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点了点头,却又哼了一声,“记住!不许去周家内宅,一步也不许踏入!”

“我是傻点儿,但有了媳妇教我,周家就是布下天罗地网,我也不会上当的。”却又为媳妇打算,“明天起我也给你这边多添几个亲卫,你有事情也方便些。”

“那倒不必,周家怎么也不至于动手,他们在朝中有人,只要想法子把知州的事情交待过去也不至于如何,此时正要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他们勾引你,也不是没有目的,如果能上折子陈情说是周指挥使的女婿带兵救援,力保安平城没有破城也说得过去。”

对于守城的武官来说,城破与没有破有着巨大的区别,朝廷在处理时态度是截然不一样的。安平卫城墙虽破,但是最后又将夷人赶出城去,的确也能勉强算得上没有破城,那样周指挥使就更容易摆脱罪名了。

卢铁石一向自负武功韬略不凡,他自投军后也一直所向披靡,但今日竟发现自己对阴谋懂得还是太少了,敬佩地说:“真没想到媳妇儿果真比我聪明多了!”

宁婉笑笑,“你的性子哪里会想这些,但世上的人就有周指挥使这般的。”

“不过我还是比你聪明!”卢铁石就一本正经地点着媳妇的额头说:“因为我知道要娶你呀!”

宁婉被他逗得也笑了起来,也赶紧去点他,“不!我最聪明,因为我嫁了你!”

两人正吵得不亦悦乎,就听门口“当”的一声,原来盛儿来送手炉,冒冒失失地一推门,结果见两个人正相拥着逗趣,想退回去不料一失手便将一个铜手炉掉到了地上。

宁婉脸一红,赶紧推开铁石说:“喏,你眼睛里的沙子我给你取出来了,你有事便去吧。”

“果然舒服了,”铁石就眨了眨眼,“周指挥使原要接风的,我没答应,一会儿再巡城一圈就回来。”

宁婉也正色说:“我们如今住在指挥使府,但一应用度还是不好叨扰。我们索性就再开个小厨房,自己采买做饭也省事。还有,公公那边的用度也由我们出钱,只人都是用熟的,先不必换了。”

“不错,你看着安排吧,”铁石便出了门,又嘱咐道:“我晚上回来吃饭。”

“知道,给你留着。”

安平卫较虎台大多了,铁石巡了一圈城回来就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先到公公屋子里问了安,宁婉便端出饭菜,两晚稻米饭,一盘萝卜,一碗酱,“今天才到安平,肉铺子里去得晚了,肉早卖光了,唯剩下些肉皮。集市也早散了,只遇到一个卖大红萝卜的没收摊子,我们将就些。”

菜色果然简单:红萝卜洗净连皮也不去,竖着切上两刀,然后再横着切成三四分厚的片,用开水焯一下盛在盘子里,红色的皮成了略浅一些的粉色,雪白的瓤变得半透明,就这么堆在盘子里,什么调味的东西也没放;一碗酱是用肉皮炸的,先把肉皮仔细地去了毛和油脂,用小火炖了一个时辰,再切成小小的丁,多放油,将花椒、大料、葱、姜都炒得香香的再将肉皮炒成金黄色,这时候加了大酱烹熟,正配焯过去了辣气只有一点淡淡甜味的萝卜片吃。

两样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菜,就是农家请客时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但其实配上白米饭,真是咸香醇厚,最下饭了!尤其是肉皮,煮得恰到好处,既不难咬,又有一种弹弹的感觉,连宁婉也吃了一大碗米饭。

铁石吃了三碗饭,最后又将剩下的萝卜蘸着肉皮酱都吃光了,放下筷子感叹,“回家吃媳妇做的饭,外面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了呀!”又向宁婉眨眼一笑,“而且还放心。”安平卫如今的情况,的确乱纷纷的,也不怪媳妇小心谨慎,住处吃用都要亲自安排。

宁婉见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笑着说:“我还顺便熬了一锅皮冻呢,明天凝住了拌上蒜、酱油当小菜吃,我小时候最爱吃了!”其实她倒不担心谁给铁石下毒什么的,他们不敢!但是这些下流的东西没准儿会弄些勾栏里的药,他们不要名声了铁石总还要的。

结果卢铁石竟不知道什么是皮冻,宁婉少不了要讲给他听,“就是把肉皮切成小丁加水用小火熬,一点油盐也不放,一直熬到汤水奶白奶白的,然后放在盆子里就好,过上一晚就凝成了冻,切成小块蘸了调料吃,我特别喜欢那种滑滑弹弹的感觉!”

