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一幕的阿元,也露出真心的笑容。

跟随许徽多年的她,自然清楚,许徽为得到大家的认同,付出了多少。时至今日,连素来顽固的张穆都松了口,阿元如何不为自己的主君感到高兴?

高兴归高兴,许徽的嘱托,阿元也不会忘记。

服侍许徽睡下后,阿元便去寻张穆,神色柔和,却不掩忧愁:“女郎见送亲队伍迟迟未到,连婚期都延误了,生怕他们出了什么事,就带咱们星夜兼程赶了过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见到使君之后,女郎才睡了第一个好觉,…不知使君可否借灶间一用,让我为女郎做些吃食?”

第一百零四章

阿元这一番话,虽是许徽事先教好的,却也没有掺多少水分,说出来才分外真实可信。 ~

张穆果无半分怀疑,利落应下后,便问:“不知阿元姑娘想做些什么?或许我这队伍里,有你需要的食材。女郎一路行来,殊为不易,若是能够,少不得做些补气养身的吃食,如此才好。”

听闻张穆所言,阿元露出几分喜色,忙不迭问:“不知张使君这里有什么食材?可否待婢子去一观?不瞒您说,这一路上,女郎与吾等一般,就清水吃炒饼,极少沾荤腥。为节省时间,哪怕路上靠近林子,也鲜少踏入,热汤都是隔三四天才能喝上一口。阿双瞒着女郎,带着的几只腊鸭,也被女郎分给了大家,自己沾都没沾半点…”说到最后,已带了些亲近之人才有,口吻亲昵的抱怨,以及淡淡的责备。

张穆未曾想到许徽一路竟是这样赶过来的,不由惊道:“女郎何须如此拼命?纵为赶路,也不许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吧?”

“使君的下聘队伍,旧年这个时候出了上党,遭逢深秋寒冬,也在腊月到了广陵。哪怕崔女郎的父母心疼女儿,留她在家过了年再出发,也能赶上六月的婚期。谁料三个来月过去,送信的人竟说,崔氏的送亲车队才刚过广陵与谯郡,连陈郡都没进,郎主迫不得已,昭告北地众位决意来参加的客人,说要改变婚期。送亲车队的情况,怎不让人忧心?”阿元的声音又轻又柔,不含半分责备的意味,却让张穆羞愧地低下了头。“使君与崔氏之人在一起,不甚方便,书信之中也未曾写明缘由,主母又担心,又气愤,都尉与郎君亦有些忐忑。女郎怕诸位出了什么事,这才自告奋勇,星夜兼程,纵然晚上。也少不得趁着天还没全黑的时候,多赶一些路。这般紧赶慢赶,才能在短短两个月多月的时间中,直取河内、颍川,千辛万苦,才赶到了陈郡。”

这一席话说完,张穆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都是卑职…卑职无用,才累得府君失了脸面,不得不推迟婚期。成为…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还,还累得女郎…”

阿元见状,吓了一跳,忙道:“使君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奴婢说错了什么。触及使君的伤心事?”

“不,阿元姑娘,你没说错什么,只是我…”这位对许泽忠心耿耿,为人很有些固执,脑筋经常转不过来的长者不顾仪态。直接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脸。声音中依旧带着哽咽的意味,若非阿元扶着,张穆就要对着西北方向跪下,“是我太过无用啊!”

旁人不知内情,他一路跟过来,却是知道的。送亲车队走得如此之慢,归根结底便是崔谅与崔琳太过娇气,衣食住行讲究得不得了。哪怕在外赶路。不若在家中奢侈,崔琳也就是将每餐的三十二道菜。换成了二十四道,材料要求略低一些罢了。更别说每到一处。崔谅总要停一停,拜访拜访世家,受人家几日款待,带几个美婢走…与其说他们在赶路,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游山玩水,速度怎么快得起来?

张穆官卑位低,言辞又不甚讨巧,无力约束崔琳,也说不动崔谅。偏生这等事情,他还不能在书信中说明,只得含糊其辞,免得许泽震怒,连徐州世家的关系也得断了。心急如焚的同时,还得一面想法子催促,一头遮掩,却不知许徽会为此赶来…郎主,哪怕是为郎君计,定得求娶一位世家女,也不用娶崔琳吧?崔琳的族妹,崔家旁支的女儿,比她出挑的,多了是啊!

