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这个人,虽然十分寡言,但心里却是有数的,为人也端正,与爹在一处,就算不能将郭家的事断好了,但也不会吃亏。

爹过去了大半天才回来,进了门摘了貂皮帽子,脱了披风叹气说:“郭老爷子一去,郭家算是完了,现在连面子都不要了!”

大家先前都敬重郭老爷子,可是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才慢慢觉出他其实只是表面上十分公正无私,但其实心里却自私得紧,但好歹他要面子放多事情就不能太过分,总强于完全不讲理的郭老太太。

娘就问:“郭家的事怎么样了?”

“还是维持郭老爷子活着时说好的条件。”

宁婉听了也奇怪了,“爹,你和大伯竟这样厉害,将郭老太太说服了!”她原想着,虽然郭夏柱和罗双儿有理,但是郭老太太又是长辈又能撒泼,他们说不定也只得退上一步的。

爹就尴尬地一笑,“其实不是说服的,是打服的。”

娘也吃惊不已,“你们打了郭老太太?”郭老太太坐在上撒泼的样子实在太可恨了,于氏见了也会在心里升起打她一顿的想法,但是小辈怎么能动手打长辈呢?她只是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宁婉心里想法也差不多,也目光灼灼地盯着爹看。

“没有,我们怎么能打郭婶呢,”爹摆了摆手小声说:“我和大哥没一会儿就说服了夏柱和罗双儿,让他们把冬柱的地又加了一成租子给郭老太太,然后就一直劝郭老太太,整整劝了半天,把嘴都说得干了,可是郭老太太就是不松口,还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打滚骂人,大哥被气得晕了头,就抓住郭大郎和郭春柱痛打。”

于氏宁婉娘儿俩儿都有些遗憾,“原来打的是他。”

“嗯,大哥多有力气,几拳头就打得郭家父子鼻子嘴都出了血,可吓人了!我就在一旁说,‘郭大娘,你要是还不答应,你大儿子大孙子就被打死了。其实这事儿也是怪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给你养老你才非要夏柱加租子的!’郭老太太心疼儿子只得答应了,可是你大伯犟性子上来,说什么也不让郭夏柱多给租子了!”

于氏瞧瞧丈夫,“不管怎么样,你们兄弟果真把事儿断得不错!”

宁婉早下了炕摆桌子,又将做好的饭菜都端了上来,“算了,不提他们的事了,我们吃晚饭吧。”

接着就是初二,大姐和大姐夫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宁清早说好了不回的,只是不见大姑和大姑夫,大家不免要问:“冬天时回梨村前不是说好了初二一起回来的吗?如今怎么没来?”

宁贤就说:“喜姐订了亲,好日子就在二月里,大姑和大姑夫正忙着张罗嫁妆,不能回来了。”

宁梁和于氏就都奇怪“这才一个多月没见面,就已经订了亲,可真够快的。”又急忙问:“是什么样的人家啊?小伙子做什么的?”

宁贤就吱吱唔唔地说:“就是虎台县里赵典史家,在梨树村旁有庄子的那个。”

宁梁和于氏就都笑了,“也无怪喜姐儿眼界高,这门亲果然比先前说的那些人家好,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宁婉一听赵典史家,心下一片骇然,竟彻底呆住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了出来,“喜姐儿到底说给了谁?赵国茂还是赵国葆?又或者是给赵国藩做妾?”

赵典史如今已经患风疾卧病不起,赵家三个儿子老大赵国藩本已经接替典史之职,可是他却从不喜欢做正事,反倒是对吃喝嫖赌无所不爱,差一点将赵家这个传承了好几代的典史之职弄丢了。而且他早已经娶妻,再只能纳妾了;老二赵国茂是宁婉先前的丈夫,一个就如两三岁小儿般的傻子,吃喝全要别人照顾;而老三赵国葆则不是赵太太亲生的,虽然十分聪明,但心术不正,奸诈狡猾。

不管喜姐儿嫁给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

大姐听着幺妹一骨脑地叫出几个名字十分地不解,就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听是赵家的二儿子。”

原来自己想方设法将喜姐儿与贼人的亲事阻断了,可是她竟与自己先前的丈夫订了亲!嫁给一个傻子,要受到多少人的嘲笑?要暗自哭上多少回?又要吃多少苦?宁婉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掉到了冰窖里,浑身都发冷,不禁高声叫了起来,“这亲事不成,让喜姐儿赶紧退亲!”