媳妇说起好吃的,眼睛就眯了起来,神色间无限的陶醉,说得原本不大注重口腹之欲的卢铁石不禁也想往起来,“明天早上我要好好尝一尝!”

两人又说了会儿安平卫里的事方才上了榻,原来这屋子里有一张数尺宽的木榻,其实就是偶尔歇息时用的,但如今他们俩人住在这上面,倒是分外有趣!平日的大炕最少也有十几尺宽,怎么滚都随意,但现在两个人只能紧紧地贴在一处,一个人若动了另一个必然知道不算,还要小心不能跌下榻去。不过相爱的夫妻俩儿住着并不难过,他们反正只需要一点点的位置就行了。

过了会儿宁婉就笑着说:“你快些睡吧,明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你也一样,也会有许多人许多事找上来。”

不过,这又算什么,他们都年青,心气儿都胜,打定了主意要将安平好好整顿一番,现在实在不像样子!

待宁婉一早起来,身上热乎乎的,原来正抱着一个手炉,脚边还有一个,铁石却不见了踪影,只当他练拳去了,起来将昨天熬的皮冻拿出来切了一盘子,人便回来了,伸头道:“原来皮冻是这样的!”

“你尝尝,”宁婉就将一块皮冻蘸了蒜泥放到他嘴里,却见他头发上竟沾了一丝丝的白霜,突然悟道:“你昨晚就出去了吧?”

“城墙还有一处缺口,我过去看看。”卢铁石就笑道:“这皮冻真合我口味!我们俩人喜欢吃的东西都一样呢。”

宁婉便明白原来他怕自己初来乍到有什么事才回来,待自己睡着了就又走了,再想想也是,以铁石的性子哪里会放任城墙上有一个缺口就能回家安歇呢!不由得内疚起来,“原来我到了果真是给你添乱的。”

“哪里,若不是你来了,我怎么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铁石笑着香香她,“这几日我会忙一些,然后就好了。”

宁婉服侍他吃过早饭就说:“你去吧,先把城墙重新合上才是正理。”至于自己,她也有事情要做的!

吩咐了盘炕垒灶的事,又到公公面前问了安,宁婉将接来的一堆帖子都放在一旁,却先去了知州府上。

知州府上如今更是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府衙前的大街上满是素服吊唁的人,宁婉自敞开的大门而入,到灵前上了香,便被知州夫人接进了后堂,便轻声劝道:“节哀顺变。且天日昭昭,朝廷定有公断。大人既然已登仙路,我们留在世上的还要为国为家勉力振作才是。”

虽然没有人看见,但所有人都明白知州一定是被指挥使杀了,知州夫人早悲愤欲绝,更恨的就是指挥使竟然还污蔑自家的大人通夷,这让她几乎疯狂,而安平城里所有的文官们都与她同仇敌忾,将知州府上变成了讨伐指挥使甚至武官们的战场——当然只是在嘴上和纸上。知州夫人见了卢夫人便立即骂起了周指挥使,又反将通敌之罪推到了他的身上,“若非他引夷人入城,安平卫岂能这样快就破了,我们一家也都差一点没命!”

文武官员之间一向矛盾重重,安平城里闹得尤其凶,带累得虎台县里钱县令与许千户也水火不融,宁婉还曾利用钱县令对周指挥使的不满唆使宁清打官司告倒了刘五郎。但对于文武间的陈年老帐她其实也分不出是非对错。

如今满城的文官都站在知州一方,而武官们虽然不完全支持周指挥但也对于知州的死却幸灾乐祸的多,没有人前去祭奠,就是铁石到了卫城,也没有过来。

男人自有男人的立场,铁石奉命到安平只负责防卫夷人,因此连问也不会问破城前那桩案子。

但宁婉想着一则是死者为大,再就是她身为铁石的夫人,过来上香纵不能立即解了两下的矛盾,但也做出一个缓和之态,毕竟安平被夷人一番糟蹋,如今竟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先前街面的繁华都不见了,到处都在办丧事,哀声动天,真是让人心里难过——当此之时,不管文官还是武官,其实都应该一道守城安民才是。

第319章 完工

宁婉只在知州府上略站一站便告辞了。

对于知州夫人的话,她听过了也就算了,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知州是浙东人,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自小小的县丞一步步高升,千里为官到辽东任知州,他恐怕连夷人都不认得一个,哪里会通夷呢?但是,周指挥使也不可能通夷呀!周家人几代在辽东为武将,与夷人是有血仇的,且通了夷又有什么好处?放着三品的指挥使不做,到大漠上放牧去?

