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一击。

看起来,这傅灵飞的心,实在太脆弱了。

“确实,我中意的,不是你。”丁一薄唇一碰,冰凌似的话语便朝吴碧莲吐来。“虚伪又虚荣,你以为我为何会看中你?”

“你既认出他腰间的玉珏是上好羊脂玉,又如何会觉得他家无恒产?”

“红衣锦缎,一寸锦丝一寸金,千锦阁出的袍,我却不信你会认不出?”

傅灵佩的嘲弄几乎将吴碧莲浑身上下都扒了个干净。

她原本便绝望,今日之事不过是想搏一把,能赖上一个便可脱离苦海,可对方非但不“拜倒”在她无边魅力下,反倒任“恶毒女配”折辱她,莫非——她只是踏脚石?

这一猜想几乎让她怕得簌簌发抖,后退的脚步不小心踩上了一双丝履,魏耀青红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吴碧莲厌恶地挣脱开他,手一甩,一个巴掌就甩了上去。

魏耀气得鼻孔都大了两圈:“不知好歹的贱人!”

“来人!帮我把这贱人拿回去,好好□□□□!”

“你敢!”苏哲远黑着脸喝道:“国舅爷,你把我苏府当什么了,由得你随意强拿我府中人?!便是告上金銮殿,我苏哲远也不怕你!”

心下却吁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女儿打了国舅爷的事也可以抹过去了。怕就怕这二愣子回去让皇后指婚,到时他家末儿遭殃。

“父亲,你还是认我的,对么?”

吴碧莲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揪住了苏哲远的袖子,被苏哲远如碰到腌臜东西一般挥袖甩了开,脸上憎恶的神情无比明显。

“谁是你父亲?!”他斥道。

一击即中。

吴碧莲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在苏府门前蓦地大哭起来,不顾议论纷纷的路人,不顾那楚楚风姿,心中浸透了绝望。一个月前吴玉被送走,这一月内下人的冷待,生父的不屑,与今日的打击,让她再提不起精神振作。

“哈哈,真可笑,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世界合该围着我转,原来不是!生我的父亲不肯认我,生我的母亲被送走,外室之女,一辈子将受人鄙夷轻贱,我这一生,可真是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傅灵佩默默地看着她。

到了此时,若将傅灵飞剥离来看,吴碧莲其实也不过是小恶,虚荣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想挣脱命运,却发现命运对她不曾宽容过,让生魂绝望,才是明世境所要的……

丁一拍了拍她的肩,傅灵佩才察觉自己未免多愁善感了些。

即便没有她今日的顺水推舟,以傅灵飞本身脆弱的心性,不用多久也会走到这一步。

果然,吴碧莲身后的背灵轻轻一震,脚跟连着一点的被彻底剥离开来,傅灵佩仿佛耳中能听到“撕拉——”的一声,一道浓灰近黑的轻烟彻底脱离开身下的驱壳,往空中飞去,化成飘飘扬扬的粉粒散了开来。

魂散。

傅灵飞在这世间的痕迹彻底被抹了,傅灵佩恍然。纠缠了两世的人,就这般……没了?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丁一也定定地看着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余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原本还哀哀哭泣的女子一下子撅了过去,被旁边的“第一美人”给揽在了怀中。

傅灵佩一手便这么抱着吴碧莲,一边朝丁一点了点头便当先进了府。

魏耀急得不行:“哎,哎,别走啊,我,我娶你做正妻!”

傅灵佩好笑地摇头笑了笑,径直走了进去,怎突然觉得这小霸王觉得傻气得可爱呢。

丁一拍了拍魏耀的肩:“你说你要娶我的未婚妻做正妻?”

旁人是不知,魏耀却觉得这两下几乎打到了他的骨头里,让他痛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旁人看着魏耀怂了,也纷纷摇头散了开来。

苏哲远见也不是办法,便朝着丁一颔首,左手摆了下:“贤侄不如入府一叙?”

