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的父亲沈国相年轻时与苏父同窗,相交莫逆,幼时苏妍还常常跟个小尾巴一样天天跟在沈誉后面,沈哥哥长沈哥哥短的,只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苏妍就不爱与沈誉一块玩了。

即便后来疏远了,可看着两家孩子长大的宁秋,对沈誉的声音也是熟悉的,对其性情更是满意。

见苏妍一脸不乐意,宁秋也不在意,示意翠柳撩起帘子,踏着脚蹬走了下来。前面公子一身白衣,芝兰玉树地站着,不是沈誉又是谁?

“是沈贤侄,今日不知怎会来此?”

沈誉苦笑道:“送三妹妹来庄子住上几日,只半路上马车坏了,幸好见到伯母,只誉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伯母可否答应?”

这时苏妍也下了马车,戴上了帷帽,走到宁秋身旁,声音清冷:“沈公子请说。只家母身子不适,不宜久站……”

沈清畴羞赧一笑,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十分醉人,倒让一旁的几个小丫鬟们看呆了。

“苏娘子说笑了,此事不难。我们的马车坏了,便想让三妹妹到伯母的马车上歇一歇脚,不知可否?”

“这有何难,说一声便罢了。”宁秋拍拍苏妍的手背,瞪了她一眼,这丫头倒是撇得清,小时还经常与沈小子在一块玩的,现在倒见外地带上帷帽了。

“芳婷,你去请沈三小姐来我们马车坐一坐。”宁秋一路心情都颇为低落,但看到沈誉,仍打起精神来应付。

沈三小姐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家出的姑娘,笑不露齿,行不摆裙,谈吐文雅谦逊,宁秋一边说话一边赞赏,再看一旁直楞直楞的自家姑娘,不免又叹了口气,这才是姑娘家家应该有的样子,整日里舞刀弄枪像什么样子。

想着又瞪了苏妍一眼。

苏妍直挺挺地坐在一旁,接连被甩了无数个眼白,心里无奈,马车不大,挤了三位主子,本来就挤,心里更是烦躁。看窗外一片绿油油,便向往起马车外的世界了。

她本来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便干脆秉明了母亲。

宁秋想了想,外面都是自己人,唯一一个沈誉也是自家看着长大的好儿郎,便点头允了。

于是苏妍重新带着帷帽,也没要翠柳扶就跳下了马车,信步走到了一旁。窗外的天气还有些湿寒,但风一吹带着绿地的清香,她不由地深吸了口气。

“苏娘子可真是好兴致。”

沈誉走到一旁,与她并排。

苏妍不冷不热道:“沈公子也不赖。”

沈誉定定看了会苏妍,一顶帷帽便将那宜喜宜嗔的容貌掩了住,他垂头看脚下的小草,不留情地踏了上去,转过身对着她:“苏娘子对誉意见很大。”

声音是肯定的。

苏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心里的抗拒,就算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由来,她如何对这个少时的“沈哥哥”解释?

“也罢。”沈誉微不可察地叹了声,转过身去,背影寥落,脚几乎就踏在了田垄上,泥土粘上了纯白的鞋底,他皱了皱眉,跳到一旁,才接着道:“誉愿与苏娘子结为秦晋之好,不知娘子可否应下?”

苏妍笑了:“公子问错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都做不得主。”

沈誉抿了抿嘴,唇线变深了一层,执拗地道:“若我问的,是苏妹妹你的意思呢?”连儿时的称呼都出来了。

苏妍不悦地蹙了蹙眉,站远了些才道:“若你问我,自是不愿的。”

沈誉的脸有些茫然,脑中不由回想起幼时扎着两个小髻的“苏妍”天真可爱地追在他后面哭闹着要做他娘子的情景。

苏妍也突然想起了幼时之事,脑中又起了不真切的朦胧之感,好似这记忆是人为强加的一般。四目一对,即便隔着一层纱似的帷幕,两人都一怔。

苏妍率先别过头去,拒绝的姿态很明显,想着干脆不如回马车上去,白眼便白眼吧,少不了一块肉。

却被沈誉一句话给叫住了:“总有一日,我会叫你心甘情愿应了我的。”

