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陈勇和羊夫人却不想留在虎台县里过年,打算略一休整先去虎踞山。多伦的军户以及他们的家人孩子眼下都安顿在虎踞山呢,又有几处台站卫所的人也是一个心思,铁石自然点头,给虎踞山写了书信,让老林备上些银两,毕竟他们原来的家都被夷人劫掠过,这时候回去没有银子日子不好过。

宁婉瞧着大家告辞之际将羊夫人拉住,到一旁的小屋里说:“你先等我一等,我有几句话要说。”

羊夫人出城追敌数日,回来后面上却无多少疲惫之色,现在就笑嘻嘻地说:“夫人有什么事?铁石将军可是回家了,你还不给他打水洗脚!”

“还有心思笑!我有正事呢,”宁婉就点了点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也该长点心了,你回家可要防着些你妹妹!”

“她怎么了?”羊夫人怔了一下,“自她被周氏赶回娘家,我们家里人都为她发愁呢。”

“有什么可愁的,当初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也不是你们家里让她与许千户私通有孩子的,也不是你们逼着她给许千户当妾的,既然做了人家的小妾,丈夫死了被正室赶回来也是平常。”

“虽然是这样,但那个周氏仗着有个当指挥使的爹一直在欺负她,她在许家也没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孩子也没一个,又被赶回娘家,将来是难寻出路,确实很可怜。”

“她可怜没有出路就要给你家百户做妾?”

“没有,”羊夫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你听谁说的?”

宁婉就又看到了昔年的羊大小姐,她总是大大咧咧,对这些事情都视而不见,就提醒她,“那天送你们出城时,我看到你妹妹对陈百户十分地殷勤,就猜到了。你若不信,再想想先前的事,当初她可是抢过你的亲事。”

羊夫人的嘴半晌没合上,傻傻地看向宁婉,“那我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你先说自己想怎么办吧?”

“我…”羊夫人扭了扭身子,突然想通了什么,“怪不得我爹前些天一直说妹妹可怜,让我想法子帮帮她,我说让她嫁到多伦的军户人家,他们又不愿意。”

“那你就愿意了?”

“我也不愿意…但是,”羊夫人就低声说:“可是万一我爹逼我答应呢?”

“他为什么要逼你答应?就因为你现在过得好?”

“打小大家就都告诉我要让着妹妹,毕竟我身子好,从来也不生病,没心没肺整日都高高兴兴的,有什么事儿都能抗住。”

是啊,当初羊大小姐亲事没成又被许多嘲笑,也没见她怎么样,不吵不哭也不闹,所以羊百户就把心全偏到做了坏事的小女儿身上去了!而羊大小姐被这样对待惯了竟然也习以为常了!宁婉就问:“那你心里痛不痛呀?”

痛!怎么能不痛呢?羊大小姐想着自己的亲事让给了妹妹,大家又说自己嫁不出去,而卢夫人没有给自己做媒前的日子,自己虽然白天依旧笑嘻嘻的,但晚上没人时也会非常非常的难过,只是她不肯说出来让家里人担心罢了。现在她就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们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最希望你们过得好了。如果你妹妹硬加了进去,不只你和陈百户间会生了隙,就是陈家、多伦百户所都会让她搅得一团糟!”宁婉就又嘱咐她,“既然想好了,不管是谁逼你都要打定主意,千万别心软。还有陈百户那里,你总要让他和你一条心。”

羊夫人只是性子爽朗,眼睛平日并不落在家中细事之上,却不是真比别人傻,闻言一笑,“我知道了,今晚我给他打洗脚水!”