丁一笑眯眯地点头:“如此甚好。”

手一扬,隐在人群的一排镇国公府家丁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全都是肌肉遒劲的大汉,人手拎着一个大礼盒,也不知之前是怎么藏起来的,竟未让人察觉出端倪。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一身典型的媒婆装,一步三摇地走了出来。

小子准备挺齐全啊。

苏哲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镇国公丁廖正是家父,晚辈丁漠特来求娶苏家大娘子苏妍为正妻。”

丁一顺手一招,两只通体雪白的大雁啼了一声,便乖乖跟在了他斜后方,舒展着翅膀乌溜溜地看着苏哲远。

原本还未完全散去的人群瞬间哗然一片。

宁国公府败落后,原还以为这苏娘子行情不好,上够不着,下太委屈,不料竟然来了一个这般出色的郎君,还是镇国公府的嫡幼子,便是之前宁国公府繁盛之时,也未必有这般好的姻缘。

何况这郎君,还带着这般俊的大雁,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便是皇子皇孙平日里要得一只也是极难,兼之还这般灵性。

想来上京城里大半的闺秀,都得咬断了帕子。

苏哲远捋了捋胡须,心下满意,脸还是板着,先引着进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明世境的篇章快要结束了~撒花~~

第220章 218.217.1.1

苏府正厅。

“贤侄,怎亲自来提亲?”

苏哲远一边招呼丁一坐下,一边让下人快去请主母前来,捋了捋胡须道。怎么看这小子也不似魏耀那等混不吝的,怎么会亲自来提亲?

丁一恭敬地作了个揖,脸上带笑:“晚辈心悦令爱久矣,便也不拘俗礼,亲自来提亲,也好让伯父看看晚辈的诚心。”

外面的家丁将礼单放在院外,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不敢放肆。来前便被二公子训过一顿,这群向来粗鲁不文的家丁们今日难得的规矩,两只大白雁也乖乖地等在门外。

“唔。”苏哲远沉吟,见傅灵佩施施然坐在一旁,不由吹胡子瞪眼道:“女儿家在此作甚,羞也不羞?”

傅灵佩哪还在乎这个,朝苏哲远挑了挑眉道:“父亲多虑了,既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便还是女儿做主的好。”

苏哲远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到底拿她没办法,兼之有丁一这个外人在,为维护自己的尊严,便也不说了。

宁秋很快便在李嬷嬷的陪伴下一同过来,看到外面的礼品便喜气洋洋的,心道莫非这便是女儿所说的那桩事?再进正厅一看,一个神仙俊逸般的红衣郎君杵着,心下更是欢喜,看个不停。

苏哲远迎了上来:“夫人……”

被宁秋面无表情地让了开来,再转头又是喜笑颜开地对着丁一道:“这位小郎君可是那镇国公的嫡次子,要来与我家末儿提亲的?”

“正是。”

宁秋掩嘴一笑:“极好,极好。”

听女儿说宁国公府众人能救下,还多倚仗此人,心下更是感激极了。这般模样、性情看起来与末儿登对得很,嫁过去又没有正经婆婆要伺候,家世门第皆不俗,心里便一万个满意了。

“既你二人都见过了,那便好了。今日丁郎君提亲下聘,你们便接着,一月后直接成亲,一切从简。”傅灵佩站起,缓缓道。

直把苏哲远气了个仰倒。

“末儿,女儿家要柔顺谦恭,岂可像你这般……”

他话说不下去了。

太过特立独行的女子,在这规矩严苛的世道要比常人艰难许多。现在欢喜时自然千好万好,可若不喜欢之时这些就都是大大的错处。虽说末儿有些异处,可十几年前的孙家不也是有些奇异的本事,最后不还是得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傅灵佩明白他的意思,眼波柔了下来,只也不愿拖着,在此处纠缠太久,她已是厌得很了,再继续耽搁下去,怕就耽误了自身修为。

想来前一阵子的荣养丸苏父心里也有些回过味来,便也不再瞒下去,威压收敛,手一弹,灵力微微外泄,原本便十分的容光更是盛到极致,让人几不可逼视。

丁一也笑了,也同样施为。

一对璧人,玉立在这斗室里,更显得陋室明光,琼楼玉宇。原来还是似神仙中人,现在看起来便是真正的神仙了。

宁秋是一点都没想到,只看着眼前女子,明明还是女儿那张脸,却又一下子不一样了,气质飘渺,容光盛极,原本还觉得富丽雅致的房间瞬间觉得过于俗陋了。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哲远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之前想不通的,仿佛突然一下子便通了。

“末儿”两字噎在口中,半天没吐出来。仿佛叫一声,也是亵渎。

“我二人不是此间人,只来此历练,不久便要归去。所以——”傅灵佩停顿住,几不可察地叹道:“莫哭。”

宁秋的眼里凄惶地落出泪来,她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个女儿了,心里悲不可抑。

“哭什么哭?!”苏哲远嘴里没好气,递过去一方巾帕,却被宁秋躲了过去。

“末儿与丁郎君这般品貌,岂会是凡人?你我既然生养她一场,自然是要盼着她好的,莫再哭哭啼啼耽搁末儿的仙途!”

