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了。”徐夫人蹙了下眉,侧头望着身边的奶娘问,“您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太舒服?总觉得好似精神不好的样子,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冯嬷嬷笑笑:“倒是不用了,身子挺好的。”身子挺好,只是心里藏着事情,“方才听说甜珠小姐只比咱们四小姐大三天?说来也是巧得很。对了,王府送来的聘礼,多少也得捡着几样给青桐县那位送去,毕竟甜珠小姐是她的亲闺女。这一趟,我想亲自过去。”

徐夫人道:“上回是王嬷嬷去的,事情办得挺好,这回我还打算叫她去。您这把岁数了,您去我还怕您闪着腰呢。”

“如今开春了天气好,路也好走些。再说,我也想趁机出去看看。”冯嬷嬷开了口,自然就是必须要去的,徐夫人便也依着她。

第39章

寒春料峭的初春,燕王府的车队回了燕州。沈浥得到消息,一早便领着府中兄弟去城外恭迎。

远远便瞧见,赤红镶有烫金色“燕”字的旗帜随风飘舞,车队浩浩荡荡的,一点点由远至近。世子沈泊不在,便是沈浥的身份最高,他站在一众兄弟的最前头,恭迎王爷王妃的仪仗回燕州。

两辆马车,马车前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位英俊挺拔的少年。一位是徐二老爷的儿子徐迦,而另外一位,则是燕王府世子沈泊。沈泊如今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身素雅却不失清华的袍子,面若美玉无暇,老远瞧见三位兄长并一众兄弟候在城外等着,他双腿轻夹马肚,控马过来。

走到跟前了,帅气的翻身下马,便已爽利大步走到沈浥等人跟前。

“大哥二哥三哥。”沈泊跟三位哥哥打了招呼,又冲几个小的眨眨眼。

面对沈泊的热情,沈浥倒是稳重得多。他跟沈泊素来客气疏远,面对这位身份压了自己一头的燕王世子,他待他是没太多兄弟情分可言的。至少对他跟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沈泽不一样,他对待沈泊,更多的是客气。

“四弟一路风尘,辛苦了。家中早已备好汤水跟饭菜,一会儿回去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

不管沈浥这位兄长如何冷漠疏离,沈泊一如既往做他的爽朗少年。他心中也是明白长辈们间的那些事情,但是他觉得,既然是兄弟,不管生母是谁,都是手足。

所以,沈浥脸再冷,沈泊都不如何放在心上。

恭恭敬敬道了声“是”后,沈泊则跟大哥沈淮并三哥沈泽说话。沈淮生母身份本来就低贱,他素来是老好人,兄弟间的嫌隙,他看到了也权当没有看到,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副敦厚老实好兄长的模样。

沈泽也是冯侧妃所出,岁数只比沈泊大几个月,两人从小不管练骑射还是读书,都是一处。所以,感情也好一些。

十多年来,燕州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安稳,多半是沈浥英明在外的功劳。沈浥杀伐果断,不断在边境抵御外敌出生入死,他的威望,是他一次次用鲜血换来的。或许因为平时常常呆在军营的缘故,又或是因为他比底下那些个弟弟大了不少,所以就连胞弟沈泽都不与他过于亲厚。

平时读的圣贤书,又被好好养在燕王府内。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扛过大旗扛过枪,从小有父兄冲在前头庇护着,没吃过苦,所以,他们对沈浥这种“心狠手辣”的人,都是敬畏的,但也是害怕的。

沈浥不在乎,他更多的心思都是放在外敌上,至于家里这点可怜的兄弟情,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

车队行至跟前,前面一辆马车里,燕王伸手撩开帘子来。一众王子瞧见了,忙给燕王行礼:“拜见父王。”

燕王沈禄年轻的时候便素有“美玉”之称,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是先帝喜欢的儿子。长得风光霁月,又从小聪明好学,所以不及弱冠之年便早早扬名在外,他是当年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以才学留名在外的。沈禄模样十分俊美,别说是二十多年前了,便是早已年过不惑的今天,他也依旧是容颜瑰丽。