宁婉进了房里时,铁石已经在浴桶里洗澡了,见她就笑问:“有什么急事,竟连我也不顾了,与羊夫人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她便挽了袖子帮他搓了后背,“不相干,女人的事。”却说:“我听说公公的伤不轻,本想去安平卫看看,但是如今城外乱糟糟的,时不时地有流民和夷人,钱县令已经下令不许百姓随意出城,因此只让来往的兵将们送了些伤药。”又反问道:“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钱县令拦着你就对了,夷人虽然败了,但也难免有零星落在后面四处流窜的,且一逢乱时就会生出匪盗,这时出城很危险。”铁石就说:“我爹的箭伤是不轻,但我走前已经安排好大夫治伤,回来路上又得到消息说伤情已经控制住了,并不大要紧。再者我原想着你就是去了也不好在床前服侍,是以不必弄那些面子事儿,所以才没告诉你的,不想你倒先听别人说了。”

儿媳妇去照顾公公,自然有许多不方便,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铁石之所以不让自己过去,其实还是父子情分不深,宁婉心里十分明白,也就放过不提,便又问起安平卫当时的情况,“虽然听别人说过了,但总不如你知道的清楚,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样高大的一座城竟然连五天都没有撑到就被破了呢?”

也不只她想不清楚,如今整个虎台县整日都在谈论此事,可是任谁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什么都比虎台县要强得多的安平卫怎么能这样快就被攻破了呢?而且还是被攻打虎台失败了的夷人攻破的?

第316章 公心

提起安平卫城破之事,深通战事的卢铁石也竟不知怎么说才好,半晌才道:“总之,所有守城时应该做的他们都没做,所有不应该做的他们都做了!”

先是安平卫见夷人猛攻虎台,便放下心来闭城自保。做为辽东二十五卫最北的一处,安平非但城墙高大,兵多将广,又有军械所军需所等许许多多衙属,各种兵器弓箭在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卫中所储存军粮更多达几万石,足够城中将士们不出城吃上两年。因此他们既没有出城抢粮,也没有急忙准备砖木擂石,甚至也没有认真准备防守。

冬季里护城河已经冻住了,因此夷便直接兵临城下,第一天就成功地用火箭将城内引燃数处,房舍都是相连的,因此火势很快就蔓延起来,许多兵士们连守城也不顾了急忙回家救火。

接下来周指挥使与知州大人便因为灭火以及许多事情打了起来,相互攻讦指责,都说对方祸国误民,却将灭火守城的事又放在了一旁。

大约所有人都以为夷人攻了两个多月虎台都没能攻下来,安平城是不可能破的,因此在守城上面都有些漫不经心,就连运送弓箭到城墙上这样的要事都有不及时的,更不必说吃饭、喝水、御寒衣物等等各方面全都一团糟,守城之军士气极低。

至于城破的原因就更是令人无语,原来西城墙下面有一处做烟花的铺子,在夷人攻城几天后铺子里堆成山一般的哨石还没有挪走,铺子虽然不与一旁的房舍相连火势没有蔓延过去,但不知哪里的火星飘过去突然引发了爆炸,当时火苗窜起了几十丈高,整个铺子灰飞烟灭不足惜,可却将城墙炸坏了一段,夷人见状便攻了进来,在城内四处砍杀,然后城内之人就打开别的城门逃出城去,铁石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场景。

“好在我爹毕竟打过多少年的仗,见城实在守不住了,便急忙沿城墙招集将士们,将他们带到指挥使府,那里院墙高大,也勉强能算得上一座内城,又守了几个时辰,正好撑到我带兵到了。”

宁婉也听安平卫过来的人说起,守城时唯有卢老指挥佥事最为勇猛,又可惜当时他已经没了军职,只带着几个亲卫家兵帮着守墙,且又在夷人进攻最猛的东墙,若是他在西墙守着,怎么也不能让夷人就那样冲进来。

公公要不是将指挥佥事的官职袭给长子,他自己还管着安平卫的军务,也许安平卫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个问题宁婉在心里转过几次,但显然再提起并没有什么用处,因此便只道:“路少夫人还告诉我,当初夷人攻虎台时,公公再三向周指挥使建言派兵援救,甚至与指挥使吵了起来,只是周指挥使不肯答应而已。”

“我知道,”铁石正在洗头,他的脸便隐在了水珠和泡沫中辩不清神色,只淡淡地道:“我爹也对我说过,而且还说他只是出于公心。”

宁婉便将热水用小瓢一瓢瓢地浇在他头上,将泡沫冲了下去,公道地说:“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安平救援虎台就是救他们自己,不救也是害他们自己。”

“只是他们知道得太晚了。”

“是啊!”

