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宁婉就见赵国茂猛然从地上升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铁石正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拎起来,满脸怒色,“什么人,如此无理!”

铁石在外面时神情多半都是极严肃的,现在更是黑着一张脸,将高大胖壮的赵国茂像只小鸡般地举了起来,又立即就要将他教训一番。宁婉就赶紧扔下手里的瓢,上前拦道:“快放下,他是赵太太的二儿子赵国茂!”

原来赵太太因为赵国茂痴傻,平日里并不让他见外客,铁石又是不爱与人应酬的性子,因此竟从没见过他,现在听了媳妇的话才明白原来此人正是当年万家表姐曾嫁过的那个傻子,便将人重新放回了地上。

被人抓了起来然后又放下了,若是旁人早生气了,可赵国茂非但不气,反而觉得十分有趣,脚才落地立即拍着手笑道:“真好玩!真好玩!再来一次!”

宁婉见他一高兴竟将手里的那块桂花糕丢在了地上,便赶紧替他捡起来,将沾了灰的一面拿帕子擦了去,喂到他嘴里,“快别闹了,赶紧下去吧。”

赵国茂就将桂花糕吃了,如今就是他也很难享受到这样的美味,因此就将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很是开心,“谢谢表妹,这糕真甜,真香!”说着转过头要走,却一眼看到铁石停了下来,搔着头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你,你是好人,来救我们的!”说着人就扑了上去。

卢铁石瞧着赵家的二少爷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花狗般地向自己扑过来,心里其实是嫌弃的,赶紧伸出一只手将人按住,却正对上赵国茂一双单纯无邪的眼睛,一时竟不忍将他推开,便温声道:“城墙上乱得很,你回家去吧。”

“我不回家,”赵国茂笑嘻嘻地说:“我还要跟着大家一起搬砖头打夷人呢。”

第310章 梦魇

宁婉忙碌了一天,晚上睡下从来都是一觉到天亮的。

但是这晚她方矇眬欲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赵国茂怎么会认得铁石?一个激灵便清醒了。

是的,虽然虎台县里差不多所有人都认得铁石,这一次夷人攻城之后他的声名更是显赫,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恭敬地上前叫声“铁石将军”,但这里面不包括赵国茂。

宁婉照顾他好多年,对赵国茂很是了解。他从小得病脑子坏了,学什么都不灵光,吃饭穿衣这些最简单的事做不来,十个数学了十几年还时常数不对,就更不必说认人了。他能记得的人不过是赵太太、奶娘还有几个长年近身照顾他的下人,当然还有自已。就是喜姐儿,他们也算是做了两年夫妻,他也早忘记了。

想要赵国茂记住什么,是要费许多工夫的,要一遍遍地指给他看,再反复告诉他。因此他不大可能记得住铁石,更不可能知道铁石救了大家。

对于当初赵国茂一见面就认出了自己,宁婉一直觉得匪夷所思。现在赵国茂能认出铁石,同样是一桩奇怪的事。好在,因为他的痴傻,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只是这里面的原因,着实让人想不清。

宁婉辗转反侧了半晌,方才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回到了城墙上。

城下的夷人刚刚在一次拼力进攻后退了下去,一群群地坐在远处休息,他们不知道城里的箭已经很少了,因此依旧不敢留在射程之内。辽东冬天的原野上从来都是大雪覆盖雪白干净的一片,如今夷人们就象一块块的肮脏落在上面,令人窒息,让她立即觉得气息都不通顺了。

一声呻吟猛然唤醒了她,宁婉赶紧拿着裁好的布条为受伤的人包扎,便有人叫她,“赵家二少奶奶,你忙了许久,也歇一会儿吧。”宁婉一笑,“我还不累。”其实她累极了,这些日子夷人昼夜攻城,她便也跟着昼夜忙碌,身子从里到外都乏得很。可是,这时候,大家不都如此吗?要知道瘸子将军,自入城以来就没下过城墙!