宁贤便神色古怪地说:“喜姐儿铁了心,谁说都不成。”

爹和娘都急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赶紧说呀!”

大姐夫只得开口说:“爹娘,听说赵家的二儿子这儿有点不好使。”说着指了指头,“大姑

和大姑夫都不肯,可是喜姐儿却一定要嫁,说要是他们再拦着她就一辈子不嫁人了!”

“脑子不好使?”娘想了想问:“像宁雪那样?”

“听说比宁雪还要严重,平日里什么都要人侍候着。”

爹一巴掌拍到了墙上,“喜姐儿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人!”

“其实喜姐没看过赵家的儿子,她是答应了赵太太,”宁贤只得细说:“我们从马驿镇上回到家,就听说赵家人去了庄子上,想找几个年青的姑娘帮忙打扫院子。大姑原不让喜姐儿去的,说家里也不差那几个钱。可是喜姐儿偏要去,还说不是为了挣钱,能看看大户人家的院子里什么样的也是好的。后来也不知怎么,赵太太就看中了喜姐儿,就把自己二儿子的事向喜姐儿说了,喜姐儿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赵太太就派人把喜姐儿送了回来,然后又遣了媒人来说亲,先前大姑和大姑夫自然是不答应的,可是经不住喜姐在家里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赵太太就请媒人下了二百两银子的聘礼,还有许多衣料首饰什么的,样样都是好的,又定下了二月十六就迎亲。”

“喜姐儿就为了这二百两银子嫁一个傻子?”爹更加生气,“我去跟喜姐儿说,舅舅虽然现在拿不出二百两,但是早晚会挣二百两银子给她,让她重新好好选一户正经人家过日子!”说着就要出门去梨树村。

这时宁婉早已经重新冷静了,与大家一起拦住了人,“爹,你以为这样的话大姑和大姑父没说过吗?”大姑和大姑父不是为了二百两卖女儿的人,而喜姐儿也不只是为了二百两才要嫁到赵家的!

宁婉完全能想像得到赵太太是如何劝喜姐儿的,就如她当年拉着自己的手款款地说着:“我不瞒你说,我的二儿子不是正常人,你嫁过来一定要吃很多苦的。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嫁了旁人,日子会过得怎么样?那人若是贫困一生,你就跟着他吃一辈子的苦,操持着柴米油盐,养育着子女,丰年能吃饱饭,荒年还要挨饿,若是遇到了性子不好的婆婆和男人,免不了要受些搓磨,再挨上几顿打;就算那人日后富贵了,你以为你就一定能享到福吗?男人日子过得好了,不休妻就算好的了,在家里耀武扬威的不说,再讨个千娇百媚的小老婆养着你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忍着。但是到了家赵家,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许多你从来想像不到的好处…”

当然也许会有些不同,毕竟当年自己与喜姐儿还不一样,完全是为了钱卖身到赵家,但是赵太太永远有赵太太的道理,而且她的确是一个很明理能干的人,不会瞒着儿子的真实情况,也不会仗着权势欺压人,她会真正说服她想说服的人。就像她后来告诉自己的,强扭的瓜不甜,她想给国茂找一个能用心照顾他一辈的人,而是不是寻一个仇家。

第126章 沉默

当年宁婉是心甘情愿地进了赵家的,并且与赵太太相处日益融洽,得她许多教导,就是现在一梦醒来在宁家做生意,依旧用着许多从那时得来的本事。

因此宁婉听了喜姐儿要嫁入赵家的第一反应也是退亲,但她现在已经明白,喜姐儿是不大可能答应退亲,她应该也如当初的自己一样是毫无怨言地嫁到赵家的。

毕竟赵家是虎台县里最有头有脸的人家之一,成为赵家的少奶奶,果真也会享受到许多寻常人根本想像不到的好处。

当年自己到了赵家之前就给爹留下五百两银子养老,而后自己就将每个月的月钱都攒了起来送回家,再后来就是更多的吃用之物,赵太太在这方面一向是大方的,甚至自己还求了她自安平卫给爹请了名医瞧病,又吃了些贵重的补药,爹的病竟有了起色,而大姑和大姐她们也都得过自己的帮忙…

