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宁婉先叹了一声气,“怎么与我无关?前些时候我们在赵家的庄子里说话,我还告诉路少夫人佩玉很是本分呢。”

“原来是因为有了身孕就不本分了,那你是应该告诉路少夫人。”

铁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而宁婉先前也没有向他将女人间的私话说出来,现在想了一想终还是不想瞒他,就说:“路家老辈的时候出过庶子和嫡子争袭职之事,恐怕当时的情形不大好,后来这几代指挥同知就都没有庶子——可没有庶子却并不是没有妾室通房丫头,只是他们家有一个密方,给这些旁边人吃了就不能受孕生子了。”

卢铁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儿,“真是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密方!”

宁婉就说:“我们自然过去是不知道的,但据路少夫人说,这药在达官显贵之家却很常见,代代相传,有主母明着给妾室吃的,也有偷偷下药的,更有后宅的女子们彼此谋害对方的子嗣。”

“既然如此,佩玉自然是吃过那密方怎么却又有孕了?”

“我亦不知,”宁婉就说:“估计或是那密方并不是百试百灵的,或是她根本就骗了路少夫人,没有吃过那药。”

铁石至此才听懂了媳妇的为难,“那你要怎么办?”

“我亦不知道,若是告诉了路少夫人,只怕她一气之下要了佩玉肚子那孩子的命,造了孽;若不告诉,将来她也是尴尬。”

在铁石看来,媳妇的事儿都是他的事儿,因此立即就道:“你不必管了,这事交给我吧。”

宁婉就笑,“别的事儿你揽过去也就揽过去了,人家屋里人的事儿你怎么管?”

“我只与路百户说话。”

“还是不要了,”宁婉拦住了他,“我也只是见佩玉呕酸疑心,其实也不能肯定她果真有了身孕,或者只是胃肠不好也未必可知。就算她果真有了身孕,我其实也没有对不起路少夫人的,前些时候见面,我再三提醒她放路少爷和佩玉住在山上太久了并不合适。”

“原来你前些日子要见路少夫人为的就是说这几句话?”

宁婉就怏怏地道:“你可别以为这是小事。”如果佩玉真的有孕了,于路少夫不亚于天塌下来。

铁石虽不是细致的人,但成亲有些日子了,两个人又经历了一些,此时竟能想到媳妇的心事,便将她抱住,“放心,我断不会让你如此为难的。”

宁婉终于展颜一笑,“我自然知道,否则与路少夫人的私话怎么会告诉你?”

第287章 藏珠

辽东的冬天来得早,虎踞山上还要更早些。

没到十月,天气就很寒冷了,这一天竟飘起了雪花,宁婉依在火炕上看话本,舒服得不想起来。

忽听门响,原来是铁石操练回来,一头一身的雪,又带了一股冷气。看宁婉要下炕就摆手道:“我身上凉,你别过来,免得冻着。”

宁婉就笑,“你在外面没冻着,我在家里反倒冻着了?”说着下了炕帮他解了冰手的铠甲,又叹道:“练兵还真辛苦,不若大雪天让大家歇一歇吧。”

“才入冬下点雪算什么,不吃些苦哪里能练成会打仗的兵?非但现在不能歇,就是三九天也不能歇。”

宁婉心疼铁石,但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种心软是没用的,因此更加殷勤地帮他穿了件家常棉袍,又递了杯子过去,“先喝口热茶暖暖,方才我见飘了雪花就让他们杀了羊,一会儿大家喝羊汤暖一暖。”

自打石炭生意做了起来,虎踞山上的日子越发好了,天刚变冷时媳妇儿就让人买了一群羊养在山上,说羊肉最温补,隔三差五地杀羊犒劳大家。

卢铁石瞧着媳妇儿就笑,“刚刚我们操练时就听说了,因此虽然下了雪,大家倒更有劲头呢!”

宁婉便又关切地问:“军中可还缺什么?”

“棉鞋、棉帽、手套样样都有,吃的又好,三天两头地还能喝羊肉,就连路百户都说我们虎踞山各项吃用已经与总兵府亲兵们不相上下了!”

说到路百户,宁婉就问:“你不是放了他的假让他回安平卫吗?怎么我刚听盛儿说在山上看到他?”