宁婉就问:“经此一战,周指挥使会怎么样?”她的确很希望他这个祸害会受到处罚。

铁石明白媳妇的意思,他也一向痛恨周指挥使,就一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但他恐怕也难向上面交待——就在城破前一天,他将知州杀了。”

“杀了知州?”宁婉惊得手一抖,舀水的小瓢竟都掉了下去,“路少夫人怎么连这样的大事都没告诉我?”

铁石一伸手将瓢捞过来,重新递给她,“再帮我浇点热水,好舒服!”又道:“这事现在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她一定不好在书信里写,路上不太平只怕万一遗失了。”

可宁婉早已经不关注路少夫人没有告诉她的事了,急忙问:“那可是朝廷的从五品文官呀!他竟敢杀了?”

“对,他就是杀了。估计原想再过些时候找个什么通敌之类的借口,因此先压住了,但怎么也没想到安平卫接着就被攻破,现在棘手了。”

“钱县令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拼命上书要周指挥使赔命的!”宁婉放下冲水的小瓢,帮他在后背上用力捏着,“知州哪里会通敌?就是真通了敌也要送到京城里审过才能定罪。虽然文武官员矛盾一向颇深,但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动辄杀人的呢,真是无法无天。你可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说是因为一个商人,夷人才一攻城,周指挥使不去城上,却将一个商人抓到指挥使府里以扰乱军需的罪名直接杀了。知州听了立即就大怒,带了满城的文官找到指挥使府上怒斥他没有权抓商户,纵是商户有罪也要通过大堂上审明典刑,又指责周指挥使因私怨杀人。周指挥使再三辩解战乱之时君命有所不受,但文官们绝不认同,两边越吵越凶,最后周指挥使一怒之下将所以文官都赶出指挥使府,然后知州就被发现死在一条沟渠里。”

“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是自然,”铁石洗好了便出了浴桶,由着媳妇儿帮他擦干,又说:“他们间的乱事我懒得问,并不很清楚,我们早点睡吧。”

宁婉原铺了两个被窝,不想铁石却直接与她进了一处。刚刚洗澡时动动手脚也就算了,她还帮着他抒解了一回,但现在却不成,“一会儿你又不好过了,还不赶紧出去!”

铁石便按住她道:“如果娘知道的话,一定不愿意我们分开的,你说是不是?”

婆婆那人从来都是极善心的,再不愿意让别人为难,可宁婉还是说:“你当我没想?只是婆婆待我们好,我愿意守着规矩。”平常乡下人家哪里有守三年孝的,大家并不是不孝,只是不懂,再者也的确不通人情些。

“你所守的这些规矩是哪里来的?”铁石见媳妇答不上来便又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所谓有规矩,不过是有人编出来管着大家的,翻看史书,就是圣人也没有按着现在的规矩守孝。真正的孝,其实在心里,人生苦短,不必为这些规矩束缚。”

先前铁石便时常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但是今日他能想到这里一定还有原因,一向深知他的宁婉懂得,“你出兵的时候对我和孩子们都放心不下吧!”因此才会感慨人生。

“我以前去打仗时从来没有怕过,但是这一次出兵前的确想得特别多。”铁石在妻子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出来,“如果不能回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可是你怎么办?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熬呢?”

宁婉不觉得便泪如雨下,“我一直不敢想,每想到了便赶紧转了念头——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媳妇的泪是温热的,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胸前,似乎要将自己的心融化了,卢铁石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宁婉哭了一会儿,却又哽咽着问:“我和孩子,都是你的拖累,恐怕会影响你建功立业吧?”有了自己、槐花儿和松儿,铁石不再了无牵挂,他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将军了。先前宁婉总觉得他的变化是好的,但是现在又突然觉得也许不是?他可能更需要自由自在和广阔的天空,特别是眼下的战乱时刻。

“真是傻话,”铁石立即就坚定地反驳,“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觉得自己拼命打仗才有意义,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呢!而且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更加有劲头去建功立业,要么我就算建了功业又有什么用?”

