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铁石在娘面前笑着,但想到要去安平卫,心里一直不痛快,一路上都绷着脸,突然就大笑了起来,半晌一面笑一面扑到婉儿的怀里喘息着道:“我,我好害怕呀!”

宁婉知道自己出了糗,别说拿着菜刀,就是把世上所有的刀都给自己,自己也打不过铁石呀!难道自己没有脑子吗?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呢?于是她就扭过了头,“我不理你了!”

可卢铁石却爱得不成,越发将人揽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劝,且新婚小夫妻在一处,哪里真能不理,没一会儿又动了别的心,把宁婉惊得用力拍他,“衣裳会弄乱了!让人看出来我还怎么下车!”

“你只要听我的,下车的时候保证看不出!”

宁婉不想听,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还是刚刚的话,把她捆上十个,也不是铁石的对手,她最后只能乖乖地听话。好在冬日里车幄厚重,倒不担心被人听到,又兼铁石如今连她的头发都已经学会了梳,车上还有备用的衣裳,亦没有后顾之忧。两人悄悄地亲热了一会儿,竟瞒过了大家。

毕竟是在雪地里赶路,两辆车进安平卫时已经接近关城门的时候了,在城内又行了一段方到了指挥佥事府里。

宁婉早与铁石先下了车扶了婆婆,在仆妇引导下进了仪门、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长长的过道两侧灯笼都亮了起来,一根根大红的柱子映了红光竟有一种压迫之感,过道尽头的厅堂里灯火通明,走得越近,便越看得清人影憧憧,听到到那欢声笑语。

门帘打开时,周夫人礼貌地迎了上来,客气地说:“还好姐姐到了,我一直在担心路上不好走要耽搁呢。”携手与她一同进了屋子。

婆婆倒是一直笑着,“正是怕耽搁了,我们就先出来了,半路上才遇到了府里的车,原来困到雪地里了。”说着又道:“赶紧回屋里吧,外面冷着呢。”

周夫人就停住脚向身边的一个媳妇子责备道:“林六家的,你怎么吩咐的,车子竟然能在路上出事?”

被称为林六家的那个媳妇也是才听了消息,就赶紧出去查问,一会儿回来说:“赶车的昨日家里买年货竟起得晚了,怎么处罚还请夫人示下。”

周夫人就沉下脸,“先将人捆了,等过了年再发落!”

那个林六家的听了赶紧答应着要出去,婆婆就拦道:“如果没有这场大雪也不至于晚,他们虽然错了,但正赶上大过年的,还是算了吧。”再三说清,方才将事情混过去。

大家便进了屋子,周夫人就与婆婆在上面并排坐下,又招呼宁婉上前与大家相认,她依旧是端庄而冷清的神色,但应该做什么却也不差的,似乎一个月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样。

宁婉是新媳妇,如今花厅里大半的人她都不认得,就按周夫人指的顺序与周夫人所出的儿子大爷卢铁城和大夫人周氏、大姨娘所出的三爷卢铁垣和三奶奶董氏、三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宝璐见礼,当然还有曾经见过的大小姐卢宝珠并四位姨娘。

也不知道是周夫人真的忘记了,还是她有意回避,当初在卢家老宅时她所答应的让大少奶奶给吴夫人敬茶的事情提也没提,而大家也都一样忽略了应该给她这个新媳妇见面礼的习俗,只是疏离地打个招呼。

卢家是几十年前为生活所迫自山东迁至辽东的,而公公从军发迹也不过二十多年,因此够不上大家族,但如今也有三男二女,三个儿子又都娶了媳妇,竟也不少的人:

卢铁城是个俊俏文雅的人物,不论风采还是长相都与卢铁石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类型,如果不知道谁也看不出他们是亲兄弟,想来他的长相是随了周夫人。而大夫人也是周氏女,周夫人的亲侄女,温柔美貌,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大小的男孩,粉装玉琢十分可爱。

正是因为卢家新添了孙辈,今年大家的称呼也就都变了,从卢指挥佥事起就成了老爷,两位夫人是老夫人,几兄弟的媳妇都是夫人了。

卢铁垣与卢铁石外表则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不论从哪方面看都要比卢铁石逊色得多,不止没有铁石英俊,更缺乏他的气度,三夫人也是如此,很显然不是出身小户人家就是高门的庶女。

二小姐宝璐与大小姐宝珠又不同,是个腼腆的小女孩,一直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生母身边。

