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钟婆,钟婆长叹一声,垂下眼皮,哀痛地点了点头。

顾重阳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掉落下来。

这怎么可能?母亲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她不信,一万个不信。

可碧云也好,钟婆也罢,根本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啊。

特别是碧云,她心里有很多的埋怨,她怨母亲连累了蘅芜。若不是太过伤心,她是绝对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的。

她觉得头很疼很疼,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往脑仁里钻一样,疼得她恨不能立时死了,只有这样才能忘却眼前的痛苦。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什么都不能想。因为只要她一想这件事情,脑中就轰隆隆作响。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绿芜十分担心:“要不然,咱们请太医看看吧?”

“不用。”顾重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这是忧思太过,她自己就是大夫,请什么太医呢。

绿芜看着她神色疲倦,脸色怔忪,就心疼道:“您睡一会好不好?从这里到南居贤坊还有好一段路程呢。您略眯一眯,等快到了,我叫醒您。”

昨天晚上想着就要找到线索了,她几乎一夜不曾合眼。一上午又哭又说,她的确是累了。况且眼下这个状态,她也理不出什么思绪来。

顾重阳点点头,看着绿芜把毛毡与褥子铺好,刚刚倒下,就昏昏睡去。

她实在太疲倦了。

马车骨碌碌作响,她又做了恶梦。

梦里面她回到了上一世,母亲停灵二十多天,等舅舅来到之后才下葬。

舅舅气势汹汹二来,平静无波地离开。甚至可以说是忍气吞声,灰头土脸地走了。

她又见到了父亲,前世的父亲。

在梦里,母亲刚过世的时候,父亲待她还过得去。可等继母进门了,他看自己眼神就十分冷漠,甚至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好像自己令他蒙羞了,恨不能抹掉她。

亲生的父亲,如此讨厌自己,那眼神中的厌恶令她心悸羞愤,整整一生都难以释怀。

画面一转,时间到了她出嫁的前夕。由于跟继母两看相厌,水火不容,继母甚至不许她从顾家出嫁,还是崔老夫人接了她到长房,让她从长房出嫁的。

出嫁前一天,长房崔老夫人看着她的目光怜悯又复杂。她那时沉浸在要嫁给贺润年的喜悦之中,还以为崔老夫人是可怜她年幼丧母,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她眼中的深意。

她霍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绿芜忙一把将她保证:“小姐,您没事吧,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没事。”顾重阳顿顿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她心里十分惶恐。

梦里的种种迹象好像都在告诉她,碧云说的没有错。

因为母亲做了错事,被人抓住把柄,所以才会自尽。舅舅兴师问罪而来,却因为母亲的所作所为颜面无光,只能忍气吞声而走。

所以,长房老夫人才会怜悯地看着她。

所以,上一世父亲才会对她那么冷漠,母亲背叛了父亲,父亲看到自己自然会想起种种不堪。

顾重阳心痛如绞,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第71章 。再见面

怪不得钟婆怎么都不愿意开口,她是怕她难堪,怕她接受不了真相,怕她得知真相后会无法面对父亲,甚至去怨恨母亲。

还有舅舅,他是不是跟钟婆的想法是一样的呢!

一定是的。

所以,那天自己跟他说母亲不是病死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不是问她发现了什么,而是惊骇地问她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

他还说,让她以后乖乖听父亲的话,不要听信别人的谣传。

他说,母亲已经入土为安了,最重要的是,她要好好活着。

他分明是不想提,不愿意提,更不想让她继续追究下去,就是怕她知道真相会接受不了。

还有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这种种的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残忍的事实。

母亲是自己投缳而死,并没有人逼迫于她。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母亲,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你真的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情,所以无颜面对自己,无颜面对父亲,才选择投缳自尽的吗?

马车到了庆阳侯府,刚刚回到府里,青芷就道,大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白露来了好几趟了。

顾重阳心里一惊,大夫人找自己做什么?难道是因为她今天出去没有跟大夫人报备,所以她兴师问罪来了?

心里这样想着,顾重阳已经走进了海棠院。

她收敛了神色道:“大伯母找我有什么事情?”

