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绝见状,微微一笑,淡淡道:“来者虽刻意伪装,遮掩住一切能暴露身份的衣饰,并刻意改变自己的习惯与口音,却仍旧瞒不过我。观那些人的言行举止,出自世家是肯定的,却定与宫廷、膏粱之姓等无缘。”

说到这里,他扬起轻蔑的,不屑的笑容,补上一句,“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哪怕再瞧不起医者,为自己的小命想,也会豢养一批不错的大夫出来。哪怕那些家伙都是不敢开方子,一心追求四平八稳的庸医,研究了这么些年,一两种类似的药还是能拿出来的。所以,来者应出身自崛起时日不甚长久,无深厚底蕴的家族。”

对于他的判断,许徽深信不疑。

曾经的段绝,也是世家子弟,却由于爱好医药这等被世家视之为“匠”的“贱业”,被家族所不容。

他身份贵重,若回心转意,仍旧是家主之位最有利的继承人。正因为如此,哪怕他避世隐居,仍旧被一些人所不容,他们设计他被赶出家门。心灰意冷之下,他舍姓弃名,自号“段绝”,在各地游荡,尝遍世情冷暖,性子也越发古怪。入得了他眼的人,哪怕伤天害理之事,他都能装作没看见,照样庇护对方;入不了他眼的人,哪怕拥有滔天的权势以及富贵,他都不屑一顾。而许泽与许徽,恰恰属于前者。

许徽斟酌了片刻,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虎狼之药…男子知道伤身,哪怕…也未必会用,这等药物,应是女子用来固宠,或是害人之用。但若说是固宠,对方又不来自宫廷,何来大笔资财,以及走到这里的实力?若说是害人,也说不通啊!女人困于内宅,能害到的人就那么几个,自己的孩子,自然不可能去伤害,庶子的话,一句话就能捏死,也犯不着拐弯抹角,留下证据,难不成是…继室要害元配留下来的嫡子?”

“此人前前后后,共来了三次。”段绝知许徽心急,却不紧不慢地说,“态度一次比一次倨傲,药剂的分量也一次比一次要得大,催得急。更重要得是,前两次用药,对方针对得,都应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唯有最后一次,对方针对得,却是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

态度一次比一次倨傲,就证明后台越来越硬,联想到这段时间朝堂的震荡,倒也不奇怪。只是,对方催得急,那就代表着,她要对付的人,地位也越发高了…十七八岁,又不能出仕,地位…等等!

想到一件事,许徽豁然色变,她拉了拉许亨的衣袖,问:“上次柳郎君写信给你,说了些什么?”

许亨一听,神情也变了:“你的意思是,来人针对的是柳瓒?竟有这般凑巧?”

“阿兄,你这段时间忙于筹备婚事,自然不知,太子庶次女孝昌县主在一年前嫁入吴兴张氏,却由于身体太过娇弱,一尸两命。县主夫婿悲痛欲绝,缠绵病榻,也去了半条命。太子怜惜女婿,拔擢他入了秘书台,允他带病领俸,病好再去上朝。”许徽刻意咬重“一尸两命”四字,不无嘲讽地说,“丹阳柳氏的主母,来自会稽钱氏,而吴兴张氏的主母,同样来自会稽钱氏。”

她说得这般清楚,许亨哪有不明白的?他稍微回想一下,便道:“柳瓒上上次的来信中说,司马安交了一个好友,也拖着他去与之会面。那人容貌不显,风姿气度却颇为卓然,纵一见他就生出不屑之心,也隐藏得颇好,还与他一道品酒论诗,交游赏乐。上次的来信倒是颇为简短,字里行间却隐隐有兴奋之意,对我说,他出头的日子怕是快来了…”

说到这里,他望着许徽,不住皱眉,“我曾怀疑过,他所谓的新朋友,便是太子的嫡子,未证名分的太孙,却不好多问,还曾遗憾无法将他收入麾下,若如你所猜,这几家也卷入了太子与广宁郡王的博弈。

别说柳瓒才华横溢,就算他才高八斗,通神惊天,只要没个好身份,一样是被舍弃的命。如此遭遇,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收服他的好机会。只是,建康离上党甚远,柳瓒他…”有命活下来么?

许徽在花厅中反复踱步,沉吟许久,方道:“眼下只能看,柳瓒的理智与谨慎,有无压过他的功利之心。若他仍像在阳翟之时,处处好人缘,做事留一线,总能得到一线生机。当然,得不到咱们的接应,他也是死路一条。”

先前一直不明所以,只得默默听两人交谈的许磐闻言,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忙道:“建康至上党相去十里,想要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接应一个行踪不明的人,谈何容易?”

第一百章

还没等许徽说什么,段绝就挥挥手,如同赶苍蝇一般驱赶他们几个,不耐烦地说:“此等机密之事,切勿在这里说,我还想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他都这样说了,许徽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待他们离开了那条小巷子,许亨才正色道:“此人看似疯疯癫癫,性子傲慢又古怪,实则字字句句暗藏深意,还有故意透露消息给咱们,诱咱们入陷阱的嫌疑。他说出的话,当真可信?”