公公的四个姨娘春兰秋菊各有所长,性子也不尽相同,她们中年经最大的与周夫人相差无几,一个个向下排去,最小的就是成亲那日见的费姨娘,与宁婉年纪相仿,个个都对周夫人十分地巴结。

整个卢家如果没有婆婆带着铁石和自己加入进来,正是一个十分尊贵和睦的大家庭,如同许多官宦人家一样,夫贵妇荣,妻贤子孝、兄友弟恭、嫡庶有序,令所有人人敬佩、羡慕。而他们的到来,就像把遮着败絮的锦缎揭开、烂了心的果子剥去了完好的皮一样,立即将所有的美好都打破了。

因而先前屋内的所有人都给了到来的三个人无限的轻视,他们讨厌婆婆,讨厌铁石,讨厌自己,恨不得让这三个人就在眼前消失。但这种轻视并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而是一直被他们礼貌地压抑着,但在每一次目光、每一句话语中还是能透出来,就似一只只无形的刀剑一般无声地飞来。

但是宁婉却一点也不难堪,她受过的轻视多着呢:她苦苦谋生时被人瞧不起过;她卖身为妾时被人瞧不起过;她初与虎台县高门大户往来时被人瞧不起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早走了出来,立身端正,自强自立,堂而皇之地回应所有的轻视。

而且,她还知道,越是轻视别人的人,其实反倒是腹中空空的人,越是比任何人都更令人轻视。

她泰然自若地站在婆婆身边,与大家客气地招呼着,大方得体,既不自惭形秽,也没有一点愤怒,平静得像水一样。

宁婉觉得婆婆悄悄地向自己靠了靠,而周老夫人也暗地里打量了她几回,她只微微一笑,言谈之间又看向铁石,他正坐在另一边不动如山,风流俊俏的卢铁城不能使他失色一分,比手划脚说话的卢铁垣更显出他的沉稳和气度,偏此时的他亦心有灵犀一般地也转过头来,向她笑了一笑,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

宁婉也是一笑,眉眼如画,双靥如花。

他们夫妻间心灵是相通的,一切都尽在这无言的笑容之中。

没多久,门又一次打开了,卢指挥佥事头戴五梁冠身着崭新的绯色豹子官袍走了进来,他应该是刚喝过酒,脸上略有些潮红,扫了一眼屋子里人,见一家人都在,其乐融融,神情颇有几分自得,大声笑道:“好,都来了!我刚自军中回来,我们家也该开宴了!”

座位早已经排定,上首三张太师椅,公公带着两位太太,下面男昭女穆,宁婉正好坐在第二位,一列列侍女送来酒菜,又有说大鼓的唱曲的穿插期间,场面很是好看。

亥初时分,酒戏方散,于是仆妇们抬上来牌桌、棋桌,又有用骰子抢红的,人多自然热闹,公公、婆婆和周夫人在一处说话,宁婉就与几位同辈的夫人小姐坐在一处打牌。

打牌是富贵人家女眷们消遣的玩意儿,想打得好非但要会记牌算牌,更要真正打过许多的牌才行,因此指挥佥事府上的人再没想到二夫人的牌打得如此之好,四个人的牌局,三个人是一伙的,她竟还能赢到钱,虽然谁也不差这点钱,但是此时输的真是不心甘不情愿。

卢宝珠看似精明,其实心思最浅,上一次结了怨十分恨宁婉,因此一直给大夫人放水,结果非旦大夫人没有大赢,她却输得很惨,一贯钱没一会儿就全没了,大半堆到了宁婉面前,脸上不禁就露出形迹了。

打牌最忌如此,因此卢宝珠彻底失了方寸,牌出得越发乱了,又大输了一把后向大姨娘,也就是她的生母道:“姨娘,我要吃杯茶,你替我打一会儿吧。”

大姨娘就接了女儿的牌,她毕竟比女儿年长些,多少也有些城府,稳住了神方才好些了,但总算起来依旧还是宁婉赢得最多。

宁婉又收了一把钱,也不数也不穿,直接堆在面前,回头向铁石一笑,他一直在看自己,虽然不好上前凑到女眷中间,可那目光却挪也没挪过。能如此赢钱,其实也不只是牌打得好好,运气也很重要,大约就是因为他的目光,牌才会一直很旺吧!

第201章 出色

按说一直赢着,正是气运好的时候,宁婉正应该就势再玩下去,可是她却觉得在卢家如此打牌并没什么意思,正要找个借口放下,与铁石一起说说话,不想卢铁垣在一旁叫道:“二哥,我和大哥扔骰子抢红,你也来吧!”