更何况喜姐儿还是被赵太太一眼看中了要明媒正娶地当少奶奶,比自己卖身为妾还是要好许多。自从之后,赵太太会好好地栽培她,将赵家的家业慢慢都交到她的手上,她会成为虎台县上有头有脸的太太之一,外面的人见了她都要给几分情面,家里的人对她又敬又怕,不必说赵国葆和三夫人,就连赵国藩和大夫人也要仰她的鼻息——当年宁婉就是一路如此行来的。

宁贤惊异地看了一眼幺妹,“婉儿说的一点也不错,大姑和大姑夫不知劝了喜姐儿多少次了,这样的话自然讲过许多次,但是喜姐儿总有她的道理。”

大姐夫也说:“如果赵家的儿子不是有些毛病,哪里会娶了喜姐儿做少夫人呢?赵家也算得虎台县里排在头几个的大户人家了,女儿嫁到安平卫的大官家里,大儿子也是与官宦人家结的亲,听喜姐的意思,这个儿子还是赵太太亲生的,就算是傻子,将来分家产也是不少的。”

“喜姐儿还说,要是她不愿意,有的是人家愿意。赵太太是看她长得好,又会做事才选中她的。”

宁婉点了点头,这也是实情,赵国茂虽然傻,但是赵太太想选二儿媳妇,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她也不是随便就选一个人的,她的眼界一向很高,就像她曾经对自己说的,不取家世总要取人才的。

宁梁和于氏都沉默下来了。

最初他们听了消息都是满心气愤,恨不得立即把这门亲事搅黄,但是现在听了大女婿转述的话,竟然无话可辩。

他们再把喜姐儿当成宝儿,可是也改变不了喜姐儿是一个农家女孩的实情。

三家村也好,马驿镇也好,说亲的时候首先就是要讲究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的,首先两亲家见面都没法坐在一处说话儿,再接着聘礼嫁妆之类的事情更不好办!

当年宁婉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宁愿卖身也不想出嫁的。出嫁时家里总要送嫁,陪嫁妆,当时爹病得已经起不来了,哪里张罗得起这些事?且家里贫无立锥之地,又从哪里出门子?再者正经结亲,总要将聘礼带回去,至少要带一半去夫家,宁婉却是想把五百两银子都给爹留下养病!

如今赵太太因为儿子不成才要娶农家女,这样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喜姐遇到了便一口要答应下来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比起先前万家给喜姐张罗的几门亲,赵家要比那些寻常农家,或者小商小贩好得多了。

而喜姐儿一向也是眼界高的,能嫁到县里典史家做少奶奶,她恐怕还巴不得呢。

大家都想通了这节,俱不说话了。过了半晌,爹才开口,“既然这样,我们不如过几天去一次梨树村,一则是看看大姐大姐夫,二则是给喜姐添妆。”

爹一向把喜姐当成与自己一样的女儿看待,十分疼爱,现在虽说找了借口,但还是想去劝一劝喜姐儿的。宁婉其实也是一样的,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喜姐把话说清,因为赵家的日子说好也是好的,但一样也有苦的,现在要评述也只能说是百味杂陈,可要让宁婉重新选,她怎么也不愿意再重新过一次了。

既然说定了,家里就留大姐和大姐夫多住了几日,毕竟到了破五之后才好去串门。

初五一早,爹就拉了驴子带大家去了梨树村。先骑着驴子到了马驿镇,再请老杨用骡车送,先去虎台县里买了些东西,中午时分到了梨树村。

大姑和大姑夫见了他们,笑着迎了上来,可是那笑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看,似乎本来想哭,却又强笑着,“你们都来了,赶紧进屋上炕坐一会儿,别把石头冻着了!”

宁婉每次见了大姑都十分亲热,立即要扑上去抱着大姑说笑的,但是今天她却停住了脚,说不出的百感交集。如果没有自己的干预,喜姐儿怎么也不可能要嫁给赵国茂。但是她又想,比起嫁给一个贼,也许赵国茂还要算是好的,毕竟他什么也不懂,总不是一个坏人。半晌挪了过去握住大姑的手,“我们一起进去吧。”

大姑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就拍了拍她的手,将大家让到了炕上。喜姐原在自己屋里,现在就过来笑盈盈地拜年,接了压岁钱更是笑得十分欢畅,“舅舅舅母真大方!”又紧着张罗着端茶倒水,又问石头,“饿了吧,不如我先给你沏一碗油茶面?”