只要那一日,早些到来……

他心里发了狠,眼角染上了一层红色,侧目看去,清冷孤高的沈公子便像是堕入了凡尘,平添了许多欲望。

苏妍呵了一声,抬步上了马车。

……

沈府的马车在两家人的合力下,很快就修好了。

宁秋与沈誉打了声招呼,两方随行了一阵子,在一个岔路口便分道扬镳了。

四辆马车载着辎重,趁着夕阳的余晖,终于赶到了地头。

苏妍看着前面近在咫尺的宅子,长舒了一口气。

宅子大门前,早就得到消息的马二家的迎了上来,福了福身,嗓门响亮:“拜见夫人,小姐。”

青柳上前给了赏银,马二家媳妇腆着脸收起,一边将他们迎了进去,口中不断道:“正院与后院都打扫好了,夫人小姐进去就能住。”

一边叫身后等着的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帮忙着将马车里的大箱笼都卸了下来。

一路忙忙碌碌,等全部整好,天已经暗了。

苏妍匆匆吃了一顿,洗漱完便斜倚在塌上任身后的绿杨拿着绢帕将长发绞干,手中拿着本书,无聊翻看。

青柳支支吾吾地走进来,脸色有些不好。

苏妍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青柳一下子跪了下来:“请,请小姐责罚!”

苏妍不耐道:“责罚什么?”她从来就不爱身边人学了那等小女子的扭捏作态,话不好好说,非得人抠着一点点往外倒。

青柳摊开手,一张叠成心状的小纸条呈在掌心。

苏妍一怔,立刻坐了起来,也不顾那半湿的头发:“谁送来的?”

“奴,奴婢,”青柳脸色苍白,紧张地绞了绞手指:“在半路等候的时候,有个庄稼汉递了这个过来。”

“庄稼汉?”苏妍敲了敲桌子:“呈上来。”

“自去张元处领罚。”

第206章 204.203.1.1

苏妍漫不经心地将叠成心形的纸条拨开,视线刚刚落在纸上,便忍不住嗤了一声。

她摆摆手,示意绿杨也退下,任头发随意披着,便站了起来。

古铜色的镂空牡丹雕纹灯被浅色细纱蒙着,发出幽幽的黄光,映在纸上,显得纸上那颗心更为朦胧。

“卿卿见字如晤:

一别半月,相思易惹,情思难量。只夜中明月,可堪托寄。漠困守家中,出之不易。鸳盟定誓,不敢一刻或望。许卿卿家中或有事端,切记警示。

望卿卿勿弃。”

满腹相思,尽付纸上。

苏妍拈着纸,怔怔出神。父亲之事还近在眼前,她不敢轻信男子,可心底油然而生的亲近与信任,却又让她不由信了八分。

不过,现在她在意的,不是这相思之言,而是丁漠写在最后的警示。

家中许有事?什么事?莫非是指苏母与苏父的争执?可此事不出苏府,怎会由人所探知?丁漠又是如何知晓?

她不禁头疼地拧了拧眉心,家中连日来的不太平,让她精神疲惫。想到离家之前所做的布置,苏妍心里又安定下来。

终究还是女子身份大不易,不然岂会有这事事制掣的感觉。

苏妍蹙着眉,就这么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极为平淡,庄子清净,贴近自然,每日清晨陪着宁秋散两步,偶尔捣鼓些吃食,苏妍自己都觉得自在了许多。

更别说一直郁郁寡欢的苏母了。

宁秋自来了庄子,这么日日地闲散下来,心里的郁结不自觉化开了些许,加上温泉的日日泡化,连气色也好了很多。

这让苏妍深觉自己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只沈家的庄子离得近,就在隔壁,沈三娘子常常送来拜帖,或者邀请一聚,两相处得极是不错。宁秋爱她的知书达理,温文婉约,常常是赞不绝口。苏妍虽与她兴趣上不算相投,但却对她熨帖的性子极是欢喜,如果不算那时不时窜出来的搭头沈誉的话,。

一连又过了半月。

这日早起,苏妍刚刚与母亲从田庄散完步回来,嘴里说着小话,便见之前一个灰衣仆从正一脸焦急地候在门口。

宁秋显然也是认出他来了,按着额头道:“你不是那外院的,外院的……”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卢二狗垂着脑袋躬身敬道:“小的卢二狗,拜见夫人。”

“今日你来此,可是有要事?”