高大伟岸,气质清华,一言一行间,倒有魏晋名仕之风流。

当年的燕王在京师,不论身份还是才华美貌,都是不少勋贵名门中待嫁少女的春闺梦中人。与一众家学渊源的百年世家相比,冯家的确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冯侧妃当年的身份不够做燕王妃,但是燕王亲自求了旨意,先帝降旨赐婚冯氏,冯家门第一夜之间就高了不少。冯家也是耕读世家,书香名门,沈禄赏识,所以迎娶之日,给足了冯家脸面。

婚后,也是待冯氏千般万般好,除了前头一个庶长子外,连着两儿一女,都是冯氏所出。

若是先帝不突然驾崩,曹后不一点点掌权,一点点对付他们这些皇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燕王纵容已入中年,身上的清贵气丝毫不减,只是比起当年的容光焕发来,他变得沉稳、阴郁许多。

他从小得宠,不是喜欢玩弄权术的性子。如今被迫与曹后周旋十数年,身上的那些矜骄之气也都一一收敛起来。

看了眼外面的一众儿子,燕王温和的笑笑,车队继续进城。燕王的马车里,还坐着曹王妃跟郡主沈玉两个。曹王妃细细端详燕王脸色,见只正襟危坐轻阖双目闭目养神,她知道他没睡,所以犹豫着咬了咬唇说:“王爷,二王子的那门亲事您打算怎么跟他说?妾身觉得,依着二王子的性子,他怕是不会答应。”

“太后懿旨,由不得他胡来。”王爷身子没动分毫,依旧阖着双目,声音有力却透着些许沧桑。

是啊,太后的懿旨,谁又敢抗旨不尊?除非……

曹王妃知道燕王此刻不想谈这个,便也没再继续说,倒是旁边沈玉嘴快道:“二哥哥不想遵旨,他总是有自己的办法的。几年前他不是就自作主张娶了徐家姐姐为妻吗?只可惜我那二嫂嫂福薄,没有享几年的福气。”

“玉儿。”曹王妃轻声斥责,“不许胡言。”

沈玉撇撇嘴,有些委屈:“可我说的是事实,不信的话,娘您等着瞧好了,看二哥是乖乖娶我那个表姐,还是拒婚。”

“还胡说。”曹王妃彻底拉下脸来,严肃得可怕。

她平时一向娇弱温和,待王府中一众子女都是一视同仁,府中中馈之事也都打理得好,叫人寻不出半点错来。她这些年来也吃了不少苦,本是曹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十五六岁正是美好的年纪来了这里,开始什么都不太懂、也不太习惯,后来逼着自己一样样学、一样样适应,苦头吃了,她也懂事了不少。

燕王大她有十岁,两人又是表亲,其实曹王妃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位大哥哥。她还流着两道清水鼻涕的时候,他已经是鲜有威名的人了。小时候见过,所以纵然燕王不满太后的行为,但是也知道曹氏不过也是一颗棋子罢了,他对她恨不起来。他冷落过她一阵子,后来她倒在大雪中病了一场,人几乎要死过去,他才幡然醒悟过来。

同样是命运攥在别人手里的人,同样是棋子,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倒是显得没有气度。

她尚存一息的时候嘴里喊着他大哥哥,他忽然想到她小时候来,想到那个憨厚朴实的粉雕玉琢小女童来。他自认为是敦厚之人,也知道错不在她,加上王府里还有曹后的眼线,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总是要宠着她的。

他承认自己心软,一旦划为自己人的范畴宠着护着,自然就不一样了。只是,他觉得对不起冯氏。

想起冯氏来,沈禄虽然还闭着眼睛,但是搁在膝盖上的那双手,也稍稍握紧了些。如果没爱过,自然不会在乎,可偏偏深爱过。纵然知道是他对不住她在先,有些事情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他做不到严惩她,不忍心,但是也再不会踏足她院里半步。只有不去瞧那些熟悉的一切,不去见熟悉的那张面孔,他才会忘记想要忘记的东西。

沈禄从小就极爱干净,他有轻微的洁癖。

回到府中稍做休整,沈禄便着人喊了沈浥去他书房。沈浥原在自己院里看书,得令后,撂下书就过去了。

该来的总会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既然做了这个选择走了这条老路,就没怕过。沈浥过去的时候,燕王已经换了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见儿子来了,他朝他按按手,示意他坐下。