宁婉瞧着与平日大有不同的喜姐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替石头说:“他路上吃了几块点心,应该还不饿呢。”

大姑倒是如梦初醒,“我去做饭!”又向大姑夫和两个儿子说:“你们赶紧杀只鸡,再去买点肉。”

于氏便拉了她,“急什么?我们路上都垫了些。”

大姑就说:“你们就不来,我们家也该做饭了。”说着叫了两个儿媳妇一同到灶间忙去了。看娘还在屋里坐着,宁婉便给她使了个眼色,“娘,我们去灶间看看,让爹在屋里先歇一会儿。”

爹是喜姐儿唯一舅舅,俗话说“娘亲舅大”,外甥外甥女儿有什么事都是要舅舅做主的,因此爹也一向对几个外甥外甥女儿都好,又因为喜姐儿称得像奶而格外疼她。这一次全家人急忙到大姑家,其实就是爹总不甘心,一定要亲自劝劝喜姐儿。眼下倒正是好机会,宁婉觉得自己和娘在场反倒不方便,就要躲出去。

娘儿俩带着石头到了灶间,大姑却也明白,将她们都带到了别的屋子里,一进门眼泪却掉了下来,“让她舅跟她说说也好。”

于氏赶紧掏了帕子帮她擦,“这门亲也不是不好,就是二郎心里总有些过不去。”说着自己也滴下泪来。

“谁心里又能过得去呢?”大姑一向是刚强的人,现在却忍不住哭了,“旁人只当我们家想把女儿嫁到赵家图谋些什么,其实我和她爹什么也不想向赵家要,只愿意喜姐儿能过得好!”

当初喜姐嫁了贼人,花钱如流水,也曾给大姑和大姑父送了不少财宝,大姑和大姑父却从不肯收贵重之物,还一直提醒喜姐儿不要拿夫家的财物回娘家,免得丈夫不喜。后来也正因为如此,那贼人犯事,大姑家里却没有贼赃,自己才能帮着喜儿和大姑家脱了罪,也没让喜姐受了牢狱之苦。

但是喜姐儿两次亲事不顺,大姑和大姑父一定是有责任的。当初宁婉就隐隐有些感觉,现在更是想得通透了:大姑和大姑父养女儿养得不对,明明是农家的女儿,却一定要当千金小姐养,结果养来养去将心养大了,怎么也看不上农家人了。这样说亲的时候怎么能顺利呢!

明明说过几桩门当户对、四角俱全的亲事,但喜姐儿就是看不上,大姑和大姑夫也不肯勉强她,结果再三蹉跎,可不是与这些特别的人家对上了眼!

只是现在再说这些也来不及了,宁婉只得随着娘劝大姑,“我们自然都知道的,大姑不要伤心了。”

这时大嫂便端着茶进来,“舅母、婉儿,你们先喝点水,饭菜一会儿就好了。”一语未了,见婆婆和舅母两人脸上皆有泪痕,就上前说:“娘,舅母,小妹这门亲也不是不好,而且她自己十分愿意。眼下大正月里的,何必掉泪呢。”

大姑就“呸!”了一声,“你不必劝我!敢情你们都愿意喜姐儿嫁到赵家,将来都跟着借

光!我告诉你们俩儿,就算喜姐儿真到了赵家,谁也不许去给她找麻烦!”

大嫂在舅母面前挨了骂,早涨红了脸,想反驳又不敢,只赶紧低了头在炕边站着。宁婉就赶紧摆手悄声说:“大嫂,你赶紧忙去吧,这里有我呢。”其实大姑固然是迁怒了,但大嫂和二嫂果真是愿意喜姐儿嫁到赵家的,自己进门时就见她们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喜色。喜姐儿若是嫁到赵家,娘家怎么也会跟着得些好处。

姑嫂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大姑家的两位嫂子也很难真心疼小姑。

“自媒婆上门说了赵家的事,这两个都眉开眼笑的,虽然不敢明着蹿唆喜姐儿,可谁看不出她们的心思!”大姑气得不轻,“这两天我就没给她们好脸色!”