好容易扶住站立都不稳的张穆,猜到了一些的阿元故作不解,只是遗憾道:“早就听闻崔氏豪奢,不知他们车队之中,可有足够的好食材?婢子知道自己的本事,能倒腾一些家常的菜肴就不错了,若能邀到好的厨子…”

张穆一听,便知阿元这是在僵硬地转移话题,但不得不说,阿元的话,恰好扣在了张穆的心弦上。 ~

哪怕再怎么讨厌崔家兄妹,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想给许徽做足够好的吃食,非得找他们不可。

“罢了罢了,忍都忍了这般久,也不急于一时。”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张穆方轻轻颌首,道,“崔氏车队之中,确实食材众多,稍稍借用一下他们的灶间,也并非难事。但非我族之人,到底还是…阿元姑娘是女郎跟前第一得用之人,少不得劳烦你多跑两趟了!”

许徽给阿元的命令,本就是让她找机会去崔氏车队的厨房,尤其是小厨房,借机寻找最可能隐藏其中的柳瓒。

至于柳瓒可能不如许徽预料的那样,甚至完全没活下来?对许徽来说,这等小事,完全构不成任何障碍。

她的血液里,本就流动着孤注一掷的赌徒之血,只不过,这份疯狂被她压抑在了内心深处,那被“女性”的世俗层层禁锢的地方,从而不得不披上微小谨慎的面具,戴久了,也以为自己是了,仅此,而已。

次日,崔氏车队,临时搭建的小厨房。

从一早上开始,小厨房的所有人,都开始忙活。精瘦的中年男人刀工绝伦,切出来的肉丝同等粗细;水桶腰的大娘有一双巧手,能将细细的面皮折成美丽的花;就连平日只懂得耀武扬威与压榨仆役的管事,都加紧了巡逻的步伐,唯恐被人说成是偷懒。

“阿元姑娘,您这边请——”正当柳瓒麻木地做着例行的活儿之时,突然听见了一个谄媚的声音,随即,阿元柔和温婉的声音响起,“崔氏富庶,果真名不虚传。”

阿元?许徽的心腹大婢女,阿元?

柳瓒不着痕迹地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灰衣女子,虽说时隔两年,纵以他的记忆,都有些模糊,可仔细辨认一下,却还是能够确定,这个阿元,便是两年前见到他的那个。

也就是说,赶过来的人,是许徽?

想到那个敏锐明晰,性格果决更甚男子的女郎,柳瓒微微皱眉,又很快地舒展开来。

这个机会,着实不错。

许徽与崔家人的会面,着实不怎么愉快。

崔氏三人之中,崔坪是个很传统的大男人,崔谅是个色中饿鬼,轻浮浪荡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本性,崔琳高傲自负,连身旁的侍女都容不下资质出众的,更别说美貌远胜于她的许徽。好在他们自知理亏,与许徽才谈几句,崔琳就想方设法让许徽离开,见阿元比了比手势,示意柳瓒找到了,许徽也不欲与这些草包多谈,就礼貌地告辞,回了自己的队伍里。

是夜,车队三里外,清澈的溪流旁。

“两年未见,柳郎君清瘦了许多,亦憔悴了许多。”许徽慢悠悠地说,对眼前不复温文尔雅,唯见孤高冷漠的柳瓒,提高了警惕。

这一次,不用许泽,就连她都感觉到了,柳瓒身畔萦绕的,极度不详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柳瓒扬起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笑意也让人有些发寒:“女郎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不就是怕我撑不住,在没复仇之前,就狼狈地死掉么?见我有救,你应该高兴才是,这般客套的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对于柳瓒的敏锐,许徽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即露出难以形容的,明丽无双,却带着冰冷意味,从而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的微笑,轻声道:“柳郎君倒是…极有信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崔家一群蠢货,还没必要让你这般用心。”柳瓒微微挑眉,以不屑的语气,评价被许多人供在神坛之上的顶尖世家,“我这个人呢,曾经有些眼拙,还有些幼稚,认为凭借自己的能力,始终能摆脱出身给予的枷锁。谁料落到最后,无法给予旁人更多利益的我,只是一颗弃卒。但对任何一个聪明人来说,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

许徽不动声色,慢条斯理道:“柳郎君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

“太过急于上进,却忘记了,对皇室来说,除却权力与地位之外,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对于自己的失败,柳瓒毫不避讳,以直白且尖锐的言辞,干脆利落地说出事实,“与皇室交易,我的筹码太少,但与你们…上党许氏,需要我的人脉与影响力,你说,是不是?”