“他本不欲声名显赫,无奈欠了祖父人情,不得已担了神医之名。他是极重情之人,在祖父手上的把柄又太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命门都被祖父暗中扣着。”许徽淡淡道,“何况,除了零零碎碎的情报收集之外,我们顶多让他做好本职。我与他熟识,一是两年前为自身病情,二便是隔三差五过来一趟,与他面谈。收拢一切能付得起巨额资财的求医者情报,将之悉数记载脑子里,回去逐一分析。他开出的方子,也有咱们专属的医师验证比对。别说他会不会背叛,哪怕他当真背叛了我们,我这里也有足够多的应对方式。”

许磐一听,非但没有放松,神色反而变得铁青:“你身子虽已大好,却也不能仗着自己的底子强健,胡乱挥霍来之不易的元气啊!段绝的脾气讨人厌不假,本事却真有几分,他说了你切莫思虑过重,你竟…竟还做这种事?”

想到许徽仗着记忆力好,记下段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的一堆回忆,回去一一默下来,慢慢整合处理,许磐的怒火简直无法克制。

他瞪着自己的侄儿,怒气冲冲道:“身为长兄,又是快要成家的人,理应惦念自己妹妹的身体建康,怎可让她如此劳累?”

“阿兄是要做大事的人,怎可做如此琐碎的工作?”许徽笑嘻嘻地看着许磐为许亨说好话,许亨想到自己这段时间都是随父祖一道认识诸多官吏,与他们谈玄、论政,看父祖对他们的考评,轻松又写意,心中羞愧,便对妹妹摇摇头,叹道:“三叔说得对,是我太过目下无尘,不够关心徽儿…”

许徽见状故作不高兴地说:“你们再这样拖下去,柳瓒就等不到咱们的救援了。”

“就算我们不拖,他能得到我们的救援?”许磐万分不赞同地说,“他走哪条道,谁猜得准?”

听闻许磐此言,许徽诡秘地笑了笑,信心十足地说:“若柳瓒是蠢笨之人,他会选哪条路,我还真猜不准,可谁让他是聪明人呢?”

许亨心中一动也想明白了其中关键,许磐见状,更是无奈:“你们两个…好歹说清楚啊!”

“其实想猜到柳瓒逃亡的路线,也很简单。”待回到许氏坞堡后,三人来到许亨的书房里间,就见许亨取出一张简易的地图,比划道,“太子与广宁郡王的争斗,哪怕高门世家子弟,也折了一批进去作为年轻一辈最优秀弟子的陆尚避而不出仕。柳瓒卷入这二人的争斗…别说他在吴姓侨姓大族之中,无甚朋友更无恩师,哪怕他有在这种时候,也没人敢保他!”

许徽点点头,接过许亨的话头:“柳瓒若没利欲熏心,定能看准时机,早一步抽身逃离。他是聪明人,怎会不知此时若去投奔所谓的朋友,除却被出卖之外,没有别的下场?司马安倒是想庇护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此一来,柳瓒能投奔的,除却咱们这些不拿朝廷命令太当回事的北姓世家,就属颍川世家与青徐世家了。”

“颍川世家与朝廷素来联系紧密,说不可靠都是轻的,青徐世家一向首鼠两端,毫无信义,只重利益,又自负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对寒族、庶出等都极看不惯。柳瓒在青徐世家,纵有人推荐,也无法得到重用,还有朝不保夕之嫌。如此一来,他便只剩下了北姓世家一个选择。”许亨矜持地笑了笑,比了比自己,才淡淡道,“北姓世家之中,真正有名有权,势力颇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朝廷也不得不顾及三分的,当属冀州牧周适所属的信都周氏、司隶校尉梁角所在的弘农梁氏、咱们上党许氏与太原窦氏之外,便当属西北等地的一些家族。但他们被异族牵制着,若天下不乱,一辈子也别想让柳瓒出这口气,是以柳瓒只能在这四家挑选。”

见许磐听得认真,许徽笑了笑,补充道:“四家之中,梁角兄弟与大司马郭升走得很近州牧周适精明得厉害,偏生见小利而忘大义;窦开沉湎色,声名不好,也不知身体…阿兄与柳瓒本就有旧,这两年有来往不说,也频频赞柳瓒之才,若来投奔,比去旁的地方,起点本就高了不止一层。何况阿兄不日成亲,未来的嫂子来自广陵崔氏,广陵郡又恰巧在建康南方,只需越过丹阳与广陵之间的关卡,危险就少了大半。若他再大胆一些,混入崔氏的送亲队伍…我想,应该没人会这般地无趣,为了不知道是否在队伍之中的,区区一个柳瓒,得罪赫赫有名的广陵崔氏吧?”