佩玉果真是有身孕了,宁婉确定之后便与铁石一起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给路百户放假让他回安平卫,这样路少夫人也就能知道了。至于路家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路百户说佩玉的情形不大好,要多陪她几天,因而要晚些时候回去。还再三向我保证他就回去晚些,但回来的时间不会变,不会影响我们回虎台县的。”

那就是说路百户打算减少的是陪路夫人在家里的时间了!其实自剿匪以来,他在家的时间本就很少了。

宁婉如今也不知是何心情了。她与路少夫人情谊很深,自然是偏着她的,且都是正妻身份,怎么也不会喜欢庶出子女。但公平地说,佩玉也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一个很温婉柔和的女子,她对自己向来极尊重恭敬,让自己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但何况,近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卑微可怜,仿佛在无声地恳求。

这让宁婉不由得升起一种自己是个坏人的感觉,其实她哪里能去害佩玉肚子里的孩子呢?那可是一条人命呀!

于是她只能叹了一声,“唉!路百户…”其实她也不是怪路百户,按说路百户也没犯什么错,佩玉也是路少夫人给他的,现在有了身孕也是他的骨血,用心照顾岂不应该?

但事情就是这样,论到每个人身上都没错,可现实就是让人觉得心里不自在。

卢铁石就劝媳妇儿,“路百户也就晚回去几日,但还是要回去的,而且这样大的事,他怎么也不敢瞒着家里。”

果然,路百户虽然晚了几日回安平卫,可回来的却早,且路少夫人与他一同回来了。

路少夫人是第一次到虎踞山上,大家自然是要给她接风的,席间她倒是神情平和,谈笑风声的,唯有只与宁婉在一处时方才苦笑着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今悔不该没听你的话——当初有千般理由不能来虎踞山,但现在出了事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可见所谓的不能来其实都是借口。”

其实路少夫人又有什么错?她在家里上面孝敬老人,下面抚养孩子,又要管家,比在虎踞山上陪着路百户还要辛苦呢。但如今并不是分辨这些事儿的时候,宁婉瞧她神情凄凉就劝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就算佩玉生下庶子,又岂能影响你一星半点呢。”

“我和儿子的身份地位她自然是动不了的,但是我们夫妻间的情分还是差多了。”路少夫人就轻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他竟然求我别害了佩玉!”

宁婉初疑佩玉有身孕时也曾担心过路少夫人会害佩玉的孩子,但她从没有想过她会害佩玉。后来再细想,其实路少夫人并不是恶毒的人,她既然派了佩玉过来服侍路百户,有了身孕虽出乎她的意料,但想来她也只能认了。一则是人命关天,她给了自己密方后还曾劝过自己不要太过,如今怎么能做那造孽之事?二则就是哪怕为了名声和在长辈丈夫面前好看,路少夫人也不会动手。

如今路百户却说了这话,再想他先前与佩玉一起瞒着大家的情形,着实让路少夫人心寒,难不成他竟不相信自己的媳妇儿?只是这话宁婉如何敢说,只劝道:“毕竟是他的骨血,岂能不疼的。”

“太婆婆、公公婆婆听了佩玉的事都说要我做主,唯有他来求我放过佩玉,你说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路少夫人就道:“他这是与我生分了!”

宁婉只得替路百户找借口,“男人就是这样粗心,他们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路百户也不过心疼孩子而已。”

“心疼孩子?我看他更是心疼孩子娘!”路少夫人将笑意转为冷笑,“原本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丫头,情同姐妹一般的,现在真弄成了姐妹,反倒是没有了姐妹情了!”