“柳郎君,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个问题?”许徽半侧过身,抬头望着皎洁的月光,似笑非笑,“听闻钱氏秘密买药的消息之后,我便千里迢迢赶来,这一举动,确实表明了我的诚意,但对上党许氏来说,你柳瓒的存在,并非不可或缺。倒是你,若无我们的庇护,没有段叔叔的治疗…你的复仇,又能到哪一步呢?”

“不是她。”

没头没脑地扔下这句后,柳瓒沉默半晌,才道:“我的嫡母恨我至死,却短短舍不得为区区一个我,浪费巨额资财。只不过,上苍怜我,认为我命不该绝,才让你们生出误会,歪打正着。”

说到这里,他扬起傲慢的,自负的,令人厌恶又充满魅力的笑容,冷冷道:“若是天下太平,我的存在,自然可有可无,但这个天下,很快就要乱了,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零五章

听得柳瓒此言,许徽不惊不急,神色自若,徐徐道:“圣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以往,有人看准时机,挑得朝野内外不安,确实令人担忧。但说他们的举动,会惹得天下大乱,倒也太抬举他们了吧?侨吴两姓的平衡,已然维持了近一个甲子,再稳稳当当一个甲子,也非难事。”

她话音刚落,柳瓒便轻轻拍掌,赞道:“女郎这一番话,端得是好生豪气!可叹世人愚昧,或如陆一般,不愁前程,是以坦然抽身而退,以求自保;或如墙头之草,观望局势,左摇右倒;更有甚者,如之前的我一般,深入泥潭,为前程奋力一搏。却不知真正明智的许府君,早将局势看了个清楚明白,轻描淡写两个举动,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女郎亦有大智大勇,敢为人所不敢,宁愿赔上自己的声名,也要分化青徐二州的世家。”

想让上党许氏收纳一个被太子乃至皇帝惦记上的人,不拿出足够的筹码是不行的,而所谓的人脉…许泽与赵幕的关系,柳瓒不可能不清楚,这一条,他能说,却不能当做筹码。正因为如此,逃亡的这段日子,他反复揣摩思索,许泽,或者说整个上党许氏,到底需要什么。

他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得许徽如此看重,先前卷入夺ˉ嫡漩涡之中,差点丢了性命。一是体内赌徒血液在作怪,二是太想被人看得起太想出人头地,三便是皇太孙有意拉拢司马安,带了点强权式地刻意接近柳瓒这个司马安为数不多的朋友,柳瓒却无陆那般的家世做底气,自然颇难抗拒。

当然,柳瓒不得不承认,自己年少得志,一步登天,被功名利禄熏得有些浮躁骄傲,飘飘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但这些阻碍他思维的负面因素,都在险些死过之后,被更深沉的黑暗所吞没。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女郎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颇为谨慎,心胸也十分豁达之人,怎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待许郎君的婚事传出我更是迷惑不已,心想分化了青徐二州的世家,对上党许氏有何好处?对于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在某一天,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柳瓒负手而立,语气仍旧是傲慢又自矜的,仿佛现在的他,并没有落魄到性命都保不住,而是高高在上犹如尊贵的王。

许徽遥望皎洁的月亮,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应该说,她好像没听见柳瓒的花一般。柳瓒知她这等举动的意思,为压下渐渐高昂与兴奋的语调,他缓了片刻,才道:“如果这天下,乱了呢?”

“柳郎君…”许徽似是斟酌言辞,片刻之后方采用了她觉得比较适合的言辞“思维宽广,徽着实佩服。”

对于她的否认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避过去,不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未料柳瓒与旁人截然相反明明看出许徽不想再说,却还是咄咄逼人,将一切摊开来说:“上党一郡虽富庶,可北有太原,南有弘农、河内,东有兖、冀、青、徐四州。天下若乱,为求一争之地,唯有先取太原,再入关中,携八百里秦川沃土,三朝龙兴之地,方能真正拥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以上党许氏的实力,着实无法兼顾多面,为经营一家之地,少不得让旁的地方,先乱起来。上党诸边,梁氏兄弟与河南尹,冀州牧的关系都不好,又同样财雄势大,定会先斗起来,对之虚与委蛇即可。唯一需要忌惮得,便是冀州牧与青徐世家联合,强行镇压梁角梁奎。”说到精彩处,柳瓒兴奋得简直要发抖:“纵然事后回想,愚昧无知之人,也只能暗叹苍天不公,时不我待。谁能料到,许府君早在这么久之前,就开始了布局?”