宁婉瞧着铁石眉毛轻轻一动,露出淡淡的讥讽,便知他不愿意与卢铁城和卢铁垣两个在一处玩什么“抢红”。可是大过年的,大家凑在一处为的就是个和乐,虽然这和乐可能只是表面的,但其实婆婆想感受到的也无非就是这一日的融洽罢了。

既然已经到了卢府,这点表面文章还是做了的好。宁婉做过那么多年典史家的掌家夫人,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就算为了利益争得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仇人,在面子上也是要摆出你好我好的亲密。

因此在这个时候,她便向婆婆那边略一努嘴,示意为了婆婆也应该去应付一下。他们夫妻间虽然相处时日并不久,但却已经心灵相通,卢铁石想到媳妇的苦心便一笑过去了,“我没玩过这玩艺,不知怎么是赢怎么是输?”

卢铁垣倒十分热心,“三只骰子都掷出六点叫豹子,是最大的,接着就是两个六一个五,十分容易,只看运气!”

“看运气?”卢铁石将三个骰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随手一扔,就成了三个六点,“我是不是赢了?”

“是赢了,”卢铁垣将摆在桌上的一堆小银锞子都推给他,重新拾了骰子道:“生手运气都是旺的,再来就未必了!”

不料卢铁石一连扔出了几把三个六,卢铁城和卢铁垣根本就没有机会再摸骰子,卢铁垣就呆住了,然后一个劲儿地嚷嚷,“你这手本事要是到赌场里还不是要发了!”

卢铁石就一笑,“这东西有什么可玩的,真是没意思。”

公公其实一直瞧着大家,此时就招手叫二儿子过来,“会下棋吗?我们下一局。”

卢铁石就坐了过去,“也曾与人学过些。”接着就连赢了公公两局。

公公就笑了,“无怪有多少人说你不错!”转头向周老夫人说:“替我拿些彩头给铁石。”周老夫人一向是大方的,笑着叫人捧了一盘银锞子过来,“拿着玩罢!”

卢铁石就让人送到宁婉面前,局中的三人偷偷使眼色,他哪里看不出来?扬了扬眉说:“这些可够你输的了吧。”

另外三个人是一伙儿的,宁婉心里再明白不过,她迅速扫了一眼牌便全拢到手中,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就是再想作弊也不好在她面前说话换牌吧,而使眼色,她也看着呢,能有什么用!

见小丫头子将铁石赢的银锞子都送了过来,宁婉就笑,“大家见我新来的,一起让着我,所以我也赢呢。”说着自钱堆里抓了几把给那丫头,“你们也辛苦了,散给大家吧。”又因她对自己殷勤,又独给她两个银锞子。

三个牌搭子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卢铁垣的生母二姨娘就笑着说:“输赢又算什么呢,不过一个玩意儿。倒是二夫人若是能给二爷添丁进口才是真正的喜信儿呢!”

毫无疑问,铁石实在是太出色了,引起了别人的嫉妒。他凭着战功年轻轻地就成了从五品副千户,如此的经历在整个辽东都是很少见的。相形之下,卢铁城虽然将来可以袭公公的武职,但眼下他没有战功,只勉强在安平卫军械库里任着总旗,就算等到公公百年他能袭得四品卫指挥佥事一职,与铁石的从五品副千户也没有相差许多,且看卢铁城文弱的模样料也未必有再上进的可能。而三爷卢铁垣现在还是一个白丁,每日只在家里胡混呢!

三兄弟年龄相差并不多,这种差别就显得更加突出,尽管公公和铁石之间有着深刻的矛盾,现在也为这个儿子的光华所吸引,不得不说,在铁石成亲时周老夫人所说他是公公最重视的儿子一语,就算先前不是真的,现在却极有可能不假。

如今住在老宅的三口人主动来到指挥佥事府里,未免让大家以为铁石是向父亲屈服了,公公看起来越发地开心,而其他人难免就没有什么小心思了。

但这些人就是再轻视老宅的人,也不得不正视铁石的出色,而这种出色就是在博戏这些小事上也能清楚地看出,让他们再也忍不住嫉妒了,因此就想拿孩子来打压自己。

宁婉听了这话儿就笑了,“二姨娘说得很是,大嫂生了玉哥儿,正是我们家的功臣呢!”玉哥儿正是卢铁城的现在唯一的的孩子,也是由大夫人所出,因此宁婉笑就问大夫人,“玉哥儿今年有一岁了吧?”

明明刚刚见面时已经说过玉哥儿多大了,如今宁氏再问一次,大夫人只当她忘记了,就笑道:“还差一个月就过生日了。”

二姨娘就将话接过来来,“不知道二夫人什么时候也能生个哥儿?”