虎台被围了大半年,安平卫也好,总兵府也好,朝廷也好,竟没有派一个援兵过来,城内眼见着粮尽人绝,再也守不住了。

但是也没有什么,大家与虎台共存亡就是!

宁婉想着,见一时没什么要做的,便退步到城墙上一凹处坐下合眼休息,总要趁着难得的空闲时候赶紧歇歇积攒力量,夷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攻上来了。

赵国茂突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臂苦着脸说:“二少奶奶,我饿,我饿!我要吃桂花糕!”

现在哪里还有桂花糕?宁婉就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块高粱面黄豆面混起来蒸的窝窝,“一早上让你吃你不肯,现在可不许再耍脾气了,赶紧吃了吧。”原来就在围城期间赵太太病重没了,宁婉从没指望过赵国藩和赵国葆会照料赵国茂,因此每日上城墙时便将他也带出来,夷人攻城时就能让他在一旁躲着。反正在家中与城墙上并没有多少区别,自己要是活不了,他也就没人管了。

赵国茂纵是个傻子,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根本吃不下这粗砺的东西,眼下实在是饿得很了,只得委委屈屈地接了,却又咽不下,只一点点啃着。

一阵肉香气传了过来,赵国茂立即抬起了头,顺手就将窝窝扔了,抓住一只送到面前的烤雁腿,大口大口地吃着,还含含糊糊地说着,“真香!”虎台县里能吃的牲畜早都杀尽了,大家都好久没尝过肉味了。

宁婉手疾眼快地接过窝窝,重新拿帕子包上收起来,现在城里还有高梁大豆面的窝窝,再过些时候恐怕就连这窝窝也吃不上了,又叹了一声气,“大雁又回来了。”如果不是自空中飞过的大雁,城里哪里会有肉?猪羊牛不必论,就是战马也早杀了,就连过去随处可见的麻雀早被大家想法子捉着吃光了,这些天大家都盯上了北归的大雁,只是回来的大雁还不多呢,更不好射。

想想刚巧夷人南下时正是大雁南飞之时,现在正过了半年大雁回来。

铁石就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的铠甲冷冰冰的,人也冷冰冰的,可一双眼睛却在盔甲下亮闪闪的,将另一只雁腿递了过来,“一早上打的。”

一只大雁能有多少肉?差不多都在两只腿上吧。现在都拿来给自己,他吃什么?宁婉就摇头说:“我一向不爱吃肉,而且我是乡村里出来的,从小吃高粱面的窝窝习惯了,根本不觉得苦。”

卢铁石眸色深沉,他一向不大爱说话,只道:“让你吃你就吃!”说着又将雁腿向前递了一递。

宁婉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真的!我娘家是三家村的,你一定没听过那个地方吧,就在马驿镇旁的大山中,那边的地种不了麦子,因此到处是成片的红高粱,我从小就吃高粱米粥、高粱面窝窝长大的!”

“三家村?”卢铁石重复了一句,猛然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宁婉,“你小时候是不是救过一个人?骑着马摔倒在你们村口的?”

宁婉被他看得脸不禁有些红,想向后退一步,可身后就是城墙,便垂下了头。可他问的那件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却还记得,就轻声答道:“是啊!好像是个冬天。对了,那年我受了伤,又被人诬赖,心里十分气闷就出了门,正好就遇到了一个人…后来我就将那个少年扶起来送到马上,此后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竟认得他?”

卢铁石并没有回答,却喃喃道:“原来如此,无怪我一直觉得你有些像!”

宁婉就奇怪地抬起头来问:“像什么?”

这时候赵国茂已经将一只雁腿啃得干干净净,就拉着宁婉的手摇着道:“二少奶奶,我还想要。”

宁婉就将那窝窝再递给他,“不许再要肉了,乖乖地吃窝窝!”

“不嘛,不嘛,我还要吃肉!”