“那封信,你看到了?”沈禄开门见山。

“嗯。”沈浥应声,一脸冷漠凌肃,“信没亲眼看,但是侧妃娘娘都说了。”未等沈禄说什么,他又道,“只是太后他老人家来迟了一步,儿子已经定下一门亲事。”

沈禄回来已经听说了,他到底是王爷殿下,不可能消息真那么不灵通。

“为父知道。”沈禄没什么反应,“既然看上了,纳入后宅没什么。曹家的女儿你不喜欢,大不了相敬如宾,但是太后的旨意你不能反抗。至于那个女孩子,你可以给她一个高一些的身份。”

沈浥笑起来,摇摇头:“纵然儿子是皇室血脉,也不能娶两位妻子吧?除非,那位曹小姐愿意给我做妾。”

“浥儿!”燕王清俊的眉眼一点点冷了下去,手掌轻轻拍了下书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面对自己父亲的薄怒,沈浥倒是显得泰然许多,他缓缓站起身子来,微弯腰朝着自己父亲抱拳说:“孩儿素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怕是父王自己不知道吧。”

其实要说沈浥多深爱着甜珠,是不存在的。毕竟两个人才相识不久,沈浥又是生性警惕之人,他的心不会轻易朝哪个女人敞开。但是连他自己都不可否认的是,对甜珠,他是心下欢喜的。

谈不上深爱,至少有几分喜爱在。

至于沈浥大费周折做出这么多事情来,也是事赶事,此刻他需要甜珠这样一位妻子。现在虽然人还没迎娶进府来,但也是请了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保了媒,轻易也退不得这门亲事。

沈浥先下手为强,早早定下一门亲。若是太后强逼他贬妻为妾,那么正好,他倒是有起事的理由了。

燕王被戳了痛处,面上有隐忍的痛意。

“你该知道,父王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沈浥点头,“所以孩儿虽然心疼母亲,却从没怪过您。您有您的做法,孩儿也有孩儿的,谁都改变不了彼此的价值观。面对强权,父亲选择屈服,但是儿子从来不是屈服的性子。不惹我也罢了,惹到我,也得掂量掂量惹得起惹不起。父亲当年的老路,儿子不会走,所以那道所谓的懿旨也不必再拿出来,看了也不会下跪接旨。”

沈禄却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知不知道,那条路一旦走了,后果会是什么样?你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什么都不怕,但是你几位兄弟不是。父亲劝你,凡事不可过于急躁,就算有心,也得等万事俱全再说。”

沈浥望了眼自己父亲,心中有些话要说,但又觉得此刻不是时候,便抱拳道:“父王一路辛苦,还是先好好休息休息。至于国事战事,改天再议也不迟。孩儿不打搅父亲了,先行告退。”

“浥儿。”沈禄喊一声,却不见儿子回头,他也没再喊人,只是眼底有化不开的悲痛。

淮儿不提,香儿浥儿姐弟相继出生,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那是他的妻子给他生的孩子,是怀胎十月,满怀着两个人的期望降临的,如何不高兴?

沈禄背微佝偻,往昔的一幕幕,忽然全部都涌现到眼前来。那些他刻意藏在心底的回忆,此刻也都一股脑又冒了出来。

细细算一算,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十年如一日,弹指一瞬间。

沈禄骤然起身,出了书房的门,大步朝蘅芳院去。

第40章

曹王妃回来后,冯侧妃的蘅芳院一如既往冷清。本来是该去给王妃请安的,但是侧妃最近身子欠佳,怕将病气过给王妃跟孩子们,也就差个人去含芳院打了声招呼。王妃素来是好说话的性子,听说冯侧妃病了,不但免了她的安,还特意差了她身边受重用的老嬷嬷送了百年人参过来。

望着漆金大红底托盘上的人参,冯侧妃笑得淡然:“王妃娘娘有心了,妾身谢王妃赏赐。”

那老嬷嬷是跟着曹王妃从曹家来的,威严端肃,闻声她轻轻扫了眼冯侧妃脸,而后说:“王妃说了,素来将侧妃您当姐姐待,所以您不必客气。也是最近舟车劳顿的,有些累,王妃说等休息两日再来探望侧妃。两只人参罢了,不必放在心上,王妃给其她姐妹,也是送了礼的。”

偌大的燕王府,燕王姬妾有几个,但都身份低微。用那些女子跟曾经出身高贵的冯侧妃比,无疑是在给冯侧妃难看。

冯侧妃却笑:“王妃素来大方的。”

“那侧妃您好生休养,老奴先走了。”老嬷嬷只略朝冯侧妃弯了点腰,就算是行了礼了。

等含芳院那边的人离开后,冯侧妃身边常呆的老人才敢说话:“这分明就是故意的,这老刁妇,总是欺负您。她这样做,王妃娘娘知道吗?”