宁婉复又笑了,“也是。”

铁石果真是想了不少,就又说:“而且有了你们,我每次出兵都会更谨慎,思谋更周密!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媳妇,我们还要再生几个孩子呢。”

“安平卫出了那么多大事也没见你细想,倒是想到了生孩子上面。”

“你还笑我?”铁石就去捏她的鼻子,“刚刚是谁又哭又笑的?”

宁婉才不难为情,“你回来了,我就是要又哭又笑地闹你!”说着便滚来滚去在铁石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香香地睡了一觉,说起来她有好久没睡得这样沉了。

再起来时便觉得精神焕发,伸了个懒腰才发现铁石已经走了,知他就是这时候每天早上也少不了打一会儿拳,因此便穿了衣裳洗脸,坐下梳头时就见镜子里的人粉面如花,眉眼含笑,握了脸看看就笑了。宁婉傻笑一会儿,打开盒子抹了点儿香膏,梳了个最简单的圆髻,尽量显得不大起眼。

才将自己收拾好,便将两个孩子叫了起来,一个个地梳头洗脸,才要带他们去正房,就见帘子一掀,以为铁石回来,就笑道:“正好一起去爹娘那里吃饭。”

其实进来的却是羊夫人,向她苦笑道:“我一会儿便走了,先来辞行。”

原本定明日才走,如今提前了定然是有原因。且她又一大早就闯到自己屋里,宁婉不思量也能明白,才要说什么,门帘子又打开了,这一次却是铁石,便让他将孩子带去正屋吃饭,却让毕婆子单送了饭菜过来,让羊夫人在家里用饭,又劝道:“早些走也好,你一定想两个儿子了吧。还有,陈老夫人应该也盼着儿子儿媳妇早些回去呢。”

羊夫人歇了一夜脸黄黄的,还没有昨日神采飞扬,没精打采地拿筷子拨饭,叹了一声气,“你说的竟一点也没错,昨天我们才一提要回去,我爹就将我叫过去与我说了,原本以为我不情愿也就罢了,不想夜里妹妹竟一根索子上了吊,倒弄得我成了家里的罪人。”

宁婉眉毛都没动一下,挟了个肉圆吃了才说:“她死不了的!”

是没死,人还没吊上去,就被家里人发现了。

“若不是她非逼着我,我也就答应了,”羊大小姐也是个犟脾气,“如今闹成这样,我爹、我哥都劝我,娘和二姨都哭了,我就问他们,我哪里错了?”

“问得好!”宁婉点头赞同,又问:“你们家陈百户呢?”

“他说从没看过这样跟姐姐抢男人的小姨子,太丢人了,怎么也不能带到多伦让人笑话!还让我把嫁妆都给妹妹养着她,免得她一直说自己没有出路了。”

不想憨厚的陈百户也是会看人的,宁婉就更淡定了,“既然他都这样帮你了,你还有什么可愁的。”

“但是我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早晚要纳妾的,我妹妹过去了,总还是我亲妹妹,比别人还要强些。”

这一点宁婉可不赞同,她之所以反对羊二小姐跟了陈百户,其实并不是不许陈百户纳妾,毕竟那是陈家的事,她哪里能管得了,“我是觉得你妹妹人品不行,若是她去了多伦,百户所恐怕都会不得安宁,因此才提醒你的。”

对于自己的妹妹,羊夫人从小一直满心疼爱处处谦让,自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后来姐妹俩长大了,婚嫁之时出的那些事情,再有眼下的事情,让她怎么也看明白了,此时心里一片雪亮,知道必不能让妹妹跟着去多伦。可她还是不自在,就凑近了低声问卢夫人,“你会给铁石将军纳妾吗?”