“后花园的山茶花开了一大片,我们夫人就请了各房的小姐在后花园赏花。夫人说,让四小姐也赶紧过去。”

原来是为了赏花。

顾重阳心头一松道:“好,我收拾一下就去。”

“既然如此,那我跟四小姐一起过去好了。”白露道:“免得四小姐不去,夫人又让我来问。”

白露就这么随口一说,可听在顾重阳几人耳中,就带了质问的意思了。

绿芜正服侍顾重阳洗脸,青芷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如何回答。

一时间,室内有些安静。

丹心忙上前一步,笑道:“沈舅老爷家的两位表少爷过几天要下场参加春闱,小姐今天奉四老爷之命给两位表少爷送了两锭好墨,本以为四老爷已经跟大夫人说了呢。”

她叹了一口气,抱歉道:“一定是青波、碧波他们两个偷懒,忘了去宜春院禀报一声,害的白露姐姐白跑了几趟。回头,我就跟四老爷说,非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她说着,将几个铜板递给白露道:“请白露姐姐喝茶,可千万别嫌少。”

“哪里,哪里,咱们做下人的,跑腿不是应该的吗?”白露接了钱,脸上的神色就和缓了很多:“四小姐慢慢弄,我在外面等着。”

顾重阳不过洗了脸换了一身衣裳就走了出去。

白露在前面领着路,进入小花园,顾重阳心里思绪很乱,根本没有注意朝哪里走。

等她发现方向不对的时候,她人已经到了梧桐林边了。

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可葛老夫人不喜欢梧桐树,喜欢柳树,要不是这片梧桐林是第一代庆阳侯开府的时候种下的,葛老夫人早就把梧桐树拔了种柳树了。

可就算没拔,这里也没有人打理,荒废的很。

大夫人要赏花,绝对不会在这种的地方的。

顾重阳隐隐觉得不妥,立马止住了脚步不再朝前走:“白露,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白露闻言身子一抖,并不敢回头,而是强自镇定道:“去找大夫人跟几位小姐啊,她们就在前面,再走几步就到了。”

前面是荒废的梧桐林,她当自己眼睛瞎吗?

顾重阳才不会上当,她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着大伯母的名义骗我来此处,你到底是何居心?”

她的话刚落音,就看到梧桐林里面站着一个少年,他穿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头上簪着佛头青的玉簪,腰间挂着一块精致的美玉,打扮的十分富丽堂皇。

可这身装扮却丝毫不会抢去他半分的风头,因为他长得眉目精致,皮肤白皙,比寻常的女孩子还要美貌。

他缓缓朝顾重阳走来,笑嘻嘻道:“重阳表妹,咱们又见面了!”

是郝少阳。

顾重阳理也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白露怒目而视。

白露满面歉意,赶紧解释道:“四小姐,不关奴婢的事,是郝公子让我请你来,否则,他就跟夫人说我骚扰他,要夫人把我打一顿。”

狡辩!

刚才从丹心手中借钱的时候,不是还很高兴吗?这会子装模作样给谁看?骗了自己出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让自己把事情揭过去,她就认定了自己不会责罚她?

顾重阳冷笑道:“你放心,等会儿我会原原本本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大伯母,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大伯母会不会打你板子!”

“四小姐,您这是何必呢?”白露也变了脸色:“山不转水转,谁知道哪一天您没有个作难的时候,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谷雨可是我嫡嫡亲的表姐。”

“原来这就是你的依仗!”顾重阳怒极反笑:“绿芜,把白露这句话记下来,一字不落地说给大伯母听,说不定大伯母会看在谷雨的面子上饶了白露这一回呢。”

白露这才有些慌了:“四小姐,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你!”郝少阳已经大步走到了顾重阳面前,他一抬腿,对着白露的肚子就是一脚:“作死的奴才,有你这样跟主子讲话的吗?姑母也太仁慈了,纵得你们不知道天高地厚。”

白露冷不丁地挨了这一脚,捂着肚子坐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郝少阳。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再看,小爷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我这就走,郝公子不要挖我眼睛。”白露吓得瑟瑟发抖,也顾不得肚子疼,连滚带爬地跑了。

郝少阳有多大的劲,顾重阳是深有体会的,刚才那一脚,郝少阳踢得可不轻。白露估计有的受得了。

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顾重阳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

“你真是没用!”郝少阳似笑非笑,挑衅道:“你在我面前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会被一个丫鬟制住,看来你也不过是色茬内荏的纸老虎罢了。”

顾重阳反唇相讥:“那是因为我从不欺软怕硬,更不会动不动就要划花人的脸,挖出人家的眼珠子。”

郝少阳立马黑了脸,目露凶光地瞪着他。

顾重阳自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瞪回去。

郝少阳长得很漂亮,眉眼更是好看极了。

这样好看的五官,偏偏长在这个纨绔子弟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四目相对,双方像斗鸡一样大眼瞪小眼,都不肯服输。

郝少阳突然脸一红,败下阵来,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不去,也不想看。”

顾重阳根本不想跟郝少阳扯上关系,她还记得上一次他说过,会让自己好看的。谁知道梧桐林有什么,万一他想出什么奇怪的手段对付自己,她哭都没有地方说理去。

顾重阳转身就走。

“我就知道!”郝少阳气哼哼地黑了脸:“不过,我早有准备。”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在顾重阳面前一晃而过:“重阳表妹,你看这是什么?”