听许亨与许徽兄妹俩一唱一和,详详细细地将自己的推断说完,许磐这才长抒了一口气,感慨道:“你们两个的脑子,实在是…那咱们只要坐在长子县等柳瓒,就行了?”

“不,不行。”出人意料得,许徽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许磐的提议,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忧色,“这一切都不过是咱们的设想,其中却有太多的难题,比如说,广陵崔氏的陪嫁队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吗?柳瓒会不会只是暗中跟着车队,根本没办法参合进去?钱氏憎丈夫与丈夫最宠爱的妾侍、庶子又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派人来追…等等。若不亲眼看看,我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许磐闻言,不由瞠目结舌:“亲眼看看?徽儿,你打算…”

许徽轻轻颌首,万分郑重地说:“没错,我打算率一队人,去迎接我未来的大嫂!”

大齐成亲,礼节琐碎,什么问名、纳礼、占卜吉凶、送聘礼暂且不提,单说这最后一道程序。

成亲的两家若是住得近,新郎官家里给女方下聘礼,以及女方送嫁,自然不是同一天,甚至还有提前一天就把大件家什嫁妆给送过去的。但若像上党许氏与广陵崔氏一样隔了十万八千里,大家就会折中一下,商定婚期之后,许泽算好时间与路程,派人提前将近一年出发,待下聘的队伍到了广陵崔家,崔家这边的嫁妆也差不多准备好了,整装完毕,就挑个黄道吉日出发,再走上半年,在婚期之前赶到长子县,寻一宅邸暂住几天,再行拜堂礼。也就是说,新娘从自家到夫家,只有自己娘家人送过来,没有夫家人去接的道理。

当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重要,自由恋爱同样占据一席之地的大齐,两情相悦最终成就眷属的也不少。有时新郎官急不可耐,非要跑到新娘家去接新娘子,被大家调笑打趣,甚至刻意为难,以做笑料的事情也不少。很多女子还将之视为被夫主敬爱,日后婚姻定将和谐美满的象征与炫耀的资本,但无论如何,所谓的“迎亲”,顶多发生在同城或邻村之中,时间从未超过三天。可听许徽的言下之意,她竟是要带人千里迢迢,一路过去,与送嫁车队会合。

“这…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许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许徽回心转意,他吭吭哧哧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句,“这,这不大好吧?”

许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轻描淡写地说:“不合规矩,前所未有的事情,我也做了不止一桩两桩,又何必在乎这点小事?广陵崔氏不是总觉得他们嫁女儿过来是低嫁,哪怕咱们再怎么大操大办,也失了面子么?既然他们这么要面子,我给他们就是了,千里迎亲,方能展现咱们上党许氏的诚意,对不对?当然,若是在成了亲之后,崔琳闹出点什么…可就不关咱们的事情了!”

许磐还是觉得有点不好,皱着眉思索了半天,才转而望向侄子,希望他能说两句公道话。谁料许亨沉吟半响,方轻叹一声,对许徽说:“那就劳烦你了。”

“不过惺惺作态,跑一些路罢了,就能为我上党许氏解决诸多烦心事,少了不知多少麻烦,哪会有什么劳烦的说法?”许徽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阿兄,这种小事,你就别往心里去了。我这就去与祖父说一声,让他拨一支部曲给我,我这就出发。”

说到这里,许徽露出轻慢的,又带了点自负的笑容,淡淡道:“千里迎亲,自然是越远越好,不是么?”

第一百零一章

清脆的蝉鸣伴随着伙夫烧火做饭的动作,似在抗议四周烟熏火燎,阿双左手以袖遮挡难闻的味道,右手不住挥舞,好容易找到伙夫的头人华十八。

灶上的人不缺吃食,虽不说个个加餐加的肥头大耳,却也满面红光,华十八却生了一张苦脸,无论怎么吃,面色始终蜡黄,身材依旧精瘦,无论谁看了,都觉得他缺衣少食。

他这幅模样,倒让不知情的人个个点头,谈起他就翘起大拇指,说他从不监守自盗,端得是品行良好,阿双也是一样。见华十八有些不安地搓着手指,又扫了扫他身边两个与其说是壮硕,倒不如说是肥硕的汉子,她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低声嘱咐道:“女郎见大家都被热得无甚精神,命我送这东西来,让你加在汤水里,说是能够提神。

华十八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小的纸包,慢慢将之打开,发现里头是七八个细长的,身子暗红色,还有一小截绿色蒂之的陌生植物,不由犯了难。他斟酌片刻,才有些踟蹰地问阿双:“这东西,是…”

“女郎说,这是从西域传过来,仅在凉州一地小范围栽培,不仅昂贵,且非常难寻的秦椒。”阿双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察觉不出华十八语气中的怀疑,便不疑有他,干脆利落地将许徽的交待给倒了出来,“要将秦椒剁碎,碾磨成粉,再放上多多的盐,熬成一锅浓浓的汤,大家一喝,保证精神百倍!”