于氏只得又劝,“大姐,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也不是两个外甥媳妇的错。”

大姑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何尝又不明白呢,“看二郎能不能说通了喜姐儿吧。”

一时午饭好了,大家吃了饭,宁梁又与喜姐接着在屋子里说话,大姑亦与娘在另一处,宁婉原本与她们在一起,偏石头嫌屋子里闷,她只得带了弟弟去大姐家找狐保一起玩,到了傍晚才回来。

晚饭时,爹显然没有多少精神,话也很少,大姑父亦不怎么说话,两个表哥不敢说话,男人那席上静悄悄的。倒是女席这边喜姐儿一直笑嘻嘻地,反倒热闹些。饭后大家又说了会儿家常,大姑就安排大家住下,叫宁婉说:“婉儿,你与喜姐儿住一个屋。”

农家房舍浅陋,宁婉每次来大姑家都与喜姐儿一个屋子住着,但是这一次她却被委以重任——接着继续劝喜姐儿,刚刚大姑悄悄叮嘱她的。

喜姐屋里的洗漱用具多是比着宁婉的所置办,因此宁婉用起来十分顺手,洗干净后钻进了被窝,还没来得及开口,喜姐儿已经吹息了油灯抢先说:“如果你也要劝我别嫁到赵家,就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决不会再改主意。”

宁婉从最初听了这个消息后就猜到喜姐儿不会听劝的,现在从她坚定的语气里更是感觉出来。但是她也是有话要对喜姐说的,而且都是她亲身经历所得来的肺腑之言,“我不劝你,但是我想问,再过上几年,表姐会不会后悔?”

喜姐不想宁婉会这样问,本想立即就回答“不会!”,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她果然不知道几年后会不会后悔。

宁婉当年从没有后悔过,但是她那时却是走投无路,与现在喜姐的情况完全不同,她从没有后悔的机会,除非她不想管当时重病的爹。但是喜姐儿却不然,她有许多的选择,梨树村里有好几个小伙子愿意娶她,媒婆还给她说一门镇子上的亲事,大姑和大姑父早给她办了许多的嫁妆,比宁清的还要多上几倍。

因此宁婉就又加了一句,“如果嫁过去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第127章 坚定

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一但选定了就不能再悔改。虽然也不是没有半路分开的,就如喜姐先前离了那个贼人,自然也是应该的。只不过那都是极特别的情况,且喜姐儿之后想再嫁也极难,到宁婉梦醒时她还在娘家蹉跎着。

就是在三家村这样的小地方,大家都要瞧不起嫁出去又回了娘家的女子,至于马驿镇、虎台县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更喜欢标榜“家无再适之女”,仿佛如此这家人的品德就十分好了。

当初宁婉冷睛瞧着这些大户人家,看了许多事儿后并不肯全信,但是世情就是如此,并不是她能撼动的。

所以她觉得喜姐儿这辈子如果没有嫁到那个贼就一定不会重回娘家。故而,越是这样,她越是要提醒喜姐儿慎重。

而喜姐儿也听了进去,不再如白日里笑着反驳大家,十分坚定地说一定要嫁的话了。其实宁婉看着喜姐儿今日格外活泼,反觉出她的心里是虚的,现在一问之下果然如此,就温声说:“只要你不愿意,现在都还来得及。”

可是喜姐儿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不会悔的!”

“我可不想嫁给村里的男子,每日里下了田一身泥水一身汗,臭哄哄的惹人厌!更不想每日里早上起来就开始做活儿,做饭、喂鸡、喂猪、种园子、洗衣裳,到了农忙时还要到田里送饭,甚至秋收时也要下田!”

“就是忙上一年,也不过混个衣食温饱,每日里吃着粗茶淡饭,杀一次鸡买一次肉都是大事,过年了扯一身花布做衣裳就不得了,瑞泓丰的绫罗绸缎想也不要想,更甭提银楼里的首饰了!”

“这样还要算是好的,村里又有多少男人脾气暴躁,越是日子难过就越是打老婆出气,还有坏心眼的婆婆,刁蛮的小姑…”喜姐儿一气说到了这里,深深要吸了一口气,“与其去了这样的人家,我还不如嫁到赵家呢!”