宁婉就对根本没有听懂自己话的人只能轻蔑地一笑,原来卢府内竟多是蠢材,她先前太高看这些人了!

周老夫人赶紧喝住了二姨娘,“才成亲的新媳妇,就算是着急,也没有刚成亲就问什么时候生儿子的!”要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媳妇成亲三年多了才有了孩子,当初自己也没有催促过,宁氏很明显正在暗示这一点,偏偏蠢材根本听不出话音儿,就连自己的儿媳也是一样,相差实在太远了!

但说过之后,周老夫人才觉出自己失态了,毕竟大过年的,就是有什么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发作,倒让人将自己看轻了。可是宁氏那轻描淡写的神态就是能让她心里原本压得好好的无名业火猛地拱了起来!

如果没有身份、地位、儿子等等的牵袢,她真恨不得上前将宁氏的脸抓破!她一个年轻媳妇,怎么就能这样出色这样稳得住?三个人暗算她都能赢钱,只这份心机谁能比得了?更可恨的是吴氏和卢铁石都肯听她的,变着法儿与自己作对!

而且,自己这边好几个人加起来还都不是宁氏的对手!可周老夫人还要在指挥佥事面前维持着体面!

二姨娘被主母责斥了,脸上讪讪的,这才想得明白。不说大夫人嫁过来三年才有了了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媳妇比二媳妇还要早进门,现在肚子里也没有消息,可见自己这话是问得不好。但是说什么才能下老宅那边的面子,且又让夫人满意呢?

一时间却想不出。不只是她,众人听了周老夫人斥责二姨娘的话心思都在转着,明明周老夫人喜欢大家有意无意地暗讽老宅那边几句的,但是今天屡屡处了下风不算,就连周老夫人也公开偏向那边了。

许多人突然觉出了屋子里陡然添了冷意,也不大敢说话了。

好在家宴结束时就已经很晚,大家玩乐了一回就快到了午夜,便将纸牌棋局全都放下,下人们重新摆了席,送上了饺子。指挥佥事府里的饺子也如宴会一般,从蒸饺、煮饺、煎饺到各式样大小不同的饺子林林总总地摆了一桌,比起寻常人家只煮一锅自是不同。只是生长在这高门之家的人见了如此精巧饺子宴,却也都没有什么胃口,每人只应景吃上一个半个的。

接着放鞭炮,大家也不过披了披风站到了门口,自有下人摆好了点火。因此尽管放了许多极好看的花炮,但亦没有前几日宁婉与铁石亲手放鞭炮来得有趣。

正是满天烟花之时,洪亮的钟声响起,竟然压过噼啪乱响的鞭炮,雄壮而悠扬,一直打了一百零八下,大家就都听住了。原来安平卫中心鼓楼里有一口大钟,平日晨时敲响不过数声,唯有除夕半夜不同常时。

大家议论了几句又回花厅里说了一回话,宁婉见婆婆早已经倦了,只是强撑着,就笑道:“不如大家坐着,我陪着婆婆先去休息。”

周老夫人就道:“房舍早已经收拾好了。”说着令人带了她们过去。

除夕的夜晚十分漆黑,一幢幢房舍在摇晃的灯笼光下只能勉强看到轮廓,更不用提牌匾上的字了,根本看不清。宁婉自然不认得指挥佥事府里的道路,但是她先前对虎台县衙十分熟悉,又曾与赵太太出入过安平卫指挥同知府上,早知道各类官衙皆十分相似,因此心里估算着下人带她们所行之路和所到之院,就猜到竟真是正房。

不论大小,通常一处宅子里只有一个是正房,不想周老夫人竟然留给了婆婆。然后宁婉就突然想了起来,她恍惚听人听说这么多年周老夫人一直避开正房,住在卢府最偏僻的佛堂里,难道是真的?

在宁婉的心里,早就先入为主地把周老夫人当成一个伪善的女人,她抢去了建功立业了的公公,将婆婆推到了痛苦的深渊之中,然后又为自己谋得了好名声。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少有,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些日子里亲眼见到周老夫人的言行,她越发想不通了,周老夫人应该并非如此简单的人。

宁婉陪婆婆过来,初心只是为了让她老人家高兴,周老夫人于她本是路人,但如今,她竟对周老夫人有了些许好奇之心。

正房平日里显然是没有人住的,虽然陈设不差,但还是难免有些萧索,又见婆婆对此处颇为熟悉,便知道她每次过来都在这院子里歇着。宁婉也不用这里的下人,亲自服侍婆婆躺下,便让白氏在外间炕上陪着,自己退到厢房歇下,她其实也很累了。

没一会儿铁石就回来了,进了屋子先凑过来看看她,“怎么还不睡?”