两边都拿通夷攻讦对方,其实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为了相互攻击,他们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倒是铁石的话她觉得还算公允,在这一次守安平城之时,周指挥使和知州都犯了大罪,正是因为他们只顾着找对方的毛病,将夷人攻城的事当成儿戏,安平卫才会在几日内就被攻破。

如今知州夫人痛失丈夫,难过得失了分寸,劝是劝不动的,但愿其他的人看到她想缓和文武关系的态度,不至于一直糊涂下去,能将心思放在安置百姓,重建安平上面吧。

接着宁婉便去了路家。

铁石和自己都是从无到有开始打拼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人脉,特别是在安平卫,唯有路家算得上与他们交情不错的官宦人家了。宁婉想帮铁石将安平城的防卫做好,少不了要与路家的女眷们商量,请她们帮忙。

因宁婉早让人捎了话,因此才到路家门前,便有婆子媳妇们候着,还没进内院,就见路夫人路少夫人都迎了出来。其实离上一次见面时间并没多久,但隔了这一场战争,却又不同,竟恍如隔世一般,路少夫人顾不寒暄先垂泪道:“竟不想还能见到你,当日夷人入城,我们家首当其冲,惶惶然逃命之时只当必死无疑!”

宁婉一样历经了生死,也是感慨万千,拉了路少夫人的手温言安慰,“没事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又向路夫人道:“听闻老夫人和夫人们都平安,我就松了一口气。”

“多亏了我这个儿媳妇,我和老太太才能活命!”路夫人便与儿媳妇一人携了卢夫人一只手,“外面冷,进屋里说话,老夫人也想着见你呢。”

路家如今住的官衙原就是当年公公做指挥佥事时住的,路家搬进来后又重新修缮过,极富丽雅致。但现在有几处已经破坏了,一时也没有修,就那样残破着,路少夫人就指点给她看,“夷人实在是太坏了,抢东西也就抢了,抢不走的东西还用刀乱砍!他们在安平卫里不过停了几个时辰就已经如此,若是真的城破,还不知会如何呢!”

宁婉自然十分赞同的,“我们卢家在城外的宅子也进了夷人,也是一样的情形,如今还没空收拾。好在祠堂是老宅改的,看着不起眼,他们倒没有进去。最可怜的是虎台城外的房舍,夷人大军在那里驻了两个多月,如今还留着房子就是幸运了,多半烧得只留个残垣断壁。”

大家骂着夷人进了正房,路老夫人见了宁婉就招手笑道:“卢夫人,赶紧到我身边来,一处说说话儿。”问了几句安好的话后,就不由自主地也说起了安平城的那一日。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千奇百怪的事也瞧了不少,但怎么也没想到安平城能破呀!”路老夫人感慨道着,“那日我们正在家里,就听外面一声巨响,房顶都震得掉下了尘土,把我唬得差一点死了过去。”

路夫人也说:“谁知道西墙下面竟还有一个烟花作坊呢?竟又将城墙炸塌了一段,安平卫这样坚固的卫城竟就这样破了。”

路少夫人就道:“当时就听得大街上到处都喊着‘城破了!’,我们在内院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真真是吓得脚都软了。”

“虽说吓得脚都软了,但还不是你张罗着把人叫齐了,一起出府去的!”路夫人亦心有余悸,“若非那样,我们恐怕就被夷人们砍死在府里了。”当日夷人并没有来得及将全城都占了,但是路府正当夷人自城墙损毁处入城的大路旁,因此这一带伤亡尤重,宁婉过来时便见几处家家都在办丧事。

又有路家别的太太奶奶们插言,宁婉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将当日的情形讲得活灵活现,彼时路指挥佥事与路家的男丁们都在城墙上,路少夫人当机立断带着太婆婆、婆婆、婶娘们、小叔子、小姑子、儿子、女儿、下人等等一大群人出了府,后来才逃了命。

路少奶奶就说:“当日我就想留在家里就是死,怎么也要走出去。可出了门也不知向哪里去好,正在茫然,幸而你公公带着亲兵们路过,见了我们就叫我们赶紧去指挥使府,我们就依言过去了,方才无事的。”

路老夫人和夫人也都道:“卢老指挥佥事不愧是当年有名的战将,当时大家都乱了,只他还镇静如常,将城里的人马都拢到了指挥使府里,撑到了铁石将军过来救援!”