“拿去!”铁石将那只雁腿塞给赵国茂,“去别处吃!”

赵国茂就拿着雁腿欢快地跑了。

宁婉心里着实不好意思,“他其实什么都不懂,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其实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如呢。”

铁石摇了摇头,“你怎么嫁了他?”

自围城之后他们就认识了,后来更是往来颇多,虽然男女有别,但在守城时平日的那些规矩早没有人在意了,如今大家敬重的是能够担起事情的坚毅女子,就像许千户夫人也就是羊家大小姐那样的,被许千户扔在虎台县里却没有哭闹,反而拿起一把刀上城与男人一般守城。宁婉原也不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娇花,正逢此时,不只当起赵家的家事,典史的事务,就连虎台县里的事务也为县城里担起一大半来呢。

但尽管如此,他们在一处说的从来都是与守城相关的事,就算有一两句带了些别的,也只一带而过,从来都是守礼的,现在卢铁石就过了界了。

平常嫁娶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自己嫁给赵国茂还真是另有原因,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赵太太自也不会说出去,便是有人猜测到一些,但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再不好拿到面上来嚼舌头。

不过那些面子上的事儿宁婉早不在意了,便笑笑道:“我娘家穷,娘早没了,爹又得了痨病,在赵家的庄子里打零工挣钱,因此婆婆就认识了我。正巧赵国茂的奶娘身子不好,她看我心不坏就把我买回去给赵国茂做妾,替奶娘照料他,后来觉得我还算能干,就将我扶了正,又把赵家交给我。”

“呯”地一声,卢铁石一拳砸到了城墙上,他纵是有力气,但血肉之躯怎么也比不了坚硬的砖石,手背上便冒出了血。

宁婉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刚刚裹伤的布没有在手边,又没法从他身边绕过去,便从衣襟上扯下一块替他包扎,只当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就又道:“我婆婆人不坏,对我娘家也有恩情,我爹正是用她给的银子最后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连我大姑大姐家都跟着借了光,我心里再没有什么不满的。就是国茂,他只是不懂事,平日里也肯听我的话,因此只要我活着总会顾他。”

正说着,赵国茂又跑了回来,举着雁腿道:“二少奶奶,给你!”

宁婉瞧着被啃得七七八八,只残留着几丝肉的雁腿哭笑不得,却知道他吃到最后的时候想到了自己,总是好心,就点点头说:“我不爱吃肉,你全吃了吧。”又嘱咐他,“我正给将军裹伤,你自己玩去吧,只是别跑远了。”

卢铁石僵着手臂让她给自己包了伤,突然间她推到城墙上,整个人压了上来,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近乎疯狂的光,嘴唇差一点就碰到了她的唇,“你本应该嫁给我的!”

事出突然,宁婉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叫出声,只瑟瑟地缩了缩,然后闭上了眼睛。对面男子的气息将她完全包住了,让她一时间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三家村的人时常会说,做人要讲良心,宁婉一向觉得自己够得上这句话。罗双儿、大伯、胡敦儒、封少奶奶他们都帮过自己,自己也会尽力回报。而她收了赵太太的银子到了赵家,从来也都对得起赵太太。

赵国茂一向被她照顾得极好,赵家的典史职位,还有田产铺子她也打理得极好,就是赵太太离去前也说放心自己。而且,在赵太太离开后,宁婉对国茂、对赵家还是一如既往,她早想过,自己活着,就少不了赵国茂一口吃的,自己无路可走了,赵太太也怪不到自己,宁婉什么时候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是宁婉也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此时她还不到三十,正当年华,所有人都说她长得美,她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如花一般的容颜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感伤,特别是在为赵家的种种烂事操劳之后,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哪怕能让她稍稍放松一小会儿呢。

她也曾想过,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吗?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说心里话也没有人可说。

宁婉其实是遗憾的,只是她的遗憾从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她将所有的思绪都藏在心里最深处,就是她自己也很少去想。