“好了,阿毕,别大呼小叫的。”冯侧妃早已经不在乎了,“她是王妃跟前的红人,年纪又大了,倨傲些也是应该。这种小事,也不必挂在心上。”

阿毕也称毕嬷嬷,是跟着冯侧妃从娘家嫁到王府来的大丫鬟。嫁了府里一个管事的,跟着冯侧妃好些年了。

“是,奴婢知道了。”毕嬷嬷素来性子有些冲,也是见不得自家主子受任何委屈,这才激动了些。

冯侧妃全然不在乎,正准备起身进内室去躺会儿,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说:“侧妃娘娘,王爷他,他,他在前厅等您。”

小丫头明显是跑着过来的,脸都胀红了,还喘着粗气。

“你说……王爷?”阿毕不敢相信,眼睛都瞪圆了,她扭头看向冯侧妃,愣了半饷才又说,“王爷他过来了,他要见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王爷已经十年没有踏足过这院落一步了,才从京师回来就往这里赶,真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来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为着浥儿那门亲事。”冯侧妃面无波澜,只吩咐阿毕,“帮我换身衣裳,我去见他。”

他这十年来从未踏足过蘅芳院半步,但是她为着香儿的事情,倒是去求过他几回。远远瞧见过人,但也只是几眼,他就走了。冯侧妃此刻心情倒是平静得很,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来就来了,见就见了,也不过如此。

冯侧妃妆扮素雅气质沉静,她年轻的时候就气华如兰,安静得像是静静绽放的空谷幽兰。后来经了些事情,人也稳重许多,历经岁月后沉淀下来的气质,总透着几分疏离。

对,就是疏离,这是燕王再次看到冯侧妃时最强烈的感觉。

她跟他记忆中的那女子很像,却又不像。容貌好似没有怎么变化,眼神却变了,对,是眼神变了。

以前她一双眼睛,总是定在他身上,含羞带怯,满身满眼里写着的都是柔情蜜意。那时候的她像是水做的一样,似乎碰一下就能化,而眼前的女子,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睛,却没了那柔情跟依恋。

起初那两年,沈禄是痛苦的,想忘又舍不得忘。舍不得忘但又不得不忘,他是深爱过这个女子,又对不起她在先,所以在他心里面,她一直都是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位置。

好在后来诸多事情分散了他注意力,再加上身边有王妃陪伴,他痛苦的时候听他诉说,他累的时候守着他,这才渐渐忘记以前的痛。果然时间才是最好的疗伤良药,久了就忘了,不再去她那里后就不习惯再去。一年两年,五年六年,到如今十个年头,再忆起当年的事情来,心虽还痛,却也没那么痛了。

他想,自己或许是放下了。

“来了。”沈禄面上笑得淡淡,态度也十分温和,指着一旁说,“别站着了,过来坐吧。”

冯侧妃一愣,隐在袖子里的一双手轻轻攥了攥,面上却没什么反应,低低应了声“是”后,她小步走过去,在他下手的位置坐下来。

沈禄没提以前,却问:“身子不舒服?”