大家都赞叹,“这一次安平卫多亏了卢家父子呀!”又羡慕虎台一直守住了城,赞道:“幸亏有铁石将军,百姓都跟着借光,不必受罪了!”

宁婉少不得谦逊几句,便也将自己的情形说了,又道:“虎台城小,但众志成城,虽然夷人猛攻了十数日,但终究是无功而返。她不多说铁石的功劳,反而讲了钱县令、钱夫人和自己做的诸多协助守城、劳军等等事情。”

别人听了倒也罢了,唯有路少夫人免不了十分惊奇,“钱县令钱夫人原都是不通事务的人,现在竟能有如此本事!”她原就是虎台人,且从小在典史家长大,少不了耳闻目睹县令府上的一些人和事,私下里对他们瞧不大上眼的。

宁婉其实原来也这样认为的,钱县令和夫人确实算不上精明能干的人,但是现在比比安平卫,她却更明白了,“但他们真正用心去做了呀!钱县令那些日子带人清理城墙四周,官袍脏得看不出本色的了,话说得嗓子嘶哑了;钱夫人也是一样,一早起来准时到小厅里办事,从来没耽误过一次,晚上还亲自跟着送姜糖茶。”

路夫人就说:“瞧瞧我们安平卫的那两个,夷人在城下,指挥使和知州不去做正事,反而打了起来。”

路家的男人多半在军中,所以女人们就都说:“周指挥使是很可恨,但城墙下面竟有烟花作坊,夷人攻城时也没有及时拆掉,到底是知州的错,他被杀了也不可惜!”

宁婉就摆手说:“我一早先去知州府里上了一柱香,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没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如今过来一是看看大家,二就是想请你们帮着我为安平卫做些事。”

方才大家听过虎台县里的女人们如何接替了男人们将城里的诸事都理得妥妥贴贴,早被打动了,且如今宁婉的身份又不同,她的提议大家自然要赞同的,连与男人们商量也不必,就都笑道:“卢夫人吩咐我们自然从命,有什么事我们全家人都可以上阵!”

宁婉笑着谢了,又道:“不敢劳动老夫人,我厚着脸皮将少夫人借去帮忙,婶娘姐妹中有空的也请一并过去,至于有了需要扯虎皮拉大旗的时候,再请路夫人出面登高一呼,想来没有事情不成的!”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卢夫人这般风趣,我们自然从命。”

宁婉婉就请路少夫人带她拜访安平卫的武官家眷,“如今闭门写折自辩的周指挥使家自不必理,接下来还有一位指挥佥事,四位指挥同知,我只与须家来往多些,别人竟不熟,还要你引见呢。”

此时路少夫人已经引着卢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让人拿出门的衣裳换上,又道:“安平卫孙指挥佥事自夷人入城时便带着家小兵马逃出城了,至今没回来,府里也空无一人,我们不必过去,只去四位指挥同知府中就好。”

宁婉一一拜访,联络了几位夫人,再说服大家一同去拜见州判夫人,安平卫文官中知州之下便是州判,亦是朝廷从六品官员,如今新知州还没有派来,正由他接了知州府的所有事务。不过她虽有和解之心,但在州判家中坐了半晌,说了几句话,到底话不投机,很快就冷了场,宁婉也只得无奈地告辞了。

大家便又回了路家,原来宁婉如今的住处太过狭小,因此借了路家一处房舍做议事厅,方才她们出来前路少夫人就吩咐下人收拾了。

到了议事厅,因都是武官夫人,自是一家,大家就纷纷抱怨道:“真看不惯州判夫人的嘴脸,当初城破时也就是文官的衙门都在东边,夷人没能立即过云,便多挨一会儿,铁石铁将军又及时赶来一刀斩了哈尔朗,将夷人赶走了,否则她早就连命都没有。如今竟说武将本就应该保护大家的,一点也不领情道谢,真是忘恩负义!”