但是这一刻,宁婉心里藏着的东西就像烧水时的气泡一般不停地冒了出来,她明白她其实早就仰慕对面的这个人了。虽然不懂得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应该嫁给他,但是宁婉听了这样的话心里竟立即想到嫁给他一定会很好很好的吧,他这个人表面瞧着冷冷清清的,但心里其实挺会关心人的,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早就彼此知道了。而自己嫁了他,一定也会用心关切他,不让他再过得这么苦。

宁婉心里还有一种感觉,她就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知道他对自己特别好,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知不觉就带有一种特别的意味,让她每一见了心里就呯呯乱跳。

也许他和自己真是有缘分的?

可只是一瞬间,宁婉就清醒过来了。自己已经嫁了赵国茂,而他也有妻有妾,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先前也曾有过男子诱惑过自己,赵国葆、高峻等等,每一次宁婉都是气恼而愤怒的。作为一个正好年华的美貌女子,她将之视为耻辱,会毫不留情的痛骂回绝。但是今天,她心动了,也不愿意对他说难听的话。

微微犹豫了一下,宁婉睁开了眼睛,“不想将军竟也会说笑话呢。”抬手轻轻一推,便将面前的人推了开去。

卢铁石清楚地看到了她神情的变幻,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却不肯去解释,只顺着她一推之力退了下去,却依旧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要怕,我会将你送出去。”又指了一下跑过来的赵国茂说:“当然,还有他!”

赵国茂就笑嘻嘻地停住了,含着手指头说:“二少奶奶告诉我你是好人,会救我们的。”

卢铁石便点了点头大步走了。

第311章 战策

宁婉心里万分伤痛,忍不住大哭起来。

原来铁石终究知道了郭小燕顶替了自己,当初他一定是想回报自己才将郭小燕收房的。造化弄人,他在守城中喜欢上了自己,也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娶妻而自己已经嫁人,再谈及婚嫁就是无礼,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答应要救自己和赵国茂就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多伤心啊!

“不,我不要被送出去,我宁愿与你同生共死!”

“婉儿,你怎么了?”铁石被惊醒了,如今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德聚丰的厢房里,夫妻二人间隔着两个孩子,便急忙挪过去将媳妇抱在怀里,“做恶梦了吧?没事的,赶紧醒一醒。”

“铁石,就是虎台守不住了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婉儿,我们当然一直在一起!”卢铁石轻轻地拍着媳妇,“而且,虎台一定能守住,相信我!”

宁婉慢慢清醒了过来,“我信你,我当然信你!”但是,“我又做梦了,我梦见虎台守不住了,你要送我出城。我正要反对,你却已经走了。”

“那不过就是个梦。”

“不是的,不是的,那梦是真的!”宁婉急切地说着,“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三家村里的琐事、婆婆过世、还有夷人南下,每一样都是真的!”

“可是,你也说过有许多早就不一样了,就比如岳父岳母开了铺子,我们成了亲,还有我们发现的宝藏,”卢铁石对于媳妇的梦一直有些迷惑,但是他终究是极为坚定的人,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努力,“对了,前几天你还说嫣儿会成为皇子妃,但洛大哥的信里却说她发愿为洛家祈福三年,最近并不会谈及婚嫁。”

是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了,就连洛冰也没有成为中极殿大学士,甚至洛家的冤案也没有翻转。若说娘家的变化与自己有关系,但京城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到呀!感受到铁石温暖的怀抱,刚刚那个冰凉的梦慢慢就远去了,宁婉就小声地说:“但是,安平卫果然没有派兵救援虎台,而将来总兵府和朝廷也不会派兵来的,虎台早晚会有粮食兵器都用尽的一天。”