原来羊夫人发愁,是因为动脑子想事情了。只是她这一问,宁婉也难答,若是点头吧,明明是违心的,若摇头吧,实在悍妒了些,不说认识的官员们就没有不纳妾的,就是律法上也清清楚楚地写了士人和官员可以纳妾。

羊夫人此时倒机灵,立即就明白了,“你也不愿意,是吧。”

“嗯,”若是在钱夫人面前,宁婉绝不会承认,钱夫人一定会说自己妒嫉并讲一大堆道理,但是对着羊夫人,她还是说了实话,“就我们两个,过得挺好的,又不是没有儿子,为什么要纳妾呢?”

“可是当官的哪能不纳妾?前些时候我大哥还闹着要买个妾呢,只是我家里没钱,我娘让他再等两年。”羊夫人就说:“到时候他要说想买妾,我可怎么说?难不成我回去就想法子把银子先用光了?”

宁婉有时也会为这样的事情纠结,现在就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们家的事,还是要你们自己拿主意最好,就像昨天,你们不就办得不错吗?”

第317章 箭伤

尽管铁石摆明了不想管安平卫的乱事,自击退夷人便直接回了虎台,但事情还是找到了他的头上。腊月初八的时候,总兵府传来了军令,命周指挥使交出安平卫所部兵马,闭门写折自辩,由铁石接管并防守安平虎台两城,提防夷人再度南下。

虎台如今城池坚固,满城人齐心协力,纵是夷人再来也无可奈何,倒是安平卫一城如今情况很是不好,兵将折损大半不算,倒了的城墙在冬天里无法重修,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或是南逃或是到了虎台,重新聚拢的军中士气低落,周指挥使更是声名不堪,若有夷人再至,恐怕难以抵挡。

铁石接了军令,便将手下兵马分成两部,又留娄佑、徐才守虎台,自己带兵去安平。宁婉就将槐花儿和松儿留在娘家,自己也打了包袱要跟去。

爹娘都免不了劝她,“那边乱成一团的,你去了其实反而添乱。不如等女婿安顿好了,陪孩子们过了年再过去。”

宁婉就笑,“公公受了伤,我先前便没能去侍疾,如今有了机会,总要表一表孝心的。”

提到了孝道,宁梁和于氏都不能反驳,虽然女婿对那个从不管他的爹也就那样一回事儿,但受了伤,的确与平时不一样。

倒是铁石背地里说:“我爹已经没事了儿,你要是为了尽孝就不必过去。”

宁婉自然也知道公公伤情平稳,就笑着说:“尽孝自然是要尽孝,我要跟去还另有原故。”

铁石就好奇了,“有什么原故?”

宁婉才不说,一摆手,“到安平卫你就知道了。”

到了安平卫,于公于私都要住指挥使府上。于公,铁石是接替指挥史统领安平卫兵马的,自然要用官衙;于私,公公正在指挥使府上养伤,一时不能挪动,他们过去了怎么也不能不一起住。

铁石去了前衙,宁婉便直接去公公平日里的住处,位于指挥使府西墙内的小院,十来间屋子,不十分好也不十分差,正是给幕僚清客们住的,如今住着公公和三位姨娘,一对儿女——当时夷人攻城时,他们也正因为在指挥使府上,因此倒都平安。

按说宁婉既然到了指挥使府上,先去拜访周指挥使夫人才是正理,但是她一向极厌周家为人,索性什么情理也不讲,直接就到了西边院门外,既然这里与府外相通,连大门也不必走的。

铁石既接了安平军务,形势便完全不一样,在安平卫城外十里便有不少人接了进来,及宁婉至此,更是迎面就见一位中年妇人,虽素静打扮亦不掩富丽,带着一大群妇人姑娘们笑着上前道:“卢夫人果然至孝,但请放心,卢老大人伤势虽重,但我家指挥使早请了安平医术最高明的老大夫看过,又用了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只需静养百日,便能痊愈。”

若是别人这样殷殷相迎,又陪着笑说话,宁婉少不得感谢一番再客气几句,可是如今她心里怎么听着怎么不痛快,就冷冷地道:“我公公可是为了守卫安平才受了重伤!”你们周家本就应该好好照顾他,现在来表什么功?

