偻着,竟有几分苍老的感觉,竟与几年后的父亲重合了起来。

那时,娘已经卧床不起了,爹娘对子嗣再无希望,看自己到了十六岁,便与自己商量招赘。自己怎么能不答应?通常家里几个女儿没有儿子的,都是留着幺女不嫁招赘,生了儿子随娘家的姓氏,家里也就不算断香火了。

宁婉就提了郭冬柱,她没有说的就是,郭冬柱其实早答应她了。还在他向自己示好时,自己就问他愿不愿意入赘到宁家,如果他愿意自己就点头,郭冬柱忙不迭地就答应了。现在爹只要托人说和一下,这亲事就能成的。

爹娘也看上了郭冬柱,毕竟郭家儿子多,家里又不富裕,给上面的几个儿子娶了亲之后再没有力量给小儿子娶亲,给自家作女婿岂不正好?都是一个村的,婉儿不论相貌才干都配得起冬柱,而自家什么人品郭老爷子再清楚不过了,总不会亏待女婿。

爹便托了余家老太太去说媒,郭老爷子一口就答应了,宁梁赶紧张罗着办亲事,想让娘看着高兴,可是才隔了一个多月,下聘时却被拒了回来,郭家反悔了!

宁婉曾满心怒火去问郭冬柱,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只一再表白,“要么你还是嫁到我家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呸!若是自己想嫁人,怎么能看上郭冬柱!

从郭冬柱第一次提起喜欢自己的时候,宁婉就说过自己不能嫁人的,她再不能把爹娘两个留在家里。郭冬柱那时一口答应入赘,又再三表白会对爹娘好,甚至为了让自己高兴,还把当年郭小燕藏着的羊骨头子儿拿出来还了她。

当时宁婉还不大明白郭老爷子、郭冬柱为什么改变了心意,后来又过了一些时间,宁家大房再给自己招赘处处受阻时才明白了,原来宁家三房与郭家悄悄商量了,不许大房招赘,让大房成绝户,这样大房的产业就都成了他们的了!

爹得知他们的黑心时,抱着头坐在炕沿上呜呜哭,他再想不到亲叔叔会四处败坏女儿的名声,图谋自己的家产,逼自己绝嗣。

娘硬撑着从炕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向爹说:“典妻!我们就再卖几亩地也要典妻生个儿子!绝不让你绝了后!”

爹百般不愿也只得又卖了几亩地典了一个好生养的女人,可是在那女人身怀六甲时,却在村子里摔了一跤,据她说是被一个小子从背后跑来推倒了,但是村里却没有人承认,都说是她自己摔的。

这样的事情到哪里能查明白?总之,宁家大房寄以重望的孩子掉了。

娘一气之下咽了气,她走之前百般放不下爹和自己,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办过丧事,宁婉狠下心来,悄悄去了胡家村,把自己家剩下的几亩地卖给了胡姓的人家,虽然是世仇,可他们买自家的地却没有像村里人压价压得那样狠,然后她就带着爹离开了三家村,那时爹已经得了痨病,留在三家村只有死路一条。

“婉儿,把篮子给爹帮你拿吧。”

宁婉正在回想梦里的情景,听爹叫自己,抬起头来一笑,“爹,篮子很轻,我拿着一点也不累。”

山路难行,就是不拿东西也会累的,更何况满满一大篮子菜!宁梁瞧着乖巧的女儿笑了,“要么我们歇一会儿?”