“我早知道安平卫不会来人的,至于总兵府和朝廷,如果没有调兵只能说明他们也有麻烦了。”做为一名将军,卢铁石早将所有情况都仔细斟酌过,先前并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没有必要,但是他发现媳妇对于守城的弊端竟十分明白,又万分担心,便耐心地为她开解,“此次夷人南下,要想保住辽东,必先保住安平虎台。当初高祖于此重修安平虎台两城,是有深思远虑的。防夷之最上策是两城协同,彼此援救,非但阻止夷人逐个攻破的算计,而且还要伺机夹击夷人各部,逐渐剿灭他们。可如今许千户带兵逃走,周指挥使坐视虎台被围不派兵相救,上策已经不能行了。”

“中策就是两城各自保全。遥想本朝初建时虎台下设诸多卫所台站,实为要地。如今虽只余一个千户所的兵力,但只看城中还存有军械所等官署就能懂得朝廷应该不乏有识之士,明白安平虎台之重要。从常理讲,短期之内两城各自保全也并不难。”

“安平卫无论城池深厚还是兵力布置都远胜于虎台县,按说只要正常布防守上半年一年并没有什么难的。而虎台呢,本处劣势,夷人亦以为只要集中兵马猛攻指日可下,但是你在城里应该知道,而且夷人们现在也明白了,想夺虎台并不容易!所以,眼下的局面正合中策,不好也不坏。”

“最下策就是京城总兵府两处皆未不发兵,两城之中亦有一城不保,另一城独立难支。即便如此,也不是没有出路,若虎台城难保,我便打算引兵带百姓向东北方向突围,进虎踞山,退则保全大家,出则驱夷人于大漠。”

宁婉先前以为自己对于守城,特别是虎台城已经十分精通,但不想现在听了铁石一番议论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若说刚刚她的惧意散去是因为在铁石的怀里感受到他的温暖出于本能地放松了,但现在她就是真正信服铁石的谋略了,她一直是仰慕他、相信他的,不管是梦里还是梦醒时分。

卢铁石分明地感觉到媳妇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再急躁恐慌,一双大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着拍着,“所以别怕,一切有我。”

宁婉便在心里默默地想,他那时要将自己送到虎踞山吗?但那时虎踞山一带土匪并没有完全剿灭并不平安,那么又会是哪里呢?但是,如今她也明白,再拿梦里的事比现在,不知竟会错出多远,因此就说:“如果能不用下策,最好不用,毕竟想带全城百姓突出夷人包围,实在太难了,而且想必损失也是极大的。”

“下策只有不得已才能为之。”铁石突然一笑道:“媳妇儿,其实我还有一支奇兵没有动用呢。”

宁婉不解,“什么奇兵?”

“当日你对我说做过夷人南下的梦,我亦觉得将大半兵力放在防范夷人上才是正理,恰好土匪已经尽皆剿灭,我便带一半兵马移驻三坡堡,另一半留在虎踞山,这一次得狼烟示警,我并没有让虎踞山的兵马驰援,而是派人令他们留在原地,并将石炭矿上所雇人等临时编入军中练兵待命。”

宁婉这时也想明白了,铁石自行伍间提拔的将官还有未到虎台的,自然是留在虎踞山呢,便也笑了,“原来守虎台城你并不需要用全力呀!”

“将所有兵力都调入城中困守是守城的下策。至于这支上千人的奇兵怎么用,我还没想好,现在还是个秘密,”铁石就说:“媳妇儿,你放心睡吧。”

宁婉就将自己的被子掀开,“你进来陪我一起睡。”

铁石就进来与她在一处,“我们早说好了要白头携老的,将来的路还长着呢。你不喜欢儿女成群吗?那就等到守孝之后我们还要再生两个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我们俩出门时各带两个,多威风呀!”

宁婉就噗地一声笑了,“你以为他们是你的亲兵呀!”

“我儿子长到十几岁,我就带着他们练兵打仗,先做我的亲兵,大家不都这样的?”铁石也笑了起来,“你在家里吩咐管事的,也让两个女儿学着,不也很好吗?”