“赵家的儿子是傻的不假,可是正是因为他傻了,家里才能由着我做主!”喜姐儿仿佛在劝宁婉,“赵太太因为她的傻儿子,应该不敢对媳妇太过份的,”

然后她就更加坚信了,“赵太太的确是个好心人,她还告诉我,就是我反悔了她也不会生气,毕竟她的儿子不是正常人。这样通情达理的人,会对儿媳妇不好吗?”

“婉儿你还不知道呢:赵太太真是个好心人,她知道我家里穷就又帮我办了嫁妆,悄悄在随着聘礼送了回来,却又不列在单子上,这份心意哪一家的婆婆能有?她还说过,赵家的家业虽然是要长房承袭的,但是家产却不会少了二房的,而她的私房,却是要多给二房一份,那时就都交给我…”

喜姐儿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若不是赵国茂有些毛病,赵太太会让他娶我吗?自然不会!他一定会娶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我就是巴着给赵家做妾人家还未必愿意呢!可是现在赵家是把我当成正经的少奶奶三媒六聘地拿轿子接到家里,这是多大的体面!村里又有多少人家的女子羡慕我呢!”

她慢慢地开始了憧憬,“婉儿,听说赵家在虎台县里十分有面子,等我成了赵家的少夫人,你们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去找我,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宁婉早放弃了再劝她,却说:“赵国茂性子就像三四岁的孩子,最喜欢与丫头小子们在一处玩闹,甚至叫他吃饭都不愿意停下;还有他要是生了气就会不管不顾地扔东西打人,虽然不懂事,但毕竟高高胖胖的有力气,真挨上一下可是自己疼,又没处报怨;还有他其实也不是傻透了,好好教导他,他也会认人,就比如他就知道赵太太是他的娘,也肯听她的话,你也可以让他记住你,相信你…”

喜姐早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再忍不住插话问:“婉儿,你怎么知道?”

宁婉轻轻地笑了,她怎么能不知道?她照顾赵国茂好多年呢。

每天哄着他玩儿,给他喂饭,当然也不小心被他打过,打得还很重,身上的青痕两个多月才全消了下去。当然后来赵国茂对她比对赵太太都亲,每次见了她就喊着“二少奶奶!”跑过来,就像一只小狗对主人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宁婉。

“我常去虎台县,听那边的人说的。”宁婉随便找了个借口,然后就又告诉喜姐儿,“赵国茂特别喜欢吃糖,你一定随身带着糖,他要是不听话时就拿着糖哄他,他立即就乖了。”

喜姐儿倒不大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听说赵家伺候二少爷的下人就有十几个,这些杂事自然

有人做。”

“虽然那样,但是你毕竟是嫁了赵国茂,总要整日在一起的,与他相处好了日子才能过得顺。”

“可是他什么也不懂,就是对他再好也没有用!”

“并不是的,就是傻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宁婉见喜姐儿一点也没有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听进去,十分着急,想了想又说:“你记得宁雪吗?罗双儿对她很好,她果真也肯听罗双的话。”

喜姐儿在三家村时是见过罗双儿和宁雪的,就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们早点睡吧。”

宁婉从三家村到梨树村,虽然先是骑驴后来坐骡车,可还是累的,早就困了,只是硬撑着与喜姐儿说话。现在喜姐儿催促她早睡,也只得应了一声不语了,毕竟她该说的都说了,而喜姐比起当年的自己要强得多了,毕竟明媒正娶地嫁进去,在赵家的地位更高,一定要比自己过得好。

况且赵家还有赵太太,虽然算不得大好人,但却是个有见识懂道理的人,她一力娶喜姐儿进门做儿媳,是因为大儿媳烂泥扶不上墙,她终于失望了,重新挑了一个好女孩打算教导好了撑起赵家的家业。

赵太太之所以选中喜姐儿,就是看上了她,打算栽培她了,所以自己倒不必告诉喜姐儿怎么与赵太太相处,她们自然能相处好。

在喜姐儿的一力坚持下,这门亲果然成了。虽然大姑大姑夫还有爹娘心里还都有点别扭,但是他们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至于外人,竟有许多十分羡慕,竟纷纷来巴结喜姐儿呢。

宁家人住了两天就回了三家村,爹回了家也不大说话,每天起来就用高粱桔杆扎小灯笼,一直做到晚上才歇下。大家就都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娘就说:“让你爹做吧,过两天就好了。”