华十八听了,原本蜡黄的脸色,更是能苦得滴出水来。

他能被许徽许以重任,掌管一行人的吃食,靠得就是自己对许徽绝对的忠诚与谨慎。别说是阿双捎了口信,拿了东西给他,哪怕是阿元持了许徽的手令过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也不敢往锅子里加啊!

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华十八咬了咬牙,将秦椒包好,放到口袋里,硬是没做。

整个队伍休整的时候,许徽站在小山丘上,遥望远处的城郭,半晌,才轻声道:“自此东去十里,便是陈郡郡治陈县所在,也是陈郡谢氏的旧址。”

她这句话,透着些许的伤感、寥落与疲惫,若是许泽在此,必知她想起前生旧事,心绪澎湃。只可惜,跟在许徽身旁的,恰是不知情的阿元与秦九,是以前者犹豫半晌,才回答道:“陈郡谢氏这一支早就没落,无人在陈郡担任要职不说,连族长之位,都落到了建康的旁支身上,从侨姓变成了吴姓。不知女郎打算用何等礼节,前去拜访谢氏的元老?”

“位于陈县的谢氏族人,既非族长,又非高官,没有我巴巴绕路过去拜见的道理。”听见阿元的提议,许徽不是不心动,毕竟前世的她也在陈县的谢氏坞堡居住过,结识了朋友,也惹下了敌人,若能故地重游,倒也不错。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一看似很美好,实则毫无异义的想法。

如今的陈郡谢氏,与她是敌非友,没有巴巴贴上去,讨好渐渐谢氏越发没落,无论哪一方都不讨好得一支的道理,哪怕这一支曾为嫡系,也是一样。只不过…她沉吟片刻,就转换了话题,问秦九,“前些日子接到的消息,说是崔氏的送亲队伍快出谯郡了?算算时辰,他们也应该在陈郡走了些时候吧?会不会…这几天就与咱们撞上?”

如果真是这般不凑巧的话,陈县的谢氏宅邸,说不定,她还不得不进去一次。

秦九早在心中盘算了许多遍,听闻许徽的问题,便道:“若按崔氏送亲队伍的速度,咱们一直走官道追的话,约莫三四日,就能与他们迎头撞上了。”

许徽轻叹一声,刚想说什么,就听闻后头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便住了话头,凝神倾听。片刻之后,方笑道:“阿双这丫头,谁又惹她生这么大的气?”

阿元与秦九都转过身去,望着一边跺脚一边走上来的阿双,阿双见状,非但没觉得奇怪,反倒气鼓鼓地说:“女郎,您给评评理!您让我拿秦椒给华十八,谁料他面上答应得好好得,说是一定会做,转过身来就照样弄淡而无味的蘑菇汤!”

许徽一听就知是怎么回事,便微笑道:“秦椒太过少见,华十八出于谨慎,不敢随便给下锅,实属正常。如此小事,就不必生气了,阿双,你也累了一天,去吃些东西吧!”

她话语虽淡,却隐含命令的意味,是以阿元对阿双狂使眼色。阿双也难得机灵了一把,领命退下,待她离开之后,秦九方单膝跪地,为华赔:“华十八太过小心,连女郎近侍带去的口信都心怀疑虑实在太过不应该,还望女郎饶恕他这一回!”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这不是你的错,你起来吧!”许徽头也不回,淡淡道,“下次出行,我会让华十八自己去领些许秦椒,省得半途赠与,徒增如此多的是非。他身为伙夫领袖,司全队之人的伙食,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我非但不会罚他,还会嘉奖他!只是,为阿双的面子计,奖励的事情,就暂且压下吧!”

为主君效力之人,最怕无意间得罪主君身畔侍奉之人,日说夜说,不着痕迹地上眼药,不知不觉就被疏远,甚至有性命之忧。是以听见华十八这般不给阿双脸面,许徽都没有任何不满,反倒公正裁决,秦九心中一热,激动道:“多谢女郎。”

“只是…”许徽慢慢拖长音,吊得秦九心绪起伏不定之后,才慢条斯理道,“小心虽好,但太过小心,做事瞻前顾后,便是懦弱地一种。阿元与阿双都是绝对可信之人,我分身乏术,自然会让她们代我传令,总不能事事都让你跑一趟吧?”

知道许徽这是在敲打华十八,秦九利落应下,决定回去便与华十八认真说一说。

许徽也不欲让秦九有乱想的时间,见他应下,话锋一转,淡淡道:“地上凉,起来吧!这几天内,咱们就能遇见送亲队伍,让大家都扎上红绸与红花,免得崔家人认为咱们是打劫的!”

阿元见气氛颇为冷肃,便凑趣道:“听见兵器末端得绑红绸,身上还得戴一朵红花,大家个个愁眉苦脸,觉得实在太碍事,也让易让旁人侧目了。王十二还囔囔着,若要震撼,还不如咱们都穿青袍,让崔氏的送亲队伍吓一跳呢!”