宁婉想想,也只得承认,“是不错。”

“前些天虎踞山那边一个军户家的妇人一胎生了一儿一女,我们要是也生一个龙凤胎有多省事!”

“省事?要是真为了省事不如一次生三四个好了!”

“要是那样也很好。”

“好什么好!”宁婉就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你当我是什么!”

因为守孝,两人分开很久了,现在凑到一处稍不小心就惹了火,宁婉就赶紧推他,“你还是回自己被窝吧!”

卢铁石哪里舍得走?但也知道自己未必能把持得住,便将媳妇用被子裹了,又将自己的被子拉过来再将两人一同盖住,用力香了几下,“就这样睡吧。”想了想又道:“等出了孝也别急着要孩子。”

宁婉听了在被窝里偷笑,半晌小声说:“都听你的。”

第二日宁婉起得晚了,急忙梳洗了带着槐花儿和松儿去正屋吃饭,见只有爹娘正坐在炕桌前等自己,便问:“铁石呢?”

“一早先走了,”爹就说:“还特别告诉我们今天不许你出门,让你好生在家里歇一天。”

“其实我没事儿。”宁婉真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好了。

“没事儿也别去了,女婿已经打发盛儿去向钱夫人替你告了一天假。”

铁石是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在家里歇一天,宁婉便就笑了,“那我就不出门了。”

“女婿说你被梦魇住了,”娘便唠叨着,“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整日忙个不停,到了晚上还想着虎台守城的事,能不做噩梦吗?帮着守城自然是对的,可是你也不用那样心焦呀!女婿有多厉害你还不知道?夷人攻不下虎台的!而且过些日子安平卫、总兵府肯定要派兵救援,甚至京城里也会发兵呢,到时候夷人就吓跑了。”

虽然安平卫、总兵府,还有朝廷都不能派兵来,但是如今宁婉早就不指望他们了,想到铁石手中的兵力,还有他胸中的韬略,她再不担心,就笑着答应,“娘说的不错,我是想偏了。”

“就是,你今天就跟我在家里带着槐花儿和松儿,孩子们都想你呢。”

听了姥姥的话,槐花儿就拉着松儿笑了,“太好了,今天娘陪着我们玩儿!”说着扑到娘的怀里。

宁婉原本还在想外面有多少事儿要张罗,现在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这些日子她每天一早就急忙出门,晚上很晚回来,就是中间回来吃饭也是行色匆匆的,对槐花儿和松儿照顾很少,亏得槐花儿虽小却特别懂事儿,非但不闹着要娘,还能带着小弟弟玩,一时间十分内疚,“娘也该陪陪你们了。”自己前些日子的确有些过于紧张。

正说着,毕婆子手里提着一只金红色的大公鸡进来了,“如今还养得这样好的鸡可不多了,我见了就赶紧买下来,炖了汤给铁石将军喝。”

爹娘就都说:“贵些不要紧,现在可得将女婿的身子保养好了,整个虎台县里都靠着他呢!”

宁婉就在一旁笑了,又带着儿女们挑了几根最好看的羽毛,然后拿了三枚铜钱,叠在一起用布包住缝上,布头从铜钱的孔里穿出来,再将羽毛用针缝在布头上扎成一个十分漂亮的鸡毛毽子,在院子里踢。

这时候学里停了课,石头也留在家中,再加上大姑家大姐家的几个孩子,大家分成了两伙儿赛着玩儿,将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的。

爹娘听了声儿便也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笑得哈哈的,仿佛又回到了平日安乐康泰的时候,竟都忘记了夷人正在围城。

到了孩子们睡午觉时,宁婉便与娘一起缝冬衣。家里的冬衣早就做好了,现在是给守城的将士们缝的。衣料棉花都是大家捐的,女人们领回来帮忙做好再送到城墙上。

经历了夷人疯狂攻城的半个月之后,虎台县的商铺和大户人家纷纷捐献家财,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如果城破了,不必说财物,就是命也留不下,现在舍不得,这些东西将来也免不了易主,还不如拿出帮着将士们守住虎台,而且还会有个好名声呢!