“正是,正是。”周指挥使夫人身为三品诰命竟要在一个官卑辈小的年轻女子面前低头,心里别提有多恼火了,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表现出一丝的不快,愈发笑得和蔼可亲,“安平卫能够幸存都是卢家父子的功劳!”

可是这句话宁婉听着也不高兴,真是讨厌一个人时,她怎么说怎么做都只能令人更讨厌,“本来我公公都赋闲了,铁石的驻地也不是安平卫!”守安平卫应该是周指挥使的责任,如今他好端端的,满城里却死伤了那么多人!

偏周指挥使夫人身后又出来一个人笑着圆场说:“说起来我们都是亲戚,我们家嫁到许家的姑奶奶平日回娘家常说起卢夫人又大度又和善…”

这话假得宁婉皱起了眉头,周氏如果回娘家说起自己,一定没有一句好话!她看也懒得看一眼说话的是哪一个,“我倒不知道什么亲戚关系,娘家自是够不上指挥史府的,就是嫁到了卢家也没有长辈告诉过我,至于许夫人,则更不熟了。”说着径直进了院子,直奔上房而去。

周家人就是再不要脸,这时候也不能跟着过去,随宁婉进来的几位姨娘就一路小跑跟上,小声地劝,“夫人,你也太不给周家面子了,我们毕竟还住在周府上,吃穿用度都是周府的供应,老爷受了伤周府也极尽心的。”

宁婉猛地停了脚步,面向她们待笑不笑地问:“”

几个姨娘就赶紧退了两步,唯有费姨娘却笑道:“不是,不是,我们就是好心。”

宁婉就又是一句顶了回去,“我一向最不识好心了!”四周终于清静了,她上前几步,到了门前方才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几个姨娘终于识趣地上前打了帘子,才款款走了进去,脸上也现了笑意。

公公受了几处箭伤,据大夫说虽然疮口已经平复,但因为夷人的箭都带了毒,定要静心养上一百日将余毒都清了才能真正无事,因此自己可以横眉冷对别人,但公公面前还是要温和相待的,毕竟是病人,且又是为了守城受的伤。如今夷人南下,生灵涂炭,国难当头,家里过去的事情自不必再提。

屋子里很闷也很热,又有一种特别浓郁的药味,宁婉前些日子在虎台没少照顾伤兵,因此倒不在意。但又因为是公公,倒不好看看伤口什么的,就笑着上前行礼问候,“公公如今饮食睡眠还好?伤口还疼得很吗?”

公公卧在炕上,面色红润,看起来很是不错,见了宁婉点了点头,“没什么,不过是几处小伤而已,也不是第一次受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问:“铁石怎么没进来?”眼下兵荒马乱的,儿媳妇不可能自己来安平卫。

宁婉见公公尚不知铁石接管安平卫之事,就笑道:“他如今先去办公事了,一会儿就能过来看望公公,打发我过先来。”

“原来是有公事啊!”公公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没有问。

宁婉就笑道:“公公有什么缺的,或者想吃想用的,只管说出来,我去办。”

“现在就很好,什么也不缺,都不必了!”公公说着一挥手,不由自主地“咝”了一声,原来是牵动了伤口。

费姨娘便一步上前扶住公公,垂泪道:“大人,你可要好好保养,大家都靠着你呢!万一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呢!”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宁婉。

宁婉瞧她这作派十分看不入眼,但公公面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公公还是要经心些,大夫人说这一百日一定要静养,非但不能多动,就是心里也要清静。”

公公点了点头,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没事,哪里就那样娇弱了起来?过去我们打仗时,受了伤随便拿布裹一裹就还要上阵的,也没见怎么样。”说着将扶着他的费姨娘推了一把,“别总哭哭啼啼的,我还没死呢!”