宁婉知道爹是照顾自己,“不用了,我们走吧。”越早些赶到镇里,才有更多的时间卖粮卖野菜呢。

父女两个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镇子边上,这里逢初一、十五便有大集,平时的日子也常有来卖各种东西的,三家村人卖粮就到这里。此时不过晨时,却已经有了许多人,父女二人赶紧找了个地方放下东西,将粮食和野菜摆了出来,等着来人买。

红通通的高梁米十分地饱满,却是粮食中价格最低的,要三四斤才能顶得上一斤白面,六七斤才能顶得上一斤稻米,因此马上就有人来问价。这时候要买粮的多是些穷户,青黄不接时家里吃不上饭了,因此讨价还价十分地激烈,不过,随着一次次的争论,粮食还是一点点地卖出去了。只是野菜却无一人问津。

爹见宁婉守着一篮子野菜,却连一个问价的都没有,说不出的可怜,抽了个空劝她,“没有人买就算了,我们拿回去自家吃。”

宁婉正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来买野菜,明明这样好的野菜,每一棵都是她仔细挑出来的,将泥土都去了,干干净净,新新鲜鲜,一样样地摆得整整齐齐。

可是,就是连一个问价的人都没有!

这时又过来一个买粮的,穿着破旧的棉袄,与爹商量了半日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抠出几个钱数着买了三斤粮走了,宁婉突然醒悟了,来买粮的人再不能买野菜的!他们想的是吃饱肚子,怎么会舍得花钱买野菜呢,若是想吃,早自己去田里挖了,毕竟镇子不大,周围都是农田,挖野菜也不难。

原来她的法子弄错了!

想通了问题之所在,宁婉提着篮子向爹说了声,“我去街上卖野菜。”就跑了。

宁梁想将她抓住,却抓了空,又因为有要买粮的走不开,只得向她的背影喊,“你认得路吗?”

“认得,放心吧!”宁婉答应着,却想起了梦中她曾与爹在马驿镇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们本是来投奔宁清的,当然她不会白吃刘家的,因此住下来后就接了浆洗缝补的活儿挣钱,每日收衣裳送衣裳还不要到处走?后来,因为宁清的冷淡才离开镇子去投奔了大姐。

镇里的街道与她记忆中的一样,石板路踩上去与三家村的土路不同,不带一丝的尘土,她轻快地走着,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突然宁婉在一扇黑漆木门前停了下来,抬起手想叩门,可是在叩响之前还是放下了。

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读书声,宁婉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青年书生,青绸方巾,青绸长袍,手中还拿着一卷书,不想门前站着一个人,被惊了一下,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另一只脚却停在了门内,打量了一下宁婉便温声笑问:“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宁婉看着温文如玉的人,眉眼与许老先生很像,就知道这书生就是许老先生和许老夫人的儿子,不只相貌相似,言谈举止也相类,那样亲切和善、彬彬有礼。当初宁婉在镇上时许家只有老夫妇两个,听说儿子进京赶考落了榜,便留在京城准备三年后再考,现在她提前了几年过来,赶考的人还没走呢。

想到这里,宁婉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第22章 好人

就在宁婉发怔时,院子里又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着问:“是谁呀?”

宁婉自然认得是许老夫人,她路过这里正是想到了许老夫人才停下。

许老夫人原是听到门前的对话走了出来,这时见门前的女孩子略有些黄瘦,一双大眼睛却黑白分明,十分有神,花布棉袄,没系裙子,穿一条肥大的撒腿黑裤子,一双黑布棉鞋,裤脚和棉鞋上都绣着小花,干干净净,心里就有几分喜欢,再看宁婉手中篮子里的野菜便笑了,“原来是卖野菜的,我正想吃这一口儿呢。”

又向儿子笑道:“你去做事吧。”

年青的许先生便点了点头,却不忘又向宁婉示意了一下才走了。宁婉在心里赞叹一声,真不愧是未来的两榜进士,这风度就是在安平卫也少见。又赶紧把篮子捧了起来,“老夫人,你喜欢哪一样就拿吧。”

篮子里的野菜有好几种,车轮菜、婆婆丁、小根蒜、马齿苋,分门别类地放在大大的篮子中,有碧盈盈的,有白生生的,还有带着些许灰色的,鲜嫩得都像要滴出水来。许老夫人一见就点头,“每样我都要一点。”说着回去拿出一只菜篮来,每样都拣了些,然后拿出二十个钱给宁婉,“拿着吧。”