要知道钱县令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将所有捐献之物都登记在册,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只等夷人一退,他会写折子上奏皇上,为大家请得旌表。

虎台县的人虽然未必全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反正捐必然是要捐的,如果还能得了皇上的旌表,那将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第312章 援兵

宁婉再看虎台县的防守,又另有一番感触。

的确,表面看夷人占了明显的上锋,他们人多势众,强健悍勇,不可一世。但是虎台这边也有许多优势,别的都不论,只这一道高高的城墙就让夷人奈何不得!

自城墙之上居高临下,无论是对付架云梯爬上来的夷人还是自下向上射来的箭,总要容易得多。尤其,又有铁石这么一个勇武能战又深通韬略的将军带领着一群好儿郎,他们一心保卫着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们,比夷人的士气们还高呢!

再想到铁石留在虎踞山的人马,虎台县绝不是坐困愁城!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宁婉第一次觉得天又蓝了,太阳又明亮了。心里怀着铁石告诉她的秘密,她说话做事,什么时候都带着笑意。

钱夫人看着明媚灿烂的卢夫人不由得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昨日听说你身子不大舒服没过来,我与封少奶奶便想去看看你,不想一整日竟没有一点空儿,到了晚上也不好打扰。今日一早我就想着,若是你再不过来,我们就要找上门去请教的。”虎台县的男人们多半在城墙上,其余的事情便都担在女人们身上,一向便以自己、卢夫人和封少奶奶为首。按说自己和封少奶奶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幼承庭训,比起卢夫人才具应该更高一些。身为县令夫人,钱夫人本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自己的丈夫是文官,所以在管着县城里这里事务时自然应该听自己的。

因此钱县令吩咐她要听卢夫人的时候,她心里很有些不服气,她与卢夫人关系一向不错,但总要按道理行事呀!只不过因为眼下夷人兵临城下,她不愿意再生文武不和之事,才勉强忍着而已。

可三人共同掌了一个多月的事儿,钱夫人早已经心悦诚服。原来卢夫人并不只是命好嫁了铁石将军,而果然是有本事的人呐!她是武官夫人,于守城一事比自己精通没什么,可是县城里千头万绪的事情她竟样样明白,比自己这个县令夫人还清楚得多,这就实在是了不起了!

因此,卢夫人一日没来,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竟觉得没有主心骨儿一般。

宁婉便笑道:“什么请教,不过是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议罢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如今我们也正好三个。”

钱夫人哪里有心思笑,气哼哼地说:“你竟不知道,我们放过了周氏,她昨日竟带了几个亲兵来寻我们,说家里没米下锅了,想要分我们自城外抢收回来的粮食。听我和封少奶奶不答应,竟还与我们吵了起来。”

周氏说没米下锅?宁婉就讥讽地一笑,虎台县近前的田地多是千户所的,千户所的粮食平日大多进了许家,虎台县里所有人都知道许千户家粮仓从来都是满满的,每年新粮下来时都要将旧粮发给军户再存下新粮。

但是今年却不一样,全城人出城抢收,将粮食收了回来,除了给收粮的人分了一些,再每日分给入城的贫民,其余的便充做军粮。大家都没觉得不对,就是其余田地的主家也没有一个提出要粮的,毕竟如果不是全城人抢收,不论多少粮食也都要白白便宜了夷人。

封少奶奶也是生气,“先前周氏狼狈回城一时顾不得,现在才逃得一命就想起了大家都在吃用千户所的粮食,真是可恨至极!听说她前些时候还想高价卖粮呢,只是我们这里免费给贫民发粮,并没有人肯买她的!”