宁婉又得替佩玉说情,“她倒是守本分的,在山上也从不张狂。”

“这才是我眼瞎的地方,”路少夫人所索性大声笑了起来,“她要是不装出个本分的样子,我岂会让她跟了过来?岂会喝了避子汤药还有了身孕?岂会已经怀了好几个月我才知道?”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

佩玉有孕的事倒底是什么缘故,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宁婉拿了帕子给路少夫人擦眼泪,又再三道:“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想这些不相干的。我素知道你的为人本事,正该静下心来将事情办妥,然后与路百户合合美美地过日子。”

路少夫人哭了一场,让宁婉帮着重新净了面,再坐到妆台前已经完全平静了,“我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与你说过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多了。”说着对着镜子将头发重新拢好,将眼一扫,“你的粉在哪里?给我一些用。”

宁婉开了妆匣拿粉,才打开瓷盒的盖子却又合上道:“要我说竟不必用这些,他们在前面喝酒,岂不知你在我这里难过?就这么着回去好了。”眼下路少夫人眼睛红红的,脸儿黄黄的,倒比平日另有一种可怜可爱。

路少夫人自宁婉手里拿过粉盒打开,“我就是再难过可怜,也比不了佩玉,她可是在虎踞山上陪着他过了一年最艰难的日子呀!”说着薄薄施了一层粉,用黛笔描了眉,再点了脂胭。

宁婉忖度着这句话,极可能是路百户对路少夫人说的,便陪笑道:“也不过服侍一年而已,如今你来了才是真正夫妻相伴呢!”

路少夫人站了起来,依旧变回平日鲜艳的美妇人,微笑道:“我一半日就回安平卫去了。”

“你竟就要走了?”

“是呀!我这次过来是为了将佩玉接回安平卫的,山上并不是养胎的地方,就是接下来生产养孩子也都不变,又无人服侍,总不能让他操心这些事吧?”路少夫人就又笑道:“且他本也是要人服侍的呢。”

宁婉就有些懂了,“你这是还要…”

“不错,我带佩玉回去,让她好好生下孩子。这边我再留下一个人,是自婆婆那里要来的,名叫藏珠,让她再陪着我家大少爷一年。这一次我索性大方些,连避子汤都没有给她喝,看她能不能也怀上一个。”

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宁婉也曾听过,说白了就是让偏房们斗去,正室只居中收渔翁之利。表面是多了一个争宠的人,其实却不然,身为正室与偏房斗本就是降低身价,输了赢了都丢脸,置身事外才是正确的法子。

据说男人们就是如此,如果正室与偏房争宠,心里往往觉得旁边人可怜,但他们在偏房间流连些日子后就又会感觉到正室的大度和超然,重新心回意转了。

就比如路百户,原本觉得佩玉在虎踞山上陪着他吃苦不容易,对她心存怜惜,若是路少夫人也来陪她,至多也与佩玉一样而已。但是路少夫人将佩玉接回了安平卫,好好地让她生下孩子,又将藏珠放在虎踞山上,过上一年就与佩玉一样不容易了。而此时路少爷再想想留在安平卫照顾一家老小并佩玉和佩玉所生子女的妻子,只要他还是个有心的人,最怜惜的应该就是路少夫人了。

道理就是如此,十分简单明了,效果应当也不错。

最起码宁婉此时想不出什么反对的,虽然她心里觉得并不应该如此。

路少夫人见卢夫人什么也没说,就转而道:“我竟差一点忘记告诉你,你公公已经将指挥佥事之职给长子袭了,经兵部一纸文书这个四品官职划入了京卫。现如今周老夫人去了京城看望儿孙,你公公暂留在指挥史府上襄赞军务。”

周老夫人去京城的事不出意料。而公公既然将指挥佥事之职给了在京城的儿子,那么安平卫的指挥佥事府就要交出来给下一任的指挥佥事,所谓的在指挥史府上襄赞军务也就是幕僚,不过是谋个存身之地而已。毕竟如今公公其实无处可去,恐怕他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回虎台县老宅,最后只得留在指挥史府上了。

第288章 出头

路少夫人在山上只住了两三日,收拾妥当后就带着佩玉走了,路百户送了妻妾回家,重新回来时身边就带来了一个新人藏珠。

藏珠原是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宁婉先前也曾见过,大户人家主母身边的丫头都是不差的,相貌言谈举止都很不错。她与佩玉一样,对自己都极恭敬。这也是应有之义,若是连这一点子道理都不懂,路家也早就容不下她了。

空婉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思,对藏珠远不如佩玉了,尽管藏珠人很不错,但她的心思就是变了。当然,如今她是千户夫人,这种不同她亦不表现出来,只是心底里到底是不一样了而已。