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他的关心也是真切的。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关怀,一下子让冯侧妃想到很久以前来。那时候他从外面回来,听说她受了风寒,吓得在她床边守了两天两夜,紧紧握住她手寸步不离。

后来她渐渐好转些了,他才舍得去床上躺会儿。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没有她,他也一样过得很好。

“回王爷的话,妾身只是有些累着了,养两日就好。”

沈禄说:“过来的时候半道碰上了王妃身边的嬷嬷,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你身子不舒服。丽彤心善,你不去请安,她不会放在心上,且放宽心养着身子吧。”

冯侧妃到底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丽彤是曹王妃闺名。

好在沈禄没有再扯着这个话题不放,他今天过来,是有要事问她的:“浥儿定下的那门亲事,是怎么回事?”他方才还面色柔和,此番提到儿子的婚事,不由得蹙了眉,“他明知道太后的心思,这样做,不是要跟朝廷顶着干。”

冯侧妃说:“浥儿的性子您也是了解的,旁的事情好说,唯独亲事他不会妥协。也请王爷体谅他,一辈子的事情,谁都不想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沈禄说:“那曹家小姐我在京中时见过,今年十六岁,容貌气质都是没得挑。性子也很温顺,浥儿性烈,他们一刚一柔,不会出什么矛盾,自然也不会处不下去。至于徐家那个义女,他若是喜欢的话,谁也不会拦着他抬进门来。”他望向侧妃,“侧妃素来行事瞻前顾后,怎么这回倒是如此糊涂?”

言语间,尽是责怪之意。

冯侧妃声音依旧软软的:“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他的真心摆在那里,纵然不是妾身帮着提亲下聘,他也是会有别的法子。与其让他大费周折去想别的法子,不如我帮他,毕竟他是我儿子。感情这种东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算拿规矩拿圣旨、甚至是拿良心来论,也论不出谁对谁错。”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浥儿爱憎分明敢作敢当,是个好儿郎。”

沈禄一愣,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对不起她在先,心中底气不足,又觉得愧疚,只能缓了语气说:“你应该也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太后的懿旨燕州王府不敢违抗。浥儿素来深谋远虑,怎么这回倒是死脑筋了,娶不娶是一回事,爱不爱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喜欢曹家小姐,娶回来给个名分就好,这样抗旨不尊得罪太后,不是上策。”

“给了正妻的名分,那就是夫妻,死后都是得葬在一起的。王爷让他享齐人之福,难道要他婚后宠妾灭妻吗?”冯侧妃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份力量,“夫妻就是夫妻,他们才是一家人。旁的不管是贵妾还是通房,都是外人。浥儿不想他喜欢的女子成为一个外人,所以他不愿娶曹家小姐。”

“雪蓉。”他叫了她闺名,面上似有薄怒。

怎么绕来绕去,都绕到了他身上。她话里话外,无不在影射当年的事情。

冯侧妃跪了下来,低着头请罪:“妾身该死,请王爷责罚。”

沈禄却说:“我要是舍得罚你,当初你犯下那样的大错,我早就罚你了。算了,你不舒服,回去好好歇着吧。”沈禄起身,修直身子经过冯侧妃身边的时候,他微垂头看她,轻声道,“别跪着了,起来吧。”

冯侧妃称“是”,沈禄已经负手大跨步离开了。

……

郝嬷嬷回到含芳院的时候,刚好含芳院这边也都散了。见郝嬷嬷回来了,曹王妃忙问:“冯姐姐怎么样?”

“看着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累的。”郝嬷嬷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走近了曹王妃说,“老奴从蘅芳院出来,竟然遇到了王爷。”

曹王妃“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王爷去看冯姐姐了?”

“瞧着脸色不佳,估计是去兴师问罪的。”郝嬷嬷说,“不过,王爷素来心软,若是瞧见侧妃身子骨弱,难免不会心软。”

曹王妃面上闪过一丝惶恐,忽而踉跄着身子软倒在圈椅里,目光瞬间呆滞下来。

“嬷嬷你说,王爷会吗?”她心里有些不确定,她跟他做了十多年的枕边人了,虽然不清楚当年他跟冯侧妃到底好到了什么地步,他也从来不在她跟前不提冯侧妃,但是,不代表她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

“不会的。”郝嬷嬷安慰曹王妃说,“王妃娘娘这么美丽贤惠,又跟王爷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了,王爷不会辜负您。只是……老奴认为,一会儿王爷过来的话,如果王爷不主动提二爷婚事的事情,王妃还是别说的好。”

“我明白。”曹王妃知道,有些话该问,而有些话,则是他不提她就不好问的。

虽然她名义上是二爷的母亲,但是毕竟情况不一样。话从口出,说多错多,当然也是管得多错得多。二爷不管肯不肯娶曹氏女,这件事情,她只要统一战线跟王爷站在一起就好。

曹王妃正想着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外面却有小丫头过来说:“王爷着人递了话,今儿宿在书房,就不来含芳院了,让王妃娘娘好好歇着。”