卢二狗抬头看了苏妍一眼,苏妍心里一个咯噔,转头示意绿杨上前,自己拉着宁秋转身就进了庄子,口中道:“母亲,之前儿在多宝斋打了一套首饰,出府前便吩咐过卢二狗,取到了便送到庄子来,儿让绿杨去取一下便好。”

宁秋不疑有他,也跟着转回了庄子。

苏妍耐着性子陪着母亲在院子里转了会,直到宁秋微微出汗,才送她去了正房休息。

等她快步走回侧院,卢二狗已经在院中等了一会了,浑身冷汗津津的。

卢二狗见是她,“啪——”地一声就噗通跪在了地上,磕头恸哭不已:“小姐,宁国公府败了啊……”

伏地不起。

苏妍不禁倒退了一步,一股冷意从后背直窜上脊梁骨,让她浑身发寒:“你说什么?什么败了?”

卢二狗抬起头来,发狠一般揩了揩脸,直将本来就黑瘦的面皮擦得更红,苏妍这才发觉,他眼下一片青黑,嘴唇青白,看起来极度疲惫。

“昨夜,荣小将军直接带了一队京卫营将整个宁国公府抄了个底朝天,上有谕:国公府男丁后日当街斩首示众,女子充作官奴,遇赦不赦。老国公当场一个气没上来,就去了。”

苏妍耳边轰隆隆得响,卢二狗的话不断地在耳边转:“斩首……官奴……败了……”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冷不丁哈地笑了一声,还未笑完,眼泪就下来了。

“不!这不可能!”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宁秋在李嬷嬷的搀扶些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把握住苏妍的手,连连摇头道:“末儿,你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李嬷嬷更是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混小子,居然来夫人小姐面前胡沁,来人啊,抓起来!”

卢二狗磕头磕得更狠了:“夫人小姐恕罪,夫人小姐恕罪……”

那面上的神情在场的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宁秋一个不稳,倒退了两步,被苏妍一把扶住了。

她安抚着宁秋,跟哄孩子似的:“对对,这不是真的。母亲先回房,待儿将事情处理好了,再来陪您。”

宁秋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眼里的泪簌簌而下:“末儿别安慰为娘了。若不是知晓你向来不耐烦妆点,哪里会去多宝斋打首饰,母亲也不会好奇跟着来。”

“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说着,哀哀哭泣起来。

“母亲——”苏妍头疼地看了宁秋一眼,若不是之前因心神冲击太过导致她没有发觉宁秋的脚步声,不然此事未清,断然不会让母亲知晓。

“为何获罪?”

苏妍想了想,问道。

卢二狗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不肯说话,垂着脑袋在地上死命地磕,口称:“小姐你回去便知。”

“回,自然是要回的。”苏妍见他这模样,便知有什么关窍他不肯说,有心逼他,可碍于母亲在一旁,也就先罢了。

转头吩咐翠柳和绿杨收拾些细软,让她先带回,其余人留在庄上照顾母亲,等她消息。

宁秋摇头道:“我与你一同回去。”

“母亲!”苏妍不赞成地看向她。

“我与你一道去。”宁秋坚持。

“可……”苏妍还待再说,见母亲神色,便知她主意已定,只得吩咐翠柳先去门房备好车马,两人先行回去一趟。

心里却是一阵一阵地揪着,此事……如何会到了这个地步?

宁国公府被抄,她苏家,如何了?

揣着这样的心思,苏妍带着两个丫鬟与苏母迅速上了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地颠簸着回了上京。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小副本快要结束了。大概还有五六章,驴子尽量在周末多更将这些家长里短结束了~

第207章 204.203.1.1

上京沈相府。

兰笙苑小书房的灯亮了一夜了。

红袖站在垂廊外,疲倦地揉了揉眼,因为长时间没睡一双眼熬得通红。绿招碎步走上前,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关切问道:“二公子还未出来?这都一夜了。。”

沈誉自昨夜起,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出。

红袖向来对这妖里妖气的绿招看不过眼,见她凑前来,嘲笑了一声:“紧着你的皮!二公子岂是你能打听的?”