外人自然看不出什么,铁石却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当初吴家想送表妹到自己身边,事情还没明说呢,媳妇儿心里就不高兴了,然后就想到了自己将来纳妾冷落了她,哭得什么似的。现在不必说定然又是多心了,便日日哄着她。

当日铁石要做石炭生意,固然是为了养兵,其实更是为了将山中藏的那些黄金慢慢拿出来用。但不想石炭生意做得十分兴旺,赚的钱早足够养兵不算,还颇为有余。拿出来重新炼过的黄金便没有用处,他们便铸成金饼分别放在几处收着。眼下他灵机一动,让人铸了一批金弹银弹,与小孩子玩的泥球一般大小的,与婉儿在炕上打弹子,哄得媳妇儿展颜一笑。

屋子里玩得腻了,铁石又带着她在虎踞山里到处看看风景。

莫道虎踞山处于荒山野岭之间,四周人烟稀少,此时又正处寒冬之季便无甚风景可看,其实不然。虎踞山背倚千山万壑,放眼望去浩浩不尽,面前是一条连接东西的长道,俯首而视蜿蜒不绝,入冬后一场场的雪早将这一切都裹了素装,到处银闪闪白茫茫一片,令人不知不觉就升起了万丈豪情。

宁婉穿着厚厚的牛皮靴子,披着紫貂皮的红缎子披风,头戴昭君帽,眼睛亮亮的,脸颊红红的,兴奋地指着一处,“铁石,你看那里像不像几条巨大的银龙在游曳?”惊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之下,她早将心里那点子郁结之气忘得精光。

铁石就笑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那里就叫九龙山。”

“当初起名的人一定也站在我这里向下看过!”宁婉坚信,又认真地数了起来,“一、二、三…怎么我数来数去都是八条龙,却为什么叫九龙山呢?”

“来,我们一起数。”

“一、二、三…八、九、十,怎么又是十条了!到底哪九条才是啊?”

总不能将当初起名的人找出来问个清楚,两人也就不再数那龙,转而去看山路,有如玉带般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小黑点,“这时候还有做生意的,还真不容易呀!”军中传信的都穿大红战袄,寻常农家人这时候都在家里猫冬呢,因此只能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了。

铁石看了看却道:“也未必,商人总要带着货物的,这人却是轻骑,只一人一马。”

两人瞧着黑点一会儿就变大了,“竟是朝我们虎踞山过来了,不知是何人何事呢。”他们便也从山上回了军营。

才到石头墙处,就有兵士来报,“洛冰来求见千户,正在上山的路上。”

铁石和宁婉相互看看,再过几日他们就会回虎台县,信儿早已经捎了回去,洛冰应该是知道的,却有什么事儿又急着赶过来呢?

好在洛冰很快就到了,他连件斗篷也没有穿,只一身黑色的布袍,因为爬山爬得急头上冒着热气,远远地见了他们就高喊了起来,“洛家的罪被赦了!洛家的罪被赦了!”

原来,洛家的罪被赦了啊!

封少奶奶的娘家哥哥不是说皇上不大可能会为了洛家翻案吗?怎么却又传来这样的好消息?铁石和宁婉笑着迎了上去,“真是没想到呀!”又急着问问详情。

可待洛冰走到近前,他却喘得已经说不上话,只用手指着天,不知是不是在说苍天有眼。宁婉就赶紧说:“快到我们家里歇上一会儿,你这样容易病了!”

铁石便架住他扶着他进了家里,宁婉张罗了热水,又让人去杀羊摆酒。半晌洛冰缓了过来,又哭又笑地道:“还是封家那边给嫣儿的信,说是皇上夜里梦到了洛家的旧人,醒来后就赦了洛家的罪——虽然还没翻案,但我想着翻案也不是不能的了!”

夫妻俩儿便同声恭喜,又道:“洛大哥既然不是罪人,便不必留在辽东,回京为洛家申冤翻案,想来沉冤得雪指日可待了!”

“我亦是如此想!”洛冰就又道:“初得了信我便骑马跑了过来!”