宁婉就给爹打下手,又有娘帮忙,三口人一天就能做上几百个拳头大小的红灯笼。原来这高粱桔杆的灯笼极好做,将桔杆的皮分成七八个细长条剥开,却不完全撕下,弯成弧形重新插入到柔软的桔杆芯里,就成了灯笼形。于氏在外面先糊上红纸,再用黄纸剪好的各种小窗花贴在上面,宁婉给灯笼缝上红丝线做的穗子,又用红绳将两个灯笼并排系在一处,用手指一挑,两个小灯笼又好看又喜庆。

等到灯节到来时,德聚丰就送一对自家做的红灯笼,宁婉觉得颇拿得出手,更妙在没有什么花费。家里开了铺子虽然挣了些钱,但其实到了镇子上之后花销也大了许多,毕竟镇子上不比村里,无论什么都要从外面买,就是吃水也要花钱,因此能省则省一些。

小灯笼要到正月十五才用,宁家本来就是趁着闲时做些,但是不想爹听了喜姐儿的亲事后就不大开心,因此也不出门儿在家里不停地做,又有村里许多人来串门儿,坐下来顺手就帮忙做些,因此没几日便做出几千个,宁婉用干净的柳条筐一一收好,“再不必做,已经尽够了。”

爹心里的不快也淡去了许多,毕竟喜姐儿自己愿意的亲事,他还能怎么样?于氏也劝他,“一年到头儿,也只这么几日闲着,总要开心起来。”

宁婉也说:“石头昨儿还问我,爹怎么不跟他玩了呢?”

爹就说:“我哪里不开心,只是想着这么多灯笼早些做完心里也就塌实了。”又道:“今天三叔家让我们一家过去吃饭,你们不想去就算了,只是我想毕竟是三叔,我还是过去一趟的好。”

宁婉就赶紧说:“酒可以去喝,可是爹什么也不许答应。”这么多年了,三房第一次让家里人过去吃饭,这饭岂是白吃的?一定是有事请托!

娘也抿了嘴笑,“这就是‘鸿门宴’了吧!”原来马驿镇上虽然没有戏班,但是却常有说书的过来,于氏先是舍不得花钱听书,后来被宁婉带去听了几回上了瘾,现在肚子已经有几本书了。

宁婉就一拍手,“娘果然有学问了,竟知道“鸿门宴”了!”

爹心里岂能没数?且听书时也多是他和媳妇一道去的,早知道鸿门宴是什么意思,现在就无奈地一摊手,“我自然知道,我其实也不想去,只是怎么也却不过情面。”

村里有好几家人想将孩子送到德聚丰,宁家商量了答应了两个,德聚丰要雇伙计,用三家村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三房的人宁婉是怎么也不能要的,三老太太来求情,她早就回绝了,爹娘都是知道的,现在再提醒爹一声。

第128章 骡车

宁梁最终还是顶住了三老爷子,不管他是声色俱厉还是温声笑语,又或者摆酒请客,就是没有答应让三房的人到德聚丰做事。

宁家离开三家村的时候,从宁家只带了宁大河和红英和另外两个少年,家里选伙计自然是要人品端正能干的,三老爷子就是气又怎么样,如今就是最软弱的宁梁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了。于情于理,大房都不欠三房的,为什么要事事退让呢!

一家人到了马驿镇上就开始准备灯节的事,德聚丰门前挂了一排大红灯笼,用黄纸剪了些好看的图样贴了上去,在灯光的映衬下倒也满吸引人。而在宁家门前驻足观看的人又能得两个小红灯笼,一时都笑盈盈的。只是这一晚宁家人都在铺子前面忙着,再没空去看别人家的花灯,就连石头也不能到处乱逛,毕竟镇子上与三家村不同,人来人往的,家里再不放心他一个人乱走。

过了十五,铺子就开板了,年初的生意自然不温不火。到了二月十六,宁家把生意交给了伙计,全家一大早去梨树村送亲,就见赵家迎亲的仪仗十分地宏大,赵国藩骑着系了红绸花的高头大马,带着上百穿着崭新红衣的从人前来替弟弟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早将这一带的人都吸引过来,到了万家门前,鞭炮齐鸣,又有四个人将成筐的铜钱到处抛洒,热闹无比。