百姓成亲,主基调都是红色,为图喜气和好兆头,哪怕再穷,也得扯几尺布下来,扎几条绸子。但世家无不遵从古礼,问名纳吉下聘迎亲…相关人士,全都身着青袍。若是哪家拜堂升庙祭祖之时,谁穿了红色衣裳,便会被旁人嗤笑。

许徽知部曲们大多没读过书,不清楚这句话的逾越与忌讳,更不懂一干古礼,也就不计较他们话中令她不舒服的含义,只是微笑道:“若真那么想穿青袍,就快点找个好女孩儿成亲吧!”

阿元自知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忙道:“他们都是粗人,哪懂得古礼,也就图个乐子。您看,再怎么嚷嚷,也不是喜滋滋地将红绸给扎上了?倒是女郎…这几天,女郎打算穿哪件衣裳?”

“我记得,你们给我带了几套红色的骑装出来。”许徽淡淡道,“阿兄成亲,怎么着也要图个喜气,我自然是穿红色的。”

说罢,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远方。

能被祖父说出“给他一种不祥之感”的天才,柳瓒,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同一时刻,同样在烧火做饭的崔氏送亲队伍里,肥头大耳的掌勺们吆来喝去,派头十足。上百个人为这几个师傅打下手,或洗菜,或择菜,或切菜,忙得团团转。

靠近角落的临时灶台旁,蹲着一个身穿灰扑扑衣衫,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到不正常的人。负责灶台的小管事见状,趁着大厨们不注意,凑了过来,有些担心地问:“喂,你行不行啊!别烧火烧到一半,倒在地上,若是大管事来问,我可盖不住你!”

“放心,我还顶得住。”柳瓒勉力笑了笑,又取出一小块银子,塞给这个小管事。小管事喜滋滋地接过银子,又瞅了瞅柳瓒的脸色,见他放柴火的动作与速度虽慢,却看得出尚有余力,也就放下心,去旁的地方巡视了。

见这个小管事离开,柳瓒按住绞痛的胸口,过了许久,方长抒一口气,继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灶台里添加木柴。

大概是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慢,火烧得不够旺,另一个巡视过来的管事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柳瓒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了,灶间跳动的火光映衬着眼中的冰冷、杀意与怨毒,越发触目惊心。

他的怨与恨,不是针对这等狐假虎威的小人物,而是针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旁人生死的角色,以及他的…血脉至亲。

第一百零二章

好容易做完了手头上的活儿,柳瓒领了属于自己的一个杂粮面饼,寻了个僻静角落,就着水囊,一口一口地用力啃着。

广陵崔氏豪富不假,但在层层克扣油水之后,分给他们这些低等仆役的面饼,已是粗劣到难以下咽。哪怕柳瓒一再强逼着自己咽下,可到了最后,大半的面饼,依旧被狼狈不堪的他给吐了出来。

取出布巾摸了摸嘴巴,柳瓒的神情,彻底冷了下去。

虽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但他的健康,已被饮下的鸩酒毁了大半。若是从今往后,养尊处优,说不定还能恢复些许的元气。但他本就是仗着皇族子弟要脸,皇太孙又有求于司马安,这才求赐一杯鸩酒,又故意漏了好些。这般糊弄对方,若不尽早抽身,难不成等着被抽筋剥皮么?别说恢复元气,经过这一路的奔波逃亡,他能感觉到,寿命与力气,已经渐渐抽离了他的身体。拖着这样近乎腐朽的残躯,还能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下去,连他都无比佩服自己。

不,应该说,那个温和有礼,谦恭忍让,风度翩翩,无人不赞的柳瓒,在被父亲、养父、岳父以及他们代表的家庭,还有谓的朋友们悉数舍弃与背叛之后,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依附于死尸之上,唯有内心一团冰冷的火焰熊熊燃烧,咆哮着复仇的恶鬼罢了。只不过…柳瓒捏了捏衣袖里的已经扁得不成样子的钱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司马安冒着性命危险将好友送走,又取了满满两袋装满银角子,小块碎银的钱袋交给柳瓒,给他做盘缠。柳瓒受了好友的这份情,权衡利弊之后,直取广陵,想方设法混入崔家,打算随着崔氏的送亲车队一路北上。

越是传承时日久的世家,就越是藏污纳垢多少代的家生子互为姻亲,关系盘根错节。靠着犀利的辩才,以及身上诸多碎银作为贿赂,柳瓒成功地假冒了一个想借到去颍川的学子,又为了安全,几番贿赂好几个管事,让他成功地混到了专门给几个主子做菜的小厨房,而非大锅大灶,东西一盘烩的大厨房。