洛冰之所以如此,便是真正将他们当成朋友,一定要他们第一时间分享这喜悦。铁石和宁婉都晓得,但又责备他,“固然是喜事,我们也高兴得不成,但洛大哥就这样跑来了,路上有多危险,就算是冻伤了也不为美。”

“那时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只一心过来!”洛冰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如今土匪早已经匿迹,这一带的路又修得平整,沿路递铺早按时扫了雪,倒不难走,我一路上也顺利。”

直至晚上大家喝了羊汤吃过饭,洛冰方才镇静下来,人也困顿不甚,“先前只是兴奋,现在才觉出累。”

宁婉便让人收拾了客房,铁石送他过去,“早些睡一觉,养足了精神——虽然洛大哥被赦了罪,但想要洛家的案子翻过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恐怕不比过去的这十多年容易。”

洛冰也点头,“我都明白,但既然已经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下面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的!”

当晚大家各自歇息不提,第二日重新坐到一处,铁石就道:“我们夫妻俩个商量着,虽然官府里的赦令就快到了,但洛大哥不如在虎台县里过了年天气暖和些再回京城,一则路上不必吃苦,再则春天尹始,也正好安顿,然后为洛家的案子做打算。”

洛冰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摇头笑道:“我知你们的好意,但只要官府的赦令下了,我和嫣儿就要离开辽东,先要回江南将父母亲人的骸骨入土为安,再回京城开始为洛家翻案,能早上一日就早一日!”

虽然洛冰说过已经等了十年,再等十年又如何的话,但真正到了机会在眼前的时候,他的心根本按捺不住。铁石和宁婉也都懂得,因此便都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虎台县里送送洛大哥。”

原来已经到了冬月,铁石原来打算再几天就回虎台县里的,如今就提前了几天。好在练兵这些日子,他重新提上了几个总旗,虽然因无兵部的任职文书不能升成百户,但平日里已经担起百户的职责了,路百户只管着他所擅长的石炭场、军需等等事务即可——此时铁石就是久些离开军中亦是放心的。

回了虎台县老宅,官府的赦令还没下。

虽然封少奶奶娘家哥哥捎来的信中写得十分肯定,但终要以官府的赦令为凭证。因此洛冰与洛嫣兄妹一头是喜,一头是忧,还夹着说不出的急切,平日极有主意的人如今诸事都要铁石和宁婉两人张罗。

铁石心中多少还有些疑虑,他对封家本就不熟,更不知封少奶奶娘家哥哥究竟是否可靠,且洛家的案子果然是大案,十年铁案如山,一朝得了赦令,终令人不敢完全相信。但是宁婉则不然,她原就知道洛家的案子是会翻过来的,只是不大清楚详情——想必当初也是经过种种挫折的。因此便一力替洛氏兄妹打点起行装来。

虽然只简单两个人,又都一身轻松,但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特别是冬日里进京,难事儿还真不少,全仗着备的东西齐全少受些罪呢。宁婉第一先打点了两套崭新的大毛大衣裳披风帽子手套,路上保暖是最重要的。再接着手炉、吃食、用品就不一一赘言,既要全又不能成为麻烦,都需要细细思量。

眼见着就到了腊月初八这天,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意思是从这时起才真正进入了严冬。是以辽东腊八这天要喝腊八粥的:用糯米、红豆、绿豆、红枣、核桃、粟子等等放在一起熬出一锅粘粘的粥来,先摆着祭神,然后大家分食,既有庆贺丰年之意,民间还笑言腊巴粥能将下巴粘住不被冻掉。

卢家老宅的腊八粥是毕婆子熬的,正正好好用了八样米果料,从腊七开始洗的洗泡的泡,一大早起来熬了两个来时辰,盛到白瓷碗里五色缤纷十分好看,摆着祭祀时也体面,等到大家坐下喝粥时更是十分香甜可口。

宁婉先喂槐花儿喝了半碗,见她吃饱了便自己盛了一碗吃下,抬头见洛嫣正用匙子在碗中轻轻搅动,一碗粥竟还余下大半碗,就将一碟子咸菜推到她面前,“吃块腌瓜,最能下饭了。”

洛嫣感激地一笑,“我也知道应该多吃些,可心里就似有一团火似的,怎么也吃不下。”

因是腊八节,大家都在一处,洛冰正在桌子前与铁石坐在一处,就温和地一笑说:“我这几日也乱了心绪,但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吴老夫人也知道洛家的事,就劝,“一切都是命,只看上天怎么注定,嫣儿可是要多吃点儿,这几天都瘦了。”

“是。”洛嫣答应着,将一匙粥送到口中,勉力嗯了下去。

就在此时,小丫头盛儿跑了进来,“外面来了公差,说是找洛先生的!”