“我最看不惯她那故做清高的神态,都是朝廷的官,谁又比谁更高贵些,明明她家州判的官品还比我们家老爷低呢!”

两边积怨甚深,宁婉就笑道:“她说的原也不错,铁石来救安平的确是出于份内。再者州判夫人毕竟答应与我们一起捐款做事的。”

“捐款?她才捐了十两银子,也不嫌丢人!”

宁婉带头捐了一千两,路家女眷们凑了五百两,四位指挥同知夫人每人捐了二百两,因此宁婉就笑,“也许是家底不厚罢了,总之我们已经有了两千多两银子,便拟个章程,好抚恤亡者、安置百姓、慰劳军中。”

路少夫人见卢夫人如此大度,倒不好再说州判家里根本不穷的话,便叫人备了笔墨,“我们原都是内宅里的女子,并没有什么见识,倒是卢夫人在虎台县便协助铁石将军守城,实为巾帼英雄,我们都钦佩不已。如今还请吩咐才是,我来录下。”

“若说巾帼英雄,陈百户家的羊夫人才是,我差得远呢!”宁婉就笑,“便是平常办理各种事务,你们诸位当家的夫人太太哪个不比我能干?我不过因在虎台经过一回,又于此之时不好推让方才出来张罗罢了!还请大家用心帮忙,毕竟安平与虎台不同。”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都舒服,便以宁婉为主,大家为铺,一会儿就列了几项急需要办之事,接着又议如何办为好。。

路少夫人看看天色已渐黄昏就道:“我们马不停蹄地忙了一天,便是中午回来家里也没有先预备,只随便传了点东西吃,不如晚上我做个东道,也算开宗第一件事!”

宁婉摆手笑道:“你若做东倒也好,只是我们商定的事今日就要做起,是以先熬了姜糖茶送到城墙上,回头再吃饭。”

大家听了便都拍手道:“开宗第一件事便慰问军士们,如此甚好!”说毕也不吃饭了,便出门找了一处茶楼租了下来——如今茶楼里正生意惨淡,闻言十分愿意,要的价也不高,大家索性连他们的伙计也一并租用,立即派人去买生姜、红糖熬了起来,再用茶楼里的大茶壶、茶碗送到城上。

最先送的是西城墙一带,今日铁石带兵在此修城。辽东此时天寒地冻,其实无法真正动工,只得先将周围的碎砖石清了,然后立起两排高高的木板,有如夯土一般地将用水混起来的泥土砖块填进去。这样的天气里,泥水没一会儿就冻实了,然后再向上夯。

宁婉她们到的时候缺口已经夯到了一半城墙的高处,泥水冻起来的新墙与包了砖的城墙比起来粗糙多了,样子也难看,但毕竟是城墙,而且十分结实,足以将城重新围起,保护安平卫。又因为这法子着实出奇,便有许多人站在一旁看热闹叫好。

这些夫人们到了近前也不由得大开眼界,西城墙下面架起了几十口大锅,烧着热水,蒸气氤氲,仿佛降下了大雾。铁石令大家用热水将先前被炸倒的城墙残土混各均匀装筐,在泥水还没有冻住前将筐运到残墙上将泥土扔到木板内。兵士们排成长队,一溜小跑地将泥水源源不断地填在城墙的缺口,眼见着那里一点点地升高了。

宁婉就惊叹了一声,“你们还真有办法!”

铁石一笑,“虽然昨天就想出这个法子,但一开始并不顺,这一会儿才好些,你们正好过来看到了。”

宁婉便问:“看样子明日就能完工?”

“不!今天就要完工!”

“也好,完工了大家就能睡上安稳觉了!”宁婉说着把姜糖茶送过去,“大家先喝一碗茶再干活吧!”

铁石接了茶先不喝,只捧着茶碗笑,又悄悄向媳妇说:“你倒本事,只一半天就弄了一只娘子军出来!”

宁婉向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只许你到了就将城墙修好,我就不能做出些事?”转头去为大家倒茶。安平卫的兵将们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关切,自这些官夫人手中接了茶,个个感激万分,再三躬身行礼,反将几位夫人也感动了,“这些兵将们可真不容易,这样冷的天还在外面守城修墙,我们不过煮了点热茶送来,如今你们谢我们,我们才应该谢你们呢!”