他看了看一旁并立的丁漠,心下又悲又喜:“你二人既然摊开来说,是否这凡间留不住你们了?”

傅灵佩情知他们误会了,不过也不打算详细解释,毕竟修者与真正神仙的区别解释起来也颇为麻烦。只颔首道:“在此耽搁太久,我二人既然觉醒,便要准备回去了。提亲和成婚,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地退出这个世界。我们成婚后,便会假托四处游历,回到原来的世界。”

其实若是直接留一场仙迹就走也不是不可,只不知这般会不会影响这个小世界的发展,沾染更多因果,所以他们二人商量过,觉得还是静悄悄走为好。告知双方长辈,不过是为了安一安他们的心。

虽说对傅灵佩而言相处不过三年,但于苏哲远和宁秋来说却是从小相伴在身边的幺儿,见她要走,心中自是万般不舍,可不舍归不舍,总还是不能耽搁末儿求仙问道的大事的。

宁秋揩了揩眼泪,脸上挂起了笑:“既然如此,这婚事必然是要大办的。”

“苏府现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一切还是从简罢。况且我等也不过是以此做个幌子,以后有镇国公府的名头在,苏府想来要轻松一些。”

宁国公府之事刚刚结束不久,虽说外孙女不需守孝,可要是高调成婚也是不妥。

苏哲远动了动嘴,看到眼前一双璧人,叹了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还有一事,”傅灵佩沉吟了会,又道:“吴碧莲我也要一并带走。”

其余的话,她没说,怕吓着他们。毕竟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短暂晕厥,但其实缺了魂的身子——是不会再醒了。

苏哲远为难地皱了皱眉:“末儿要将她作甚?”

这个女儿她虽然不甚喜欢,可也没想着折辱于她。

“吴碧莲亦不是此界之人,我需带她一并回去。”

苏哲远猛地坐正,半晌才又闭着眼睛靠了回去,一边摆摆手道:“如此……你做主罢。”神仙的事,岂是他一届凡人可以管得了的。

心里一时自豪,又一时失落。

丁一见他们沟通好,才郑重地施了一礼道:“伯父放心,晚辈自不会让苏娘子受委屈的。”

如此,婚事便真正定了下来。

之后一段时间,请期、下聘,镇国公府虽没正经女主人,却也有条不紊地做了下来。

成亲当日。

即便之前说过一切从简,但苏哲远与宁秋不愿委屈了这唯一的嫡女,仍然尽力在最大的范围内做到最细。

凤冠上东珠颗颗圆润剔透,红色嫁衣是特意请了千锦阁的第一绣娘所制,掺和鲛透纱制成,厚重飘逸兼得,刺绣浑然天成,穿在傅灵佩身上,压住了那股子出尘气质,却更显得容色绝艳,喜气洋洋。

更别说那十六抬的嫁妆,虽说比之高官嫁女二十抬的闺阁略低,但样样精品,所费不靡,即便知道女儿不需,却仍不愿在这个地方委屈了她。毕竟做了他们十几年的闺女,还是一切按照凡俗的规矩来。

喜娘原还想开面、修容的,可待看到这新嫁娘,就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肌肤如玉,清透无暇,连一点毛孔都看不见,敷粉还嫌脂粉污了颜色。

傅灵佩也不愿凡世这充满了铅粉的粉末胭脂抹上脸,便摆摆手摇头道:“罢了,不必上妆。”

喜娘从善如流地退到她身后,取了梳子唱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傅灵佩安静地坐着,原本在她心里这一切不过是个形式,可渐渐地,心里也有些异样起来,仿佛真的在这里成婚了一般——凡俗间的婚娶虽说比之修真界的双修大典仪式累赘了些,可也别有一番郑重在里面。

她在绿杨和翠柳的搀扶下往正堂拜别苏父、苏母,苏沐一身玄色长衫也金刀铁马地坐在一旁。苏家大哥却因外地官员不得传召私自回京的规矩,只能缺席婚礼。

“好,好,好,我的末儿也要出嫁了。”宁秋揩了揩眼泪,一叠声地好字。

苏哲远倒未失态,只凝重道:“父亲如今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只以后遇事切记戒骄戒躁,与贤婿互相扶持,勿忘初心。”

“喏。”傅灵佩郑重拜别。

苏沐心中既不舍,又大慰,只觉妹子有了这般好的归宿不由松快了些,可两人相伴日久又十分舍不得,再看自己千娇百媚的妹子就这么嫁出去便宜了那家小子,心里便不那么得意了。

可不得意归不得意,他总不能将这大好的日子搅和了去,只粗着嗓子道:“以后若是有什么委屈,回来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出气!”