许徽握住袖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送,半晌之后,方淡淡道:“普天之下,唯有一个段神医,敢与阎王抢命。”

她这样说,实则将柳瓒的猜测,悉数承认了下来。柳瓒闻言,便放声笑道:“瓒是死过一次的人,很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上党许氏存在一天,我便不会背叛。但若看见上党许氏摇摇欲坠,瓒会做什么,不用说,女郎也应知晓。”

听得他此言,许徽终于正眼看了看柳瓒,轻描淡写道:“你很想死?”

柳瓒好似听见什么大笑话一般,玩笑一般地重复了许徽的话:“我很想死?不,大仇得报之前,我怎么可能会

许徽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她的观察力,自然能够看出来,柳瓒不止是赌输了这么简单。

像她与柳瓒这种流淌赌性之血的人,哪怕手段再狠辣,再不近人情,对于输赢,能都坦然以对。如若被真正信任的人背叛,心智坚毅如柳瓒,怎会濒临疯狂?

徘徊在冷静与疯狂边缘,想死又不想死,偏生聪明绝顶的人,实在不是个好掌控的目标。是以许徽握住袖刀的手,又多用了一分的力,若非衣袖足够宽大,柳瓒此时都能看见凛冽的刀峰了。

杀,还是不杀?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许徽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后,她一面握着锋刃锐利的袖刀,感受金属的冰冷,一面以平的,没有多少起伏的音调,沉稳道:“京兆、秦川,乃是三朝龙兴之地,群雄割据,倒也罢了。若是一家独大,定会被群起而攻之,不知柳郎君,可有何妙-计?”

“现阶段该做的事,你们上党许氏,不是都做完了么?”柳瓒非但没有献策之意,反倒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足以致他于死地的话,“日后之事,自然要随情况而决定,岂能妄下断言?”

许徽闻言,松开握住袖刀的手,微笑道:“柳郎君说得不错,未来的事情,不能妄下断言。”所以,我不会因为你未来可能的“背叛”,而先下手为强地除去你这个助力。

同样身为不为“俗世”所容的异类,你敢投效,我为何不敢接纳?

柳瓒虽不习武,感觉不到所谓的“杀气”,却凭着机敏的思维,猜到许徽的举动。知她打消了第一层的顾虑,柳瓒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轻慢道:“许府君让许亨迎娶崔琳那个蠢货,本就不怀好意——崔琳越是骄纵,越让人厌恶,你的离经叛道,就越不会对太多熟悉的人反感。若是日后,崔琳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上党许氏与徐州世家的盟约又一如既往,徐州世家也定会内讧。我想,你现在要做得,便是去见崔坪,离间崔氏旁支与嫡系本就无比脆弱的关系吧?”

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直指关键,又专把人往不好的地方想,端得是辛辣无比。许徽对此却不以为意,只是慢慢地说:“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

对于未来嫂子的选择,祖父确实有个大概的计量,但若崔琳不是这般骄奢跋扈,为自身享乐,连祖父的面子都折了,吾等又岂会对未来的亲人,这般冷酷无情?”哪怕要害,也不会害自家未来的主母啊!顶多给肩负了探听之职,不那么安分的下人们,下一些药罢了。

不过,对许徽的打算,柳瓒倒是猜得很不错。因为次日,在张穆与秦九等人的陪同下,跟了送亲车队两日的许徽,找到了崔坪。

“我听人说,崔郎君与女郎应邀,打算去陈县的谢氏坞堡小住几天。”纵然面对崔坪,许徽一如既往,以她温和疏离,冷静沉稳的语调,缓缓陈述事实,“婚期虽已延误,却也没有破罐子破摔,一路拖延下去的道理。若传了出去,上党许氏的面子不好看,这是自然的。但总有人会多想,车队为何速度那么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这般名声落到广陵崔氏身上,也不好听。崔使君,你说,是不是?”