他选择来小厨房,一是为了隐蔽二就是觉得厨房较为省事,谁料崔氏的子弟,无论男女,皆奢侈成性。只给几个主子做饭菜的小厨房,忙碌的时间丝毫不比大厨房少,工作也就是稍微轻松一点。柳瓒心中咒骂了崔琳以及她的叔叔、兄弟等千百遍,为了不引人瞩目,也只好咬牙忍了下来。只可惜,沿途的外出、买药以及做稍微轻松一点的工作,都让他身上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出去了就不见回来。

不是没想过,若是司马安给得不是银子,而是金子该有多好。但柳瓒明白,金子在大齐,哪怕不算稀罕,大都也是作为首饰、装饰等出现。就连皇室,所谓的“赏金”,也不过是品质略好一些,颜色澄亮,丝毫不显暗淡的黄铜罢了。倘若司马安给了他金子值钱是值钱这些有眼力见的奴才敢不敢收留他,还是个问题。

“这样下去别说熬到颍川,到了陈县差不多就…”略算了算自己还剩多少钱之后,柳瓒低声咒骂道,“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一个两个都是钻到钱眼里去的黑心货!”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不远处的人群就躁动起来,柳瓒微微眯起眼,支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随意拉着一个人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被他贸然拉住,那人也不怒不恼,反倒满面红光,兴奋无比地说:“上党许氏的人,竟然来迎亲了!听滞留咱们队伍里的人说,还是上党许氏顶顶要紧的一位大人物!他们已到了陈县,至多还有两日的路程,就能赶到这里!使君说,为迎接他们的到来,这两天,咱们不走啦!”

对他们这些仆人来说,主子受宠,他们的胸膛就能挺得高一些,主子失宠,他们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哪怕被柳瓒拉住的人,不过是个普通的低等杂役,却在听见这个消息之后,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千里迎亲,这是多大的殊荣?古往今来,还没有哪家远嫁的女儿,得到过夫家如此礼遇。就连春秋时诸国公主出嫁,也不过是夫家派个宗室或是使臣来,一面下聘,一面等新娘一道回去,断没有在这么远的距离,就接第二道的道理。可像而知,他们家的女郎在嫁过去之后,会多受敬重,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脸面也足啊!

柳瓒闻言,勉强挤出一个祝贺的笑容,又坐哺落,闭目沉思,面上始终挂着满是嘲讽的冷笑,在阴影妁映衬下,与魍魉鬼魅也差不了多少。

他不仅见过上党许氏的三位年青一代,更与许亨有几分交情,虽说他隔上好几个月,才会心血来潮地给对方写一封,或是回一封短短的信,聊聊近况,算得上联系很少,却不代表他不了解许亨这个人。

在柳瓒看来,许亨眼高于顶,又因出身北姓世家,报仇旁的世家排斥,对之天然就有一股反感。十里迎亲这等举动,哪怕只是为了家族好的惺惺作态,也是许亨做不出来,更忍受不了的。偏偏迎亲这种事,长辈不能来,否则就太过连崔氏脸面,有阿谀奉承,折了自己脸面之嫌,而小辈嘛…许亨可没有年岁与他相仿的兄弟。估计也就是让个什么有官职的堂叔族叔过来,充一充场面吧?至于尊敬未来的主母,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对她柔情蜜意,百依百顺?就凭崔琳那德性,能三句话不惹怒许亨,就算不错了!

不过,上党许氏来人,到底是个机会。看看没有没办法在到颍川之前,就混入他们的队伍之中,撇开广陵崔氏,省得弄假成真,差点真做了一辈子的奴才吧!.

负责送亲的有两人,一是崔琳的族叔崔坪,一是崔琳嫡亲的兄长崔谅,听闻许氏要人来迎亲,都满脸喜色,哪怕是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低嫁,满是抱怨的崔琳,也眉飞色舞起来。

崔谅到底少些历练,二话不说,当场就宣布原地再等两天,不仅如此,待报信的人一走,就兴奋道:“我就说,他许泽的名气再怎么大,先祖到底也是泥腿子出身。妹妹嫁到他们家,本就是委屈了,再怎么敬着都不为过。”

崔坪虽领个闲职,却到底入了仕,远非崔谅这等自我感觉良好,却又没什么本事,只知道享乐的公子哥能比拟。所以他皱了皱眉,不大赞同地说:“上党许氏拿出态度来,咱们理应快马加鞭,再走一天,到时候休整也是一样。原地等两日,任由对方赶路,似乎…似乎太过了吧?”

崔谅撇了撇嘴巴,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就让人休整两日,怎么?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崔坪一听,就知道与崔谅说不通,只得将目光转向崔琳。崔琳懒懒地搭着右手,正让侍女细心地给她染着指甲,见到族叔的神情,便漫不经心道:“等两天又如何?若不是他们求着,我本是做王妃的命,怎会嫁到这穷乡僻壤去?”