安平城规模颇大,城里兵丁亦多,大家送了一圈茶就已经暮色四合了,下人们挑着灯笼,将长影照得模模糊糊的。这些夫人们很少如此操劳,自茶楼里出来个个浑身酸软,路少夫人便让道:“家里已经备下酒宴了,不如过去用点儿再各自回家。”

须指挥同知夫人就摆手说:“我可不成了,凭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想吃,只想回家里躺下歇歇脚。”另几位也是一个意思。

宁婉就指着路边的一个馄饨摊子笑道:“虽然是累,但饿也是饿的,与其回去还要闹家里人,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了。”说着到了摊子叫馄饨。

大家其实又累又饿又冷的,便也不分主仆地坐在摊子上吃了起来,一碗热馄饨下来,浑身都舒服了,路少夫人就说:“我觉得这馄饨是我吃过最好的东西!”

大家纷纷赞同,“果然不错,原没吃过摊子上的东西,尚是这般美味!”又都笑道:“那便你付帐好了,依旧算你请客。”

路少夫人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们先说好的。”

只是真到了拿银子的时候,她竟没有带银钱出门。其实也不只是她,就是别人也一样,大户人家的女眷们一向少出门,身上也不会带银钱,就是跟着的下人们也没有事先预备。唯有如今负责管帐的须夫人身上有银子,但她带的银子都是大家刚刚捐的银票,馄饨摊子哪里能找得开?路少夫人便将手里提着的铜鎏金牡丹花纹手炉给了摊主,“拿去随便到哪家当铺都能换几两银子。”二十几碗馄饨怎么也用不了一两银子。

大家就都拦着,“让人回去取就是,只多等一会儿就是了。”那摊主也不肯要的,“夫人们还能差我银钱?回头打发人送来就好。”

路少夫人却偏不肯,“大家都累得很了,回去就各自歇着吧。再者我将这手炉换了馄饨请大家,其实也是想传成一段佳话的!”

大家便都笑得肚子疼,却也赞同,“今日虽累,但却有趣,果真能成一段佳话,我老了一定要向儿孙们说!”

第320章 刚强

煮姜糖茶是第一件,接下来几位夫人便开始安顿阵亡将士家眷、埋葬无人认领的尸首、设慈善堂收养老弱幼儿等等,不一而足。

这桩桩的事总加起来也没有多大,又十分琐碎繁杂,很多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以为然,且安平卫与虎台不同,竟专有人挑毛病指出做得不到之处,又有说女人就不该出头露面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让大家很是生气。

便有人告诉宁婉,“真要查查是从哪里传出的口风,竟是故意与我们做对呢!”

宁婉只一笑置之,又劝大家,“我们如今忙成了这样,哪里还有空儿去查这些无影无踪的事?更何况我们若是要查,反让传话的人得了意,以为我们多在意他们呢!索性只作没听到,完全不理会,让他们随便说!”其实她心里倒是对暗地里谣传的人有些猜测,也知道可能是针对自己的,只是懒得与他们对上而已。

清者自清,他们行得正坐得端,又的的确确帮了许多人,好名声也一样有人传着。

这一日慈善堂正式挂了匾。战后安平卫便多出好些无人供养的老人、孩子及伤残之人,有些人甚至沦落到流离失所、沿街乞讨的地步,设立慈善堂就是将他们安顿进去。

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却引起了轰动,铁石带着军中诸将前来送了一百石粮食;写匾的老先生也领着学堂里的书生们过来捐了些银两又作了几首诗大力赞赏,接着全城人都在传扬几位夫人多善良慈爱,将先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风言风语都压住了。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几位夫人用的心思和力气都并不是最多的。她们不过是在城里买下一处院落,略做修缮,再雇了阵亡将士们的家眷来照顾,这样的事对于管着家事的夫人们很是轻车熟路。甚至慈善堂的花费也不很大,她们精打细算买的院子位置偏僻,之所以雇用阵亡将士们的家眷也是为了一份银子能帮两部分人,就连那匾也为了省钱是一位夫人求了家里的故交写的。

但她们的名声突然间在安平卫里就如雷贯耳了,大家说起卢铁石夫人、路指挥佥事家的夫人和少夫人、须夫人等等,个个赞赏,由着这些夫人们,又赞起她们的娘家、夫家。大家在众人面前一向都是极谦逊的,但回了路家的屋子里,便免不了说笑起来,“平日都是男人们挣下家业功劳,封妻荫子,如今不想我们倒为男人们也挣得了荣光。”

“最初我们商议每日晨时二刻聚齐,只要家里有一点小事儿,婆婆就不想我出门,每天变着法子打发人来给我请假。如今她再不了,只要他儿子一上衙,就吩咐我快出门别晚了!”