“我们不必理她,”宁婉凉凉地说了一句,“千户所的粮食与她无关,就是她家里的粮食也就要与她无关了,待收来的粮用尽城里就要征粮。千户所的粮食与百姓家的不一样,连征也不必征,直接拿出来充军粮就是!”

“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封少奶奶就笑,“千户所的粮食本就是军粮啊!”

钱夫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棋差一着,就笑着说:“其实道理我也明白,只是我们两个人竟吵不过她一个,便都想若是有你在就好了。”

想想周夫人的出身,在那样市井勾栏处长大的人什么话骂不出口?论吵架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宁婉就摇头笑道:“上次给冬学捐银子时,我虽然占了上锋,但那时她是想要脸面,如今许千户死了,她现在只想着收敛家财,恐怕是另有打算的。此时就是有我在,恐怕也吵不过她。不过你们没将粮食分给她一粒,其实就是赢了!”

虽然如此,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气依旧不能平,“她不过仗着周指挥使罢了,还口口声声地说整个虎台还不是要等着她爹来救?等她爹来了,总会为她做主的。”

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一向最瞧不起周氏的,她们这些文官和读书人家眷也不大将武官放在眼里,朝中一向重文轻武,边城里武官的势力要雄厚一些,但亦不能奈文官如何。现在她们在嚣张的周氏面前终没有将人狠狠打回去,其实心里还是顾忌周指挥使。并非是怕周家的权势,而是为了虎台县正需要安平卫的救援。

但是周指挥使是不必指望了,宁婉轻轻一笑,“你们何苦为她生气,许千户死了,等以后论起功过,便是周指挥使再包庇又能如何?更何况没准儿他也自身难保呢。”

封少奶奶便看了宁婉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也是,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非对错,将来自有公论!”

“对!”钱夫人也同意,但心中的忿恨依旧不能平,就咬牙切齿地又提起,“我们大人早说待夷人退了兵要上奏参许千户!我也一定上书皇后娘娘,把她的诰命夫人免了!到时候看她还有脸没脸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大家就又说了几句粮食、棉衣之类的事,钱夫人神色渐缓,便笑道:“我们家大人这几日晚上回衙后一直秉烛夜读,却查到了一样冬日里守城的好法子,那就是向城墙上泼水,把城冻成一个大大的冰城,夷人就是想架云梯也马上滑了下去,你说这法子可岂不绝妙?”

这个法子虎台县曾经用过的,是很有用,宁婉就点头笑道:“的确不错!”

“其实前些天铁石将军自夷人那里骗到了许多箭也是书上写的法子,”钱夫人就得意地一笑,“幸亏夷人不知道才上了当!”

“夷人哪里能似钱大人这般博览群书!自然是要上当的。”

“夷人根本就没有文字,也没有史书,所以他们永远都是蛮夷之辈,比不了我们华夏正统!”钱夫人评判了半晌,才重新回了先前的话题,“我们家大人就将这法子告诉了铁石将军,又要安排县里百姓送水上城,如今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正可以开始将城墙冻上。只是铁石将军却不肯答应,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宁婉当然知道!但是她不可能告诉钱夫人了。因此就笑道:“守城的事儿,我哪里明白,想来铁石心里也是有打算的。”

钱夫人再三叹息,“可这是多么好的主意呀!”

封少奶奶却突然道:“用冰把城冻上,夷人是进不来了,可是安平卫或者总兵府要是派兵来援,不是也进不来了吗?”

钱夫人方才明白,“你说的有有道理。”不过她便又失望地道:“从虎台被围起,我们就盼着来援兵,可是到现在被围就快两个月了,哪里有一个援兵呢?周指挥使与周氏真是亲父女,骨子里都坏透了!”

封少奶奶又瞧瞧卢夫人便沉默了,不比寻常百姓想不到太多,读过许多书的她知道虎台是朝廷最北的城池,若是失守便会丧失半个辽东,现在被夷人围困的消息一出,安平卫、总兵府都会派兵前来,但是现在没有援兵,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