赦书终于到了!盖着官府的大红印章,由京城一路送到虎台县,走的是平驿,比封少奶奶的家信要慢了十来天,但这是真正的文书。从此之后,洛冰和洛嫣就摆脱了罪人的身份!

看着相对而泣的兄妹,大家都陪着他们落了泪,洛家真是太惨了,洛氏兄妹也都太难了。婆婆是哭得最伤心的,却又笑道:“你们总算是熬出头了。”

大家也纷纷相劝,半晌才重新坐下,洛冰看出众人相询之意,就坚决地道:“我和嫣儿年前就走,到了京城会给大家写信报平安。”

第289章 佛粥

大节下的,虎台县再没有往京城去的人,这时节,这么远的路,只洛氏兄妹两个是不可能走得了的。

家里派了人去安平卫也只找到了一支去北宁总兵府的商队,问清了日子说好一道同行——虽然商队只到北宁,但也算是三停的路走了一停,且那里比安平卫还要繁荣,到了之后洛氏兄妹再找人同行也容易些。

只还有一天时间,要做事还很多,可不想洛冰却说:“明日我想带嫣儿去迷觉寺还愿。”

宁婉便知洛冰当年应该带着洛嫣在迷觉寺为洛家的事许过愿,如今是该还愿的时候了。且她也合上一件心事,就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吧。”好在她早知道洛冰和洛嫣一定要走,将所有东西都备好了,只请毕婆子等人再作些路上带的吃食就好。

媳妇儿要去寺里,铁石自然也就陪着,一大早一行人就出了门直奔迷觉寺而去。

迷觉寺的名声在外,就是这寒冷的时节亦有许多香客,道路早就被善男信女们清扫干净,十分易行。大家到了寺里,各自上香还愿,又去吃素斋。

谁知在五观堂里面,她们竟遇到了封少奶奶!

洛嫣见了便拉了宁婉的袖子告诉她,“宁姐姐,封少奶奶在那边,正向我们笑呢。”

此时宁婉也看到了,就笑着带了洛嫣走过去,“可真是巧,你们什么时候出的城,怎么路上没遇到?”毕竟自虎台县往迷觉寺只有一条路。

封少奶奶就笑,“我们俩儿腊月初七就过来捻豆煮佛粥,你们今天才来,哪里在路上能遇到!”说着指了指身边,原来她与付少奶奶同来的。

腊八粥既是旧俗,佛教中亦有传说,当年佛陀正是在这一日学经完毕,夜睹明星得道开悟,因此僧尼们会在腊月初七日四处化缘,将化得的各种米果放在大锅里煮熟分给信众,而善男信女们也会在腊月初七到寺庵中一面捻豆一面念佛号,称之福豆,将之煮粥庆贺佛陀得道开悟。

其实封少奶奶并没有多多信佛,起码她还不如自己虔诚。她之所以到迷觉捻豆煮佛粥是为了在腊八节躲开封家人,自己早就知道的,还是在自己的梦里时她就常常于节日时到寺庙里,反正这个借口封家人不能反对。煮了佛粥,再于庙里进两日香,也正是顺水推舟的事了,因此封少奶奶过了腊八还没有走。

付少奶奶如今在付家的情形比封少奶奶还要尴尬,与之同行也就不奇怪了。

既然相识,大家便坐在一处用斋饭。

封少奶奶就给她们每人分了一个豆腐皮的包子,“这包子做得少,你们来得晚没有领到,正是迷觉寺最出名的,赶紧趁热尝尝。”又将种种斋饭向她们一一介绍,“这些菜都是庙里自己种的,每日里听着寺里的佛间,浇的是山上的泉水,秋天时僧人们念着佛号收到窖里,特别洁净,味道也不同一般。”

宁婉一样样吃着,不住地赞好,却也笑封太太的话,“听你说的,好像这菜也能听懂佛号似的。”

“众生平等,你怎么就知道这菜听不懂佛号?”