做王妃?这种时候去做王妃?说不定今日披上嫁衣,明天就成了庶民!就是怕你和你那发了疯想让你做王妃,天天给你洗脑的母亲,郎主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安稳还该赌一把。最后还是在许泽的劝说,以及诸位徐州世家家主的造访之下,难得强硬地决定了这桩婚事。你明不明白,嫁给许亨,是让你去避难,外加给家族增添一个盟友,留一条后路,不是让你用这种态度,去给广陵崔氏结仇的!

想到这里,崔坪心中一阵绝望。

世家嫡支与旁系,素来分得极轻,他与崔谅、崔琳之父崔垣虽是同一个祖父,但两代过后,往来虽有,关系却着实不够亲密。哪怕崔谅与崔琳都是他的小辈,但以他的身份,还真不敢胡乱教训他们,一是没用,二是怕崔谅这位广陵崔氏未来的继承人回去添油加醋两句,害得自己丢了官位。

可是,这样的继承人…真的拿得出手么?许泽该不会是看广陵崔氏这一代的年轻人蠢笨好拿捏,才选中了崔琳吧?

这一刻,崔坪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许泽的想法。只不过片刻之后,他扁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

再怎么不着调的人,也不会拿未来的宗妇来开玩笑,许泽一定是被沈孚以及东莱范氏逼得无路可走,才不得不与徐州世家联盟吧?不得不说,许泽走了一步好棋。

徐州世家一直以来,都凌驾于青州世家之上。偏生圣上年幼之时,徐州世家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下错了注,青州世家又出了好些厉害人物,此消彼长,才在这些年一直处于下风。害得人人都说青徐青徐,徐州世家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憋着一口气的。

“未来的路,究竟会到何方…”崔坪轻轻摇头,不住叹息,“罢了罢了,又不是我的女儿,我关心她做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憋气归憋气,作为广陵崔氏的一份子,崔坪也不能就这榉撒手不管。

一离开崔琳的马车,崔坪就去了车队后半段,也就是押运物资的地方,命人取出一部分算不得嫁妆,或者说在预算之外的物件,开始用它们来装点整个车队。

又喊了几个机灵的,能说会道的仆役来,命他们携带资财,快速去最近的县城,以及县城之外的世家坞堡,亮出崔氏的名头,买一些好东西来。花多少钱不论,务必让本来就张灯结彩的车队越发花团锦簇,一时间,整个车队都忙活开了。

崔谅与崔琳兄妹打小就过着奢侈的生活,漫天漫地撒钱已成了习惯,对崔坪张扬的举动非但没有半分异议,反倒兴致勃勃地出主意,不住指手画脚。让本就心情不好的崔坪更添几分暴躁的同时,也让许泽极得用也极信任,连下聘之事都全权委托,一路跟着送亲队伍过来的使臣张穆,越发不满。

“不知来得,会是哪位郎君,若是都尉,那就糟了。”坐在牛车之上的张穆望着不远处热闹的景象,虽觉得许磐亲自来,实在太过抬举崔琳。但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第二个“身份贵重”,这时候又能过来的人。张穆犹豫过后,还是决定抢先一步,给来人说道说道,省得对方一见崔氏这做派就暴躁,所以他找到崔坪,说,“张某蒙府君大恩,少不得亲迎些许路程,还望崔郎君海涵。”

如此小事,崔坪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次日,张穆便率了一行人,轻装简行,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在山脚安寨扎营。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张穆起身净了脸,正打算让队伍继续走的时候,便见官道前头,他视线能够触及到的地方,炽热张扬的红衣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待对方近了一点,张穆才发现,竟是许徽、阿元与一名叫做庄七,来自雁门,武艺高强,骑术也极为高明的汉子,三人驾着马,风尘仆仆的赶来。

张穆擦了擦眼睛,见他们身后竟没跟随部曲,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许徽刚翻身下马,还未站稳,他便迎了上去,眼角眉梢满是担忧与不赞同:“女郎,您…您怎可…”

“徽是晚辈,怎能劳烦长辈相迎?”许徽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一听见张叔叔要来接我,我便舍了部曲,星夜兼程赶过来啦!”

张穆在上党,只领了一个整理书册的清闲职位,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许泽的心腹,不敢怠慢,但走到外头,听见他才不过是个八品官,很多人嘴上不说,无形之中便透着轻蔑。就好比崔谅与崔琳兄妹,还有他们的诸多亲戚乃至仆役,一听张穆的官职,脸都拉长了,直说上党许氏不够尊敬他们,连点场面样子都不做,就差没将他当成奴才呼来喝去了。

在广陵那种地方,寒族子弟为上进,哪怕成了官吏,对世家也舔着一张脸,把自己当奴隶的着实不少。崔谅与崔琳习惯了这等事情,满以为自己使唤张穆就是纡尊降贵,却不知后者心中已经积攒了一肚子怨气,只是碍着脾气好,又身负使命,不好发作罢了。此时此刻,许徽一口一个“长者”,字里行间都透着敬重的意思,也用行动做了表达,见她风尘仆仆,略显疲惫的样子,张穆听了,心中不知有多熨帖,忙道:“女郎这般敬重,可真是折杀卑职了,卑职不过一介微末小吏,哪能,哪能让您…”说到动情处,张穆的眼眶都渐渐红了。