“我也差不多,就因为是继室,前房的儿女都瞧不大起我,见了面连礼也不行的,我家那位也从不说他们,不想昨日我回去时他竟亲自起身来接我,又叫孩子们行礼呢。”

“所以呀,面子不是靠别人给的,还得自己去挣。”

“除了得了名声和面子,我眼看着那些人在咱们的帮助下日子过得越发好了,心里也着实高兴呀!”

接着又有几位千户百户夫人都加了进来,人多了,钱多了,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然后州判夫人便来了,笑吟吟地道:“前些时候大家商议好一起做事的,偏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个病那个灾的,竟一时没能脱身。如今家里清静了,我便赶紧过来,有什么事也能帮一把。”

宁婉只做没有看到大家给她使眼色,诚恳地说:“早听说州判夫人知书达理,我们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才女来帮我们呢!”

州判夫人就说:“我们家乡比辽东要繁荣得多,每个州府里都有慈善局,我小时候还跟着娘家母亲和嫂子去慈善局里捐粮捐衣,倒知道慈善局的事。如今不如就让我管着安平卫的慈善局吧。”

宁婉就一口答应,“既然夫人有如此的见识,又毛遂自荐,那自然最好了。我们原本人手就不足,夫人领了这个差使,我们还能轻省些呢。”

“我们州府里还有几位夫人,如今也想为安平卫的百姓做些善事,不知…”

宁婉赶紧笑道:“做善事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要想来的,我们都恨不得倒履相迎,哪里有回绝的理?只是到我们这里,从来只有捐银子的,却没有领银子的,因此倒不好四处拉人。”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州判夫人就摆手说:“若是为了弄银子的,也不来这里了,至于捐银,就看各自家里的情形。正好前日我陪嫁的田庄送来五百两银子,我便想着今年过年不给家里人添新衣裳了,这银子就都捐给慈善局吧。”

如此这般的,便又多了几位夫人。

路少夫人就背着人向卢夫人说:“你只不听我的,现在每日里多了多少乱事?那个州判夫人,一向最是要尖儿,总想压着我们一头,昨儿个须夫人险些与她吵起来。”

宁婉哪里不知道,每次闹出事还不是她去调节?不比先前都是武官夫人,纵有些小摩擦,大家也都看着男人们的交情悄悄退一步。武官夫人与文官夫人们先前便不卯,现在遇了事很容易争起来,但她却笑道:“乱事果然多了,但你说正事儿是不是也做得更多了呢?”

那是当然的了!

能加进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毕竟想做好事家里总要有钱有闲,寻常人家纵是有心也做不成的。州判夫人要尖儿,自然也极要脸面,先前敷衍着只捐了十两银子是没有看好她们会成事儿,再回来便主动拿出五百两,她带来的几个文官夫人自不会空着手,凑起来也有好几百两。而且她们将慈善局接过去后也管得不错,饭食过比去好了,也添了新衣裳,将小孩儿与老人伤残人分成两处,又请了一个被夷人砍掉一只手臂的秀才教孩子们识字;最主要的是她们请州府的大人们在安平卫城外为慈善局划出了一百多亩地做为供养,这是武官夫人们怎么也做不到的。

路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就又说:“我觉得她一心想抢你的风头。”

也许有这个原因吧,但是宁婉不在意。当然了,她不是不要好名声,虽然是真心为大家做事,但她又不是圣人,有好名声当然更开心了。只不过呢,宁婉对自己有信心,只论眼光,州判夫人就差远了,难不成只凭着接管了慈善局就能让大家觉得她好了?要知道慈善局可是自己建起来的呢!

宁婉就笑着说:“我们做事就好比男人们从军一样,最初从小兵开始,然后管着一个小旗,再接着成为总旗、百户,在这期间,手下的人不断增加,每次加入的新人可能都会有不如意的地方,也肯定不如过去的老下属贴心,难道就不让新人加入了吗?那样就只能一直停在一个官位上了!”