曹王妃心里很是失望难过,却还是笑着说:“我知道了。”

曹王妃从来不是会乖乖等着的性子,她太爱这个男人了,从小就爱。不然的话,当初既然知道他已经娶有妻子,也不会那么乖乖就接了太后的旨意。她在曹家是得宠的小姐,爹爹娘亲都很宠她,其实只要她说一句不肯,爹爹总有办法应付太后的。但是她从小就认识了他,对他生了爱慕之心,她想嫁给他,跟他过一辈子。

只可惜两人差了十岁,他到了娶妻的年纪,她还只是个女童。

他在京师娶王妃的时候她哭过,也偷偷央求着丫鬟带她出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就看病倒了。那么好的男人,娶的却是别的女人,她越想越觉得难受。

她想,珠玉在前,这辈子她再不会爱上别的男人。到底老天垂怜,最终她还是跟他做了夫妻。

给他生儿育女,陪他白首偕老。得到他的人,得到他的心,她想跟他好好将日子过下去。所以,不管他最终会做出什么决定来,她哪怕是背负着背叛家族的名声,也会一直支持他。

她这么的深爱着一个男人,她不可能坐以待毙的。

曹王妃亲自端着大厨房炖好的汤羹去前头鹤荣堂的时候,沈禄正手握书卷坐在书房里看书。沈禄惊才绝艳,冠盖满京华,才高八斗,生出来的几个儿女都是随了他性子,喜欢读书。

便是沈浥,空闲下来的时候,也总是喜欢握着卷书看。

外面小厮说是王妃来了,沈禄搁下书卷,扬声道:“让她进来。”

曹王妃端着汤羹进去,轻言细语道:“王爷一路劳累了,妾身命人炖了汤,本来以为您会去含芳院的。”曹王妃走到沈禄身边去,将汤羹搁在案上,她则绕去他身后,轻轻按压着他太阳穴,“王爷可是累了?”

沈禄端起汤羹喝了几口道:“有一些。”

曹王妃说:“累了就歇着吧,书是怎么看都看不完的。”

沈禄轻轻捏住她纤柔的小手,拉她在身边坐下说:“浥儿跟徐家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曹王妃点头:“这在王府不是秘密,妾身听说,三媒六娉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王府下了聘礼,双方庚帖也换了。”

沈禄望了曹王妃一眼道:“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的?”

曹王妃时刻牢记着自己是谁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的心,所以自然是站在王府这边的。

“太后让二爷娶曹家的女子,就是认为妾身这颗棋子废掉了,所以她想安排一颗新的。妾身不知道王爷跟诸位爷将来有什么打算,只是就目前来说,太后的旨意还是不能轻易违抗。”曹王妃认真皱着脸,“其实只要二爷肯的话,娶就娶了,不是大事。二爷不喜欢,晾着就是了,不必跟太后对着干。”

“有句话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王爷养精蓄锐多年,实不该让这样的小事毁了前程。”曹王妃言尽于此,也不敢多加妄言。

沈禄叹说:“你懂,可惜雪蓉不懂。”

曹王妃听他喊冯侧妃闺名,不由得心神晃了下。想了想,她又说:“既然二爷这边说不通,不若就这两日妾身去一趟徐家吧?或许从徐家那边,能够说得通。自古以来,结亲都是结个好,徐家、或者徐姑娘若是不愿意,想退亲,二爷也是不能强逼的。”

“那就劳烦你了。”沈禄也觉得此举可行。

“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妾身了。”曹王妃挺开心的,美眸转了转,又说,“王爷今儿真要宿在这里吗?”