宁婉反倒要劝:“费姨娘年轻,没经过这些,所以不知道,不好在病人面前这样,更何况大夫们都看了,说公公的伤已经平复,只要再养一养就没事了,赶紧将眼泪擦干净再来伺候。”见公公嘴唇有些干,就倒了水递给一直站在旁边的宝璐,“给公公喂点清水,我在虎台也照顾过病人,听大夫说多喝些清水能早些将毒排出去呢。”

说了一会儿话,只怕自己在公公有什么不便的,便笑道:“公公如今养伤,我也不好打扰太久,这些日子我们都在安平卫,不论有什么事,只管叫谁传话吩咐就是。”说着便退了出来,在厅堂里侯着。

一时二姨娘三姨娘并卢宝璐都出来陪着她说话,唯费姨娘还留在屋子里,二姨娘便向里间指了指道:“她一向如此,我们也厌着呢。”

宁婉知道她们的小心思,周老夫人走了,公公的军职给卢铁城袭了,如今寄居在指挥使府上,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她们两个有儿女的自要为儿女打算,见铁石如今有了权势,便赶着巴结上来,因此就便摆摆手,“我倒没什么,只是费姨娘的话也不为错,你们可不都要指靠着公公?这时候一定要小心伺候,旁的事都待公公好了再说。”又冷冷地瞧她们一回,“我一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没有服侍好公公,我再不会客气的!”

二姨娘、三姨娘和卢宝璐就红了脸,“我们哪里会不尽心?”说着就都进里间去了。

宁婉便叫住了宝璐,“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虽然受伤的是亲生父亲,但家里有这么多姨娘,她一个女孩也不必贴身服侍。

卢宝璐本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且她又胆小,先前宁婉来卢家过年时,两人也不过打个招呼而已,现在想说什么半晌也没说出来,只憋得一张脸通红。宁婉原也没心思说话,只是等铁石过来,一时间倒是沉默无语。

总算铁石回来了,宁婉便携了他的手一同又进屋里,听铁石将军务上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父子相对无言,竟还不如她方才说几句门面话时热闹呢,便想找个话头儿。可是婆婆的事不能说,周家的事不想说,军中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女人可以随便谈论的,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什么来。

好在,就在这时,大夫过来换药,换过药正好有了话题,“大夫说公公平日里身子骨好,伤口长得很快呢,我们就放心了。”

就连铁石也道:“大夫说爹千万别生气,好好养着,爹一定照着做。”

公公便也道:“如今安平卫保住了,我无端有什么气可生的,没事的,你们都回去吧。”却又想起来,“指挥使府上定然要给你们拨院子,便选一处离这里近一点儿的,早晚过来也方便。”

宁婉就赶紧道:“我们就住在公公院里吧,这样才是真正方便。”

费姨娘就说:“我们这院子小,现在也没有什么屋子了。”

宁婉笑道:“我们只两个人,随便腾出一间小屋即可。”

二姨娘笑着说:“把铁垣的屋子给你们住正应该,让他们搬到我屋里去。”

三姨娘突然也醒悟了,小声说:“要么住宝璐屋里吧,让宝璐跟我住还方便些。”

公公就在炕上说:“你们别吵了,就让他们住正房,我用东边的,西边的两间不是空着。”

铁石马上辞了,“我们哪里能与爹住在一处,那样于礼不合,就请几位姨娘随意帮我们腾间小屋就可以了。”刚刚交接了安平卫的兵马之后,周指挥使便说为他准备了一个院子,他原打算带着媳妇住过去的,但媳妇既然说要住这里,那就一定按媳妇的话做。

宁婉也陪着笑,“这些小事哪里还要公公操心,我与几位姨娘商议就好。”

第318章 致奠

公公住的西院原本就不大,身边人又不少,如今内宅果真没空屋,宁婉拦着二姨娘三姨娘要给他们腾屋子,“不必那样麻烦,我们不如再到外院看看。”