许徽在外界的评价很差,什么“张扬跋扈”“任性骄纵”“不识大体”之类的词汇悉数加诸于身,不知情的人还骂她心胸狭窄,气量不足,甚至直接攻击她本身,说她长得丑啊,性格怪异啊,连什么丑人多作怪的论调都出来了。哪怕张穆信誓旦旦地保证,许徽绝不像传言那样,崔氏的许多人,也担心许徽这个小姑子难处。但是,她们的担心,都停留在最最基本的,女人的层面,可现在…望着不紧不慢,以优雅的姿态,品着茶水,却耐心等待他答案的许徽,崔坪心中苦笑,心道沈孚乱弄流言,着实害人。许徽哪里是难处?分明是好相处得不得了,只是比厉害的男人都棘手些!

“女郎…”

“我知崔女郎嫁给我哥,心中委屈,否则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这般对我宣称。”毫不顾忌地说出足以令崔坪心惊肉跳的话,许徽沉吟片刻,才道,“成亲乃结两姓之好…”

第一百零六章

哪怕混到如今的官职全凭家世,不算草包的崔坪,还是分眼力的。他见过许徽与张穆等人的相处,自然能看得出他们对许徽态度的重视,以及诸多部曲对许徽的尊敬与服从。这些感情都是发自内心,不带虚伪与浮夸意味,更没多少谄媚讨好之感的,与自己这种迫于嫡支与旁支压力,不得不虚与委蛇,明着服从暗着鄙视的态度截然相反。

崔坪不会天真地以为,世间之事便有如此赶巧,上党郡内为数不多尊敬的人,都被他碰上了。他只能在腹诽上党许氏不着调,让一个女人出来做男人事情的同时,在心中将许徽的地位拔高再拔高,半丝轻慢之意也不敢流露,巴望着崔琳在他的提点下,看明白情况,少犯点傻——家世再好,身份再尊贵的女人,若是不讨夫主、公婆的喜欢,又能如何呢?明的亏人家不会给,省得落人话柄,但暗地里的苦水,若夫家真的有心让你吞的话,谁不得乖乖咽下?哪怕是金枝玉叶,也没有天天求着身为主君的父兄,让皇帝给你处理家庭纠纷的道理。和离、处罚夫家,的确能让你逞一时之快,可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大齐的公主抢手归抢手,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那些真正声名赫赫,清名流传的世家,从未有心甘情愿尚主的,一到该为公主挑选夫婿的时候,这个也定亲了,那个也指腹为婚了,更有者狠下心让自己风寒着凉为拒绝尚主,差点把命都玩掉。愿意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不过是一群利欲熏心,为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罢了。

思来想去,崔坪也只能厚着脸皮,斟酌了一套说辞:“琳儿年纪尚轻,行事还不妥当周全,我会好生劝导的。”

年纪尚轻?崔琳就比许亨小几个月,比许徽大了一年多吧?

当然对于这一点,许徽并没有点明的意思。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应下崔坪的话,算是暂且不追究。

崔谅与崔琳娇纵归娇纵,被崔坪苦口婆心,拿出各种事例来说得话,应该多多少少也能听进去一些,车队的行进速度虽不至于快,大概也能达到正常的水准。无论怎么样,她这个随行人员好歹不用在外头迎接新的一年。

想到这里,许徽轻轻叹了一口气。

哪怕祖父一再强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的舍弃脸面,不过是为了日后赢来更多的尊严,但还是…

“不甘心呐!”

兴平十三年,二月,南都建康,落凤宫。

世人皆知,老迈的皇帝最为宠爱得便是安信夫人晏顺。纵一后四妃之位皆满,又有侨姓世家的阻拦,以及吴姓世家隐隐约约的不赞同生下男丁的安信夫人仍旧只能坐在“夫人”的位置上。可皇帝为了讨好她,特意大兴土木,耗费无数资财,甚至用花椒涂抹,象征她与皇后地位一般无二的落凤宫,仍旧是最令人眼红眼热,聚集圣上听政、办公与游玩场所于一身,好些天连皇宫门都不进的特殊所在。

身着华裳满头珠翠美艳绝伦的晏顺半倚在榻上,享受着宫女恰到好处的按摩心中的忧虑,却没有减少半分。

十三日前出身五斗米教,如今为华清宫魁首,最被圣上宠幸的崇真道人献上了十六粒金丹。声称此乃五斗米教的不传秘方,收集无数珍稀材料才得以炼制,服食金丹之后,会觉得通体舒畅,身轻如燕,精神矍铄百倍,就连房事,也会顺畅比以往顺畅许多。