宁婉就被问住了,只得笑道:“看来我真是个大俗人,只会吃好吃的,却不懂深奥的道理。”

封少奶奶本占了上锋,却反笑道:“俗有俗的好处,这些道理也不过是我们这样的闲人牵强附会出来的。论起来我还羡慕你的俗呢,而且就是想俗也俗不了。”

宁婉便听出了些意思,却不肯说透,只混道:“你这么多俗字,更将我搅得更俗了,竟然完全不解呢。”

封少奶奶却是知道卢夫人的聪明,因此抿嘴一笑,“大智若愚也就是你这样的吧!”

付少奶奶就跟着笑了,“我不管你们若鱼还是不若鱼,我可要先尝尝这素鱼了。”她跟封少奶奶相处久了,说起话来也变雅致了。

大家哈哈一笑,都吃了素鱼。封少奶奶就问洛嫣,“你们家的赦书也该送来了吧?”

洛嫣就点头含笑道:“正是昨儿送来的,接了赦书我就进城给少奶奶报信儿,门上说少奶奶不见客,我只当家里忙着,却不知原来少奶奶在寺里。”

封少奶奶就说:“我只嫌县城里事情太杂,便悄悄跑出来,因此让门上那样回话。好在我们毕竟有缘分,还能在这里见最后一面。”

洛嫣先前一直撑着,举止完全和大家闺秀的分寸,就是说起赦书也不似当时在卢家那般失态,但现在不免红了眼圈,“少奶奶怎么这样说?”

“我不过说了实话而已,”封少奶奶淡然一笑道:“你又何苦如此呢?不记得王子安的那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诗了!”

此句之上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洛嫣明白封少奶奶之意,只是她毕竟还小,因此道理虽懂,但终不能释怀,又知在这里哭出来不妥,便垂下头去,宁婉只见两串眼泪像断了钱的珠子般地落了下来将她的裙子打湿一片,就叹道:“今日进香的人多,我们竟没能到后山看看,眼下不如过去转转。”

封少奶奶第一个赞同,“到了迷觉寺,怎么能不去后山?我陪你们逛逛。”

大家起身去了后山,亦是满山积雪,只是这里与虎踞山不同,到处是高大的松木,白雪中那松针的苍绿几近于黑,托着一团团的雪,傲然挺立。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细碎的积雪,向大家扑面而来。

封少奶奶便指着远处的山道:“你们看那里,就是一幅青松寒山图!”

远看松树,更觉得它的挺拔出尘,坚定不移。宁婉便知封少奶奶与洛嫣有师徒之谊,看出洛嫣心胸不够宽广,便以松之意示之,就笑道:“我近来读了一首诗‘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觉得十分合此情此景。”

封少奶奶就笑道:“卢夫人的心胸我向来佩服的,”便接着吟,“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洛嫣早擦了泪,再三点头道:“我都知道了。”

大家正说着,就见洛冰和铁石自前面转了过来。封少奶奶就说:“找你们的人来了,我亦要走了。”拉了洛嫣的手惜别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亦没有什么可送的了,我哥哥那里已经写了信,如果你们兄妹有什么事可以过去找他,定然会尽力的。”说罢便拉了付少奶奶要走。

宁婉上前拦住,“你们若是要回虎台县,倒可以与我们一同走,大家路上正好有个照应。”

付少奶奶就笑道:“我们还不急着走,年前还有一个佛会,看过了再回呢。”

其实宁婉是想封少奶奶见上洛冰一面的。她之所以早知道洛冰,最初并非是铁石所言,而是封少奶奶告诉她的。那时她们是很知心的朋友,相互间什么都不会瞒着对方,她向自己讲了洛家以及洛冰的许多事,还深深惋惜洛冰就在辽东,可她竟没有见过,也没有为当年名满天下的洛榜眼帮上一点忙,而只在洛榜眼回了京城后才知道他原来流放在辽东,并且曾在虎台县里住过。

因此宁婉总是很可惜他们不能相见,甚至在提到洛冰的亲事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封少奶奶,如果封少奶奶能离开封家嫁给洛冰该有多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