“不,”宁婉摆手,先前她就受过许老夫人的恩惠,这些野菜她不想要钱,可是她突然想了起来,许老夫人还不认识自己呢,便又改了口道:“不,不用这么多。”

“怎么不用?”许老夫人还是这样和蔼慈善,微笑着说:“这时候野菜本来就少,挖起来一定很费力吧,而且你又收拾得这样干净整齐,二十个钱不多。拿着吧,孩子。”

当年,许老夫人就叫自己孩子的。她发现自己浆洗过的衣裳都熨烫折叠得十分整齐时,每次也都要多给自己几个钱。

宁婉先是鼻子一酸,然后就开心地笑了起来,接过钱向许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谢谢你,我走了。”

正如世上永远有坏人一样,世上也永远有好人,而自己注定是要受到许老夫人的恩惠的。

许老夫人也笑着说:“再有新鲜的野菜还送来啊!”

宁婉便灿烂地笑了起来,“好的!”

既然找到了正确的路子,宁婉便沿着镇上的街道一路走过去,敲了几处大户人家的门询问,又见了头戴首饰,衣着富贵的妇人便提着篮子叫卖,毕竟只有家里生活富裕的人才肯拿钱买野菜呢。果然,陆陆继继地又有人买,虽然给的钱不能与许老夫人相比,每份只几文,但野菜慢慢减少的同时,宁婉荷包里的钱却多了起来。

只剩下不多野菜的时候,却遇到了谢大夫的太太,镇上人都叫她谢师母的,宁婉走了上前笑着拦住她道:“我是三家村的,谢大夫给我和我娘都看过诊,现在我们都好了,十分感激谢大夫。这些野菜是我自己采的,谢师母拿回去吃吧。”

谢大夫是好人,他给人治病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又能体谅各家的难处,当初爹得了痨病,他就帮忙想了许多省钱的法子治。宁婉还知道谢大夫是喜欢吃些野菜的,又时常说许多野菜有各种利肾通肝明目之类的功效,她先前忘记给谢大夫送些野菜了,却正好遇到了谢师母。

谢师母平日里常遇到这类的事,因此倒没有吃惊,又见不过是野菜,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笑着接过来,“我们家的谢大夫最喜欢吃野菜的。”又从荷包里拿钱,“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不用了。”宁婉说着,一溜烟跑了。

虽然送了谢大夫些野菜少挣了几个钱,但是宁婉还是非常高兴,每卖出一份她都算了数字,因此知道自己得了四十二文钱,虽然不多,但毕竟是挣到了钱。

重新跑回集上找到爹,见他刚卖了一份粮食正抬头四处张望,见了自己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怕你走丢了。”

“这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道,怎么能走丢呢?”

爹就笑了,“怎么这么大的口气?好像你去过县城似的。”

宁婉一时倒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个只来过一次镇上的乡村小丫头呢。于是向爹吐了吐舌头,“我不是听爹说县城里好大好大,里面有好多条路,一不小心就走迷路了吗?”

宁梁倒没有心疑,却从怀里拿出几个高粱米面的窝窝,“还不太凉,你赶紧吃吧。”

这是两人带来的午餐,宁婉这时才想起来早过了午时,可能忙着卖野菜的原因吧,自己竟忘记了饿!现在看到高梁米窝窝,肚子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又见窝窝一点也没少,不禁埋怨道:“爹,你怎么不先吃?”

女儿不回来,宁梁哪里有心思吃饭,现在也觉得饿了,因此就笑道:“我们一起吃吧。”

宁婉接过窝窝,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重新把窝窝还给了爹,“等我一下。”几步跑到了路口一家卖羊汤的小店,拿出三文钱道:“付掌柜,给我来一碗羊汤,要多加葱末和香菜!”