遣人试药,亲眼见过效果后,圣上大喜过望,当天就服了一粒,重新感觉到了年轻的活力,是以日日不曾间断。若非崇真道人再三严明,此药药力太强,炼制又殊为不易,切勿服食太多,过犹不及,圣上定会将残余的金丹在一天之内,吞个干干净净。

老皇帝能恢复活力,最高兴的当属安信夫人晏顺——她的儿子还小,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当,更别说与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长们争夺至高无上的位置。在晏顺看来,皇帝必须活得长一些,长到小儿子长成,年长的儿子碍了老皇帝的眼,被这位多疑又残暴的老人收拾干净之后,这个老家伙再死,就最稳妥,也最好不过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晏顺逐渐发现了不对。

自从服食了崇真道人进贡的金丹之后,老皇帝的精神越来越好,但身上的异兆也多了不少,沉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多不说,脾气也越发喜怒不定,养气的功夫直线下降,就好似从来都没有了一半。今早上刚刚起来,见内侍给他穿衣梳发的速度慢了那么小半个呼吸的功夫,就命人将之拖出去,生生打死了!

安信夫人晏顺宠冠六宫,明枪暗箭不知遭遇了多少,直接或间接死在她手里的人,一时半会还真难以算清。哪怕是旁人痛苦的哀嚎,绝望的惨叫,对她来说,也如仙乐般悦耳,如佳酿般醉人。

生杀予夺,永远是上位者才拥有的权力,而权力的味道,永远是这个世间最甜蜜,也最无法抗拒的,毒药。

晏顺一直以为,只要依附着皇帝,靠着这个老人的威势,为自己积攒权势,她就无所畏惧。可今日早晨,皇帝的眼神与状态,却让晏顺浑身发冷。

她吃过苦,受过难,看过死人,翻检过尸体,只为一点可怜的食物与钱财,还从他们的身上剥下衣服穿,也无数次眼睁睁地见到鲜活的生命,是如何在下一刻消逝的。若非对贫穷、对寒冷、对死亡的畏惧,她也不答应华阳长公主那耻辱的要求,孤注一掷,勾引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皇帝,进入深宫。

在晏顺看来,此时的老皇帝,就好似一个即将腐朽的躯壳,在做最最后的一击。

回光返照,不外如是。

想到后宫女人对她的憎恨与诅咒,一直依靠着老皇帝,被众人捧着,自以为左右逢源,日子过得春风得意的晏顺,突然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惶恐。

她心中明白得很,没有了皇帝,没有了宠爱,她就会被打回原形,成为那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得不受尽凌辱的可怜女人。

“不行,绝对不行!”晏顺轻轻呢喃,随即,她猛地睁开眼睛,无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惊慌万分,跪下来请罪的宫女,拖着轻软又做工精致的绣鞋,缓缓走到了门边,有些痴迷地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能从快速坠落的水珠以及琉璃瓦片之中,看见自己美丽的倒影。

成熟、性感、妖冶又不失端庄,配上“帝王宠妃”这一让人生出无限征服快感的身份,足以迷惑住绝大部分的男人吧?

想到这里,她望着琉璃瓦片,勾起一个充满诱惑力,就连女人看了,都会脸红心跳的笑容。

落凤宫的五彩琉璃瓦片,是老皇帝为了讨好她,刻意命大批能工巧匠为她烧制。这些皇后都只能用来装点主殿,后妃求而不得的珍品,就这样铺满了落凤宫的每一处屋檐,可之前的她,得到的太过轻易,从来没有察觉到这份被后宫女人嫉妒到眼睛都发红的美丽。直到那一天,明明没错的她,却被皇后寻了个借口罚跪,皇帝气得要命,最后却只能无奈地对她说:“顺娘,这段时间,你好生在落凤宫休息吧!”