他还不知这“妹妹”的身份,只觉得一个好白菜被猪拱了,心里正伤心。

傅灵佩好气又好笑,见苏沐几个大步就走了下来,往她面前一蹲,情知这是要出门子了。便任绿杨给她盖上盖头,不客气地往苏沐身上一伏,让这粗壮有力的“二哥”一路背着她往门外走去。

花轿早就在门口等着了,通过神识看去,丁一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红衣,风流艳艳,一双眸子灿若繁星,亮得惊人。

眼里的喜悦,一下子就感染了她。

傅灵佩不由垂下眼睫,暗啐一声——自己一个老黄花帮子,居然也知道脸红了!

她却不知道她这难得的娇怯怯模样,在丁一眼里,是多么迷人。

苏府外早就围拢着的百姓里,有人早就喊起来了:“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傅灵佩直到坐到花轿里,脸上的热度才渐渐落了下来,才有闲暇以神识观察周围——竟在人群里,见到许久不见的沈誉,或者说沈清畴。

此时,沈誉头也未动,痴痴地看着花轿慢慢走出视线,心下有一块东西一抽一抽地发疼。

他突然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不,我没错。”不待身后的小厮回答,沈誉缓缓地转身,步履阑珊地往相府走,越走越坚定。

身后的背灵剥离了一小半,朝身后望了望。

第221章 218.217.1.1

丁一挑盖头之时,那明艳的韶光,几乎将整个喜堂都灼伤了。

喜娘眼观鼻,鼻观心才勉强压住要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唱道:“合卺饮同心,白首不相离。”

这是她主持婚礼以来,最安静的喜堂了。

围拢着的镇国公府这边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噤声,还有一些原便是打算看一看上京第一美人的少年们,更是眼睛都看直了。

满堂花萃,不及红衣华彩。

一双璧人,一站一立,和谐隽永,自成一方天地,再没有任何人能插入,没有任何事可打扰。便是喜娘的唱和,也仿佛成了噪音。

“接着。”

十指纤长,骨节如玉,衬得那原本普通的酒盅都似乎多了一层韵味。

傅灵佩不无好奇地接过,这便是凡间的合卺酒?

再一看,酒香清冽,色泽纯净,闻之有股暗暗地梅香,隐隐有股灵力透出,心下存疑,这应是修真界最富盛名的梅清酒,据传一杯顶一万灵石的那个才对。

丁一肯定的眼神,让她明白自己的猜想没错。

即便傅灵佩向来泰然,也不免有了仇富心理,正打算恶狠狠地一口干了,一只柔荑却被丁一紧紧地执着,搭在他的臂上,绕着环了个圈,薄唇笑意隐隐:

“娘子错了。这,才是合卺酒。”

说着,一饮而下,视线不离,仿佛傅灵佩便是那佐酒的材料。

饶是她自诩两世为人脸皮厚黑,也受不住来人眼里逼人的热度,就连那一万灵石一盏的梅清酒也忘了品是什么滋味,便下了喉咙,只余满腹的灵气。

合卺酒。

同心结。

即便是个幌子,傅灵佩也不得不承认,这幌子里带有的一丝甜意。丁一的郑重,仿佛是在告诉她,这对他来说,不是儿戏,而是真实。

傅灵佩被整室的红色给迷醉,直到新郎官去了前面敬酒,还没反应过来。

镇国公府是大老粗当家,即便是请了隔房的嫂子来主持操办,仍带有那么一丝粗犷和糙意。整个房间挂满了红色帐幔,便是连婚床亦是一水的鸳鸯戏水牡丹吐艳金丝织锦,俗气却又喜气洋洋。

绿杨和翠柳作为陪嫁来的大丫鬟,一来便接手了院子里的工作,原本还有些想头的院里从别处拨来的大小丫鬟们,见到主母模样,也纷纷偃旗息鼓。

“夫人,可要用些饭食?”

“不必了。”傅灵佩好笑地看了眼绿杨,这丫头称呼倒是换得快。

随手将凤冠摘下,放在一旁的原木几上,见其他人都还杵在房内,不由蹙了蹙眉道:“你们都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