宁婉就笑着坐了起来,“我知道你一会儿就会回来的。”铁石今天能过来就是最大的让步,婆婆回房他岂肯多坐?况且他还特别恋着自己,一会儿都舍不得分开。

第202章 议论

卢铁石本要与娘和媳妇一同回来的,只是正与爹和自己说话,被拉住没有立即就走,此时就按住媳妇,“你赶紧躺回去,小心着了凉。”自己解了大衣裳与她并排躺在一处。虽说这里其实也是卢家,但两人都只当是外人家,因此倒不好做别的,又因是过年守岁,便拥在一处说话。

“你的牌怎么打得那样好?一直只你一个人赢。”

“你还说我牌打得好,我正想问你怎么能次次扔出三个六的骰子呢?”

“这个容易,我只当这三个骰子是石头做做的暗器,想要它们怎么出手自然就能了。倒是你一个对她们三个好厉害!”

“打牌更是容易的事,你想牌总共就这些,自己手里的,桌面上的,再看大家出什么就能推测谁手里有什么牌了,虽然不能次次赢,但赢面大还是能做到的。”宁婉说到这里又笑,“我今天的牌运特别好,还是第一次一个晚上都上好牌呢,是不是你给我带来的运气?”

“其实我今天扔骰子也是运气好,骰子与石头还是不同,用的力道自然也不一样,但是只试一次就成了,看来也是你的功劳!”

“我们就互相吹捧好了。”

“不是吹捧,这么多女子中,你长得最好看,举止也最可爱,若不是那边都是女眷,我就坐到你身边看你打牌了。”

大户人家不同与寻常民间,内宅里女眷要比男子多很多,今日在家宴上的女子不只卢家的几位夫人小姐,还有好几个姨娘、几个通房丫头,并许多媳妇丫环们,其中长得好的并不少,宁婉就笑,“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我没那样美呢。”

“就是有!”

宁婉听他答得理直气壮,倒有些不信,这个人一晚上都在看自己,且他一向不大看别的女子,就笑问:“那你说我比大夫人、三夫人美在哪里?”

“呃,”卢铁石果然卡住了,“我没注意她们长成什么样。”

“那你竟然还说我是最美的?”

“你真是最美的,我眼里只能看到你一个,别人连瞧都不爱瞧了。”

宁婉就更开心了,“我倒觉得你是卢家最出色的子弟呢!”不比卢铁石不好细看别的女子,宁婉是认真品过铁石的哥哥弟弟的,哥哥虽然有几分文雅,但与洛冰来往过的宁婉却一眼瞧出他的虚浮,至于弟弟,更是连一点可以虚浮的东西都没有,纯粹的草包,他们兄弟俩与铁石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卢铁石和宁婉都觉得对方极出色,给自己挣了面子,情难自禁,互相夸赞,又在被窝里抱着嘻嘻地笑了起来,“我们好般配呢!”

就在他们玩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此时府里竟有不少人也在谈论着他们。大夫人在就在睡前对丈夫说道:“原以为二弟娶了农家的小丫头上不得台面的,不想看起来举止颇为得体,脑瓜也很聪明,就是那一张嘴不是吃亏的,二姨娘平日总不绕人,竟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卢铁城当然也注意到了。他虽然从小在花丛里经过,但真心认为母亲给自己娶的媳妇着实出色,相貌自然是一等一,且又温和又体贴,言谈举止都是上乘的,但没想到二弟娶的媳妇样貌非但一丝不差,行事倒要比自己的媳妇还要强上三分!

且今日一向自以为比二弟强得多的他被下了面子,先是扔骰子抢红输得一塌糊涂,再亲眼见着爹对二弟的重视,让他心里一时很难接受,毕竟从小到大,他就没受过这个,再听了媳妇的话心里便烦闷起来,“谁知他怎么变了,竟又娶了个那样的媳妇!”