是的,皇帝知道她没错,知道皇后嫉妒,在刻意针对她,但那又如何?别说世家仍旧把持着官员的任免,郭大司马坐拥十万精兵良将,权可倾天。就算皇权到了鼎盛,皇后的兄长有名无实,那又如何?他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现在宠着不假,日后却能随时更换的妾,去惩罚他明媒正娶的妻。

“我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那一天,为了成为世间…最最尊贵,无人可以违抗的女人。”晏顺的声音很轻很细,仿若梦中呓语,一不小心,就被风给吹散了,“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一瞬间的失控后,晏顺高傲地抬起了她美艳的头颅,又变回了那个风华绝代,宠冠后宫,压得三千粉黛毫无颜色的妃子。只见她莲步轻移,坐回踏上,懒懒地靠着柔软的垫子,闭目养神颇久之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这几日,皇后的嫂子与谢贵妃的弟妹,都去皇宫去得颇勤啊!落凤宫离皇宫也不算远,她们怎么就不来我这儿坐坐,陪我说说话呢!”

轻描淡写,声音也不算高,甚至带了点玩笑意味的话,如落入水中的石子,再无甚后续。连晏顺都没有再提起,仿佛那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的揶揄,却被侨姓与吴姓世家埋藏在落凤宫最深的钉子,想方设法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就传到了他们各自主君的耳朵里,为他们传递了同一个信息。

“安信夫人,想要见我们?”

第一百零七章

大齐兴平十三年,注定是动荡又混乱的一年。 ~

崇真道人献上的金丹,成为老迈皇帝的催命符,让他所剩无几的精力在极端的时间内,快速地燃烧了起来。而本应被他回光返照状态所欺骗,再遮掩一段时间,模糊世人视线的真相,却在安信夫人傲慢又自以为是的试探之下,被高门大阀所得知。仅仅一天不到的时间,尚在老皇帝控制之中的局势,迅速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滑落。

不甘心失去权力的老皇帝,重重责罚昔日的心腹,疯狂地屠戮大臣,命人将华清宫的道士全部绑着,以最残酷的刑法诛杀殆尽,妄图以血腥来镇压所有的暗流,却无法延长自己的寿命片刻。就在同年的三月六日,这位争斗了一辈子,冷血了一辈子,也孤单了一辈子的老人,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丧钟长鸣,万人哀戚,真心实意者,纵谈不上一个也无,却大多是为了自身利益着想,觉得靠山失去,地位乃至性命都不保,才越发哀恸,为自己的未来哭泣罢了。

先帝大行,太子继位,一切本应回到正轨。谁料太子继位不到半个月,没来得及对一众野心勃勃的兄弟动手,先帝的谥号还没被群臣吵出来,被崇真道人逐出师门,侥幸逃过一劫的大弟子便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怒斥新帝用崇真道人的妻儿老小作威胁,逼迫他在金丹中下毒,弑父的残忍行为。

此言一出,朝野之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兴平十三年三月十八日,帝矫先帝遗诏。欲诛广宁郡王与大力支持广宁郡王的几位兄弟。谁料广宁郡王舍妻子儿女,在母族与妻族的帮助下,秘密潜逃至新都郡。其余皇子与世家家主,有逃了出去的,自然也有见机得慢,沦为禁军刀下之鬼的。 ~

皇子王孙尚且如此,谈何官员与百姓,整整一个月,建康城都被血雨腥风所笼罩。处斩之人留下的血液,在台阶上凝结成了厚厚的褐色血污,纵大雨倾盆,也无法清理干净。

兴平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广宁郡王于新都郡列新帝十大罪状,位列榜首的便是弑父戮亲。广宁郡王宣称,新帝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恤不悌之人,实难为帝。毅然揭起反旗!

受土地、世家与皇帝心思的制约,诸王未曾像前代一样,得到册封,除却少得可怜的禁卫之外。自然也没有别的兵马。但吴姓与侨兴世家的矛盾积累甚深,新帝能力平平,毫无先帝才干。未免自家被打压得失去容身之所,吴姓世家中的高门大阀倒有大半参与到了造反的行列。就连侨姓世家,多半也看真定郭氏的飞扬跋扈不顺眼,举起反旗。针对新帝与真定郭氏的。实不在少数。

五月一日,逃往临海郡的广平、广安两郡王反。

五月五日,江夏广荣郡王反。

五月十一日,豫章广兴郡王反。

五月十二日,庐江广列郡王反。

五月十四日,长沙广越郡王反

……

直到六月初,先帝留下的二十三位年长皇子,除却五个糊涂地。跑得不快的刀下之鬼,两个紧跟新帝步伐的应声虫。三个胡天胡地,旁的万事不管。又或是风花雪月,不理俗物的郡王之外。旁的十二位皇子,已悉数揭起造反大旗,声威赫赫,直逼南都建康。