外院里公公平日起居的房舍如今正闲着,外面是个小厅,里面一间小耳房,出了门便是面向府外的影壁,绕过去就是西门,她便向铁石说:“我们正好住这儿,你平日出入也方便。”

卢铁石自然点头赞同,“我看这里也不错,两旁的小屋正好让亲卫们住。”遂让人将带来的东西都送了进来。

其实这里别的都好,却没有火炕。别看火炕不算什么,但在辽东的冬天,没有火炕晚上会十分寒冷。但是媳妇既然选了这间屋,那一定是有道理的。是以,周家的人来了好几拨相劝,铁石都打发走了,又吩咐亲卫和丫头,“你们去再买几床被子、几个手炉分给大家!”

宁婉就在后面说:“再找几个盘炕的人预先付些工钱,明天一早过来给这几间屋子盘上炕,大不了我们走的时候再拆了。”

看着大家都走了,铁石就悄声笑问:“你这是做什么?”他并不明白媳妇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屋子不住,却非要挤在这里,只不过在外人面前,他必须完全站在媳妇一边儿。

宁婉还未及回答,卢铁垣跑了进来,急匆匆地说:“二哥,你怎么非要到这里住!舅母给你准备的春晓院,那里面什么没有?服侍的丫头也都是极漂亮的!快赶紧跟我过去,什么东西也不必带!”拉着卢铁石就要走。

卢铁石就什么都懂了,抬手将他拂开,“既然那样好,你就去住吧!”

“你当我不想去啊!”卢铁垣就说:“那样好的地方他们哪里舍得让我去住!”

“那你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卢铁垣一向是脸皮极厚的,被赶了也不难为情,倒坐在椅子上不动了,“二哥,都说你卖石炭发了财,给我一千两银子用用吧,弟弟在外面欠了债还没还呢。”

卢铁石如今也有了官威,不再自己动手,便喊了句“来人!”两个亲卫进来便将卢铁垣拖了出去。卢铁垣一面挣着,一面又回头高声喊:“一百两也行,不,那就十两,算是我借的,我可以给你立字据,过两日就还!”

宁婉看铁石的神色十分不屑,就替他斥道:“公公受了重伤,你还在外面混闹,万一公公知道了生气,伤口再不好了,不必说你哥哥,我就叫人打你!”才挥手让人将他推出去了。

铁石就叹道:“我刚听说爹给他谋的差事早被免了,弟媳妇被他气得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无怪刚刚在公公那里没见到董氏,宁婉就说:“其实也不全怪他,他和宝珠、宝璐一样,都被养废了。”

“我当时也差一点儿。”铁石就是原先有些不明白的,现在也都清楚了,却因为爹受了伤不好说他的坏话,就向媳妇笑道:“婉儿真是神机妙算,竟早早就猜到了周家的打算,一招就将他们的诡计破了!”

周家一向这么无耻,铁石这番来安平卫岂会不再用美人计?宁婉哼了一声,“偏有些人就是那样傻,竟一点也没有想到!”

卢铁石也觉得自己的确傻,周家安排了住处自己竟还答应了,“我真没想到,幸好有媳妇儿这个女诸葛提醒我。”不过他赶紧又捏捏媳妇的手,“虽然我会过去,但是若看到有人想扑上来,一定就会立即走了的!”

“我也相信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你的地位又不一样,再扑上来的人可不是大伯娘二婶子家的乡下丫头们,已经变成官宦人家的小姐了,你可要小心!”宁婉酸溜溜地说着,“都比我好看,比我年轻,还知书达礼,又会琴棋书画什么的。”

卢铁石就哈哈笑了起来,将媳妇拉在怀里,着实香上几口,“其实媳妇你是在称赞你自己吧,又年轻又好看,又知书达礼,字写得漂亮,棋下得也好!”又兴致勃勃地说:“好久没摸过棋子了,明天我去买一付棋,待闲了我们手谈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