大夫人嫁过来三年多了,因此去岁见过一次二弟,果然与今年再见面十分不同,就道:“是不是因为娶了媳妇才不再那样冷心冷情的?我瞧着这两人亲密得紧,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倒相互看着对方笑了几回,倒是合了俗话说的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呢!”说着话,心里却有些酸,自己明明是指挥使家的小姐,才貌出众,嫁的是亲姑姑家表哥,可是丈夫对自己也不过寻常,还真没有像宁氏得到那样多的关切。

还真是如此!卢铁城想起了去年二弟到了家里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理坐在一旁,结果父亲生气,那边的吴老夫人也生气,当时谁不夸两边相劝的自己?又都说二弟虽然立下些军功,但只看他的为人,定然不会有前途的。但是今年,人突然就变了,也通了人情,更没想到玩掷骰子想赢他一回反输得如此难堪,活生生地显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就连一个小小的博戏都不行!

不过卢铁城虽然心里不快,但却不至于因此就丧气,“我们也不必理他们,前些天娘说要帮我们想法子到京城里谋个缺,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进京,岂不比辽东好?”

周氏也听过,且她也相信。虽然自辽东调到京城十分难办,但婆婆既然说了,又有父亲答应帮忙,想来一定能成的,因此也展开笑颜,“他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了我们的。”

“那是自然,”卢铁城哼了一声道:“二弟纵是有些军功,也不过就在辽东当个武夫罢了,一辈子也别想到京城里去!”

不提卢铁城夫妻心情舒畅地歇下了,卢铁垣却在恼火地骂着自己的媳妇,“你怎么就这样笨,打下牌竟输了这么多!”

三夫人就回嘴道:“只二嫂一个人赢,其余的人都输了,再说我们输赢都是铜钱,能有多少?你输的可是银锞子呢!一个就顶一贯钱!”

卢铁垣就恼了起来,“我虽然输的是银锞子,可是比大哥输的少了一半!你呢?却是牌桌上输得最多的!”

三夫人明白丈夫其实是心疼钱,他们夫妻都是庶出,表面看着出身大家,锦衣玉食的,但其实内里却是与嫡出的兄弟姐妹相差甚远。今天大家在一处赌钱打牌,别人只当是玩,根本不把银钱当回事,但是他们房里可不是。

自己平日里打牌赢多输少,早将这当成一个进项,而丈夫之所以提议扔骰子抢红其实就是想自两个哥哥处弄些银子,毕竟他时常出入赌坊,于赌术颇有些心得。

结果,夫妻俩一同走了背运,一个晚上不只输掉过年的红利,还要再加上两个月的月钱!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日子还真不好过呢。

但是既然已经输了,三夫人还是认的,玩的时候是不能想着一定会赢的,因此她就劝道:“算了,这两个月我们就在家里,熬熬也就过去了。”

卢铁垣听了反倒更气了,“大过年的你就不让我出门,是不是你成心输的钱!”

三夫人也气得很,但她家世不如卢家,底气十分不足,又不敢十分回嘴,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眯一会儿还要起来呢,你也平平心气儿吧。”

卢铁垣知道媳妇怕吵起来在下人面前失了体面,因此倒越发地高声,“什么平平心气儿,我正是被你气的!”又吵了几句突然缓和了语气道:“你开箱子拿二十两银子给我,明日我出门儿要用。”

三夫人虽然一直让着卢铁垣,但涉及到了银钱大事倒不是个傻的,自己的嫁妆本就不多,正是存身之本,哪里能给丈夫胡花了去?因此只道:“我哪里有二十两银子?若是有年下我早做件织金的裙子了。”

卢铁垣见媳妇一推干净,就冷哼了一声,“昨儿个你还笑家里要个乡下妞儿,可是你倒瞧瞧,二嫂花起钱来可比你大方多了,吴老夫人头上戴的红宝石钗子正是她孝敬的,你可给我姨娘送过那样的好东西!二哥身上穿的衣裳也是她陪嫁的,都上等的绸缎!腰间的带钩还是玉的呢!你看她给小丫头子们赏钱都是一把一把的!再看看你,男人有正事要用二十两银子都不肯!连个乡下妞儿你也比不了!”

“乡下妞儿的话原是你告诉我的!”三夫人也冷笑,“也不知是谁乱传的,你就信了!现在看到了人就知道再不可能是什么乡下妞儿!就算二嫂家里是乡下的,也必有上千亩的良田,否则哪里养得出这样的人来!且我们在牌桌上又听说她家里还有铺子作坊呢!至于那钗子,不必说我没有,就是婆婆恐怕也只有几件首饰能与之相差不多,好宝石可遇不可求,谁家得了不珍藏起来,我又拿什么去孝敬姨娘!”