朱记羊汤在马驿镇十分有名,掌柜的做生意很厚道,羊汤货真价实,羊肉虽然是单卖的,但是羊汤里却有许多羊杂炖,。当年自己穷得很,便时常用三文钱买了羊汤给爹喝,掌柜的每次都笑哈哈地多加些葱末和香菜。

但是掌柜的却不姓朱而是姓付。原来这个羊汤馆原来是朱家的,后来家里有事收了生意,付掌柜接手后也没有改名字,就一直这样叫了下去,是以除了镇上知情的人以外,外面的人通常叫他朱掌柜,付掌柜也不在意。

“好嘞!”付掌柜正在收碗,闻言赶紧响亮地回答一声,以为是老顾客,转头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小姑娘,倒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姓付?”

宁婉也笑,自己怎么又忘记了,因此笑道:“我是听别人这样叫的。”

毕竟是长年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所以有人知道自己姓付也没有什么稀奇,掌柜便不在意了,恰已经过了饭时,客人都陆续散了,倒不大忙,因此立即拿起一个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羊汤,里面倒有小半碗羊杂,又抓了许多葱末和香菜撒在上面,笑着递给宁婉,“小姑娘,拿去喝吧!”

宁婉接了汤却不喝,向一旁示意了一下,“我和我爹在那边卖粮,要端过去喝,一会儿就把碗送回来。”

集上这样的人多了,付掌柜点头,“去吧,小心别把碗打了。”

宁婉小心地端了碗回去,“爹,你赶紧喝几口,正热着呢。”

宁梁时常到镇上,自然知道这家羊汤的名,但是他竟一次没喝过。现在见女儿花钱买了羊汤,哪里肯喝,“你先喝吧!”

“爹,你先。”

两人相互让着,将一碗羊汤都喝尽了,里面的羊杂也吃光了,当然还有他们自家里带来的高粱米面窝窝。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还剩下小半筐的粮食,爹不肯贱卖了,因此还要背回去,宁婉自梦醒之后虽然总觉得三家村这点子钱简直不算钱,但是眼下她却没有钱。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不是英雄,却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英雄的为难,因此便默默地把想劝爹低价卖了轻松回家的话收了回来。

眼下宁家的情况,多得一文钱也是好的啊!

可是,她还是花了二十文钱买了十个大肉包子,皮薄馅大,也是镇上最实惠的包子铺,立即拿出一个递给爹,“还热乎呢,先吃一个。”

“回家再吃吧,”爹不肯接,“吃过了就走不动路了。”

宁婉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呀!”一定要爹吃了,当然她自己也吃了一个。

不过,爹说的还是对的,他们吃了包子,浑身上下都懒洋洋的,回去的路走得比来时慢多了,两个时辰才到家。

宁清便抱怨道:“怎么才回来?饭已经凉了。”

宁婉就拿出包子,“加上包子一同热一下,我已经吃饱了,你们三个人每人一个,明天再把剩下的几个热了吃。”

爹听了赶紧说:“我已经吃过了,只热两个就行了。”

宁婉却一板脸,“不行,爹你太累了,要是不多吃点好的,身子撑不住的。”

宁清见了大肉包子立即不再抱怨了,赶紧将灶火吹旺,将饭和包子一同热了端上去。宁婉便指着包子笑道:“娘,你看,这包子就是我卖野菜的钱买的。”

于氏不胜惊奇,“还真有人买野菜呀?”

宁清也问:“你卖了多少钱?”

“四十二文。”

娘惊呆了,“野菜竟能卖四十二文!”

其实若是到县城里卖,宁婉可以肯定会卖到一百多文,甚至二百文,镇里比起县城还是差太远了。但是家里人已经觉得用白挖来的野菜换了钱实在不可置信。

“但现在只剩下十九文了。”爹接过话说:“这孩子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又都大手大脚地花了出去。”

于氏也心疼,“一下子就花了一多半呀!”

明天自己还要把剩下的钱都换成鸡蛋呢!因此宁婉就说:“我为什么挣钱?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