沈禄重新又拿起书卷来,目光落在书页上道:“这书有趣,本王有些爱不释手,王妃先回去吧。”

“是。”曹王妃素来乖巧懂事,见王爷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会赖着不走。

……

徐嫣舟车劳顿,奔波一趟回来,本来就累着了。又听说母亲不但认了甜珠做义女,而且甜珠还要嫁给二王子了,徐嫣一时急火攻心,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徐嫣从小身子就弱,平时常常吃药。这会儿吐血,着实吓着了冯夫人,一时间,整个徐家都乱成一锅粥。

徐嫣跟甜珠都住在徐夫人的院子里,甜珠住在西厢,徐嫣住东厢房,两人房间门对门,甜珠想去看徐嫣,但又怕她瞧见自己会病得更厉害,就不敢去了。

从昨儿晚上到现在,甜珠也是一整夜未合眼,精神差得很。

徐家于她有恩,徐夫人母女都待她好,若是徐四小姐为了她的事情而出了什么问题的话,那叫她良心怎么安得了?黄杉跟绿萝是沈浥的人,所以纵然也关心徐四,但是到底更在乎自家小姐身子。

黄杉说:“小姐,你都一夜没睡了,怎么也得休息一下。”

甜珠睡不着,摇摇头,脑袋不时往外面探去,见东厢那边人进人出的,甜珠皱着眉头说:“不知道四小姐怎么样了。”

黄杉道:“不管四小姐怎么样,这事情也跟小姐无关的。四小姐自己藏了私心,怨不得任何人。”

“可是……到底是因为我。”甜珠心里担心,“听说她身子素来不好,都是在吃药,真怕她会出事。”

黄杉不知道怎么安慰甜珠,外头来了个丫鬟,是徐四身边的大丫头芬儿。

芬儿意思着朝甜珠行了下礼,然后说:“我们小姐要我来请齐小姐去东厢。”

“四小姐醒了吗?”甜珠面上不自觉带着喜色。

芬儿却态度冷淡:“醒了,齐小姐,请跟我来吧。”

第41章

芬儿喊甜珠齐小姐,脸色也不好,明显对甜珠有些敌意。绿萝看不过去,要跟芬儿理论,被黄杉拦住了。

“四小姐醒了,太好了。”甜珠听说徐嫣没事,暂时放下心来,“我过去看看四小姐。”

徐嫣屋里,不但徐夫人在,就连徐老爷跟徐公子徐迦也在。徐夫人在内室,徐老爷跟徐迦则是候在外间,看到了甜珠,父子两个目光都朝甜珠投落来。

徐知府徐仲山,一身褐色的锦袍,浓眉白面,生得俊朗无双。旁边徐迦貌似父亲,比起父亲的斯文儒雅,他身上更多了几分少年儿郎的狂傲之气,负着手,看到甜珠也只拿余光扫视,嘴角微扯,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来。

甜珠走过去,给两人请安。

徐仲山态度还好,轻声说:“起来吧,好好跟她娘在屋里。”

“我去看看四小姐。”甜珠有些拘谨,总觉得头上有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她也不敢抬头去看谁。

等甜珠进内室后,徐迦一拳捶在旁边的案几上:“沈浥什么意思!”

“住口。”徐仲山冷声斥责儿子,“二王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又说,“我问过你娘了,这件事情是二王子亲自找过来的,就是想给这个姑娘一个好点的身份。就算不找咱们家,他也会有别的法子。”徐仲山比儿子多吃二十年的饭,自然看得更透彻些,“这件事情,也不怪这姑娘。就算没有她,或许也有别人。”

徐迦其实只是心疼妹妹,虽然也晓得妹妹不该存有那样的心思,但是看到妹妹因为此事生病,他又不可能一点不生气。再说,这个女子之前可是在徐府呆过的,妹妹对她印象不错,现在却弄成这样,徒叫人伤心了。

内室,徐嫣醒了,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

甜珠过去给她请安,徐夫人说:“你们是姐妹,你大好好三天,以后就喊好好妹妹。姐妹之间,不需要行礼。”

甜珠到底不敢真正拿自己当徐家小姐,但是徐夫人这样说了,她也只能称是。

“娘,我有话想单独跟她说。”徐嫣气若游丝。

徐夫人手轻轻拍了拍女儿,满眼心疼地道:“好好,答应娘,可不许再难过了。甜珠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好好跟她相处。”

“女儿知道。”徐嫣声音很轻。

徐夫人起身离开,眼神示意屋里头丫鬟都走,让她们姐妹单独呆会儿。黄杉跟绿萝对望一眼,而后也都离开去了外面。

甜珠望着徐嫣问:“你好些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徐嫣不答反问,目光死死盯着甜珠看,“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