其实三夫人心里的刻薄话儿还没有说出来,就算自己真有那样好的红宝石钗子孝敬姨娘婆婆,姨娘婆婆可敢光明正大的戴出去?那可是正室才能用的大红呢!还有丈夫只顾拿自己与二嫂比,他怎么不拿他本人与二哥去比!自己承认自己比不了二嫂,但相差也是有限吧?自己的姐妹也有嫁军官的,且公公本要给二哥定亲的那个周家小姐还不如自己呢。

倒是丈夫可拿什么与二哥比呢?二哥是战功赫赫的猛将,整个安平卫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就是指挥使也拿他没有办法!丈夫呢?连个正经职位都没有,安平卫里有谁能拿正眼瞧他?真是要差上十万八千里!

三夫人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无声地骂道:“真应该让他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刚要上床却又回来,将缷下的首饰仔细地收到匣子里,又锁在箱子中,钥匙挂在脖子上再塞进里衣,感觉到那冰冰的凉意方才放下心来。过年时新打的软翅金蝴蝶簪子可别被丈夫摸了去,丢过几样首饰的她早心有余悸了。

第203章 悲凉

大年夜的晚宴散去,卢府后院偏僻的一个小佛堂里,周老夫人一身严整端正地坐在侧屋的椅子上,向随她而来的卢指挥佥事正色道:“老爷过来做什么?除夕之时,应该去陪姐姐在一处的!”

“当年是她求着我再要个孩子,如今有的铁石,我也就算对得起她了,”卢指挥佥事就讪讪地说:“倒是你,一直住在佛堂里,我心里十分地内疚。”

“老爷有什么可内疚的?当初不过是阴差阳错,我又早说过今生别无他求。现在姐姐身子不好,老爷本就应该多关爱些的,那只红宝石钗子给姐姐也再好不过。”

“什么钗子?”卢指挥佥事不大注意这些小事的,但他却发现了吴氏今日与先前不同,竟让他想起了年轻之时的许多往事,免不了与她多说了几句话,这时回想一下,倒影影绰绰地想起了老妻头上果然带一支十分亮眼的红宝石钗子,便赶紧辩白,“你是说吴氏头上戴的钗子?不是我给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对于卢指挥佥事,周老夫人自诩能掌控得住,他是不可能弄到那样一只好钗而瞒住自己,就算真有了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给那边。看来那钗子果然是宁氏孝敬的,又瞧着卢指挥佥事满脸的急切,不觉露出些笑影,“老爷急什么,就是老爷给的也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

“你固然是个大度的,可我也要行事公道才对!”卢指挥佥事认真地说:“我的俸禄,你一文不差地送到了老宅,这边府里所有开销全靠你支撑,我纵是有什么也要交给夫人!”

“我们都是一家人,哪里用算得如此清楚?老爷有什么给姐姐和铁石都是应该的。不说我对姐姐满心关切,就是铁石,别看他对我不待见,但我也把他当亲儿子的。且要我说,铁城不喜习武,倒不如把铁石做嫡长子为好,将袭职传给他呢。”

“你这是什么话?今天我之所以叫铁石过来下棋,是听人说他不只会打仗,也懂得些兵法,就想试一试他的本事,并没有别的意思。”卢指挥佥事又急了,严肃地说:“要知道长幼有序,不能错乱,铁城本就是我的嫡长子,家里的袭职只能是他的,将来再传给玉哥儿。”

周老夫人便点头道:“大道理果然是老爷对的。只是我总虑着铁城不喜习武,因此便不想让他袭武职,但前几天偏巧我哥哥说京城里的许多武职与辽东不同,多是做军械、文案等等的差使,倒是更合铁城。因此我请哥哥帮忙打听打听,如果果真可行,倒可以让铁城去试试。”

卢指挥佥事虽然一辈子都在辽东,但他毕竟是四品的武官,见识还是有的,就说:“虽然道理是如此,但是从辽东到京城哪里容易?且如今铁城没有品级,到了京城难不成做小兵吗?还是再等上几年我早些将军职给他袭了,那时调到京城便好谋个职位了。”

最好是丈夫现在的军职就给铁城袭了,那样儿子才好到京城谋职,但周老夫人亦知道这种事是急不来的,丈夫才过不惑之年,身子又极健壮,定然不肯现在就告病将军职给儿子,这事要慢慢谋的,因此只道:“我都听老爷的,且铁城去了京城,正好老爷就可以一心为铁石打算了。”