伴随着诸王的造反,被压榨剥削的民间,也趁乱涌起了大股或小股的起义,让本就纷乱的时局,变得更为复杂。

郭升虽为大司马,司全国军务,又兼开府仪同三司,领青徐扬荆湘交六州诸军事,听上去无限风光得意,但他手头上可信可用的兵力,却没有这么多。何况郭升最为忌惮得会稽陆氏,尚且没有参战,这让他不得不留存手中的一部分兵力,用来防着这吴姓世家中,军事实力最强,威望也最高的家族。

诚然,郭升有心废掉在他看来软弱无能的外甥,自己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但他也清楚,若不解决诸王叛乱,自己擅自称王为帝,定会让忠诚之心离散,削弱本来就不占优势的己方力量。是以他按捺下暗杀新帝与新帝诸位皇子的计划,命圣上草拟诏书,分别传给青州牧沈孚、冀州牧周适、徐州牧李颂与司隶校尉梁角,对这四路早就不听朝廷节制,名为州牧,实为一方诸侯的府君,命他们亲自带兵增援建康,勤王保驾。

不仅如此,唯恐他们不来的郭升还私下一一修书,命人早早送了私信过去,对症下药不说,也对这四人许下足以令他们行动的重诺。心中则打着卸磨杀驴,借机除了心腹之患的主意,坐着平定南方之后,立刻挥师北上,一统中原,成就无上霸业的美梦。

冀州牧周适与司隶校尉梁角皆为残暴好杀之人,治下百姓血泪斑斑,却敢怒不敢言。待这两人带兵一走,司隶州与冀州,登时乱了起来,什么山贼、马贼、盗匪…层出不穷,屡屡攻打县衙,威胁官府,别说世家的坞堡,就连寒族稍微大一点的族人居所,也饱受他们的骚扰,一旦被攻破,便是家毁人亡。

司隶州与凉州接壤,梁角一走,觊觎弘农郡的颇多势力蠢蠢欲动,本就纷乱无比的凉州北姓世家,更是对弘农郡的军事部署几番试探,梁斗迫不得已,从河内赶至弘农主持大局,却因无兄长之威望,行事颇为束手束脚。

与此同时,纷乱的北地中,似乎唯一尚且安稳的并州,也跃动着不安的意味。

并州牧谢俊生母于两年之前逝世,谢俊辞官丁忧,携妻子回了建康。由于局势越发不稳,谁能继任并州牧一职的事情,在朝中吵了二十余次皆无果之后,只能暂时搁置。若逢治世,州牧一职暂时空缺个三五年,倒也无妨,可在如今这种朝廷大乱,圣旨几乎等同于一纸空文的时候,谁能凭着武力做这个并州牧,朝廷就不得不承认,还得好生安抚。哪怕新上任的并州牧无力控制全局,好歹也占了一个名正言顺。

并州九郡,雁门、五原、朔方位于边境,常年与胡人作斗争,势力虽颇为强盛,却无太多内进的可能。定襄郡面积太过狭小,无甚势力,朔方郡郡守才干虽有,本事到底有限,只愿困守一亩三分地。西林与上郡地域大不错,却在许泽与梁氏等人有心的挑拨之下,郡内诸多势力斗得和乌鸡眼似得,内斗都忙不过来,断无再进的可能。

如此一来,并州牧的人选,自然只能在并州刺史许泽与并州都督窦开之间产生。

大齐高祖定州郡县三级制,为挟各州州牧,免得他们割据一方,设了刺史分权不够,又弄出一个都督来,两人地位等同,分摄军权。但许泽还领了一个安北将军衔,又暂代了并州的大中正,还是北地难得的宽仁优厚之辈。论名声,论威望,论资历,窦开没有一样及得上许泽的,但这世界上的人,可能会因为自己“无法及得上对方”,就放弃追逐与挣扎吗?显然不会,所以,养气功夫不如许泽好的窦开,抢先动手了。

“根据间者传来的消息,这些天,从晋阳到祁县、邬县与阳邑三地的官道上,来往的车队翻了两番。”许徽坐在书房之中,坦然自若地翻阅着机密情报,侃侃而谈,“看样子,窦开终于坐不住,打算将咱们给一口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