许徽一看,便知张穆在广陵,尤其在崔家,定是受了不少气,否则也不会这般情绪外露。

传承数百年的世家越是狂傲,他们这种根基不深的家族,就越是要礼贤下士,若非如此,怎能让一门心思阿附世家的寒族弟子皆来投奔呢?是以许徽连忙扶住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朗声笑道:“张叔叔无需太过自谦,连祖父都对您的本事赞不绝口,否则也不会对您委以重任。与您的才华阅历相比,徽这般蒙父祖庇荫的小辈,便如萤火与皓月一般,着实不值一提,又怎能受您的礼?”

哪怕所有寒族见到世家子弟,在忍气吞声行礼的时候,都会想——“若不是他投胎投得好,又怎能与我相比”。但自己想是一回事,听见这话从对方嘴里说出,又是另一回事。虽说有心思阴暗之人,会暗骂对方惺惺作态,但不得不承认,听见旁人自贬的话,谁的心里都会舒服许多。

张穆见许徽坦坦荡荡,微笑以对,满是诚挚的态度,又想到比她年长两岁不到的崔琳骄纵任性的模样,暗叹这人与人,实在差别太大了别说是即将成为许氏未来主母的崔琳,哪怕是快要入仕瀣谅,与眼前的许徽一比,也是天差地别啊!

这种时候,张穆也顾不上曾经对许徽的微词,满面担忧地说:“女郎的好意,张某心领了,但那崔氏…”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万般无奈道:“上党要员皆知,女郎才华远胜一般男儿,无论书画、骑射还是本领,都极为优秀,若是个男儿,纵是丞相都做得,可广陵崔氏的人不知道啊!见女郎来了,他们指不定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何况那崔氏少主崔谅,着实不成体统,他的车子就在崔女郎的车架之前,却每天都搂着几个美姬,公然胡天胡地…”

张穆越说,越是担心,许徽却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笑意盈盈道:“何况我在世家中的名声,着实不算好,对不对?”

在这等时候,还当面挑衅惹怒她的草包蠢货到哪里都是死一死的命,何须她多费心思?若是崔家的人一见到她,便能言笑晏晏,和和气气,她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呢!

“女郎实在是…太过年少了些。”张穆斟酌片刻,方小心翼翼地说,“您…”

他自然知道,许徽在世家之中是什么名声——骄傲自负、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东莱范氏和沈孚为给自己的家人与妻子洗净名声,自然是使尽手段将脏水往许徽身上泼。毕竟很多罪名,安到许磐身上,定多算是不羁,旁人听一听,笑一笑就过去了。放到许徽身上,却可能毁了她一辈子。谁料许徽不怒不恼,淡淡一笑,半点也没将之放在心上,倒是平氏怒气冲冲,指着许徽骂了不知多少次,说她任性太过,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事,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堂姐堂妹的名声,害得她们找不到好人家。

想到生母的不理解,以及三婶隐隐的怨怼,两位妹妹似懂非懂,心事重重的样子,许徽的笑容一黯,却很快就恢复正常,满不在乎道:“年少之时,若不情况一把,难道非得等到老了,再缅怀少年时的岁月么?再说了,我还没计较他们一再拖延行程,害得祖父得赔上面子改请柬,延迟婚期的事情,他们还敢计较,我上党许氏给予的脸面不够多?”

见许徽有些发黑的眼圈,想到她上党许氏嫡支人丁的稀少,以及许泽偶尔的话语,张穆深觉许徽的不易,也为自己过去哪怕赞叹她的才华,也腹诽她“太过张扬,不懂藏拙,更不知女人的本分”而后悔。这位无太大本事,唯忠心耿耿,恪守礼节,微小谨慎的老者关切道:“女郎一路行来,实在太过辛苦,不如暂且歇息片刻,待部曲们到了,再一道上路吧!”

说罢,张穆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纵然赶路,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多些人,也能让他们敬重一些。”

对于许徽的行为,上党许氏的官吏分了两种态度,一者颇为开明,哪怕心里别扭,但见许徽才华不逊于男儿,又通情达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接受,毕竟许徽嫁不嫁得出去,那是他们家的事情,与自己何干?另一种则非常顽固,无论许徽怎么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他们都坚持女子就应该窝在内宅之中相夫教子,不应插手任何外务,并屡屡对许泽进言,声称如此溺爱反倒是害。

眼见顽固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张穆,都对自己释放了善意,许徽顿觉这趟路赶得值。这种时候,她自然不会为了一群草包,拂了张穆的好意,便轻轻打了个呵欠,说:“走了一夜,我也有些累了,那就劳烦张叔叔,代我看着一二啦!”

张穆见许徽累得连仪态都顾不得,心中越发愧疚,忙道:“卑职定不负女郎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