对于二儿子,卢指挥佥事心思是极复杂的,“其实先前我不愿意铁石从军,就是怕他与铁城将来争这个袭职倒不好了。只是吴氏是个死脑筋认定了从军这条路,一定要铁石习武,整日在我面前哭哭泣泣地磨着,我也没有法子只能依了她。待铁石大些,我原想有我压着他就是想从军也无门,但谁知他竟自己去了多伦?不料他真有几分本事,得了些军功在安平卫里颇有些名气,就是京城兵部也挂了名。因此我难免要为他操心一二,在安平卫里帮他说说话。”

但卢指挥佥事很快又摇了摇头,心情十分复杂地说:“不过他倒是不想用我操心的,我说的话从来听不进去,我要带他去舅兄和卫里几处官衙拜见他理也不理,倒弄得好些同僚以为他不是我亲儿子呢。再说娶亲的事吧,明明我帮他看的一门上好亲事,他硬是搅没了,反娶一个乡下的丫头!”

周老夫人就劝,“虽说是乡下丫头,但铁石娶的媳妇果真不错,我瞧着喜欢得紧。出身虽然差了点,但人材出众,且与铁石又情投意合。”

卢指挥佥事就叹了一声气,“二媳妇虽然看着虽还好,但我却嫌她姓子太强了,也不大懂事。且她家里着实太差,一丝一毫也帮不了铁石。”

周老夫人瞧着眼前的男人,再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难道他是瞎的吗?

宁氏嫁过来不到两个月,可是已经老宅那边整个变了个样!就连吴氏也将几十年不变的衣着打扮改了,周老夫人之所以刚刚提到了那只红宝石钗子,正是被那钗子搅得一晚上心里不大舒服!

虽然那钗子上的宝石很是难得,又十分贵重,但周老夫人毕竟指挥使家的小姐,倒还不至于因此就羡慕嫉妒,她生气的是那颗宝石的颜色,红得特别的正,是最纯粹的朱红色,也是正室夫人最合用的颜色!

周老夫人见了这支钗子第一个感觉就是老宅那边借着钗上的红宝石在向自己嘲笑示威!偏巧当时自己穿了莲青色的衣裳,头上也只几样玳瑁首饰,立即就被吴氏比成了侧室!一向极稳重的周老夫人当时竟差一点失了神,冷静下来再一细想,吴氏没有这个胆量和能为,且她就是想也不懂这些法子,只能是宁氏的手段了!

只在衣饰上争些长短倒也罢了,毕竟动摇不了自己的根本,宁婉真正的本事是对卢铁石的帮助!

过去的卢铁石虽然战功卓著,但其实周老夫人还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战功固然重要,但是只有战功也是不行的,卢铁石性子有很大的问题,孤僻冷情,很难与上司同僚相处,至多是一员悍将,难成大器。但是现在的他,人却圆滑多了,竟能主动带着吴氏到指挥佥事府里,并且与兄弟们在一处玩博戏,那么在上司同僚面前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将来的他会不会继续青云直上?

这才是周老夫人真正不能容忍的!

在卢铁石还是默默无闻的时候,周老夫人的日子过得再顺心不过了,丈夫对自己俯首帖耳,儿子儒雅温文,又有做安平卫指挥使的哥哥,周老夫人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除了那一件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卢铁石的名字突然间传遍了安平卫,甚至上达天听,所有的人都在打听这个卢铁石是谁?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是卢指挥佥事的儿子,亲儿子,嫡亲的儿子,发妻所生的儿子!却比现在卢府的嫡长子年纪小!

接着,大家又知道了卢指挥佥事的发妻现在还活着,就在卢家老宅,静悄悄地躲在那里,没有诰命身份,从不出来与人来往!

那封尘多少年的往事都扒了出来,虽然没有人在自己面前说什么,但是周老夫人还是明显感觉到了那些异样的目光。越是高门大户的夫人越重视自己的名声和体面,特别是周老夫人,她之所以嫁到卢家为的也是名声和体面,且又有铁城,她必须保住名声和体面!

好在,周老夫人早有许多理由,又有许多的手段,她挽回了大部分人的支持,但是纵是再有多少人同情理解她,她也明白还是会有人暗地里鄙薄她、嘲笑她。

虽然这些鄙薄和嘲笑基本没有人会在公开的场合说出来,也不会真正影响到她,但是身为女人,周老夫人还是受到了极痛苦的折磨,这折磨并不亚于原本她心里的痛苦。

她原以为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但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个起点。宁氏嫁过来,又将她的痛苦加重了一层,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加深重的苦难?

但是不管有多苦,周老夫人都不能露出一点点,她努力展现出一个完美的笑,“铁石纵然还小不大懂事,但不是还有我们吗?我可是对哥哥说过,要把铁石与铁城一样当成亲侄子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