绿招讨了个没趣,正要走开,却听见一夜未开的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席白衣身影露了出来,即便熬了这么一夜,沈誉的脸上都未曾有多少痕迹,仍然如玉清隽,直看得廊下的两个婢子心砰砰直跳。

绿招连忙凑了过去,带起一阵香风:“二公子,可要盥洗?”

沈誉爱洁的癖好在相府上下都是出了名的,晨起必要沐浴,务必一尘不染才肯罢休。

红袖冷眼等着看绿招受挫,果然沈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长袖一挥,绿招瞬间便被一道掌风推得老远,连身体都没接触。

绿招的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红袖笑了一声,利落地走到近前:“公子可要盥洗了?”

沈誉反常地摆手拒绝,问道:“父亲可还在府中?”

“相爷一早便上朝去了,算算时间也快回府了。”

“如此。”沈誉沉吟着,一双雪山似的眉峰蹙得极紧,过了一会,脚步便快速迈过红袖往外走。

红袖疑惑地抬头看,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公子竟然连最重要的盥洗都忘了?

一边追了上去,却被沈誉阻了:“你不必跟来。”

沈誉一路穿过月亮门,沿着抄手游廊直接到了二门,在外书房候了一会,大门外一阵人声鼎沸,他便知道,是沈相到了。

沈相看着这一大早便等在外书房门外的二儿子,皱了皱眉,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一边道:“你随我来。”

径直推开书房门,将朝服外袍脱下,往一旁的屏风上珍惜地挂起来,等这番动作完了,才对这候在一边的沈誉道:“坐。”

一掀袍摆,在八仙座椅上坐了下来。

“儿有事相求。”沈誉不肯坐,径直在他面前直挺挺站着。

“此事休提。”沈相仿佛早就知道他所求的是什么,挥袖拒绝。

沈誉抿了抿嘴,不甘道:“父亲还未听一听儿的请求,怎么就知道不行了?”

沈相一把站了起来,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可是我儿子,心里想什么我岂能不知?苏府名花是娇,可……”

“可你要娶到家中,可就是祸及家门了。”

“宁国公府出事,与她何干?上瑜有言,罪不及出嫁女,何况是外孙女?怎就不行了?何况我与她,还有儿时情谊。”

“不行!”沈相喝道,见沈誉态度坚决,:“这儿时情谊怕只有你这痴儿还念着,我往日观来,她怕是对你一点旧情都无!再说了,宁国公府惹圣上厌弃,不是一日两日,苏府大娘子是宁国公嫡嫡亲的外孙女,你现在凑上去,对日后的前途没有一点好处!”

“儿相信凭自己的才干,总有复起的一日。”沈誉抬头,一双眼里浸润冰雪。

“痴儿啊痴儿,世上有才干者千千万,为何只有为父走到了为府作宰的地位?无他,唯体上意耳。当天天子幼年登基,手腕了得,但因幼时经历,多疑多思。你以为为父为何受器重?皆因我沈府立足上下,不偏不倚,不结交权贵,不攀附权臣,做的是纯臣。”

沈誉失语。

“只要你娶了那苏大娘子,这一生,只要龙椅上那一位坐着,你就别再想有出头之日。你苦读多年,满腹经纶,难道都想为了一女子竟皆付诸东流?”

“儿,儿……愿意。”沈誉闭眼道。

“你愿意,我不愿意!”沈相气急,一把举起几上的著尺要打下来,举了半天还是没落下。

见幼子冥顽不灵,连连恨声道:“孽子!孽子!”

“你竟是要我沈家上下的前途都毁了才甘心!”

沈誉伏地,再抬起脸上竟都是泪:“可父亲,我这心里……舍不得。”

沈相倒退了两步,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才撑着额道:“若你实在放不下,也不是不可。苏哲远那厮还有个养在外的,为父与他通通气,让大娘子假作那小妇养的,偷偷纳了进来就是了。”

沈誉抬头,心里有些松动:“可……她会愿意么?苏伯父,会愿意么?”

“莫再做小儿状,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沈相坐正身子,此时才透出一股朝堂之上的威赫来:“这你就别管了,苏哲远正值焦头烂额之际,为父递出去的顺梯,他怕是求之不得。有父母之命在,量她也抵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