路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就变了,“你这心胸,果然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的女子能比得了,也无怪你们家铁石将军眼里心里只看到你一个人!”

既然说到了这里,宁婉也有话要劝陆夫人,“我前两天就想说的,只是没找到机会,现在倒正好——我瞧着陆百户十分示好,只是你总不愿意接洽,可是这么回事?”大家常去军中,每次陆百户见了她们都很热络,对路少夫人更是殷勤,可路少夫人却总是客客气气的,表面瞧着守礼尊重,宁婉觉得其实就是疏远。

路少夫人什么事倒都是不瞒着卢夫人的,便苦笑道:“这一次夷人入城时,家里没有一个男丁,我只得强撑着将一家老少都带出来,后来又遇到你公公护着我们进了指挥使府里,全家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伤了一块油皮,因此太婆婆、婆婆和公公着实称赞我。一面有长辈们说着,一面他也看出佩玉当年的心机,就后悔了,想与我和好。可是,我这心里,真是转不过弯来!”

都是女子,宁婉特别懂得路少夫人的心。若是铁石那样对自己,自己也转不过来,别处受了伤不要紧,都能长上,就是这心,恐怕受了伤就长不好了。

路少夫人原不欲说,但只一开口便止不住了,滴下泪道:“也不知怎么,他先前不示好的时候我还不怎么样,日子过得挺清静的,每天管着家事,孝敬长辈,抚养孩子,什么也不必多想。可他现在再来示好,我反而难受,恨不得再不见他。”

宁婉听着心里酸酸的,也跟着流了泪,“你其实比我刚强,要是我恐怕早就忍不下去了。”

“那有什么法子?我难不成还能和离回家?就是我娘也劝我好好和他过日子呢。”

现实就是如此,路百户对路少夫人已经很不错了,他宠着佩玉与藏珠时也没有对正妻不敬,现在更是想改回来。而路少夫人若是真离开路家又会怎么样?地位名声都没了,两个孩子也不能带走。是以世人都是劝合的,俗话也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宁婉就拉着路少夫人的手说:“我不劝你,只想问你,接下来几十年的日子你想怎么过?是重新与他和好还是像现在一般貌合神离?哪怕你要回娘家也是一条出路,怎么最好?想好了你便拿定主意不要改了。”

路少夫人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现在便点了点头,“我懂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过去的事,我就是再不愿意也要压在心底里,只当忘记了。”

这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了,宁婉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同样的处境会怎么样,但是她又告诉自己,不会的,自己不会遇到的。

安平卫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走着,城墙修了起来,城内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就连带着家眷逃走的孙指挥佥事也重新带着家眷回来了。

晚上的时候,公公便向铁石叹了一声说:“孙老指挥佥事原是极勇猛的人,打起仗来特别有章法,积累了多少军功才得来的袭职,就这样一转眼就要没了。”

铁石就答:“如今朝廷和总兵府还没有传来军令呢。”

公公就又叹一声,“阵前脱逃,丢了袭职已经是最轻的了。”

回头宁婉便将三位姨娘叫出来问:“谁告诉公公孙指挥佥事的事?不是早说让公公安心静养着的吗?”

费姨娘就赶紧说:“我们整日在内宅哪里能知道什么?还不是三少爷,老爷病了从不服侍,多少天不见人影,一回来就乱说惹老爷生气!”

二姨娘也急忙分辨,“他一个小孩子还不懂事,我这就告诉他。”

宁婉就说:“这一次就过去了,若是再有,我绝不轻饶!”待回了前面,就见铁石正在训铁垣,“你要是再不知道分寸,我可就军法从事了!”

卢铁垣是最不禁吓的,见二哥真生气了,脸都白了,“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孙指挥佥事回来后灰溜溜的,再不请我们喝花酒了,没想到爹就打听什么事,又说到了军规。以后我什么也不向他说了,如果再乱说话,天打雷劈!”

铁石便无奈地一摆手,“算了,我给一百两银子,爹养伤的一百天里,你要老老实实早晚请安,不许再惹事生非。”

“真的?”卢铁垣高兴得脸又红了,“二哥,你放心,有这一百两银子,我一定当个孝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