是母亲没绣完的那双鞋!

顾重阳心中大急,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可郝少阳是习武之人,顾重阳的脚力根本撵不上他,眼看着郝少阳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林中,顾重阳不由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

因为太过着急,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跑着跑着一脚踢到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上,一个踉跄整个人都朝前摔去。

眼看着脸就要碰到一大坨不知道是野狗也是野猫拉的大便,顾重阳赶紧用手撑地,把自己朝前一送。

可这样一来,虽然护住了脸,胸前却遭了秧。

从前胸到腹部,都沾满了粪便,还发出阵阵臭味。

手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她手极有可能被什么东西扎着了。

绿芜在后面看着这一切,都惊呆了,她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顾重阳旁边,蹲下来道:“小姐,您没事吧!”

顾重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手还保持着撑地的姿势,她的脸一直没有抬起来,瓮声瓮气地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这浓浓的鼻音,哽咽的气息,小姐分明是哭了。

第72章 。哄她笑

绿芜不由担心起来:“小姐,我扶您起来,好不好?”

“不用!”

随着她说出这两个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

绿芜见了,只觉得心惊肉跳。

自打从池州回来之后,小姐就十二万分的懂事,夫人去世之后就更是非常有主见,像这会子这样倔强难缠还是头一回。

她不由急的团团转:“小姐,您是不是摔着了,您是哪里疼,告诉我,好不好?我扶您起来,咱们回家好不好?”

“不好!”顾重阳哽咽着说出这两个字,十分的委屈。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认识郝少阳这样的无赖?她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她已经很伤心很难过了,为什么他还要来招惹她,欺负她?

为什么?凭什么!

想起今天琉璃厂大街一行,想起钟婆从守口如瓶到闪烁其词到眼神晦暗地点头,想起碧云埋怨的语气尖刻的声音还有砰砰砰在地上给自己磕头的样子,还有之前舅舅的避而不谈,她的心就吃了黄连一样苦。

这一刻,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郝少阳跑回来的时候,就听到顾重阳委屈、难过的哭声。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旁边,听她哭得伤心,他几乎也要哭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他也没有想到顾重阳会哭。

这哭声太悲戚,听得他心酸酸的,眼睛也涩涩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闷闷的疼。

他来的时候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后悔,多沮丧。

“重…重阳表妹。”他蹲下来,磕磕绊绊道:“你不要哭了,今天的事情都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人骗了你来,更不该让强迫你跟我到林子里来。你不要哭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这一回,你就原谅我吧!”

“你走开!”顾重阳呜咽着哭道:“我讨厌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跌倒?我不想看见你。”

郝少阳站起来,绕绕头,求助地望着绿芜。绿芜却把脸一板,冲他摇了摇头。

“重阳表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想看到我,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趴在地上啊。”郝少阳低声下气地道:“你起来好不好?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只要你起来,你就是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

说着说着,他的嗓子也有点堵:“只要你能消气,怎么样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跟我说,我保证满足你。”

顾重阳却喃喃道:“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我的母亲,只要我母亲活着!”

郝少阳闻言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顾重阳穿着素色的衣裳,乌溜溜的头发编成小辫子,通身上下一丁点首饰都没有戴。

他询问地朝绿芜望去,绿芜也红了眼圈,她擦了擦眼泪,冲郝少阳点了点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懊恼与自责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昨天夜里到的京城,今天早上进宫给皇后道过平安就急匆匆出宫了,连昌宁伯府都没有回,就马不停蹄地来找顾重阳。

可没想到她居然不在家。

他也听说庆阳侯府年前办了一场丧事,是有一个夫人故去了。可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想到去世的那位夫人居然是顾重阳的母亲。

他的母亲与父亲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他那时还小,根本不懂得伤心。可渐渐长大之后,想起父母,他心里也十分伤痛。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跟顾重阳相比,自己是幸运的。毕竟他没有亲身经历,虽然伤痛,却也有限。

可重阳表妹与她母亲朝夕相处,母女情深,如今母亲撒手人寰,她该是多么的痛彻心扉?

他可真是混蛋,不仅没有开解重阳表妹丧母之痛,反而还欺负她,让她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更添一层烦忧。

他在心里,将自己痛骂一顿,然后狠狠一跺脚,走到顾重阳身边,伸出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顾重阳坐在地上,虽然已经不再流泪了,但是由于刚才哭得太过厉害,现在还是忍不住一抽一抽的。