喜姐儿辞别了父母,由哥哥背上专门接新娘的骡车,这车并非宁家人来时坐的那种只有车架子的车,而是带车厢的。两匹高大的青骡身上披着红绸,车架和车厢俱是新的,尤其是那雕了花的车厢,又披了重重的红色绸带,还在最顶部扎了一朵硕大的红绸花——不必说三家村梨树村,就是虎台县里也没有多少家能用得起这样好的骡车接亲。

看着载了喜姐的车子慢慢远去了,大姑也不顾门前还有鞭炮在响,又满是抢着捡铜钱的孩子们,将院门关上了,“既然嫁了,就盼着她以后能过得好吧!”

于氏就拉着她回了屋子,“喜姐儿是愿意的,就一定能过好。”

果然喜姐三朝回门时满脸喜气,她盘了头,上面戴着整套的镶红宝石赤金头面,那红宝石最大的有指甲大小,在黄灿灿的金子映衬下晃得对面的人都睁不开眼,一进门先脱下大红洒金面紫貂里子的披风,递给一直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小丫头,露出满花的大红漳绒袄裙,正是先前大家闲聊时艳羡不已的,脖子上挂着金镶红宝石的项圈,裙子一侧结着五彩的宫绦,下面系着玫瑰色玉佩,含笑与爹娘、舅舅舅母见礼,“婆婆给家里还有大家都备了礼,我让她们拿上来。”然后略点了点头,就有二十几个下人排成一溜儿捧了礼端了上来,摆在桌上。

除了成对的礼盒、绸缎、酒、点心,喜姐还给大家都带了些小东西,男人的都是玉板指,女人的也是各式首饰,给大姑的金镯子比娘的那对还要厚重,别人的也都是贵重之物,宁婉看着手里的两个葫芦样式的金耳坠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万家自然备了回门宴,杀鸡买肉做了一桌子,喜姐儿却又让人快马到望楼里要了一个上等席面,拿棉套裹了食盒送来,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又要了两坛子好酒,大家一直吃到了下午,看看天色就要暗下来了,才送喜姐儿走了。

辽东的习俗,新嫁娘三日回门时是要在天黑前回夫家的,大家就是舍不得喜姐儿走,也不能留她太晚。

宁家一干人便也就告辞了,“这时候回去,路上还不至于太黑,如今两下往来方便,改日再过来吧。”

坐在老杨家的骡车上,宁梁突然说了一句,“我还是第一次得了玉呢,也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回门宴,只可惜新郎倌不能来。”

于氏就说丈夫,“你喝多了,乱说什么。”

宁婉也劝爹,“喜姐儿自己愿意的,爹没见她一直笑着,是真正开心的笑。”

当舅舅的也只能说:“只要喜姐儿愿意就好。”

平日吃了回门酒,大家到家里总要说些宴上的酒菜以及杂七杂八的事,但是今天大家到了家却都不提方才的场景,就连一向爱财的宁清也没有像平日一样将得的好东西拿出来细看估价。

倒是爹抽冷子问幺女,“我们家的骡车是不是也该买了?”

宁婉的确说过春天时家里要添一匹骡子和一架大车,早是雇人送货哪里有自家置办了划算,且家里如今也能拿得出这份钱了,就笑着点头说:“我也正想着这事呢,明日爹和我就去虎台县里看看吧。”

骡车买了,宁梁自然要学赶车,不想宁婉也要跟着学,于氏就反对,“你爹学会了就行,我们要出门就让你爹送我们,你一个小姑娘赶车看着让人笑话。”

“谁爱笑话就笑,反正我就是要学。”宁婉早拿定了主意,面子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有了本事才最实在。女子会赶马车不算什么,还有会骑马的呢,至于书上说的女中豪杰,更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十分了不得呢!因此不肯听,“学了赶车有多好,想去哪里都行。”

于氏管不了女儿,而且在她看来虽然不大合适,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过去了。不想胡敦儒一日见了,急忙拦住骡车,“婉妹,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宁婉瞧瞧自己,绿色碎花夹袄,石青色裙子虽然都是半新不旧的,但还干净整齐,再拢了拢头发,也没有凌乱,就笑着问:“怎么,有什么不妥?”

胡敦儒就痛心疾首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赶马车?好好在家里做做针钱不就好了!”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古家小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